我永远记得那天,乌云压得很低,雷声在云层中翻滚,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腾。我站在山巅,白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千年修行,成败在此一举。
轰隆——
第一道天雷劈下来时,我堪堪躲过,却被余波震得踉跄了几步。第二道接踵而至,我咬破指尖,用鲜血在空中画出一道防护符咒。金光与闪电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就在第三道天雷即将落下时,我听见山下传来一声惊呼。分神望去,一个背着书箱的青衫书生正惊恐地望着天空,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雷暴吓到了。我想要出声警告,却已经来不及了——
刺目的白光闪过,那道本该劈向我的天雷,径直落在了书生身上。
不!
我飞奔下山,却只来得及接住他倒下的身体。书生的胸口焦黑一片,眼睛还睁着,里面盛满了不解与恐惧。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在我怀里断了气。
书箱散落在一旁,里面的书籍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我随手抓起一本,扉页上工整地写着柳明远三个字。
狐妖白芷。
威严的声音从云端传来,我抬头看见金光中浮现出几位天官的身影。
你渡劫不慎,伤及无辜凡人,该当何罪
我抱着书生尚且温热的身体,跪在地上:白芷知罪,愿受惩罚。
天官们商议片刻,为首者开口道:判你伴这书生三世,赎清罪孽后方可继续修炼升仙。若再生事端,天雷诛灭。
我还未来得及回应,眼前便是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一世:侍女
醒来时,我躺在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身上盖着打着补丁的薄被。屋外传来朗朗读书声,那声音清越悦耳,让我一时恍惚。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我醒了,他眼睛一亮:姑娘总算醒了!你已经昏睡三天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虽然年纪尚小,但那眉眼,那声音,分明就是被天雷劈死的书生柳明远。
我……这是在哪里我试探着问道,同时暗自检查自己的法力。还好,虽然被限制了大部分,但基本的幻化之术还在。
这是我家。少年放下药碗,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三天前我去山上砍柴,发现姑娘昏倒在路边,就把你背回来了。我爹娘早逝,家里就我一个人,姑娘若不嫌弃,可以暂时在这里养伤。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神,胸口一阵发闷。这是天庭的安排吗让我以这种方式接近他,陪伴他三世
多谢公子相救。我撑起身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陆明川。少年腼腆地笑了笑,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杜若。,这是我的假名字。
杜若……他轻声重复着,像是在品味这个名字,‘采芳洲兮杜若’好名字。
我有些惊讶于他的才学,点了点头。正是。他立刻高兴起来,像是找到了知音:姑娘也懂《楚辞》
略知一二。我谨慎地回答,不想暴露太多。
陆明川兴奋得眼睛发亮:太好了!这村里读书人少,我平日连个谈诗论文的人都找不到。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端起药碗递给我,差点忘了,药要凉了。
我接过药碗,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陆明川似乎没有察觉,只是关切地看着我:姑娘是哪里人怎么会昏倒在山里
我……我低头看着药碗中自己的倒影,迅速编造着说辞,家乡遭了水灾,亲人离散,我一路逃难至此,可能是饿昏了头……
陆明川脸上立刻浮现出心疼的神色:姑娘受苦了。他犹豫了一下,认真地说道,若姑娘无处可去,不如……不如暂且在这里住下我虽然清贫,但多一个人吃饭还是够的。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神,胸口一阵发闷。这是天庭的安排吗让我以这种方式接近他,陪伴他三世
那就……打扰公子了。我轻声应道。
就这样,我留在了柳家。为了不引人怀疑,我谎称自己家乡遭灾,亲人离散,无处可去。陆明川收留了我,而我帮他整理书籍,做些简单的家务活。
杜若姑娘,这些书我自己整理就好。每当我帮他整理书桌时,他总会这样说道。
公子叫我白芷就好。我一边将散落的纸张归拢,一边回答,这些活计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陆明川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忙碌:那……那你也别叫我公子了,就叫我正则吧。
‘正则’是他的字
我手中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不合礼数。
在这里,我就是个穷书生,哪有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他笑着摇头,那笑容干净得像是山间的清泉。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看着柳明远从少年长成青年。他天资聪颖,读书极为刻苦,常常通宵达旦。每当这时,我就会默默为他添灯油,准备宵夜。
杜若,你来看看这句该怎么解夜深人静时,他常常这样叫我过去,指着书上的疑难之处询问。虽然我活了千年,但对这些儒家经典并不精通,只能凭着阅历给他一些建议。他却总是听得认真,说我见解独到。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在期待这些夜晚的交谈。陆明川的求知欲很强,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有时我们讨论到兴头上,会忘记时间,直到东方泛白才惊觉天快亮了。
都怪我,耽误你休息了。每次他都这样歉疚地说,但眼睛却亮晶晶的,满是兴奋。
没关系,我总会这样回答,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这是实话。听他谈论诗书时,那种专注和热情会感染我,让我暂时忘记自己是来赎罪的狐妖,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倾慕才子的女子。
十八岁那年,陆明川考中了秀才。放榜那天,他兴奋地跑回家,杜若,我中了!我中了!
