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昭昭江湖 > 第一章

大婚当日,我带着十里红妆陪徐宴踏上被贬之路。
他红了眼眶,许我白首不相离。
我以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能换一人真心,
直到我看见他与别的女子琴瑟和鸣,
才知他一生所求是知音难觅。
清冷月光下,我递出一纸和离书。
后来,徐宴发疯般地问我到底还爱不爱他。
我拂去他发上白雪:我也并不希望我的人生只有洗手作羹汤,谁不想策马入江湖呢。
1
嵩县是个贫瘠苦寒的边塞小镇。
当年的遥远路途险些让我丢了半条命,
如今我也在此安稳度日三年有余。
苦是苦了点。
但若能在苦中寻得一点乐趣,便觉异常珍贵。
我手上的这块墨,便是徐宴难得的乐趣。
徐宴的字遒劲俊逸,一如他这个人。
字是天下士子争相模仿的典范,人也曾是京城贵女争相追逐的佳偶。
但初来嵩县,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哪里还顾得上文人墨客那些风雅。
徐宴对着自己写完的字连连叹气,
纸上深浅不一的墨迹,连我看了都摇摇头。
我心下不忍,专门托宝墨斋的掌柜,寻得了极好的松烟墨。
自那时起,我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给徐宴买好墨,我也打算给自己买件小礼物。
我挑中了这支绿檀狼毫笔。
徐宴嫌我字丑。
成亲这三年,我每日都在练簪花小楷,他却没时间评赏。
也罢,他是笔墨大家,不练出几分成绩,我也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显摆。
毕竟我们日子还长,会长长久久到我能练出一手堪比国手的好字。
想到我窗下练字,他桌前读书,
分明是一副春和景明,夫妻恩爱的画面。
我扬起了嘴角,心中安稳甜蜜。
咦,这支笔真好看。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打断了我的思绪。
抬眼望去,那女子正指着我手中的笔,一脸羡慕。
女子身边站着的竟然是徐宴。
我顿时惊得一个激灵。
我瞧见矜贵高雅的徐宴俯身,笑语晏晏地同她说话。
那低眉细语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和徐宴肩并肩站在一起,明眸皓齿的笑容直晃得我心里发慌。
夫君我满脸疑惑。
徐宴听到我喊他后,眼神闪躲了一下,但随即冷冷颔首。
早上他还说衙门事务繁忙会晚归,怎的这会儿在逛街
还是和一位女子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在这里我本能地问出心中疑惑。
给苏姑娘买些文房四宝。徐宴说到。
苏姑娘以前竟是不曾见过。我缓缓说道。
眼前的女子,一袭青色衣衫,墨色如瀑,清理脱俗,气质不凡。
苏姑娘盈盈一礼,声音清柔:见过夫人。
她看向徐宴,娇嗔一声:夫人手中的笔真好看,我正缺支好笔。
掌柜夹在中间,汗涔涔道:贵人们见谅,这笔只此一支。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我显然并不愿做出让步。
看着他们二人暧昧不清的眼神,我心有不甘。
帮我把这支笔包好吧。我颤声对掌柜说。
夫人要这笔有何用,不如先给苏姑娘
徐宴急声打断。
我日后再为你寻好的。
他似乎不敢与我对视,心虚地解释。
夫人可会不高兴苏姑娘脸带羞赧,我见犹怜。
她不写字的,用不到笔。徐宴温柔地看向她。
那便谢谢大人和夫人了。苏姑娘甜甜一笑,冲徐宴扬起了脸。
看着他们一个娇弱,一个温柔,我眼里不争气地充满了泪水。
我不能相信,眼前的人还是那个把我捧在手心的徐宴吗
我勉强稳住身形,欲拂袖离去。
可抬眼一看,外面电闪雷鸣,竟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雨不知要下多久。苏姑娘竟急得跺起脚来:今日是瞒着娘出来的,归家晚了定要被责骂。
她一边望着外面的大雨,一边拉拉徐宴的衣袖:徐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这便是娇弱女子的做派,撒娇示弱求助,完了再委屈巴巴眼泪汪汪看着你。
哪个男人能拒绝。
徐宴当然也不能例外,望着雨帘一筹莫展。
片刻沉默后,
夫人可是乘马车来的徐宴问得很心虚。
是,夫君可要一同归家
我没有看他,勉强维持着镇定。
可否借夫人马车一用,先送苏姑娘回家
要是平日里徐宴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同我商量,不管什么我都会答应。
但今天,我梗着脖子,没有一丝好气:我身体不舒服,得先回家了。
夫人竟然这么小气
那苏姑娘鼓着一张小脸,明显的有恃无恐。
小气姑娘很会颠倒黑白啊。我已被这种拙劣的手段气得颤抖。
够了!徐宴一掌拍在桌上。
夫人该懂事些,不要总因些小事斤斤计较。
徐宴,你竟认为我是这样的人
徐宴厉声打断,你从来都是无理取闹的大小姐,何时能学会体会别人的难处!
