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晨起
寅时三刻,天还黑着,我便醒了。
这不是我情愿的,而是十年来养成的习惯。窗外的梆子声刚敲过三下,我便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从睡梦中挣脱出来。床榻另一侧空荡荡的,李修文又宿在书房了。我伸手摸了摸那冰冷的被褥,指尖传来丝绸的凉意,一如我此刻的心境。
少夫人,该起了。门外传来丫鬟春桃压低的声音。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睡意。
掀开锦被,寒气立刻侵袭全身。三月的晋北,晨风仍如刀割。我摸索着点燃床头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帐幔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借着微光,我穿上昨夜就备好的素色中衣,又在外罩了件靛青棉袄——这是大同婆姨的标准装束,朴素而不失体面。
春桃端着铜盆进来时,我已经自己梳好了发髻。大同婆姨不兴那些花哨发式,一个简单的圆髻,插一支银簪足矣。
少夫人怎么又自己梳头了?春桃放下铜盆,语气里带着埋怨,让老太太知道,又该说我不尽心伺候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手指浸入温水,感受着热度从指尖蔓延至掌心。水面映出我二十四岁的面容——不算老,但眼角的细纹已隐约可见。大同女子老得快,婆婆常说,这是操劳的印记,是妇德的证明。
洗漱完毕,我跪在佛龛前上了三炷香。李家是书香门第,虽不算大富大贵,但规矩一丝不苟。晨昏定省,这是新妇入门时婆婆教的第一课。
今日十五,少夫人别忘了去祠堂上香。春桃一边整理床铺一边提醒。
我点点头,心里盘算着今天的活计。三月初八是公公六十大寿,府里已经开始准备。作为长媳,这些事自然落在我肩上。
穿过回廊时,东方的天空才泛起鱼肚白。远处的恒山轮廓隐约可见,山顶还覆着未化的积雪。我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人清醒不少。
厨房已经亮起了灯。张妈和两个厨娘正在忙活,见我进来,连忙行礼。
少夫人起得真早。张妈擦了擦手,粥已经熬上了,按您的吩咐,今日加了些百合。
我揭开锅盖看了看,米粒翻滚,香气扑鼻。老爷近日咳嗽,百合润肺。老太太的那份别忘了加红枣,她嫌百合味苦。
记下了。张妈应道,又压低声音,二房那边传话,说三小姐身子不爽利,早膳想用些清淡的。
我皱了皱眉。三小姐李秀芳是二叔的嫡女,今年十六,娇惯得很,三天两头闹病。让厨房熬些山药粥,再加一碟酱黄瓜。我顿了顿,去我房里取一包桂花糖,就说是我给的,让她甜甜嘴。
走出厨房,天色已亮。我径直去了婆婆的院子。老太太一向早起,此时应该已经诵完经了。
果然,刚到院门口,就听见木鱼声。我在门外静立片刻,待声音停了才轻轻叩门。
进来吧。婆婆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推门进去,婆婆正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手里捻着佛珠。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显得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更加严肃。
儿媳给母亲请安。我福身行礼。
婆婆抬了抬眼,今日来得比往常早。
想着母亲昨日说背痛,儿媳特意早些来,好给您揉揉。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新配的药油,加了川芎和红花,活血最好。
婆婆点点头,示意我上前。我跪在脚踏上,小心翼翼地将药油倒在手心,搓热后轻轻按在婆婆的肩颈处。十年如一日,我熟悉她每一处酸痛的关节。
力道重些。婆婆闭着眼吩咐。
我加重了手指的力度,闻着药油散发出的辛辣气味。婆婆的骨架很小,肩膀单薄得仿佛一捏就碎,但就是这副瘦弱的身躯,掌管着李家上下三十多口人的生计。
修文昨夜又睡在书房?婆婆突然问道。
我手上动作一滞,是。相公说策论还差些结尾,要赶在月底前完成。
哼。婆婆冷哼一声,你们成亲都五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像什么话。
我低下头,感觉脸颊发烫,是儿媳无能。
不全是你的错。婆婆叹了口气,修文性子冷,你多担待些。但李家不能无后,这个道理你明白。
儿媳明白。
明白就好。婆婆拍了拍我的手,去忙吧,记得午时来陪我用膳。
退出婆婆的院子,我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湿透。每次与婆婆独处,都像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会招来责难。
回到自己院里,我吩咐春桃准备早膳,自己则去了书房。李修文果然还伏在案前,面前堆满了书卷。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
相公,该用早膳了。我轻声道。
放着吧。他声音冷淡,手上毛笔不停。
我走近几步,看见他眼下浓重的青黑,心中一软,熬了一夜,好歹歇歇眼睛。
科考在即,哪有闲工夫歇息。他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疏离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你管好家里的事就行,不必操心我。
我抿了抿唇,把食盒放在一旁的几案上,趁热吃,粥里加了枸杞,明目。
他没再说话,重新埋首书卷。我站在那儿,突然觉得这书房比外面的寒风还要冷。五年前那个掀开我盖头时微微一笑的年轻人,如今只剩下一副冷淡的躯壳。
退出书房,我站在廊下发了会儿呆。春桃匆匆跑来,少夫人,老太太让您过去一趟,说是寿宴的菜单要再斟酌。
我整了整衣襟,又变回那个干练的李家长媳。大同婆姨从不把情绪写在脸上,这是婆婆教我的第一课。
第二章 夜读
三更梆子响过,整个李府陷入沉睡。
我悄悄从床上起身,摸黑穿好衣服,不敢点灯。李修文今晚宿在书房——自从上次婆婆提过子嗣的事后,他反而更少回房了。我本该为此难过,但现在却感到一丝隐秘的轻松。
从床底拖出一个木匣,我的手指因兴奋而微微发抖。匣子里是我偷偷积攒的宝贝:几本残缺的《诗经》,半卷《楚辞》,还有一支秃笔和一方缺角的砚台。这些都是我借着每月回娘家的机会,从父亲书房里一点点带出来的。
父亲是个落第秀才,家中虽不富裕,却藏了不少书。小时候,我常躲在书房门外,听他给弟弟讲解诗文。那些优美的词句像蜜一样渗入我心里,让我忍不住用手指在地上偷偷描画。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话。每次发现我在偷听,她都会用藤条打我的手心。但疼痛抵不过我对那些文字的渴望。十六岁嫁入李家后,我以为这辈子再没机会触碰它们了,直到去年在整理书房时,偶然发现了几本被虫蛀的诗集。
窗外的月光很亮,省了灯油。我小心地摊开《诗经》,借着月光辨认那些熟悉的字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我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面,仿佛抚摸情人的脸庞。
忽然,一阵风吹开了虚掩的窗户,书页哗啦作响。我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把书塞进袖中,假装在整理床铺。等了半晌,外面并无动静,我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窗边。
这次我不敢再冒险,只拿出一张草纸,用秃笔蘸了水,在上面练习白天偷听李修文念的文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的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行,但每一笔都让我心跳加速。
你在做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浑身一颤,墨水滴在纸上,晕开一片黑渍。回头看见李修文站在门口,月光下他的脸像一尊石雕,毫无表情。
相、相公...我慌忙把纸揉成一团,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松手。他命令道。
我颤抖着松开手指,那团皱巴巴的纸落在他掌心。他慢慢展开,眯着眼辨认上面的字迹。
你识字?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
我低下头,感觉脸颊烧得发烫,只...只认得几个...
跟谁学的?
小时候...偷听父亲教弟弟...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巴掌打过来。在大同,女子私自读书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更何况是官宦人家的媳妇。
出乎意料的是,他突然笑了,那笑容让他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写得真丑。
我惊愕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过来。他拉着我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新纸,磨墨润笔,我教你正确的握笔姿势。
那晚,李修文第一次没有用那种疏离的眼神看我。他站在我身后,手把手教我如何运笔,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际。横要平,竖要直,点如瓜子,撇如刀...他的声音近在咫尺,让我心跳如鼓。
为什么想学这个?他突然问。
我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回答。告诉他我痴迷那些美丽的词句?告诉他我渴望读懂那些被束之高阁的诗集?这些念头在一个大同婆姨心中,简直大逆不道。
我...我想能帮相公抄写文章...我最终选择了最得体的理由。
他轻笑一声,似乎看穿了我的谎言,但没有拆穿,明天起,每晚这个时辰,我来教你。
我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可...可是婆婆说...