我看着他兴奋地模样,也跟着笑了起来。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因我而死的人,如今活得如此鲜活。
我要考举人,考进士,将来入朝为官,为民请命!他意气风发地说道。
我替他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轻声说:你一定可以的。
陆明川却突然握住我的手:杜若,这些年多亏有你。等我功成名就,一定……一定不会亏待你。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让我一时忘了抽回。直到看见他泛红的耳尖,才慌忙退后一步:公子言重了,杜若也没有做什么。
中举后,陆明川要去省城读书备考。临行前夜,他在灯下写写画画到很晚。我端茶进去时,发现他正在誊抄一首诗。
这是我放下茶盏,好奇地问道。
陆明远有些慌乱地想把纸藏起来,最终还是递给了我:随便写的,给你。
纸上写着:三载相依茅舍间,朝同笔墨夜同餐。不知何处修来福,得遇佳人伴苦寒。
我的手指微微发抖。我一直告诉自己这只是赎罪,可此刻,面对他真挚的情感,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杜若陆明川鼓起勇气看着我,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省城吗不是以侍女的身份,而是……而是……
正则,我打断他,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
说完,我匆匆离开了房间,心跳如雷。我是来赎罪的,不该有这些多余的感情。天庭让我陪伴他三世,却没说要如何陪伴。若动了真情,恐怕会害了他。
第二天一早,陆明川眼睛红红的,显然一夜未眠。我默默帮他收拾好行装,送他到村口。
杜若,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我会回来的。你……等我好吗
我点点头:保重。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长舒一口气。这样就好,保持距离,完成赎罪的任务,然后回到修炼之路上去。
然而三个月后,我却出现在了省城的书院外。陆明川寄回来的信越来越短,最后一封说他染了风寒,却不肯详述病情。我放心不下,还是来了。
当我站在书院门口,看见瘦了一圈的陆明川时,他先是一愣,然后飞奔过来,
你来了。声音里满是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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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回应他:嗯,我来了。
这一留,就是五年。五年间,我看着柳明远从秀才到举人,再到金榜题名,高中进士。放榜那天,整个省城都轰动了。年轻的进士老爷骑着高头大马游街时,无数姑娘朝他抛掷鲜花手帕。
我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他。阳光照在他的官服上,衬得他越发俊朗不凡。就在马匹即将经过我面前时,柳明远忽然转头,在熙攘的人群中准确地找到了我,对我微微一笑。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陆大人的心上人吗旁边有姑娘小声议论。
听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
真好啊,飞黄腾达了还不忘旧情……
我低下头,匆匆离开了人群。他是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我只是个狐妖。这一世,能看着他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我的罪孽就赎清了。
陆明川被派往南方一个小县城任职。临行前,他找到我:杜若,跟我一起去吧。
这不合适……我婉拒道。
有什么不合适他有些激动,这些年,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沉默片刻,抬起头看着他:公子,你是官,我是民;你前途无量,我……配不上你。
胡说……柳明远抓住我的肩膀,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我看着他恳切的眼神,却说不出狠心的话来:我……考虑考虑。
最终,我以侍女的身份跟他去了任上。他公务繁忙,却总抽空陪我说话,给我带些小礼物。同僚们取笑他太过宠爱一个侍女,他却正色道:杜若姑娘于我有恩,不可轻慢。
我看着他为民请命,秉公执法,深受百姓爱戴。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直到一道圣旨打破了平静——陆明川因直言进谏,触怒权贵,被贬至更偏远的边疆。
对不起,连累你了。收拾行装时,陆明川苦笑着对我说,此去凶险,你不必跟我受苦。我在老家给你置办了田产,足够你安稳度日……
我跟你去。我打断他,语气坚定。
陆明川愣住了: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你一个人面对危险。因为……我在心里回答,嘴上却说:习惯了照顾公子,换个人怕是不顺手。
边疆的生活确实艰苦。气候恶劣,物资匮乏,当地豪强更是对这位被贬的官员百般刁难。柳明远却始终保持着风骨,不肯同流合污。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影,我心疼不已,却无能为力——天庭限制了我的法力,只能做些简单的幻化,无法真正帮助他。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陆明川处理完公务回房,突然咳出一口血来。我慌忙扶住他,发现他浑身滚烫。
没事……他虚弱地笑笑,可能是染了风寒。
这一病,就再也没好起来。边疆缺医少药,陆明川的病情每况愈下。最后的日子里,他常常握着我的手说些胡话,有时叫我杜若,有时叫我娘子。
杜若,临终前,他忽然清醒过来,眼神清亮如初,若有来世……我们……
话未说完,他的手便垂了下去,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我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泪如雨下。这一世的陪伴结束了,我的罪孽应该减轻了些吧可为什么心里这么痛,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