夫人且在这里歇歇,送完苏姑娘我再来接你。
徐宴不容分说。
掌柜,把这些东西包好。
徐宴跟着掌柜去拿东西。
一只笔而已,便是其他我想要的,徐大人也是会给的。
徐宴不在,苏姑娘露出了趾高气昂的样子。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苏姑娘人前一副高雅气质,背地里竟喜欢觊觎别人的东西。
夜路走多了,小心被雷劈。
她轻笑一声,莲步轻移:想当年,京城盛传姐姐狂追大人。
不知姐姐追到了人,可追到了心吗
若是没追到,可就不能算作‘别人的东西’。
她如此挑衅,已是张狂至极。
我们夫妻多年情分,不是你三言两语便能拆散的。
那夫人可知什么是两情相悦她咄咄逼人,丝毫不让。
她很会找弱点。
与徐宴夫妻多年,但真的是两情相悦吗
我瞬间有些慌乱。
徐宴很快回来了。
我拿衣袖挡住了满脸泪痕。
他径直牵起那苏姑娘,朝马车而去。
路过我身边时,没有丝毫犹豫。
雨声中,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却离我越来越远。
端方守礼的君子,
芝兰玉树的郎君,
学富五车的才子,
样样是他。
可唯独眼前这个,
偏听偏信,
不辨黑白,
弃我而去的人,
竟也是徐宴。
我觉得好陌生,失魂落魄地走进雨里。
夫人,这么大的雨会生病的!翠云在身后急声劝阻。
她虽努力撑伞,却遮不住这倾盆大雨。
衣衫湿透,寒意渗透骨血。
两情相悦,
这句话如魔咒一般,
在我的脑子里盘旋不散。
原以为的患难与共,情深似海是假的吗
天长日久的陪伴竟然真的敌不过最初的相识吗
雨点如刀,劈面而来。
我闭目,任瓢泼大雨洗尽铅华。
唯有心口那一丝温热,勉强撑起一方无雨的小天地。
我努力护着墨不被打湿,像护着自己最后一点执念。
2
到家时,浑身已湿透。
我蜷在门后,任由寒意侵袭。
雨声渐歇,门外传来脚步声。
徐宴推门而入,衣袍微湿,眉头紧锁。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责备,不是让你在宝墨斋等我吗
我捧着一杯放了很久的凉茶,没有抬头。
雨太大,不想等了。
苏姑娘身子弱,淋不得雨。你一向懂事,今日怎么这般任性
还要我如何我嘴唇泛白,声音发颤。
她究竟是谁值得你如此对待。
徐宴沉默片刻:她名叫苏玉,淮州知府之女,其父被贬嵩县。她,是我书院里的学生。
她是女子,如何入得书院
她扮作男子。徐宴轻声解释。
原来如此。
哼我冷笑一声。
他们竟一早相熟。
前些日子,徐宴总是很晚回家,我便去书院给他送些吃食。
六月的日头毒辣,晒得我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食盒里装着新做的桂花糕。
我轻车熟路地穿过回廊,来到徐宴的书房外。
刚要推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轻笑。
我僵在门外。
透过半开的窗棂,看见徐宴坐在书案后,面前站着一个身着青衫的学生。
学生约莫十六七岁,眉目如画,正歪着头看他。
‘云散月明花弄影,风来水榭竹生凉。一池萍碎春将尽,满院香残夜未央。’
是徐宴的声音。
余韵悠长,难得的好诗。徐宴赞道。
学生脸颊微红:先生过奖,不及先生之万一。
那学生眼中闪着崇拜的光。
二人一时无语,只剩满屋的浅笑。
都是春啊,月啊,香啊的,文人可真酸臭。
我听着他们诗不禁想到。
这时,他们也发现了站在门外的我。
夫人过来有何事徐宴明显有些被打扰的不快。
我有些心虚:早上做好的桂花糕,带来给你尝尝。
夏日不喜甜食。夫人带回去自己吃吧。
我一僵,准备迈进门槛的步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其实我想说,知道你不喜甜,这次只用了桂花原汁,并未放糖。
我收集了一个秋天的桂花,夫君尝尝可好。
但见徐宴已低头写字,我便只得识趣离开。
马车上,我看着原封不动的桂花糕,一阵叹气。
翠云在旁边幽幽抱怨:夫人如今也总是长吁短叹的,以前可是那样爱笑的人。
以前是多久啊。
久到我竟然很久没回忆了。
以前是很好,可现在也不差啊。
有心爱的人陪在身边,我甘之如饴。
于是第二日,我依旧带了吃食去寻徐宴。
在爱他这件事上,我是最能坚持的。
今日的绿豆汤,用井水镇过,还冒着丝丝凉气。
但我到时却又见他和那学生独处。
先生尝尝这个。
那学生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罐,这是我特意寻来的蜜渍梅子,最是解暑。
徐宴低头尝了一块,含笑道:确实好吃。
我站在门口,呆立了一阵子,转身离开。
翠云在身后愤愤到:我看这学子定是没个才学的,才用这些小花招讨老师欢心。
翠云,说过多少次了,慎言。
徐宴喜静,我早已养成了不多言多语的习惯。
尽管心烦意乱,我还是生生忍着。
只是从此,再也没去书院给他送过吃食。
想起那些令我心酸的画面,证实了我的猜测。
她便是那个常和你单独作诗的学子吧。
徐宴一顿:是她。
提起苏玉,徐宴的神情温柔了许多。
还请你暂时保密。世间对女子多有苛刻,我怜她在如此贫苦之地尚怀求学之志,也请你多体谅她。徐宴十分诚恳看向我,她,很辛苦。