母亲那边我自有说法。他打断我,你既是我李修文的妻子,总不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那一刻,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五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或许并非全然冷漠。
第三章 诗会
李修文说到做到。自那晚起,他每晚都会抽出一个时辰教我读书写字。起初只是简单的《千字文》,后来渐渐扩展到《论语》《孟子》。我像一块干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瑾儿,你进步很快。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李修文放下我临摹的《兰亭集序》,难得地露出赞许的神色,比我想象的聪明得多。
我低下头,掩饰脸上的红晕。他很少直呼我的闺名,更别说夸奖我了。是相公教得好。
不全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有天赋。若为男子,定能考取功名。
这句话像一把双刃剑,既让我欣喜,又让我苦涩。欣喜于他的认可,苦涩于这认可永远无法真正实现。我只能是一个躲在丈夫身后偷偷读书的妻子,一个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展示才华的女子。
明日休沐,我邀了几位同窗来家中小聚。李修文突然说,你也出席吧。
我惊讶地抬头,我?这种文士聚会向来没有女眷的份,更何况是大同这种讲究男女大防的地方。
他们都知道我在教你读书,很是好奇。他嘴角微扬,再说,你总该见见世面。
我的心跳加速,既期待又恐惧。期待能真正参与那些高谈阔论,恐惧于自己会出丑,会给李修文丢脸。
第二天午后,我在春桃的帮助下精心打扮。不能太艳,免得显得轻浮;也不能太素,失了主妇体面。最终选了一件藕荷色褙子,配月白罗裙,发髻上只簪一支玉簪花。
少夫人今天真好看。春桃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手艺,保准让那些老爷们眼前一亮。
我嗔怪地瞪她一眼,胡说什么。但心里却忍不住期待李修文的反应。
客厅里已经坐了四位客人,都是李修文的同窗,清一色的青衫方巾,正在品茶论道。见我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行礼。
这位便是内子崔氏。李修文介绍道,语气中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自豪。
我福身回礼,眼角余光瞥见其中一位年轻书生正惊讶地看着我。他约莫二十出头,眉目清秀,与其他人不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显得格外寒酸。
久闻李夫人贤惠,不想还如此才情过人。一位年长些的书生笑道,修文兄好福气。
李修文笑了笑,示意我坐到他身边,瑾儿,这位是杜墨杜兄,虽出身寒门,却是我们县学文章第一。
原来那蓝衫书生叫杜墨。他连忙拱手,李夫人见谅,在下衣衫不整,实在失礼。
杜公子客气。我轻声回应,学问高低不在衣冠,相公常提起您的才学。
杜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一个内宅妇人能说出这样的话。
聚会很快转入正题,他们讨论的是今年秋闱可能的考题。我安静地听着,偶尔为客人添茶。李修文时不时看我一眼,似乎在评估我的表现。
《孟子·离娄下》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诸位以为此语于当今时政可有借鉴?一位姓赵的书生抛出问题。
众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我注意到杜墨一直沉默,眉头紧锁,似乎有不同看法。
杜公子有何高见?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一个妇人在这种场合主动提问,实在不合礼数。果然,几位年长的书生露出不悦之色,李修文也警告地看了我一眼。
但杜墨却像找到了知音,眼睛一亮,在下以为,孟子此言不仅适用于君臣,亦可推及夫妻、父子。人与人之间,贵在以心换心。若只讲尊卑不问情义,终究会离心离德。
这个观点大胆得近乎叛逆。在座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接话。我看见李修文眉头紧锁,显然不赞同这种离经叛道的言论。
杜兄此言差矣。李修文终于开口,君臣父子,天理人伦,岂能混为一谈?尊卑有序,方能天下太平。
杜墨不卑不亢,李兄,若只讲尊卑,不讲情义,与禽兽何异?《诗经》三百,首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见夫妇之情,亦是天道。
我心跳如鼓,没想到杜墨竟敢当众反驳李修文,更没想到他会引用《诗经》来论证夫妻之情。这是否意味着,在他眼中,夫妻不该只是相敬如宾,而应该有更深的情感联系?
争论越来越激烈,我注意到李修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他强行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讨论起八股文的破题技巧。
聚会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我起身送客,杜墨走在最后。临别时,他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卷手稿,听闻夫人雅好诗文,这是在下的拙作,若不嫌弃,请指教一二。
我迟疑地看向李修文,见他微微点头,才接过那卷纸,杜公子客气了,指教不敢当,拜读是真。
回到内室,李修文立刻沉下脸,你今天太冒失了。
我连忙跪下,妾身知错,一时忘形...
起来吧。他叹了口气,那杜墨不过是个寒门子弟,仗着几分才学就敢妄议伦常,你不该附和他。
妾身记住了。我低头认错,心里却想着那卷手稿。李修文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书房。
夜深人静时,我偷偷展开杜墨的手稿。那是一组咏物诗,笔法清新脱俗,不落窠臼。其中一首《孤雁》尤其打动我:
云间一点孤影远,月下数声清唳哀。
不为稻粱谋故土,只因失侣独徘徊。
读着读着,我的眼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那只孤雁,多像深夜偷偷读书的我啊。
第四章 墨香
杜墨的诗稿成了我最珍贵的秘密。
我将它藏在妆奁最底层,上面压着针线布料,每次取阅都小心翼翼。那几页泛黄的纸张上,字迹清瘦有力,如竹枝临风。每读一遍,都能发现新的精妙之处。
少夫人,老太太唤您过去。春桃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慌忙将诗稿塞回原处,整了整衣襟。自从诗会过后,婆婆对我的态度微妙地改变了,时而慈爱,时而严厉,让我捉摸不透。
婆婆的院子里,菊花已经开了。她坐在廊下,面前摆着一盘未分拣的药材。
来了。婆婆抬眼看了看我,听说你前日见了修文的同窗?
我心里一紧,是相公让我去的。
我知道。婆婆示意我坐下,听说你还与人论诗?
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我早该料到这种事瞒不过婆婆的耳目。只是...只是听了些议论。
婆婆出人意料地笑了,杜家那小子,听说才学不错,就是太狂了些。
我惊讶地抬头,没想到婆婆会这样评价。
修文跟我说了,你读书有些天赋。婆婆捡起一片当归,放在鼻端轻嗅,我年轻时也认几个字,能看账本罢了。你倒好,连《孟子》都敢议论。
儿媳知错。我连忙跪下。
起来吧。婆婆叹了口气,修文既然愿意教你,我也不拦着。只是记住,女子终究要以家业为重,那些诗词歌赋,玩玩便罢,别当了真。
儿媳谨记。
离开婆婆院子,我长舒一口气。没想到李修文会主动向婆婆提起教我读书的事,更没想到婆婆竟会默许。这在我五年婚姻中,是从未有过的宽容。
回到房中,我忍不住又取出杜墨的诗稿。这次,我铺开一张宣纸,尝试着临摹他的笔法。杜墨的字与李修文不同,少了几分端正,多了几分洒脱,笔锋转折处常有出人意料的走势,就像他的思想一样不受拘束。
在写什么?
李修文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我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在纸上,晕开一片黑渍。
相、相公...我慌忙用袖子去遮那首诗,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让我看看。他抽走宣纸,眉头渐渐皱起,你在模仿杜墨的字?
我心跳如鼓,不敢抬头。只是...觉得他的笔法特别...
李修文沉默良久,突然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帖,要学字,当从颜真卿入手。杜墨的字太过奇峭,不适合初学。
我惊讶地接过字帖,翻开一看,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拓本,纸质精良,墨色如新,显然是珍本。
相公...
每日临摹三页,我会检查。他语气依旧冷淡,但眼神已不似从前疏离,还有,下月初三是知县大人的寿辰,我需准备贺诗。你若有意,可试着作一首给我看看。
我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仅允许我练字,还要我作诗?这与我认知中的李修文判若两人。
怎么,不敢?他挑了挑眉。
不,妾身...妾身愿意一试。我连忙应下。
李修文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在门口停下,对了,杜墨昨日送来拜帖,说新得了几卷前人手札,邀我共赏。你若有兴趣,可一同前往。
我手中的字帖差点掉落,妾身...可以吗?
你既通文墨,见见真迹对你有益。他说完便离开了,留下我一人站在房中,手中紧攥着字帖,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
第五章 诗魄
杜墨住在城西一条陋巷中,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整洁。我们到时,他正在院中石桌上铺展一卷手札,阳光透过槐树叶隙,在纸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兄,李夫人,有失远迎。杜墨拱手行礼,蓝布长衫洗得发白,却掩不住那股书卷气。
杜兄客气。李修文还礼,这便是你说的前人手札?
正是。杜墨小心翼翼地展开卷轴,此乃元代赵孟頫《洛神赋》残卷,虽只余十二行,却足见其笔法之妙。
我站在李修文身后半步,眼睛却忍不住往那卷轴上瞟。赵孟頫的字圆润流畅,如行云流水,与颜真卿的刚劲截然不同。
李夫人也懂书法?杜墨突然问我。
我看了李修文一眼,见他微微颔首,才轻声道:略知一二。赵字似绵而实劲,外柔内刚,正如这《洛神赋》文意,婉约中见风骨。
杜墨眼睛一亮,夫人高见!不知夫人可曾习字?
内子近来在临《多宝塔碑》。李修文代我回答,语气中有种奇怪的骄傲。
颜体固然好,但女子习字,或可从卫夫人《笔阵图》入手,更为适宜。杜墨说着,从屋内取出一本装帧朴素的小册子,此乃在下手抄的《笔阵图》注解,若夫人不弃,可作参考。
我迟疑地看向李修文,见他再次点头,才双手接过,多谢杜公子。
观摩完手札,杜墨又取出几册诗集与我们共赏。不知不觉间,话题从诗文转到了时政。李修文与杜墨辩论不休,我则安静地听着,偶尔为他们添茶。
李兄明年春闱有望,何必再等三年?杜墨突然问道。
李修文摇头,家父年事已高,家业需人打理。况且...他看了我一眼,子嗣未立,远行不妥。
我低下头,脸颊发烫。成婚五年无出,在大同这样的地方,是妻子最大的失职。
李兄此言差矣。杜墨正色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为家事所困?若因循守旧,错失良机,岂不可惜?