第二世:娘子
再次见到陆明川时,他已经转世为江南一个商贾之家的独子,名叫周子安。
我以远房表亲的身份出现在周家,说是父母双亡,前来投奔。周老爷见我知书达理,又确实有些远亲关系,便收留了我,让我陪伴周夫人。
周子安那年十六岁,生得俊秀挺拔,眉眼间依稀可见柳明远的影子,却多了几分商贾子弟的精明。他对我这个突然出现的表妹很是好奇,常常找借口来与我说话。
听父亲说,表妹精通诗书一天,他在花园拦下我,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我微微颔首:略知一二。
那表妹可会下棋
会一些。
太好了!他拍手笑道,我正愁找不到对手呢。父亲总说经商要紧,可我觉得,人生不能只有铜臭味,表妹说是不是
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我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在灯下苦读的陆明川,虽然转世后身份不同,但骨子里那份对文化的热爱似乎并未改变。
就这样,我和周子安渐渐熟络起来。他教我经商之道,我陪他吟诗作对。周老爷见我们相处融洽,又考虑到我出身尚可,便有意撮合。一年后,在双方长辈的主持下,我成了周子安的妻子。
新婚之夜,他揭开我的盖头,眼睛亮晶晶的:娘子,我总觉得,我们前世就认识。
我的心猛地一跳:为何这么说
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他轻轻抚摸我的脸,好像找了你很久很久……
我强忍住涌上心头的酸涩,勉强笑道:夫君说笑了。
这一世,我决定保持距离。毕竟上一世结束时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周子安却对我极好,事无巨细都要与我商量,出门经商总会带些新奇玩意回来给我。
娘子,你看这匹绸缎,颜色可衬你了。
娘子,这是西域来的香料,你闻闻看。
娘子……
他的热情让我无所适从。每当他想与我亲近,我就会找借口躲开;他送我礼物,我也只是礼貌地道谢,从不表现出特别的欢喜。
周子安显然察觉到了我的疏离,却从不点破,只是对我越发温柔体贴。有时我半夜醒来,会发现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难明。
娘子,一次醉酒后,他拉着我的手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替他擦去额头的汗水:你喝多了,休息吧。
我没喝多……他固执地看着我,成亲三年了,你从不主动碰我,收到礼物也不见多高兴...我知道自己一介商贾,配不上娘子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
不是的。我打断他,心中一阵刺痛,夫君很好,是……是我不善表达。
周子安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翻过身去,留给我一个孤独的背影。
那晚之后,我们的关系更加微妙。他依然对我好,却不再期待回应,我依然保持距离,心里却开始动摇。这样真的对吗我是来赎罪的,却让他如此痛苦……
变故发生在周子安二十五岁那年。一次外出经商,他遇到了山匪,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病根。回来后,他常常咳嗽不止,请了无数名医都不见好转。
娘子,病中的周子安虚弱地靠在床头,握着我的手,若我有什么不测,周家的产业就拜托你了……
别胡说!我厉声打断他,声音却哽咽了,你会好起来的……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这……还是娘子第一次对我发脾气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娘子,你知道吗周子安轻声说,我宁愿你天天对我发脾气,也不想看你总是那样...客气疏离的样子。
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对不起……
不用道歉。他伸手擦去我的泪水,我知道娘子心里是有我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对吗
我点点头,哭得更凶了。这一世的陆明川,不,周子安,是如此善解人意。而我却因为害怕再次经历失去的痛苦,一直将他拒之千里。
从那天起,我不再隐藏自己的感情。我亲自为他熬药,陪他说话,甚至主动握着他的手入睡。周子安的病情时好时坏,但精神却明显好了许多。
娘子今天真好看。一天早晨,我换上新做的衣裙给他看,他笑着夸赞道。
我红着脸转了个圈:夫君喜欢就好。
喜欢,当然喜欢。他招手让我坐到他身边,娘子,等我病好了,带你去西湖游玩可好听说那里的荷花开了……
好。我靠在他肩上,轻声应道。
然而,周子安终究没能等到荷花盛开的季节。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他在睡梦中安静地离开了人世,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像是梦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我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不能自已。这一世,我终于回应了他的感情,却还是没能陪他走到最后。两世了,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怀里死去,这种痛苦比任何天雷都要折磨人。
下一世,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一定会好好爱你,不再逃避了。
第三世:爱人
第三世开始时,我犹豫了很久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陆明川面前。前两世,一次是侍女,一次是妻子,这一世该是什么
还没等我想好,命运就先给了我答案。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在山间小路上扭伤了脚,坐在路边痛苦地呻吟。不多时,一把油纸伞出现在头顶。