我苦笑。
你和她,只是师生撑着一口气,我到底还是想听到真相。
徐宴一愣,抿唇不语。
3
一场大雨,浇灭了心头的期盼。
让我大病一场。
病好之后,我一直不想出门。
而徐宴在这期间接到圣旨,官复原职,调回京城。
当年徐宴因为替别人求情,惹怒天子被贬。
如今,冤案被翻。
徐宴便成了刚正不阿之臣。
天子感念徐宴有治世之才,召回京中,重新启用。
中秋,学子们筹备诗会,一来为谢师,二来为送别。
我作为徐宴的正妻自然要出席。
说来徐宴能去书院教书,还是我的一番努力。
徐宴从高高在上的帝师,一遭被贬,不只是物质上的贫瘠,更是精神上的打击。
本是莹莹翠竹但奈何污泥染身,眉宇间笼罩着压抑。
夫君,天朗气清,去爬山吗
太累,不去。
夫君,冰镇西瓜解暑,吃点吧。
太凉,不吃。
夫君,这话本着实有趣,你也看一看。
太长,不看。
我做了很多努力想为他排解烦恼,始终不见成效。
后来,我终于发现此处有个贫寒学子读书的书院。
边塞之地,学子们很渴望知识。
我央求了书院的院长。
院长终于同意让徐宴这个被贬的官员在书院兼职教书。
或许是觉得教书育人有意义,
徐宴聚拢在眉间的压抑散去,嘴边终于又噙着淡淡的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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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师宴上,我见到了苏玉。
她一副男装打扮,但掩饰不住清丽的容貌。
她作诗,徐宴认真听,脸上的赞赏都那么温柔。
月色下,看向她的眼神暧昧不清。
原来,我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费尽心思安排徐宴去书院教书,不仅让他重拾信心,还让他邂逅红颜知己。
真是可笑。
竹林旁,他和她一琴一笛,一曲高山流水倾泻而出。
所谓知音,便是同一片月光下,他们是相互依偎的两支竹子,并肩感受沙沙的风吹,感受温柔月色的笼罩,享受同一频率的心动。
不经意一瞥,苏玉弹奏的那焦尾琴好生眼熟。
那一瞬,我极力控制,但还是忍不住心神一晃。
那是徐宴最爱的焦尾琴。
从京城来到这边塞小城,他散尽家财,只带了这把琴来。
因他极为爱惜,我从不碰。
他,竟把自己如此宝贝的东西送给了她。
爱他的信念,
在这琴瑟和鸣中一点点撕裂,直至轰然坍塌。
铮铮琴音,
如寒光利剑,
手起刀落,
正中我的心口。
我借口不胜酒力离席,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形回到后院。
后院的一个小角落,种着几株芙蓉花。
那是刚来嵩县时,翠云种下的。
芙蓉花盛放之态,宛若烈焰腾空,炽热奔放。
我喜欢它那蓬勃的生命力。
未出嫁时,我的院子里种满了芙蓉花。
随徐宴来嵩县的时候,一切兵荒马乱。
谁知翠云这丫头竟还带了芙蓉花种。
一日,她高兴地拉我到了院里,指着刚长出的花苗让我猜是什么。
我一眼便认出是芙蓉花。
看着翠云满脸期待地望着我,我也只得假意笑笑。
其实,我不想再种芙蓉花了。
因为徐宴不喜欢这样大红大紫的花。
他喜欢的是梅兰竹菊,那品性高洁的君子,那素雅的模样。
就像今夜的苏姑娘。
而我爱的芙蓉花,安安静静窝在院落一角,今夜并不曾绽放。
4
我一个人在月光下坐了很久。
久到我回忆了很多和徐宴相识的点滴滴滴。
第一次见徐宴,他立在竹林前,一身烟青色长衫,负手而立。
我穿着花团锦簇的新衣,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飞奔到二哥院子时,就看到了这样一个男人。
他微微回眸,剑眉星目,斑驳的阳光洒在他山峰般俊挺的脸庞上。
我对上他深潭般的眼眸,心跳漏了两拍,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男人。
只这一眼,我便呆住了。
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有外客。二哥轻斥一句,但下一句已带了暗藏的温柔找我有何事啊
嗯我有什么事
凝眉想了一瞬,满脑子只剩下一张冷艳俊美的脸,怎还能记得我要说什么
但看到仙人下凡,我自是不能放弃搭讪的机会,张口便胡诌道:
昨日梦见一男子身骑白马从天而降,说他是我的有缘人。
哦,小妹可记得这是你的第几位有缘人了二哥不留情面揭露我。
但我毫不怯场,不一样,前面几位我认不出,但这位我却能认出。
如何能认出
他说今日便和我相见,他会穿用苏合香熏过的月白竹纹长衫。我偷偷瞥向徐宴。
我仗着嗅觉灵敏且懂些小众香料企图蒙混过关。
果然,徐宴有点惊讶地看着我,我便得意洋洋扬起头。
看来沈兄这屋里苏合香味道重了点,我才呆了一会儿便沾上味道了。
我黑了脸。
二哥在旁边笑得一脸不值钱。
徐宴也似乎上翘了嘴角。
搭讪有缘人失败,但不妨碍我屡败屡战。
我对徐宴的喜欢不遮不掩明晃晃。
可他是学富五车的少年帝师,我只是一个腹内草莽的绣花枕头。
如何才能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