李修文皱眉,杜兄尚未成家,不知其中牵绊。
非不知也,是不为也。杜墨笑道,在下以为,夫妻本当相互成全。若夫人贤惠如李夫人,必不忍见夫君蹉跎壮志。
这话说得大胆,我和李修文都愣住了。在大同,妻子不过是丈夫的附属品,何来相互成全之说?
回程的马车上,李修文一直沉默。我忐忑不安,生怕杜墨的言论惹恼了他。
你觉得杜墨此人如何?他突然开口。
我一惊,谨慎地回答:杜公子才学过人,只是...想法有些特立独行。
他十五岁中秀才,本该前途无量,却因不肯逢迎学政,屡试不第。李修文望着窗外,如今家道中落,靠卖字画为生,可惜了一身才学。
我没想到杜墨竟有这样的遭遇,难怪他的诗中总有一股郁愤不平之气。
他今日所言...李修文转向我,你怎么看?
我心跳加速,不知他是在试探我还是真心询问。妾身...妾身以为,相公才学不输杜公子,若因家事耽误前程,确实可惜。
你也觉得我该明年赴考?
妾身不敢妄言。我低下头,只愿相公得偿所愿,无论作何决定,妾身都当尽心支持。
李修文久久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他只说了一句:知县大人的贺诗,别忘了准备。
第六章 诗心
知县的贺诗我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总不满意。既要颂扬政绩,又不能太过谄媚;既要体现才学,又不能显得卖弄。一连三日,我茶饭不思,连婆婆都看出了异样。
听说你在作诗?用膳时,婆婆突然问道。
我筷子一抖,一块豆腐掉在桌上。回母亲,相公让我试着写一首贺诗...
写好了吗?
还...还没有。
婆婆哼了一声,修文也真是,这种事怎能交给妇人?她顿了顿,不过既然他开了口,你便好好写。记住,要端庄得体,别学那些轻浮词句。
儿媳明白。
回到房中,我对着空白的宣纸发愁。忽然想起杜墨那首《孤雁》,灵光一现,提笔写下:
鹤鸣九皋声闻天,德被一方泽润田。
不求金章悬玉带,但愿春风年复年。
写完后,我左看右看,仍觉得不够好,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妥。正犹豫间,李修文推门而入。
写好了?他径直走到书案前。
我来不及遮掩,只得退开半步,请相公指教。
李修文拿起诗稿,眉头渐渐舒展。'不求金章悬玉带,但愿春风年复年。'这两句不错,既颂了德政,又显得不慕荣利。他放下纸,只是'鹤鸣九皋'用在此处稍显夸大,知县不过七品,用'莺啼柳岸'更妥。
我茅塞顿开,相公明鉴!
其余都很好。他难得地赞许道,明日我带去给杜墨看看,他精于此道。
我没想到他会拿给杜墨看,既惊又喜,多谢相公。
第二天傍晚,李修文带回了一卷诗稿和杜墨的评点。我的诗被工整地抄在一张精美的笺纸上,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褒有贬,但都切中肯綮。
杜兄说你有'诗心',只是技法尚欠火候。李修文说着,又取出一本《诗品》,他让我转交给你,说对你会有所帮助。
我接过书,手指微微发抖。翻开扉页,一行小字映入眼帘:诗者,志之所至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赠知音人 杜墨
知音人。这三个字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跳加速。我慌忙合上书,生怕李修文看见那题字。
杜兄邀我们重阳节同游悬空寺,你可愿意?李修文突然问。
全凭相公做主。我低声回答,眼睛却不敢看他。
那就这么定了。李修文似乎心情不错,对了,母亲说下月要回老家祭祖,你准备一下,随她同去。
我心头一紧,相公不去吗?
我要准备科考,不便远行。他顿了顿,此去约需半月,你...记得带上笔墨。
我惊讶地抬头,正对上他温和的目光。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故意支开婆婆,好让我有更多时间读书习字。
妾身...谢相公体恤。我声音微颤,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夜深人静时,我偷偷翻看杜墨送的《诗品》。书中多处有他的批注,笔迹清瘦有力,见解独到。在诗缘情而绮靡一句旁,他写道: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无真情则无真诗,此古今通理也。
我抚摸着那行字,思绪万千。在大同这样的地方,一个妇人谈论情字是何等大逆不道。可杜墨却说得如此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真理。
窗外,一弯新月挂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洒在书页上。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悄然苏醒,像春天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
第七章 诗惊四座
重阳前日,知县寿宴。
我站在李修文身后半步,手指紧紧攥着衣袖。李家厅堂里人头攒动,本县有头有脸的士绅几乎全到了。这是我第一次以能诗的名义出席正式场合,而非仅仅作为李家媳妇。
放松些。李修文低声道,记住,你只是随行女眷,没人会特别注意你。
我点点头,却感觉喉咙发紧。腰间藏着那首反复修改的贺诗,纸角已经被我摸得发软。
李公子来了!知县周大人笑呵呵地迎上来,他五十出头,面白微须,一身绛色官服衬得气度不凡。
李修文连忙行礼,我也跟着福了福身。
免礼免礼。周知县扶起李修文,目光却落在我身上,这位便是尊夫人?听说贤伉俪皆擅诗文,今日可要一展才华啊。
我心头一跳,没想到消息已经传到了知县耳中。
内子不过略通文墨,怎敢在大人面前班门弄斧。李修文谦虚道,但我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一丝不自然。
诶,李公子过谦了。周知县笑道,杜墨那小子可把尊夫人的诗才夸上天了。
杜墨?我惊讶地抬头,正对上李修文微皱的眉头。他何时向知县提起过我?
入席后,我才发现杜墨也在受邀之列,坐在末席,一袭洗得发白的蓝衫在满堂绫罗中格外显眼。他远远地向我点头致意,我连忙低头,生怕被人看出端倪。
酒过三巡,周知县果然提议以诗助兴。在座文人纷纷献上早已准备好的贺诗,李修文也起身吟诵了一首工整的七律,赢得满堂喝彩。
好!李公子不愧是县学翘楚!周知县拍手称赞,不知尊夫人可否也赐教一首?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感觉后背沁出一层冷汗,求助地看向李修文。
他面色微沉,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取出那张被汗水浸湿的纸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陋作一首,献丑了...
莺啼柳岸雨润田,德被一方泽如川。
不求金章悬玉带,但愿春风年复年。
念完后,厅内鸦雀无声。我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心跳如擂鼓。
妙啊!周知县突然拍案而起,'不求金章悬玉带,但愿春风年复年',这两句既颂扬了本官淡泊名利,又暗含对政通人和的期许,实在是妙!
满座宾客这才如梦初醒,纷纷称赞。我偷偷抬眼,看见李修文脸上复杂的表情——有惊讶,有骄傲,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李公子好福气啊!一位乡绅大声道,娶了个才貌双全的夫人!
是啊是啊,才思敏捷,不输男儿!
溢美之词如潮水般涌来,我却注意到几位官眷交头接耳,眼中满是讥诮。在大同,女子有才非但不是美德,反而会招来非议。
李夫人果然名不虚传。周知县笑吟吟地说,本官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夫人即兴再赋一首?就以今日寿宴为题如何?
我手指一颤,酒杯差点打翻。即兴作诗?这可是连许多秀才都难以做到的。我看向李修文,他面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内子才疏学浅,恐怕...他刚要推辞,却被周知县打断。
诶,李公子何必过谦?尊夫人方才那首诗,便是许多举人也未必作得出来。周知县转向我,目光灼灼,李夫人,请吧。
厅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感觉喉咙发紧,脑中一片空白。就在这时,我瞥见末席的杜墨微微点头,眼神中满是鼓励。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今日宴席的种种画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周知县红光满面的笑脸...
华堂锦绣映朱颜,寿酒频斟笑语喧。
不是寻常歌舞地,文光直射斗牛边。
诗一出口,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完全是一时灵感的产物,甚至不记得是如何想出来的。
周知县愣了片刻,突然大笑:好一个'文光直射斗牛边'!李夫人这是把本官这陋室比作文星荟萃之地啊!妙,实在是妙!
满座哗然,赞叹声此起彼伏。我看见李修文的脸彻底阴沉下来,而杜墨则在末席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李夫人如此才华,埋没闺阁实在可惜。周知县的夫人突然开口,她是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不如改日到后衙一叙,我那里有几个也爱吟诗作对的姐妹。
我正不知如何回答,李修文已经起身:内子拙作,承蒙大人和夫人错爱。只是妇人当以家业为重,诗文不过消遣,恐难经常赴约。
周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挂上笑容:李公子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宴席后半段,我一直如坐针毡。李修文周身散发着冷意,连邻座都察觉到了异常,不时投来疑惑的目光。
回府的马车上,他终于爆发了。
你今日太出风头了!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怒气,一个妇人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卖弄诗文,成何体统!