姑娘,需要帮忙吗
我抬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这一世的陆明川比前两世都要高大,眉目间少了书卷气,多了几分坚毅。他穿着粗布短打,像是附近的农户。
我的脚……我指了指受伤的脚踝,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
陆明川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肿得很厉害,得赶紧处理。姑娘家住哪里我背你回去。
我……我是路过此地的,没有住处。我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回答。
陆明川皱了皱眉:这可难办了...要不这样,我家就在山脚下,先带姑娘回去处理伤势,等雨停了再作打算,如何
我假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就麻烦公子了。
陆明川的家是一间简陋的农舍,但收拾得很干净。他把我放在椅子上,熟练地打来热水,为我敷脚。
在下柳明远,不知姑娘怎么一个人在山里走多危险啊。他一边忙活一边问。
我叫白芷。我轻声说,本来是去投亲的,没想到亲戚搬走了,我只好往回走,结果……
‘白芷’是我真正的名字。
白芷……柳明远念着我的名字,忽然笑了,好名字,很适合你。
他的笑容如此温暖,让我一时晃了神。前两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急忙低下头,掩饰眼中的湿润。
雨一连下了三天,我的脚伤也好得很慢。这期间,柳明远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把唯一的床让给我睡,自己打地铺。第四天早上,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我决定是时候痊愈了。
柳公子,吃早饭时,我开口道,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我的脚好多了,今天该告辞了。
柳明远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放下筷子:白姑娘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无处可去。我低声说,可能会找个城镇,看看能不能找个活……
……那个……柳明远突然红了耳朵,如果姑娘不嫌弃,可以留下来。我虽然不富裕,但多一个人吃饭还是没问题的。而且……他越说声音越小,我一个人住,也挺孤单的……
我看着他通红的脸颊和期待的眼神,心中一软:那就……打扰公子了。
就这样,我留在了柳明远身边。这一次,我决定不再重蹈前两世的覆辙。既然注定要陪他三世,何不好好珍惜这短暂的时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帮着柳明远料理家务,种菜养鸡;他教我认田里的庄稼,带我上山采药。农闲时,我们会坐在院子里,我给他讲些奇闻异事,他则教我认星星。
那是织女星,夏夜的星空下,柳明远指着天上最亮的一颗星说,旁边的是牛郎星。传说他们每年七夕才能相会一次。
一年才见一次,多可怜啊。我轻声感叹。
柳明远说道:是啊,所以我们要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映着星光,温柔得让人心醉。不知不觉间,我们的脸越靠越近,最后,他的唇轻轻贴上了我的。
那一吻很轻,却让我浑身颤抖。前两世压抑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我回抱住他,加深了这个吻。
白芷,分开后,柳明远捧着我的脸,认真地说,我们成亲吧。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好。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只请了几个乡邻好友。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柳明远勤劳肯干,我则用一些小小的法术让庄稼长得更好,家畜更肥壮。渐渐地,我们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春天,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种下桃树;夏天,我们在树下乘凉吃西瓜;秋天,我们收获金黄的稻谷;冬天,我们围着火炉说笑。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却从不觉得厌倦。
十年过去了,桃树已经亭亭如盖。我们的家也从一间小茅屋变成了三间大瓦房,还添了个小院子。唯一遗憾的是,我们始终没有孩子。柳明远却从不介意,常说有我就够了。
娘子,你看这桃花开得多好。柳明远靠在床头,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桃花瓣。窗外的春风吹进来,带着院子里那棵老桃树的花香,粉白的花瓣时不时从窗口飘进来,落在床边的矮几上。
我放下正在熬的药,走到窗前。三月的阳光透过桃树枝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棵桃树是我们成亲那年一起栽下的,如今已经亭亭如盖。
是啊,开得真好。我轻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的木纹。
扶我起来看看可好柳明远朝我伸出手,那只曾经能提笔写诗作画的手,如今枯瘦得能看见骨节。
我走过去,小心地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两个软枕。他的身体轻得让我心惊,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我强忍住鼻尖的酸涩,帮他拢了拢散开的衣襟。
白芷,他忽然唤我的名字,眼睛望着窗外纷飞的桃花,我这一生,过得很好。
我的手顿了一下,继续整理他的衣领:别说这些,先把药喝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转过头来,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像是能看透我千年的伪装,三世了,我终于等到你说真心话。