当然不能让徐宴把毕生所学抛出脑海,那便只能我追逐他的脚步。
曾经只知道放纸鸢荡秋千吃美食绣花样的我,
竟然也耐着性子苦读诗词歌赋,练习琴棋书画,立志成为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家闺秀。
我彻彻底底变了另一幅模样。
一切都是为了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心怀天下的徐宴相配。
在我费尽心机想要讨好徐宴的时候,一个变故发生了。
徐宴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帝师,学识无人能及,声誉响彻天下。
但伴君如伴虎,昔日帝师一朝因言获罪,沦为阶下囚。
人人都说,京城最耀眼的明珠陨落了。
可我偏不信。
我要让那明珠稳坐高台,不计代价。
若说有那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能耐,朝堂之上除却我爹又有几人
我爹是当朝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果有了我爹力挺,徐宴的事还有转圜。
我央求我爹救我的心上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爹终于心软。
谁让我是相府最小的女儿,从小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
因为我爹的从中斡旋,
徐宴从流放改成贬职。
贬到了遥远贫瘠的小城嵩县。
阴暗潮湿的监牢,徐宴虽衣染污秽,但依旧君子端方。
我朝他伸出手:你我结为夫妇,可好
他默不作声地别过脸去,神色晦暗不明。
我有一阵心疼。
不是心疼我被他拒绝,
而是心疼他那么耀眼的一个人,
竟也要经历命运如此残酷的摆布。
他本是不同意和我家结亲,
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接受施舍。
但婚姻只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以徐宴当时的处境,为救儿子一命,
他的父母忙不迭地同意和我家结亲。
虽知他并没多喜欢我,
但我想,我对他好就行啊,
难道还有长长久久也捂不热的人心吗
5
徐宴出狱后草草办了婚礼。
大婚当日,我便随他动身远赴边塞。
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在我身后蜿蜒。
虽然知道我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再回来,
但我无比坚定,
在他有难的时候,
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
黄沙迷了眼,我回头看看。
早已看不到父母在送我上轿时哭得肝肠寸断的身影,
京城成了一个远远的背景在我身后不断缩小。
一路上,我们先坐马车,后走水路,
再翻山越岭,一路颠簸。
从小没吃过苦的我,被这山高路远差点要了半条命。
先是被崎岖的山路颠簸的呕吐,连着几天无法进食。
后又碰上暴雨无处躲避,发起高热。
在山林里,蚊虫瘴气弥漫,没有良医好药,就那么熬着。
眼见我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翠云在旁急得直掉泪。
后来寻到一间破庙,终于有了安身之所。
徐宴摸着我滚烫的额头,终是不忍。
头晕脑胀间,他问我,跟了他,后悔吗
我虽然神志不清,但依旧用尽全力抓紧他的手,爱你,不悔。
徐宴那样冷清的人,听到我的话后,竟也落下两行热泪。
他紧紧抱住我,额头紧贴我的脸颊,轻唤我声夫人。
便哽咽不能再语。
我知他那时是真的心疼我。
接下来的日子,徐宴对我无微不至,嘘寒问暖。
到了镇上安顿下来,徐宴每日为我亲自熬药喂药,仔细嘱咐下人伺候。
甚至下厨为我做来可口饭菜。
一想到徐宴那谪仙一样的人,竟在厨房忙碌着为我做饭,我心底里漾着一层又一层温暖。
在徐宴的悉心照料下,我很快好起来了。
那日,徐宴拉着我的手在院子里晒太阳。
看着我红红的脸蛋,他竟落下了温柔的一吻。
我害羞地扭开脸,心里却甜的如喝了二十斤蜂蜜水。
像很多新婚夫妇一样,我们那时着实甜蜜。
每到晚上,灯火黄昏中,他看书,我绣花。
绣累了,一抬眼,便是徐宴那张祸国殃民的脸。
我便忍不住满眼含笑地望着他,
直望到他的脸爬上红晕。
他便再也无心读书。
一把搂过我,声音在我耳畔酥酥麻麻:昭昭,在绣什么。
给我的心上人绣竹叶。
简单做件衣服就好,别费那么多心思,眼睛会累的。
他心疼地帮我揉揉眼睛。
那不行,我要给你天下最好的衣服。
傻昭昭,哪有什么最好的。有你便什么都好了。
我有些不同意徐宴的话,自是有最好的。
我师从天下第一绣娘,
出师那天,师傅亲口说,我的绣工早已超越了她。
我做的衣服,可不就是最好的嘛。
但我还是没说,因为密密麻麻的吻已经落下来,