我浑身发抖:是...是知县大人强求...
那也该婉拒!他厉声打断,现在好了,全县都会传我李修文的妻子不守妇道,抛头露面!
妾身知错...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但我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李修文深吸一口气,稍稍平静了些:从今日起,不许你再作诗,也不许再见杜墨。他分明是故意在知县面前提起你,好让你出丑!
我猛地抬头:杜公子不会...
你懂什么!李修文冷笑,他一个寒门子弟,无非是想借你攀附知县。从今往后,你只需安心持家,那些诗书笔墨,都收起来吧。
我咬住嘴唇,不再争辩。但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不是这样的!杜墨欣赏我的才华是真,知县让我作诗也是真,为何到了李修文口中,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堪?
第八章 诗囚
寿宴过后第三天,婆婆把我叫到佛堂。
我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婆婆冷峻的背影。佛龛里的观音菩萨低眉垂目,似怜悯又似漠然。
听说你在知县寿宴上大出风头?婆婆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我脊背发凉。
儿媳...只是应知县大人要求...
啪的一声,婆婆手中的佛珠重重敲在香案上。我早说过,诗文不过是消遣,你倒好,当着全县士绅的面卖弄起来!
我伏下身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儿媳知错。
知错?婆婆冷笑,现在满城都在传,说李家娶了个才女媳妇,连知县都赞不绝口。你让修文的脸往哪搁?
我浑身颤抖,无言以对。原来在李家人眼中,我的才华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从今日起,你每日抄《女诫》十遍,不得踏出府门半步。婆婆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至于那些诗书,全部交出来。
我猛地抬头:母亲!
怎么,不愿意?婆婆眯起眼睛。
我咬咬牙:儿媳...遵命。
回到房中,我木然地收拾着这些日子积攒的书籍和诗稿。李修文送的字帖,杜墨给的《诗品》,我自己偷偷搜集的残本...每一本都沾满了我手指的温度,承载着无数个夜晚的欣喜与渴望。
最舍不得的是那叠诗稿,上面记录着我所有的灵感与思绪。我抚摸着那些字迹,突然抓起几张最珍爱的塞进了贴身的荷包里——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反抗。
当春桃把一摞书和诗稿抱走时,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带走了。房门关上后,我终于忍不住伏在床上痛哭失声。
当晚,李修文破天荒地早早回了房。他站在床边,看着我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
别怪我狠心。他语气软了些,你可知这几日县学里如何议论我?说我李修文靠妻子扬名,说你的诗才远胜于我...
我震惊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了他的愤怒从何而来——不是因为我抛头露面,而是因为我超越了他。
相公,我从未...
我知道。他打断我,但你得明白,这世道容不得女子比男子强。你的才华,只会给我带来耻笑。
我沉默了。原来在我仰望他、感激他教我识字的时候,他早已在心中划下了一道线——我可以有才,但不能比他更有才。
重阳节悬空寺之游取消了。他转身前丢下这句话,杜墨那边,我已经回绝了。
房门关上后,我从荷包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的诗稿,就着月光一遍遍读着,直到泪水模糊了字迹。然后,我颤抖着手,将它们凑近烛火。
纸页蜷曲,变黑,化为灰烬。就像我刚刚萌芽的才情与梦想。
第九章 诗烬
禁足的日子像一潭死水。
每日晨起,给婆婆请安,抄十遍《女诫》,做女红,管理家务...周而复始,毫无波澜。唯一的变化是,李修文又开始宿在书房了,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的那点温情,荡然无存。
只有夜深人静时,我才会从床板下的暗格中取出偷偷藏起的秃笔和半截墨,在《女诫》的空白处写下零星的词句。第二天清晨,又将这些罪证小心烧毁。
深秋的一个夜晚,我正在烧毁当夜写的一首小诗,突然听到门外有响动。我慌忙踩灭纸灰,但已经晚了。
嫂子还没睡?小姑李秀芳推门而入,十六岁的脸上写满好奇。
秀芳?这么晚了有事吗?我强作镇定,用脚将灰烬拨到阴影处。
她眼尖,已经看到了地上的黑灰:嫂子在烧什么呀?
没什么,一些废纸。我挡在她面前,你找我何事?
母亲让我来问你,冬衣的料子选好了没有。她说着,眼睛却不住地往我身后瞟。
明日我会向母亲禀报。我尽量自然地引她向门口走去,夜深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送走李秀芳,我背靠房门,心跳如鼓。这个小姑一向与我不睦,今日之事恐怕不会就此了结。
果然,第二天请安时,婆婆的脸色格外阴沉。
听说你昨夜又在写诗?她开门见山。
我手一抖,茶盏差点脱手:儿媳没有...
还敢狡辩!婆婆厉喝,秀芳亲眼所见!
我跪倒在地,知道辩解无用:儿媳知错,请母亲责罚。
你这样的媳妇,我李家要不起。婆婆冷冷地说,等修文秋闱回来,再决定如何处置你。现在回房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我被彻底禁足了,连春桃也被调走,换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每日三餐由人送来,房门从外面上锁,窗户也被钉上了木条。这哪里是禁足,分明是囚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发现我藏在贴身的荷包里的那几张诗稿——杜墨的《孤雁》和我自己最得意的几首小诗。每当夜深人静,我就会把它们拿出来,借着月光一遍遍默读,仿佛这样就能保住心中最后一点光亮。
深秋的风越来越冷,我的心也日渐麻木。直到有一天,老嬷嬷送饭时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少爷中举了!报喜的人刚到前院!
我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李修文中举了?这是天大的喜事,可我却像个犯人一样被关在这里,连分享喜悦的资格都没有。
老太太说,让少夫人收拾收拾,明日少爷就回来了。老嬷嬷的语气难得地温和了些。
我木然点头,心中却无半分喜悦。李修文回来后会如何处置我?继续囚禁?还是干脆一纸休书?
傍晚时分,院外突然传来嘈杂声。我听见李修文的声音,还有婆婆的笑声,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
...太不像话了!婆婆的声音隐约传来。
母亲息怒,儿子自有主张...这是李修文。
脚步声渐近,房门突然被推开。李修文站在门口,一身风尘,脸上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
相公...我跪在地上,不知该说什么。
他快步上前,一把将我拉起:起来。
我惶恐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图。
瑾儿,他深吸一口气,周知县保举我入京参加明春会试。
我愣住了:那...那是大喜事...
但我需要一个能应酬往来的妻子。他直视我的眼睛,知县夫人特意提到,希望能在诗会上再见到你。
我如遭雷击,一时不知该喜该悲。昨日还因诗文获罪,今日却要因诗文得救?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李修文语气软了下来,从今日起,你恢复自由。那些诗书...你若喜欢,可以继续研习。
我颤抖着嘴唇:为...为什么?
他苦笑一声:因为周知县喜欢你的诗,因为知县夫人想与你结交...因为在这个官场,人脉有时比才学更重要。
原来如此。我不是被原谅了,而是突然有了利用价值。我的诗才不再是对他尊严的威胁,而是他仕途上的助力。
妾身...明白了。我低下头,掩饰眼中的苦涩。
李修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收拾一下吧,明日我们启程去拜谢周知县。
他离开后,我从荷包里取出那些皱巴巴的诗稿,手指轻抚过上面的字迹。这些差点给我带来灭顶之灾的文字,如今又成了我的护身符。
命运何其讽刺。
第十章 窥视者
李秀芳躲在回廊的阴影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厢房的窗户。
已是三更时分,整个李府陷入沉睡,唯有西厢还亮着微弱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她能看见嫂子崔瑾儿的身影伏在案前,时而提笔书写,时而托腮沉思。
又在写那些淫词艳曲了。李秀芳撇撇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自从兄长李修文中举后,崔瑾儿的禁足令便被解除了。非但如此,兄长还恢复了她的诗书笔墨,甚至允许她偶尔参加知县夫人举办的诗会。这种殊遇,让李秀芳心里像扎了根刺。
一阵冷风吹过,李秀芳打了个哆嗦,把身上的棉袄裹得更紧些。她已经连续三晚在这里蹲守了,就为了抓住崔瑾儿的把柄。
窗内的影子突然动了。崔瑾儿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小心地翻阅着。即使隔着窗纸,李秀芳也能感受到那种珍而重之的态度。
肯定又是那个杜墨给的书。李秀芳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她永远忘不了重阳节前那天,兄长突然宣布取消与杜墨同游悬空寺的计划时,崔瑾儿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虽然嫂子很快掩饰了过去,但李秀芳看得真真切切。
狐狸精。李秀芳低声骂道。她十六岁了,早到了议亲的年纪,可来提亲的不是商贾就是小吏,没一个像杜墨那样才华横溢的。凭什么崔瑾儿一个商贾之女,能得兄长和杜墨这样的才子青睐?
