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村引路人
暮色像一滩发霉的糯米浆,黏稠地糊在湘西十万大山的褶皱里。陈厌擦了把糊住睫毛的冷汗,冲锋衣后背早已被藤蔓剐蹭出的破口灌满山风。他摸出卫星电话,第17次按下重拨键——听筒里依旧只有断断续续的忙音,仿佛整座山都在吞咽信号。
三天前他还在北京剪辑室啃冷掉的煎饼。制片人把U盘拍在桌上时,劣质塑料壳裂开的声响像某种隐喻:最后二十万经费,拍不到赶尸匠姜九姑,你就转行送外卖吧。
U盘里是1983年《湘西民俗考》的扫描件。泛黄报纸上,穿靛蓝苗服的老妇垂目立于五具蒙着裹尸布的棺椁前,槐木雕的假肢从裙摆下支棱出来,腕骨处套着串兽牙项链。最令陈厌心惊的是照片备注:摄于锁龙村阴兵道,姜九姑时年五十六岁。
此刻他正站在疑似阴兵道的裂谷前。四十年前的山洪把岩壁撕出五米宽的豁口,赭红色岩层间嵌着半截腐烂的引路桩。陈厌用匕首刮开青苔,露出桩身暗红的符咒——三根扭曲的竖线贯穿眼球图案,与县志记载的赶尸匠路标完全一致。
腐臭味突然浓烈起来。
陈厌倒退两步,军靴碾碎了岩缝里一窝白花花的蛆虫。那些蛆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荧光,从石缝一直延伸到裂谷对岸,如同某种恶毒的邀请。
穿过裂谷时,GPS彻底黑屏。陈厌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却像撞上实体般在雾障中寸步难行。他摸出防风打火机,火苗窜起的瞬间,整片岩壁突然睁开无数双眼睛。
是毒蝇伞。
血红伞盖上布满白色斑点的毒蘑菇,密密麻麻倒挂在岩壁,菌丝如同垂死之人的血管。更诡异的是,那些蘑菇正随着他的呼吸频率明灭,像在模仿某种交流密码。陈厌的喉结动了动,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菌丝间垂落的黏液滴在了他衣领上。
荧光蕈群尽头立着块界碑。碑文被苔藓覆盖大半,唯有一个锁字清晰如血。陈厌刚要伸手触碰,碑底突然窜出团黑影。
是只少了半边脑袋的老鼠。
那畜牲拖着露骨的后腿撞上界碑,爆开的腹腔里溅出沥青状的虫卵。陈厌的骂声卡在喉咙里——鼠尸坠落处腾起青烟,卵壳中钻出的黑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不过三次心跳的功夫,指甲盖大小的甲虫已振翅飞起,口器开合声宛如婴儿啼哭。
莫动!
沙哑的呵斥混着铜铃响从头顶砸下。陈厌抬头瞬间,腐臭的纸钱糊了满脸。他胡乱扒开那些印着天地银行的冥钞,终于看清三米高的杉树上倒吊着个人。
是个穿靛蓝苗服的少年,赤脚上缠着褪色的红绳,脚踝处凸起鸡蛋大的肉瘤。最骇人的是他大张的嘴里垂着枚铜铃,铃舌竟是根带倒刺的铁钩。
阿卯!回来!
苍老的女声像把生锈的剪刀剪开雾气。少年突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从树梢一跃而下。陈厌被扑倒时,后脑勺重重磕在界碑上。眩晕中他看见少年口腔深处的铁钩直刺自己眼球,铜铃在齿间疯狂摇晃,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铁钩距离眼球只剩半寸时,铜铃声骤然停滞。
陈厌听见骨骼错位的咔嗒声。少年以人类不可能做到的姿势拧身后仰,像条被鱼线拽住的鳝鱼,抽搐着退到三米开外。雾气深处亮起一盏惨白的灯笼,灯笼罩子上用血画着扭曲的蜘蛛图案。
提灯人走得很慢。
靛蓝苗服的下摆扫过碎石,槐木假肢撞击岩块的声响规律得令人发毛。等那盏灯笼终于破雾而出时,陈厌的胃袋猛地缩紧——这老妇的脸与四十年前报纸照片完全重合,连右颊那颗朱砂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外乡人。姜九姑的嗓音像砂纸打磨棺材板,这是阴兵借道的时辰,你踩到山魈老爷的供品了。
灯笼突然倾斜,照亮地上那滩虫尸。陈厌这才发现甲虫爆开的体液里裹着半截鼠爪,爪尖套着枚褪色的银戒指——戒面刻着民俗考察队1983。