我哪还有心思讲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平日里冷清矜贵的公子,眼底氤氲着微红,
嗓音沙哑地喊我一声夫人。
我心间微颤,耳根发热。
心下叹到:魅惑,妖精。
记得那一晚,我应是含羞微笑,脸上染着大片大片的红晕。
6
外院觥筹交错,
而我在的内院,冷冷清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
宴席终于散去。
徐宴饮了酒,今日心情似乎非常不错。
他身形舒朗,缓步走来。
夫人今日累了吗语气竟然非常温柔。
我没理他。
谁知,他竟和我一起坐下来。
今夜的月光,灿若银辉。他扭头看向我:夫人何事不快
没什么。
若是从前,这样温柔的月色,这样温柔的徐宴,我定是要欢欣雀跃的。
可今日,我冷冷清清,似乎看清了一些事,不欲纠缠。
我起身欲走。
徐宴却拉了我的手。
夫人,我有事同你商量。
什么事我收回自己的手。
徐宴低声叹了口气,郑重地向我拱手道:夫人,我欲迎苏姑娘为平妻,还望夫人成全。
庭院里的风突然停了。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是要跳出胸腔。
你说什么我转过身,看见他眼中的坚决。
纵使我已经知道他们之间有情,可徐宴欲以平妻之位迎娶她,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在嵩县,被贬之身,苏姑娘却不嫌弃我,我想给她个名分。
我相府嫡女出身,伴你山水迢迢来到这嵩县,可曾嫌弃过你我还是不甘。
徐宴哑然。
沉默半晌,他自言自语起来:昭昭,苏姑娘……她与旁人不同。
徐宴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她懂诗词,通音律,知我心。
好一个知我心。
什么同甘共苦,
什么相濡以沫,
统统敌不过一个知音难觅。
原来心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7
府上这几日忙忙碌碌,要启程回京了,自是要收拾一番。
是的,要离开了。
我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找到了徐宴。
他正在书房整理他的书籍,似乎还在和我置气。
他头也不抬:夫人过来何事有什么事便像前几日一样让下人通传一声。
有些事下人能通传,有些事自是下人不能通传。
哦夫人竟有这样的大事他定定地看着我。
我扬了扬手中的纸:我们和离吧。
什么这下轮到他震惊了。
我把和离书递到他手中。
他拧紧眉头看着和离书,手不可控制地颤抖。
别闹,昭昭。他语气似乎软了一些。
我却丝毫不打算服软:没闹,认真的。
徐宴紧紧皱着眉:是因为苏姑娘吗
因为你变心了。我平静道。
我没有。徐宴抬高了声音。
我是如何待你,你又如何待我
夫人待我,当然情深似海,恩重如山。
可你知道吗,重恩之下,我是如何小心翼翼的
我担心还不起你恩情,为自己不够优秀而愧疚。
我担心你白白跟着我受苦,为不能给你锦衣玉食而自责。
我可有一天是放松的,是欢快的
徐宴神情激动,眼眶微红,平日沉默寡言的他竟说了这么多。
苏姑娘于我,不过是片刻放松,短暂欢愉。
昭昭,就连这一点点甜头都不许我有吗
说到最后,他竟然有些恳求。
我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曾是我的惊鸿一瞥,毕生至爱。
我曾为了他赌上整个相府的命运,
我曾为了他不顾前途艰难远赴他乡,
我也曾因为他喜欢别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但现在,我看着他,只剩可怜。
什么时候变心可以说得如此清丽脱俗了
这怕是,最后一次,我认认真真看他了吧。
徐宴,到此为止吧,我累了。
我连吵架都已经懒得同他吵了。
我转身离去。
没再看那个曾经如松竹般挺立的男人现在却瘫坐在地上。
8
回京的路上,我独自乘坐一辆马车。
徐宴和苏玉一同乘一辆马车。
我心无旁骛,只盼能快点再快点儿,去见见我的亲人。
徐宴倒是总过来,站在外面嘘寒问暖。
有几次,甚至想和我坐一辆马车。
我让翠云拒绝了他。
他那样好面子的人,果然没再来烦我。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京城。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脆,我掀开车帘一角,熟悉的街巷扑面而来。
三年了,京城的风里依旧带着槐花的甜香,只是不知父母鬓角可添了白发。
姑娘,到沈府了。翠云轻声提醒。
我整了整衣襟,手心沁出薄汗。
我重新换上了鲜艳热烈的衣裙。
去他的洁白素雅吧,老娘就爱热烈。
马车刚停稳,我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
帘子被猛地掀开,母亲的脸猝不及防撞进视线。
她鬓边果然多了银丝,眼角皱纹像揉皱的绢纸,可那双含泪的眼睛亮得惊人。
昭儿!母亲的手颤抖着抓住我的腕子,转身朝院里喊:老爷!真是昭儿回来了!