我猛地抬头,药碗差点从手中滑落:你……记得
柳明远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第一世我是陆明川,第二世我是周子安,这一世我又成了柳明远。每一世你都用不同的样貌出现在我身边,但眼神从未变过。
我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三百年前那道劈错了人的天雷,天庭罚我伴他三世赎罪。第一世我是他府上的侍女,看着他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又因直言进谏被贬,郁郁而终;第二世他转世为商人,我成了他的妻子,却始终保持着距离,直到他病重时才真情流露;这一世,我本想继续完成任务就走,却在朝夕相处中动了真心。
那天雷劈下来时,我其实看见了云端上的你。柳明远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白衣飘飘,惊慌失措的样子,很美。
你……不恨我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手指紧紧攥住药碗。
为什么要恨他咳嗽了两声,我连忙放下药碗去拍他的背,若不是那道天雷,我怎会有这三世的缘分与你相识
窗外的桃花被风吹得纷纷扬扬,有几片飘进来,落在他盖着的被子上。我伸手想拂去,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白芷,答应我一件事。他的手掌冰凉,却握得很紧,等我走后,别急着回天上去。人间……其实挺好的。
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我答应你。
那天傍晚,柳明远在我的怀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奈何桥边等你。
我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看着窗外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际。三百年的赎罪,终于到了尽头。按照天庭的判决,我可以回去继续修炼,等待下一次升仙的机会。但此刻,我心里想的全是这三世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第一世他金榜题名时,我在人群中看着他骑高头大马游街,他忽然回头,在众多欢呼的人群中准确地找到了我,对我微微一笑;第二世他经商失败,我用法术暗中相助,被他发现后不但没有惧怕,反而握着我的手说有娘子在,我什么都不怕;这一世,我们在桃花树下饮酒赏月,他为我吟诗作对,眼睛里盛满了星光……
我擦干眼泪,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暮色中。
奈何桥
奈何桥边永远弥漫着一层薄雾,桥下的忘川水无声流淌。我站在桥头,看着前面排队的魂魄一个个喝下孟婆汤,然后神情茫然地走过桥去。
来了孟婆头也不抬地搅动着她那锅永远熬不完的汤。
我点点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边呢,孟婆用汤勺指了指,刚喝完汤,正准备过桥。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柳明远——或者说他的魂魄——正站在桥中央,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的眼神已经变得茫然,那是孟婆汤起效的标志。
我快步走过去,在他即将迈步过桥时拦住了他:柳明远。
他茫然地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熟悉的光芒。
娘子,下辈子我们也要在一起。他突然说道,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与他生前最后一刻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孟婆汤应该让他忘记了一切,为何还会说这样的话
还不走孟婆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三生三世,一天不少。
我看着柳明远的魂魄慢慢走过桥,消失在轮回的雾气中。孟婆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任务完成了,我可以回天庭复命,继续修炼成仙。这是我千年来一直追求的目标。
算了,我突然迈步跟上柳明远的那缕魂魄,我其实也不是很想成仙。
孟婆在我身后叹了口气:痴儿啊……
我回头对她笑了笑:您熬了这么多年的汤,见过不少像我这样的痴儿吧
见是见过,孟婆舀了一碗汤递给我,但像你这样修炼千年还放不下的,倒是第一个。
我没有接那碗汤,而是看着柳明远消失的方向:您说,他会转世到哪里
天机不可泄露。孟婆收回汤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喝过孟婆汤的人,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往往是生前最深的执念。
我心头一震。所以那句娘子,下辈子我们也要在一起是他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愿望
想好了孟婆看着我,这一跳下去,千年道行可就没了。
我望着桥下缓缓流动的忘川水,想起柳明远临终时说的话:人间……其实挺好的。
想好了。我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下了奈何桥。
下落的过程中,我听见孟婆的声音远远传来:记住,找到他时,他可能已经不记得你了……
没关系,我记得就好。我在心里回答。
忘川水很冷,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温暖。千年的修行,换来的不过是一个孤独的仙位;而人间短短数十载,却让我体会到了最真实的情感。
水淹没头顶的那一刻,我想起了这一世与柳明远初遇时的场景。那是个雨天,我在山间小路上假装扭伤了脚,他撑着油纸伞走过来,关切地问:姑娘,需要帮忙吗
那时的我,只把这当作又一次赎罪的开始。没想到,这却成了我生命的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