窗内的灯光突然灭了。李秀芳屏住呼吸,看着崔瑾儿的身影移到床前,似乎在藏什么东西。片刻后,西厢彻底陷入黑暗。
李秀芳又等了一会儿,确定崔瑾儿睡下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月光下,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你的把柄。
第十一章 意外发现
第二天一早,李秀芳故意在崔瑾儿去给母亲请安的路上偶遇。
嫂子起得真早。她甜甜地笑着,眼睛却紧盯着崔瑾儿的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精致的荷包,鼓鼓囊囊的,似乎装着什么。
崔瑾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用手遮了遮荷包:秀芳也这么早?
昨晚睡得早,今儿精神好。李秀芳凑近一步,嫂子这荷包真漂亮,是新做的吗?
崔瑾儿后退了半步:不是,戴了好些年了。
能给我看看吗?李秀芳伸出手,我也想学着做一个。
崔瑾儿的表情明显僵硬了:改日吧,母亲等着呢,去晚了不好。
说完,她匆匆绕过李秀芳,快步向母亲的院子走去。李秀芳盯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那个荷包里一定有鬼!
接下来的几天,李秀芳格外留意崔瑾儿的一举一动。她发现嫂子总会在无人时抚摸那个荷包,眼神温柔得像在看情人;夜深人静时,还会偷偷取出里面的东西借着月光看。
一定是情诗。李秀芳兴奋地想,说不定就是那个杜墨写的!
机会终于在一个午后到来。崔瑾儿被母亲叫去商量冬祭的事,匆忙间把荷包落在了梳妆台上。李秀芳溜进西厢,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神秘的荷包。
里面是几张折叠整齐的纸。她迫不及待地展开,却发现不是预想中的情书,而是一些诗稿。字迹有两种,一种清瘦有力,显然是男子所写;另一种娟秀工整,应该是崔瑾儿自己的作品。
李秀芳匆匆浏览着那些诗句,虽然她读书不多,但也看得出这些诗写得极好。尤其是那首《孤雁》,读来让人心头发酸。
云间一点孤影远,月下数声清唳哀。
不为稻粱谋故土,只因失侣独徘徊。
诗末署名杜墨。
果然是他!李秀芳的心砰砰直跳。她把诗稿原样折好放回荷包,悄悄退出西厢,脑中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这个发现。
第十二章 煽风点火
冬至前夜,李府上下忙着准备祭祖事宜。李秀芳瞅准母亲独自在佛堂诵经的时机,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母亲,嫂子最近常去知县夫人那儿参加诗会呢。
老太太手中的佛珠不停,眼睛都没睁:嗯,修文吩咐的。周知县看重他的前程,内眷间的往来也是应当。
可是...李秀芳故作犹豫,我听说那些官太太们都在背后议论嫂子呢。
佛珠声停了。老太太睁开眼:议论什么?
说嫂子...与杜墨杜公子有私。李秀芳压低声音,说他们常以诗文唱和,暗通款曲...
胡说八道!老太太厉声喝道,谁传的这种混账话?
李秀芳做出惶恐状:是...是周知县家的丫鬟偷偷告诉我的。她说杜公子每次去周府,总会问起嫂子是否在场...还曾托人转交诗稿...
老太太的脸色变得铁青:可有证据?
李秀芳咬了咬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我曾见嫂子贴身收藏杜公子的诗稿,视若珍宝...
佛珠重重摔在香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太太站起身,面色阴沉得可怕:去,把你嫂子叫来。
李秀芳心中暗喜,面上却装出担忧的样子:母亲,您别气坏了身子...也许是我看错了...
快去!
第十三章 当面对质
崔瑾儿匆匆赶到佛堂时,脸色苍白。一进门,她就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婆婆面如寒霜,小姑李秀芳站在一旁,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母亲唤我?崔瑾儿福了福身,心跳加速。
老太太冷冷地开口:把荷包拿来。
崔瑾儿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捂住腰间:荷包?
别装了。老太太厉声道,秀芳都看见了,你贴身收藏的杜墨诗稿。
崔瑾儿猛地看向李秀芳,后者躲闪着目光,却掩不住嘴角的一丝得意。她明白了,自己被这个小姑算计了。
母亲容禀,崔瑾儿跪了下来,那诗稿确是杜公子所作,但只是寻常诗文往来,绝无半点私情。
寻常?老太太冷笑,寻常诗文需要贴身收藏?夜半私阅?
崔瑾儿的手心沁出冷汗。她无法解释自己对那些诗句的珍视,无法说明那些文字如何在她最黑暗的日子里给予慰藉。
儿媳...儿媳只是欣赏杜公子的诗才...
住口!老太太怒喝,我李家待你不薄,你竟如此不知廉耻!修文中举在即,若因此事坏了名声,你担待得起吗?
母亲明鉴,儿媳与杜公子清清白白...
把那荷包拿来!老太太命令道。
崔瑾儿颤抖着手解下荷包,递给婆婆。老太太粗暴地倒出里面的诗稿,一张张查看。
好啊,还有你自己写的淫词艳曲!老太太抖着一张纸,'不求金章悬玉带,但愿春风年复年',这是写给谁的?嗯?
那是...那是给周知县的贺诗...崔瑾儿声音发颤。
放屁!老太太竟爆了粗口,'但愿春风年复年',分明是思春之语!
她转向李秀芳:去,把你兄长叫来。这事必须让他知道。
李秀芳匆匆离去,临走时向崔瑾儿投去一个胜利的眼神。
佛堂里只剩下婆媳二人。崔瑾儿跪在地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知道,无论李修文信不信,她的好日子都到头了。
母亲,她最后一次尝试解释,儿媳对相公绝无二心。诗文只是消遣,从未逾矩...
老太太冷笑:等修文回来,看他如何处置你吧。
第十四章 休书
李修文从县学赶回来时,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崔瑾儿一眼,直接走到母亲面前。
母亲,何事如此着急唤儿子回来?
老太太把那些诗稿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李修文快速浏览着诗稿,眉头越皱越紧。当他看到《孤雁》时,脸色彻底变了。
这是从哪里来的?他冷声问。
李秀芳抢先回答:从嫂子的贴身荷包里找到的。她每晚都偷偷拿出来看,珍视得很呢。
李修文的目光终于落在崔瑾儿身上,那眼神冷得像冰:你与杜墨,何时开始的?
崔瑾儿抬头,泪流满面:相公明鉴,妾身与杜公子清清白白。这些诗稿只是...只是文学切磋...
文学切磋需要贴身收藏?李修文冷笑,难怪你当初那么想去悬空寺,原来是急着见情郎!
不是的!崔瑾儿绝望地摇头,妾身对相公绝无二心...
够了!李修文厉声打断,我早该看出你与杜墨眉来眼去。那日知县寿宴,他故意在众人面前夸你,就是为了让我难堪!
崔瑾儿呆住了。她从未见过李修文如此失态,那张一贯斯文的脸此刻扭曲得几乎认不出来。
修文,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老太太问道。
李修文深吸一口气:儿子这就写休书。
崔瑾儿如遭雷击,瘫坐在地:相公...
别叫我相公!李修文怒吼,我李修文堂堂举人,岂能容一个不守妇道的妻子!
我没有...崔瑾儿的辩解淹没在泪水中。
李秀芳在一旁看着,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她终于把这个处处比她强的嫂子拉下来了。
秀芳,去取纸墨来。李修文命令道。
李秀芳欢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去取文房四宝。佛堂里,崔瑾儿跪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李修文挥毫泼墨,一封休书顷刻而就。他掷笔于案,冷冷地说:今日起,你不再是我李家妇。收拾你的东西,立刻离开。
崔瑾儿颤抖着接过休书,上面的字迹像刀子一样刺入她的眼睛:
立休书人李修文,缘妻崔氏不守妇道,私通外男,败坏门风,特此休弃,永不相干...
后面的字已经看不清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相公,她最后一次尝试,看在五年夫妻情分上...
滚。李修文只回了一个字。
崔瑾儿慢慢站起身,向佛堂外走去。经过李秀芳身边时,她听见小姑低声说:
早该如此。你以为配得上我兄长吗?
崔瑾儿没有回应,只是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向西厢。她的世界已经崩塌,但至少,她不会让这些人看见她的崩溃。
第十五章 绝路
崔瑾儿收拾行囊时,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东西。
五年的婚姻,她能带走的不过几件衣裳和一点私房钱。那些诗书,那些笔墨,早就不属于她了。唯一带走的,是藏在鞋底的两张诗稿——杜墨的《孤雁》和她自己写的最好的一首小诗。
春桃红着眼眶帮她收拾:少夫人...不,崔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崔瑾儿摇摇头。娘家是回不去了——被休弃的女儿会让整个家族蒙羞。她唯一的出路,或许是找个尼姑庵度过余生。
这个您拿着。春桃偷偷塞给她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些干粮和碎银,够您撑几天。
崔瑾儿想道谢,却发现喉咙哽住了,只能紧紧握住春桃的手。
离开李府时,天已近黄昏。崔瑾儿站在大门口,回望这个生活了五年的地方。一砖一瓦都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快走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守门的小厮不耐烦地催促。
崔瑾儿转身,踏入寒冷的暮色中。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人经过,也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个独自拎着包袱的女子。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城西的河边。河水漆黑,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暗红。这里是她常来洗衣的地方,也是偶尔与杜墨偶遇之处。
李夫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崔瑾儿浑身一颤,缓缓转身。杜墨站在几步之外,一脸惊讶。
真的是您?这么晚了,您怎么...