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影壁前。
他走得急,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有些歪。
我鼻子一酸,记忆中父亲总是腰背挺直如松,如今肩背却显出几分佝偻。
爹……我扑通跪在青石板上。
额头触地的瞬间,热泪砸碎在砖缝里。
两双温暖的手同时扶住我。
父亲的手掌粗粝如旧,母亲指尖带着熟悉的沉水香。
我被他们搀起来时,看见父亲喉结剧烈滚动,母亲则用帕子死死按着眼角。
回来就好。父亲声音沙哑,红了眼眶。
母亲捧着我的脸细细地看,指尖描摹我的眉骨:瘦了,下巴都尖了……
泪珠滚落,在我衣襟上洇出深色的花。
回来也好,我家昭昭不用委曲求全。父亲有些生气地说。
母亲拉着我的手摩挲着,她一阵惊讶这手,竟粗糙成这样了。
娘,能养回来。我笑着安慰她。
晚膳摆了满桌都是我爱的菜。
母亲夹的虾仁在碗里堆成小山,父亲破例饮了酒。
真的回来了……父亲红着眼眶喃喃,酒盏里的月光碎成涟漪。
我虽然眼中闪着泪花,但我知道,这是因为幸福。
我,还是那个家人的掌上明珠。
重新做回沈家大小姐,每日只有三件事。
吃,玩,睡。
母亲嫌徐宴把我养得太瘦。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放在掌心上,所以这次乖乖听话。
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玩,又痛痛快快地睡。
母亲命我每日牛乳浸手,后用玫瑰香膏抹手,真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如此过了两个月,终于活过来些。
有了些力气,我开始收拾我带回来的行李。
我撇了一眼放在最上面的素白薄纱寝衣。
成婚后,我的穿着打扮都刻意迎合徐宴的喜好。
我穿着这件寝衣,他夸了好几次夫人如仙女下凡。
翠云,拿出去烧了吧。
翠云没有多话,接过衣服。
我打开家里的衣柜,热烈奔放的衣裙映入眼帘。
一件件翻开,那个明艳活泼的小女孩从记忆中走来。
我是宰相府最小的嫡女,父母呵护,哥哥姐姐爱重,从小便是个无法无天的张扬性子。
院子里种着我最喜欢的芙蓉花。
花开得热烈,我活得肆意。
父亲为文官之首,我好歹也不能大字不识。
跟着哥哥姐姐上完学堂,却从不做夫子布置的课业。
课业哪有我的女红重要。
外人看着我不学无术,但我实则很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学别人的术。
我跟着薛姑姑学绣技。
薛姑姑是母亲从江南请来的绣娘。
曾在宫中尚服局当过差,一手苏绣技艺出神入化。
因是匠人身份,平日只在外院教导丫鬟们做些寻常活计,从未教过府中小姐。
父母曾不喜我学习女工,
但最终拗不过我。
姑娘这双手天生就是拿绣针的。薛姑姑常这般说。
她告诉我,刺绣不仅是技艺,更是心性的修炼。
一针一线皆要专心致志,错一针则全幅皆毁,如同做人,一步错,步步错。
我跟着薛姑姑学了三年,技艺日进。
出师时,我绣的《莲塘清趣》技惊四座。
正当我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我遇到了徐宴。
从此绣娘不干活,只知追着美男跑。
想起这些往事,我无奈地笑了笑。
9
归家的日子,时光缓慢。
那日,风清日朗,我正闲闲躺在太师椅上喂锦鲤。
二哥的声音传进院子:快来看看谁来了!
跟着二哥进院子的还有一人,这人麦色皮肤,身形矫健,只是走路一瘸一拐。
呦,腿瘸了还到处跑,不怕摔着你那张俊脸吗
一看见是萧穆,我便伶牙俐齿地嘲笑上他了。
或许,这是我们习惯的相处模式。
当然,他也丝毫不相让。
整日闭门不出,不怕闲出病来
你们俩别一见面就叽叽喳喳,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二哥把眉头生生皱出个川字。
你们俩一个和离在家,一个赋闲养伤,我看凑成一对正好。
谁要和他凑成一对!
我和萧穆异口同声道。
嗯,认识二十载头一次想到一处去。
偏要让我带你来找昭昭,到底什么事二哥扭头问萧穆。
看你闲得无聊,帮我把这个绣好吧。
萧穆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给我。
我脸一下绿了,凌乱的针脚,丑陋的纹样,凑合能看出是一朵牡丹。
这是我及笄那年,萧穆缠着我要的。
那时我才刚开始学刺绣,根本绣不好,随意绣了几下便搪塞了他。
这样的老物件竟然还留着我随口问道。
萧穆脸上的羞赧一闪而过:放箱子里一直没发现而已。
箱子里好端端放着就会破了我揶揄他。
猫抓坏了。他提高声音,像在掩饰自己的心虚。
我垂眼看了帕子,不动声色地在手里攥紧。
看心情吧。
萧穆走了后,我想起些年少的事情。
萧穆是安国公府的世子,从小打架斗殴纨绔不羁。
我少时也是个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
我两家偏生又是邻居,两个霸王对上,自是有打不完的架吵不完的嘴。
小时候,我仗着个头高,没少欺负他,看着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我乐死了。
萧穆十二岁时,安国公把他送往军中历练。
再回来,那个常被我揍还不服气的小子长成了挺拔硬朗的少年,硬是比我高出一大截。
小姐,想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
翠云这丫头仗着我以前同她玩笑惯了,现在竟也敢打趣我。
我横她一眼。
我才没笑。
对,我没笑。想起那个臭小子,怎么可能笑呢
看着旁边萧穆给我的那方帕子,我不耐烦地闭了闭眼。
翠云,罚你把这方帕子绣好。
小姐,翠云做错什么了,要罚我
镜子擦得不干净。
那我再去擦镜子。
茶水太烫了。
好嘞,我重新去沏茶。
你你你,去绣帕子。
小姐,萧公子可是要你绣的。
你竟敢顶嘴了。我气得摔了茶盏。
奴婢不敢。翠云一下子跪倒在我脚边,串串眼泪掉下来。
我看着她落泪,长长地叹口气。
我伸手扶起翠云,算了,不该和你置气。
翠云轻抚我的手:小姐,翠云帮小姐可好咱们慢慢练,总能练好的。
我的手拿不起绣花针了。
这事只有我和翠云主仆俩知道。
刚到嵩县的时候,吃惯珍馐美食的徐宴,对于这穷乡僻壤的饭菜吃不惯。
他因被贬本就失意,饭菜不可口,更显消瘦。
我急得团团转。
亲自洗手作羹汤,一遍遍尝试如何才能做出以前常吃的可口饭菜。
我整日和翠云钻在厨房,失败了一百次,终于也能做出像样的饭菜了。
端给徐宴,见他今日多吃了一碗饭,我笑得一脸不值钱的样子。
只有翠云暗地里拉着我手说:夫人,你的手糙了。
那时,我似乎忘了,我也曾是高门贵女,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但有一次做饭时,我不小心砸断了手。
虽然经过治疗,表面看上去基本恢复。
但实则我的手指再也拿不起绣花针了。
此后,我便再没有绣过花,只一心一意服侍徐宴,做好一个贤妻。
翠云垂泪:小姐,奴婢替您不值。
莫回头,难过也不要回想,生气也不要怨怼。翠云,现在难过才是不值。
小姐,既要不回头,那就向前看。翠云握紧我的手:萧公子的帕子……
10
手断了。在萧穆第十次要帕子时我说。
萧穆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萧穆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似乎终于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没过两天,他找来一神医,专治疑难杂症。
我每日熏艾,针灸,以及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手部训练。
很是麻烦,我又没有多想恢复我的手。
但萧穆和我打赌,赌是我的手先恢复,还是他的腿先恢复,若我赢了便送我一间绣坊。
我有些心痒,想想拥有一间正儿八经的绣坊确实还不错,这可是我从少年就期盼的。
从前小打小闹,后来只为嫁人,竟荒废了自己专长和爱好。
如今,正好没事。
于是,我和萧穆,两个人每日都在治疗。
他在治疗他的断腿,我在治疗我的断手。
我问他,为何不能在自己家里治疗。
他说担心我对恢复进度作假,骗了他,所以得监督我。
所谓的监督便是在我喝药太苦时变出了蜜饯,
在我做恢复训练想放弃时提醒我还有和他打的赌,
在我疼得掉眼泪时借给我一个坚实的肩膀。
我只能丢给他一记眼刀,咬咬牙再坚持下去。
于是,一个冬天就在吃药、赏雪以及和萧穆打嘴仗中过去了。
当万物复苏,枝头添了新绿,我的手竟好了。
而萧穆的腿,意料之中的没恢复。
腿伤需静养,哪有他那样跑来跑去多管闲事的。
所以,我得到了一座绣坊。
萧穆领我来到绣坊那日,春和景明。
他拄着拐给我介绍绣坊的布局。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走路的背影,眼中蓄上点点泪光。
你可不要太感动,我要和你分利润的。
萧穆一脸痞笑看着我。
原也没打算白要你的东西,如此也好。绣坊之事你别干预,只在年底给你分红,你就坐等拿钱,可好
甚好,如此大方,实在不像你。他还想揶揄。
我却一甩袖子走了。
我开始重新拿起绣针。
起初,手指僵硬,针脚凌乱。
但渐渐地,那些熟悉的记忆回来了。
熟练后,我把萧穆给我帕子重新绣好。
我跟萧穆说:什么时候你的腿好了,我便把绣好的帕子还你。