崔瑾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终于决堤而出,顺着脸颊滚落。
杜墨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包袱和红肿的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被休了。崔瑾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什么?杜墨震惊地瞪大眼睛,为何?
崔瑾儿苦笑着从怀中取出那封休书。杜墨借着月光读完,脸色变得惨白。
荒谬!这完全是污蔑!你我之间清清白白!
不重要了。崔瑾儿摇摇头,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杜墨握紧拳头:我去找李修文说清楚!
别!崔瑾儿拉住他的袖子,没用的...他早就想摆脱我了。我的才华让他难堪,我的存在让他不自在...
杜墨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子,心如刀绞。他知道崔瑾儿说的没错——在那个家里,她的光芒从来都是不被允许的。
您...您现在去哪儿?他轻声问。
崔瑾儿望向漆黑的河水:不知道。
杜墨犹豫了片刻,突然下定决心:我在城郊有间草庐,虽然简陋,但足以遮风避雨。您若不嫌弃...
崔瑾儿惊讶地看着他:杜公子,这...这不合适。
清者自清。杜墨坚定地说,我不能看您流落街头。
崔瑾儿望着他真诚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是啊,她还能去哪儿呢?
那就...打扰杜公子了。
两人默默走在夜色中,谁也没说话。崔瑾儿的心像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也许,这就是终点了吧。她想着,看向远处模糊的山影。一生的礼教束缚,五年的婚姻枷锁,最终换来的不过是一纸休书和满城流言。
一滴泪滑落,消失在夜色中。
第十六章 草庐
杜墨的草庐比崔瑾儿想象的还要简陋。
一间正屋,半间厨房,外加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个书架,还有角落里的一张窄榻。唯一称得上奢侈的,是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和桌上堆积如山的书籍。
寒舍简陋,委屈夫人了。杜墨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耳根微微发红。
崔瑾儿站在门口,手指紧攥着包袱。屋内飘着墨香和淡淡的茶味,这气息莫名让她鼻子发酸。多少年了,她从未踏入过除父亲和丈夫之外任何男子的私人空间。
杜公子肯收留,瑾儿已感激不尽。她低声道,眼睛不敢乱看,只是...这于礼不合...
杜墨将油灯放在桌上,光影在他清瘦的脸上跳动:夫人放心,我已托邻居大娘来作陪。这几日她会在厨房那边住下。他顿了顿,至于礼法...清者自清。
崔瑾儿微微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入屋内。她的目光被书架吸引——那里整齐地排列着各种书籍,有些已经破旧不堪,却保存得极为精心。
夫人可随意取阅。杜墨顺着她的视线说道,只是寒门藏书,不比李家丰富。
听到李家二字,崔瑾儿身体一僵。短短几个时辰前,她还是李家的少夫人,现在却成了被休弃的妇人,寄居在一个单身男子的草庐中。这变故来得太快,快得让她恍惚。
杜墨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适,轻声道:夫人先歇息吧,我去请邻居大娘过来。
他转身要走,崔瑾儿突然叫住他:杜公子...
嗯?
别再叫我'夫人'了。她苦笑,我已不是谁的夫人。
杜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崔小姐。
这个陌生的称呼让崔瑾儿心头一颤。是啊,从现在起,她只是崔瑾儿了,不再是李崔氏,也不再是谁的妻子。
杜墨离开后,她终于允许自己崩溃。泪水如决堤般涌出,五年婚姻的委屈、被休弃的羞辱、前途未卜的恐惧,全部化作无声的哭泣。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啜泣声传出屋外,身体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不知哭了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和一个老妇人的咳嗽声。崔瑾儿慌忙擦干眼泪,整理衣衫。
姑娘,老身姓赵,杜秀才让我来陪你。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先吃点东西吧,瞧你瘦的。
那慈祥的语气让崔瑾儿险些再次落泪。她接过碗,轻声道谢。
赵大娘在她对面坐下,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半点好奇或评判,只有平静的善意:杜秀才是好人,姑娘放心住下。这世道,谁还没个难处?
崔瑾儿低头喝汤,热流温暖了她冰冷的胃,也稍稍安抚了破碎的心。
第十七章 诗囚新生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进草庐,崔瑾儿从浅眠中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窄榻上铺着干净的粗布被褥,身上盖着一床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的棉被。屋内静悄悄的,只有书架上的影子随着阳光慢慢移动。
她坐起身,这才想起昨日的剧变——休书、离家、杜墨的收留。这一切真实得可怕,又虚幻得像场噩梦。
姑娘醒了?赵大娘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洗把脸吧,杜秀才一早就出门了,说去城里办点事。
崔瑾儿谢过,接过面巾。水温刚好,洗去了满脸的泪痕和疲惫。
杜秀才留了话,说姑娘可以随意用他的书桌和笔墨。赵大娘指了指角落里的木桌,还说...若姑娘想写什么,不必顾忌。
崔瑾儿心头一热。杜墨竟如此了解她,知道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文字仍是她的慰藉。
洗漱完毕,她走到书桌前。桌面收拾得很整洁,笔架上挂着几支毛笔,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汁。一本翻开的书放在正中,是《陶渊明集》。
她轻轻抚过书页,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这是杜墨昨夜读到的地方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闲适的诗句,与她现在的心境何其遥远。
目光扫过书架,她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封面——杜墨送给她的《诗品》,那本曾经被婆婆没收的书。原来杜墨还有一本。
鬼使神差地,她取下书,翻到扉页。与她那本不同,这一页没有题字,但在诗缘情而绮靡那一段旁边,杜墨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远比送她那本上的详细。
情之所至,金石为开。今人作诗多炫技而寡情,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崔瑾儿不知不觉读完了所有批注,心中泛起涟漪。杜墨对诗歌的理解如此通透,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才情与胸襟,远非李修文可比。
她突然有了写诗的冲动。铺开一张纸,磨墨润笔,却迟迟落不下第一个字。写什么呢?写被休弃的屈辱?写对未来的迷茫?还是写此刻复杂的心绪?
笔尖悬在纸上,一滴墨落下,晕开成黑色的花。
不知写什么时,不妨先抄录喜欢的诗句。
杜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崔瑾儿吓了一跳,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墨痕。
杜公子...回来了?她慌忙起身,却不小心碰翻了砚台。
杜墨一个箭步上前扶住砚台,但墨汁已经溅了几滴在他的蓝布长衫上。崔瑾儿手足无措地掏出手帕:对不起,我...
无妨。杜墨笑了笑,这衣服本就该洗了。
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笔,在溅了墨的纸上写下: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陶渊明的诗句,笔力遒劲,与旁边崔瑾儿颤抖的墨迹形成鲜明对比。
写字如做人,须先定心。杜墨将笔还给她,崔小姐心有千千结,如何落得好字?
崔瑾儿怔怔地看着那行字。是啊,她的人生此刻不正如无根之萍,陌上飘尘?
我...我去帮赵大娘准备午饭。她匆匆放下笔,逃也似地离开了书桌。
杜墨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第十八章 流言如虎
三天过去,崔瑾儿渐渐适应了草庐的生活。
杜墨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去城里卖字画,有时去县学与同窗切磋。赵大娘则负责照料两人的饮食起居,像个慈祥的长辈般守护着崔瑾儿。
这天傍晚,崔瑾儿正在院中晾衣,忽听篱笆外有人窃窃私语。
...就是她,李举人休弃的妻子...
...听说是因为和杜秀才私通...
...啧啧,看着端庄,原来是个淫妇...
手中的湿衣掉落在地,崔瑾儿脸色煞白。流言已经传到这里了吗?而且如此不堪!
谁在那里嚼舌根?赵大娘提着扫帚冲出来,篱笆外的人影一哄而散。
她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崔瑾儿:姑娘别往心里去,乡下人闲得慌,就爱搬弄是非。
崔瑾儿强撑着摇摇头:他们说的...也不算全错。我确实是因为杜公子的诗稿被休...
那能一样吗?赵大娘愤愤道,杜秀才光明磊落,你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那些人懂什么!
正说着,杜墨回来了。他脸色阴沉,手里攥着一封信。
杜公子...崔瑾儿欲言又止。
杜墨勉强笑了笑:崔小姐不必担忧,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过几日便散了。
他将信塞进袖中,但崔瑾儿眼尖,已经看到了信封上的字迹——是李修文的。
李...他写信给你?她声音发颤。
杜墨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李兄...不,李修文威胁说,若我不立刻将你送回李家,他就要向学政告发我'勾引有夫之妇',革除我的秀才功名。
崔瑾儿如遭雷击,扶住篱笆才没跌倒:他...他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因为他怕。杜墨冷笑,怕你我的'丑事'传开,影响他的官声;更怕世人知道,他李修文为了前程,曾默许妻子与外人诗文唱和。
崔瑾儿闭上眼,李修文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浮现在眼前。是啊,他最在乎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名声和前程。
我明日就离开。她睁开眼,声音出奇地平静,不能连累杜公子。
不!杜墨斩钉截铁,你若回去,等待你的是什么?冷眼?虐待?还是一杯毒酒?