萧穆目光一滞,看向远处。
半晌,他说:若是好不了呢你还给我帕子吗
我听了愣住了。
难道他的腿伤如此严重
我之前竟完全没关心过他是如何伤的,伤势多重。
怎会好不了,你看我,重新活了一遍,现在不也热热闹闹。
我没骗他。
离开徐宴,重振旗鼓,对我来说,如何不是重生
所以我说:只要心怀希望,便会好的。
我握住了他的手。
这才是我,喜欢便牵手,不扭捏不掩藏不故作矜持。
这一日,风和日丽。
我心情甚好。
便唤来萧穆一起出游。
骑马飞奔在广阔的山间,我感受着风吹拂着脸颊。
停下来,我看到萧穆生气盎然的脸。
春风一吹,我的心痒痒的。
你的腿,怎么伤的
重逢这些日子,我故意不去关心他。
以为这样,就可以阻止我们之间的接近。
今天,这样的话却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
闯荡江湖,哪有不受伤的他咧嘴一笑,像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我白他一眼。
这不也没什么影响吗不影响我骑马,不影响我生活。
他看了我一眼,声音低了下来:你别嫌弃就好。
你的江湖是什么样的我不解,到底是什么样的魅力,能让他无怨无悔。
无人束缚,但凭我心。他依旧咧嘴一笑,充满豪情。
人生在世,怎会无人束缚我困惑。
昭昭,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他低头,温和地看着我。
山间风起云涌。
我突然明白了,这么些年,是我自己困住了自己啊。
怨恨高门贵女的规矩是无用的,爹娘并不是迂腐古板之人。
怨恨徐宴是无用的,他并没有强迫我按照他的喜好生活。
竟是我作茧自缚,用他人的规矩,别人的爱恨,画地为牢。
我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你何时能看透这些了我回眸,笑意浅浅的看着萧穆。
跟我闯荡一回江湖你便懂了。
我不会武功。我认真地看向他。
开玩笑开玩笑,你一个柔弱女子如何闯荡江湖。他吓得连连摆手。
我噗嗤一笑,但坚定地看着他:但我想,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江湖。
11
陪萧穆疗伤的日子,我也没闲着。
我亲自设计衣裳,
精选的面料,
时兴的款式,
还有,我那一手绝妙的绣功。
很快,京城贵女们以拥有一件锦绣坊的衣裳为荣。
只是时不时的,总有些东西送进锦绣阁来。
有时,是我爱吃的桂花糕,
有时是上好首饰,
还有一次,是一支极品的狼毫小笔。
这些东西我统统让翠云处理了。
但是,不出意外的,三个月后,我还是见到了徐宴。
寒风凛冽,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徐宴身上结了一层薄霜,他却恍若未觉。
直到夜幕降临,沈府的大门才打开。
我披着狐裘走出来,看到白了头的徐宴。
昭昭……徐宴上前一步。
我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温声道:这是何必,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徐宴一愣,但很快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就知道,你还是在乎我的。
我叹了口气,徐宴,别自欺欺人了。
离开你,我才知道天大地大。现在的我,有很多想做的事,这些事让我充满力量。
我看着他,不悲不喜,不怨不艾: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徐宴蹙着眉,认真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似乎有一瞬间站不稳,竟踉跄了两步。
昭昭,再无可能了吗
雪下得纷纷扬扬,隔在我与他之间,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我扬起手,抚去他发上的白雪:徐宴,那些洗手作羹汤的日子我过腻了,我也想策马入江湖,肆意活一回。
冬去春来又一年。
萧穆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一束芙蓉花。
他大步走进来,将花递给我。今日路过花市,看见这花开得正好。
我接过花,眉眼弯弯。真好看。
在我经营锦绣坊的第二个年头,我已经拥有了极大的声望。
但听闻一件震动京城的事情。
当朝尚书竟然辞官而去,挂印而归。
他去了边塞一个不知名的小城,说是为了寻妻。
人人都说,他那妻定是个绝世美人,不然怎会让尚书大人这样挂念。
人们也说,这位尚书大人真是深情,身在高位,佳人相伴,但还是忘不了当年发妻。
只有远在嵩县的徐宴心里知道,不是他深情,只是觉得,人生没了沈昭的陪伴,似乎也无甚意趣,不如去有她痕迹的地方,或许还能寻得一丝安慰。
我听闻这桩趣闻时,正和一群绣娘们在屋檐下闲聊。
春雨滴滴答答。
翠云给我披了一件外衣。
我看了眼湿漉漉院落,小声呢喃:嵩县春天多雨,他的腰痛怕是还要犯。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到底还是挂念着他。
不是挂念,只是望他安好,再无牵连。
无牵无挂,无怨无恨,才是真的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