崔瑾儿浑身一颤。杜墨说的没错,被休弃的妻子回到夫家,往往只有死路一条。
那也不能...
我有办法。杜墨打断她,三日后,我启程去太原府。那里有位远亲在书院任教,我可谋个抄写的差事。你...愿意与我同往吗?
崔瑾儿瞪大眼睛。太原府,那是远离大同的地方,没人认识他们,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可是,这意味着她将与杜墨同行,以什么身份?私奔的男女?
我...我不知道...她慌乱地摇头。
杜墨没有逼迫,只是轻声道:你考虑清楚。三日后卯时,我在城西门等你。若你不来,我便独自上路。
说完,他转身进屋,留下崔瑾儿站在暮色中,心乱如麻。
第十九章 夜雨心声
决定离开的那个夜晚,下起了倾盆大雨。
崔瑾儿坐在灯下,将仅有的几件衣物叠好。赵大娘已经睡下,杜墨则在隔壁看书,偶尔传来翻页的沙沙声。
明日此时,她会在哪里?是踏上前往太原府的未知旅途,还是继续留在这个即将因她而陷入困境的草庐?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桌上那封她写了一半的信——给李修文的诀别书。她本想解释自己的清白,但写着写着,却变成了对五年婚姻的控诉。最终,她将信撕得粉碎。
雷声轰鸣,雨点拍打着窗棂。崔瑾儿取出贴身收藏的诗稿——杜墨的《孤雁》和她自己的几首小诗。这些是她唯一想带走的财产。
崔小姐还没睡?
杜墨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敲门声。崔瑾儿慌忙将诗稿塞入袖中:请进。
杜墨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下雨天凉,喝点姜茶驱寒。
崔瑾儿接过茶杯,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又迅速分开。茶很烫,带着辛辣的姜味,让她冰冷的身体稍稍回暖。
在想明日的事?杜墨在她对面坐下。
崔瑾儿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明日...我在想,我这一生,究竟为何会走到如此地步?
因为你与众不同。杜墨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有才情,有思想,不甘于只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妇人。这在大同这样的地方,本就是罪过。
崔瑾儿苦笑:是啊,罪过...我五岁学女红,七岁背《女诫》,十岁能绣全堂花鸟,可偏偏...偏偏爱上了那些不该爱的文字。
文字本无罪。杜墨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陶渊明集》上,有罪的是那些禁锢思想的人。
又一道闪电照亮室内,崔瑾儿看见杜墨眼中的坚定与温柔。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爱这个男人,爱他的才华,爱他的正直,爱他看她的眼神,不像李修文那样充满评判与算计。
但正是这份认知,让她心如刀绞。一个有夫之妇(尽管已被休弃)爱上丈夫以外的男子,这是何等大逆不道!
杜公子...她声音颤抖,若我明日与你同行,世人会如何看待我们?
杜墨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世人会说你我不守礼法,说我勾引有夫之妇,说你水性杨花。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但崔瑾儿,你我都知道,真正的罪过不是相爱,而是虚伪地活着。
相爱二字如惊雷般在崔瑾儿耳边炸响。他说出来了,那个她甚至不敢在心里承认的词。
我...我不能...她慌乱地站起身,茶杯翻倒,茶水在桌上漫延,这是错的...婆婆说过...
杜墨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明日卯时,我在西门等你。若你不来,我此生不再打扰。
说完,他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门。
崔瑾儿瘫坐在椅子上,泪水模糊了视线。一边是礼教与道德的枷锁,一边是内心真实的渴望。这个选择,比生死还要艰难。
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崔瑾儿做出了决定。她轻手轻脚地收拾好包袱,留了一张字条给赵大娘,然后悄悄推开草庐的门。
晨雾中,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收留了她五天的地方,然后转身,向着与西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章 陌上尘
崔瑾儿走了整整一天,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官道一直向东。
晌午时分,她在一个茶摊歇脚,听到邻桌的商人谈论着大同县的新闻——听说李举人的妻子与人私奔了那杜秀才也不见了踪影啧啧,真是世风日下...
她压低斗笠,匆匆离开。原来杜墨还是去了西门等她,而且...他也离开了大同。是独自上路,还是在等她改变主意?她不敢深想。
傍晚时分,崔瑾儿来到一个小村庄。村口有座破旧的尼姑庵,庵前的老尼正在扫地。
师太,崔瑾儿上前行礼,请问庵中可收留游方之人?
老尼抬头打量她,浑浊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一切:为情所困?
崔瑾儿心头一震,没有回答。
老尼叹了口气:进来吧。佛门清净地,不问前尘事。
就这样,崔瑾儿在尼姑庵暂时安顿下来。每日诵经念佛,打扫庭院,为村里的孩童启蒙识字...日子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只有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取出那几张皱巴巴的诗稿,借着月光一遍遍默读。杜墨的《孤雁》,她自己的《春风》,这些文字成了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一个月后的清晨,庵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赵大娘。
姑娘让我好找!老妇人一把抓住崔瑾儿的手,杜秀才回来了,疯了一样到处寻你!
崔瑾儿手中的扫帚掉落在地:他...他不是去太原了吗?
去了又回!赵大娘压低声音,他说若找不到你,宁可回大同被李修文告发。那孩子倔得很,已经在附近转了三天了!
崔瑾儿闭上眼,心如擂鼓。杜墨为何如此执着?难道他不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礼法,还有整个世俗的眼光?
赵大娘,请你告诉他...她声音哽咽,就说崔瑾儿已经剃度出家,前尘往事,俱已放下。
老妇人瞪大眼睛:这怎么行!那孩子...
求您了。崔瑾儿跪下,这是我与他最好的结局。
赵大娘长叹一声,最终无奈地离开了。
崔瑾儿站在庵门前,望着赵大娘远去的背影,泪水无声滑落。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永远失去了杜墨,失去了那个真正懂她的人。
但有些选择,一旦做出,就再无回头路可走。
暮色四合时,崔瑾儿回到暂住的小屋,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但那字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清瘦有力,如竹枝临风。
颤抖着手拆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抄录着一首她从未见过的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诗末附着一行小字:我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你,至明日黎明。若你不来,我便当你已决意皈依佛门,此生不复相见。
崔瑾儿将信纸贴在胸口,泪如雨下。这是元稹的《离思》,是世间最深情的诀别诗。杜墨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除你之外,我眼中再无他人。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山后。黑夜即将降临,而崔瑾儿,必须在天亮前做出最后的抉择。
第二十一章 钟声与心跳
庵里的晚钟敲了九下,每一声都像敲在崔瑾儿心上。
烛光下,那张写着元稹《离思》的信纸已经被她的泪水浸湿。她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杜墨的字迹,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个在村口槐树下等待的人。
半缘修道半缘君...
她轻声念着最后一句,胸口像压了块石头。杜墨在用这首诗告诉她:即使你选择青灯古佛,我心中也永远只有你一人。
窗外,月亮隐在云后,只透出朦胧的光。崔瑾儿起身推开窗,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脸颊。远处,村口的老槐树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杜墨此刻就站在那里吗?在夜露中等待一个可能不会来的回应?
施主还未歇息?
老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崔瑾儿慌忙拭泪转身。老尼手持油灯站在门边,昏黄的光线下,她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弟子...弟子这就睡。崔瑾儿低头掩饰红肿的眼睛。
老尼缓步进屋,目光落在桌上的信纸上: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崔瑾儿浑身一颤,不敢接话。
老尼出人意料地坐在了她对面:老衲年轻时,也曾有过一段尘缘。
崔瑾儿惊讶地抬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语会从一个比丘尼口中说出。
他家贫,我父不许。老尼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后来我被迫嫁与富商为妾,受尽大妇欺凌。丈夫死后,我便出了家。
烛光跳动,映着老尼浑浊的双眼。崔瑾儿第一次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除淡漠之外的东西——一种深埋多年的痛楚。
师太...后悔吗?崔瑾儿鼓起勇气问道。
老尼沉默良久:悔的不是当初违心嫁人,而是没有勇气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选择所爱。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刺崔瑾儿心底。她攥紧了手中的信纸,指节发白。
老尼起身,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佛门广大,只渡有缘人。施主尘缘未了,不必勉强。
门轻轻关上,崔瑾儿呆立原地。老尼的话在她耳边回荡:不必勉强...不必勉强...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这些日子所谓的皈依佛门,不过是在逃避。逃避世俗的眼光,逃避内心的渴望,逃避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崔瑾儿。
窗外,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银光洒在信纸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杜墨清瘦的字迹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崔瑾儿的心跳越来越快,像要冲出胸膛。她看了看窗外模糊的槐树影子,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信,突然做了一个月来最大胆的动作——吹灭蜡烛,轻轻推开门,走进了月色中。
第二十二章 槐树下
夜露打湿了崔瑾儿的布鞋,冰凉的感觉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穿过庵堂后院的小门,沿着田间小路向村口走去。
每走一步,心跳就快一分。她想起五年前那个被送入李家的夜晚,也是这般忐忑不安。但那时她走向的是一个被安排好的命运,而现在,她正主动奔向一个自己选择的人生。
老槐树的轮廓越来越清晰,粗壮的树干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崔瑾儿放慢脚步,呼吸变得急促。他会在这里吗?还是已经失望离去?
崔...崔小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杜墨从阴影中走出,月光照在他憔悴的脸上,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他看上去像几天没睡了,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崔瑾儿的瞬间亮得惊人。
你...你来了。他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像是怕惊飞一只蝴蝶。
崔瑾儿站在离他三丈远的地方,双腿像灌了铅,再也挪不动一步。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杜公子...
这一声呼唤仿佛打开了什么闸门,杜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硬生生刹住,双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崔瑾儿仰头看着这个为她守候整夜的男人,月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银辉。她突然发现,杜墨的眉宇间有种李修文从未有过的东西——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与热忱。
我...我本不该来。崔瑾儿低下头,这不合礼法...
礼法?杜墨苦笑,礼法让你嫁给一个不爱你的人,礼法让你压抑自己的才华,礼法还要逼你为一个虚名守活寡!崔瑾儿,你还要为这样的礼法牺牲多少?
这番话说得崔瑾儿心头一震。是啊,她循规蹈矩了二十四年,换来了什么?丈夫的冷漠,婆婆的苛责,小姑的陷害,最后是一纸休书。
我害怕...她终于说出心底最深的恐惧,怕连累你失去功名,怕世人唾骂,怕...
怕活着真正想要的生活?杜墨轻声打断她,瑾儿,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上工整地写着《瑾草集》。崔瑾儿疑惑地接过,翻开第一页,顿时如遭雷击——那是她的诗!那些被李家没收的、被她偷偷烧毁的、藏在荷包里的诗,全被工整地抄录在这里,每一首都配有杜墨的评注。
这...这是...
我凭记忆整理的。杜墨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还有几首是你在草庐时写的。瑾儿,你的诗才不该被埋没。我已经托太原的书商朋友秘密刊印,很快就会在文人圈中流传。
崔瑾儿颤抖着手翻阅这本小册子,每一页都承载着她的心血与杜墨的珍视。在最后一页,她看到了那首未完成的《陌上尘》,杜墨替她补上了最后两句:
宁为陌上尘,自由随风舞。
这是...她抬头,泪眼朦胧。
你的选择。杜墨终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是做李家的囚徒,还是做自由的陌上尘?
崔瑾儿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看向杜墨坚定的眼睛。那一刻,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倒塌——是枷锁,是牢笼,是二十四年来的礼教束缚。
东方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穿过槐树叶隙,照在两人身上。崔瑾儿深吸一口气,回握住杜墨的手:
我选择自由。
第二十三章 当面对质
崔瑾儿与杜墨决定三日后启程前往太原。
这两天,崔瑾儿暂住在赵大娘家,杜墨则忙着处理最后的琐事。那本《瑾草集》已经交给可靠的书商秘密刊印,而李修文那边似乎也接受了妻子失踪的事实,没再派人搜寻。
明日一早我们就走。第三天傍晚,杜墨来到赵大娘家,眼中满是期待,我已经托人在太原赁了间小院,离书院很近...
崔瑾儿微笑着听他描述未来的生活,心中既期待又忐忑。她将第一次以一个独立的人,而非谁的女儿或妻子的身份生活。
正当两人说话间,院门突然被粗暴地踢开。李修文带着三个家丁闯了进来,面色阴沉得可怕。
果然在这里!他冷笑一声,好一对奸夫淫妇!
崔瑾儿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挡在杜墨面前:李修文,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以为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李修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跟我回去!
杜墨立刻上前,用力掰开李修文的手:放开她!你已经写了休书,她与你再无瓜葛!
休书?李修文狞笑,那不过是一时气愤。崔氏生是我李家的人,死是我李家的鬼!
崔瑾儿挣脱他的钳制,退到杜墨身边:李修文,你从未把我当人看。在你眼里,我只是个打理家务、传宗接代的工具!
闭嘴!李修文厉喝,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妇人,就该安分守己...
然后像你母亲那样,用一辈子换一座贞节牌坊?崔瑾儿突然提高了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反抗李修文,我宁愿做被人唾骂的活人,也不要做受人赞颂的傀儡!
李修文显然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妻子会如此顶撞他,一时语塞。片刻后,他阴沉地转向杜墨:杜墨,你好大的胆子!勾引有夫之妇,该当何罪?我这就去县衙告发你,革了你的秀才功名!
去啊!杜墨毫不退缩,让全县人都知道,你李修文为了攀附周知县,默许妻子与人诗文唱和;为了前程,又反过来诬陷妻子不贞!
这句话戳中了李修文的痛处,他脸色铁青,挥手示意家丁上前:给我打!往死里打!
三个家丁一拥而上,杜墨虽然奋力反抗,但双拳难敌六手,很快被打倒在地。崔瑾儿尖叫着扑上去护住他,却被李修文一把拽开。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李修文咬牙切齿,为了个穷书生,连脸面都不要了!
崔瑾儿挣开他的手,跪在地上扶起满脸是血的杜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杜墨,你怎么样...
没...没事。杜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血从嘴角流下,别...别跟他回去...
我不会。崔瑾儿坚定地说,转身怒视李修文,你打死他,我就撞死在这里!让全县人都知道,李举人逼死了发妻!
李修文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崔瑾儿如此决绝的眼神。就在僵持之际,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怎么回事?周知县带着两个衙役走了进来,皱眉看着混乱的场面。
李修文立刻变了脸色,上前行礼:大人怎么来了...
本官路过,听见吵闹。周知县的目光扫过满脸是血的杜墨和泪流满面的崔瑾儿,眉头皱得更紧了,李举人,这是何意?
回大人,下官在管教逃妻...
逃妻?周知县挑眉,不是已经休弃了吗?本官记得看过休书。
李修文语塞,额头渗出冷汗:这...这是家事...
家事闹到当街斗殴,可就不只是家事了。周知县冷冷地说,又看向崔瑾儿,李夫人,你来说说。
崔瑾儿深吸一口气,跪直身子:回大人,民女确已被休,有休书为证。李举人今日带人闯入民女借住处,殴打杜秀才,强逼民女回去...
周知县点点头,又问杜墨:杜秀才,你与李夫人可有越礼之举?
杜墨挣扎着坐起:回大人,学生与崔小姐清清白白,只有诗文往来。大人明鉴,崔小姐诗才不凡,学生只是不忍明珠蒙尘...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本《瑾草集》,恭敬地呈上。周知县接过翻阅,眼中渐渐露出惊讶之色。
'宁为陌上尘,自由随风舞'...好诗!他赞叹道,又看向李修文,李举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此才情的妻子,理应珍惜才是。
李修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人,妇人无才便是德...
迂腐!周知县不悦地打断,本官夫人就常与闺中好友吟诗作对,有何不可?他合上诗集,此事到此为止。李举人,你既已写了休书,就不该再来纠缠。杜秀才,本官在太原府有位好友正缺个书院教习,你可愿意?
杜墨惊喜地叩首:谢大人栽培!
周知县又看向崔瑾儿:李夫人...不,崔小姐今后有何打算?
崔瑾儿看了看杜墨,鼓起勇气道:民女...民女想去太原,以诗文谋生。
好志气!周知县赞许地点头,本官会向太原的文友推荐你的《瑾草集》。说完,他冷冷地扫了李修文一眼,李举人可有异议?
在知县的威压下,李修文只能低头:下官...遵命。
第二十四章 陌上尘
离开大同的那天,秋高气爽。
崔瑾儿和杜墨共乘一辆驴车,缓缓驶出城门。赵大娘和几个邻居前来送行,连周知县也派师爷送来程仪。唯独李家人一个不见,不过这对崔瑾儿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等一下。经过城西小河时,崔瑾儿突然叫停车夫。
她独自走到河边,从包袱里取出一本《女诫》——这是她离开李家时唯一带走的东西,也是婆婆在她入门第一天送给她的礼物。
河水潺潺,映着蓝天白云。崔瑾儿抚摸着书皮,想起这五年来被这本书束缚的日日夜夜。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书轻轻放入水中。
《女诫》在水面漂浮了片刻,渐渐被浸湿,沉没。崔瑾儿看着它消失的地方,心中前所未有的轻松。
好了?杜墨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
崔瑾儿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太多悲欢的小城,转身握住杜墨的手:走吧。
驴车缓缓前行,扬起一路尘土。崔瑾儿回头望去,大同的城墙越来越远,而前方的路,还很长。
她突然想起《瑾草集》里那首诗:
宁为陌上尘,自由随风舞。
是的,从今往后,她不再是李崔氏,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属。她只是崔瑾儿,一粒自由的风中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