冷汗顺着脊梁骨滑进尾椎。陈厌撑着界碑爬起来,摄像机镜头盖不知何时打开了。取景框里,姜九姑的影子被拉长到岩壁上,本该是头部的位置却蠕动着某种多足生物。
我是来拍…
晓得。姜九姑用假肢敲了敲界碑,电视台的人总爱挑忌日进山。上次那五个后生,有两个连头七都没熬到。
灯笼突然转向阿卯。少年蜷缩在岩缝里啃咬自己的手腕,鲜血顺着铜铃缝隙往下淌。姜九姑从腰间解下个黑陶罐,挖了团腐肉砸过去。陈厌看清那团东西的瞬间差点呕吐——是泡在尸油里的婴胎手掌。
阿卯发出满足的呜咽,喉间铜铃震出细碎回声。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被腐肉砸中的荧光蛆虫突然直立起来,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排成队列朝裂谷深处爬去。
跟着虫走。姜九姑的假肢戳了戳陈厌后腰,戌时三刻阴兵就要借道,活人沾了山魈老爷的怨气,得用符水洗身。
陈厌倒退半步,后颈突然撞上冰凉的东西。是阿卯不知何时绕到背后,铁钩上的腐臭味喷在他耳垂上:喝呀…喝了就能看见…真正的赶尸…
蛆虫引的路尽头是座吊脚楼村落。楼群依山而建,檐角挂的却不是铜铃,而是用竹篾扎的缩小版棺材。陈厌注意到所有门窗都贴着褪色的黄符,符纸纹路不像汉字,倒像盘曲的蜈蚣。
更诡异的是晾衣绳。
每栋吊脚楼前都横着三根麻绳,上面夹的不是衣物,而是巴掌大的纸人。那些纸人穿着现代服饰,有个穿西装的甚至戴着金丝眼镜。当山风掀起纸人后摆时,陈厌瞥见每张纸人背后都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
到了。姜九姑推开村尾的祠堂门。积灰簌簌落下,陈厌被浓烈的松脂味呛得咳嗽。等眼睛适应黑暗后,他浑身的血都凉了——五具棺材呈五芒星排列,棺盖敞开,里面摆着索尼摄像机、三脚架和泛黄的场记板。
这、这是…
电视台的旧东西。姜九姑用灯笼点燃供桌上的尸油灯,八十年代那队人留下的。他们说要拍赶尸,结果连山魈老爷的规矩都不守。
火苗窜起的刹那,陈厌看清供桌中央摆着个陶瓮。瓮身插着五根白骨,每根都穿着不同款式的戒指——其中一枚和他见过的鼠爪银戒一模一样。
阿卯突然拽了拽陈厌的衣角。少年沾血的手指在地上画了个歪扭的电视机图案,又在屏幕里添了五个火柴人。当他准备画第六个时,姜九姑的假肢重重跺地:去磨药!
陈厌是被反锁在祠堂偏房的。
说是房间,其实更像刑讯室。墙上钉着七把造型奇特的铜刀,刀柄都刻着人脸,有的哭有的笑。墙角堆着几十个玻璃罐,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却不是器官,而是各种电子设备:大哥大、寻呼机、甚至还有台索尼随身听。
喝了。姜九姑端着陶碗进来时,陈厌正在研究窗棂上的抓痕。那些痕迹从外向内延伸,最深的一条里卡着半片断裂的指甲。
碗里液体黑如沥青,表面浮着层油膜。陈厌强忍恶心凑近,嗅到朱砂混着尸臭的味道:这是什么
驱山魈的符水。姜九姑的假肢突然卡住他下巴,你们这些拍电视的,身上电子物件太多,扰得阴兵道不安生。
陶碗逼近唇边时,陈厌看清碗底沉着只干瘪的壁虎。那壁虎的尾巴打了个结,正是苗疆巫术中的锁魂扣。他挣扎着扭头,却透过窗缝看见院里的晾尸架——月光下分明挂着五具蒙白布的尸体,可第六根竹竿上却空荡荡的,只悬着个没写字的纸人。
你猜为什么每次阴兵借道都要死五个人姜九姑的声音突然放轻,因为第六个得活着把故事带出去…
陈厌的瞳孔骤然收缩。晾尸架上的纸人无风自动,转过来的脸上用炭笔画着模糊的五官。在他张嘴惊叫的瞬间,姜九姑把整碗符水灌了进去。
第二章
尸油灯
祠堂的霉味像无数只潮湿的手,顺着鼻腔往脑仁里钻。陈厌蜷缩在神龛下的蒲团上,姜九姑灌的符水在胃里烧出个窟窿。他摸索着掏出偷藏的微型摄像机——这是进山前买的间谍设备,镜头伪装成衬衫纽扣——却发现取景框蒙着层诡异的绿雾。
阿卯蹲在门槛上磨药。月光从少年后颈的破洞漏进来,照亮脊椎上一串铜钱大小的肉瘤。每当他举起石杵捣碎蜈蚣干时,那些肉瘤就会规律地收缩,发出类似算盘珠碰撞的脆响。
别照他。
姜九姑的假肢突然挡住镜头。陈厌这才发现老妇不知何时跪在了供桌前,正用骨针挑破指尖往陶瓮里滴血。暗红的血珠坠入瓮中,那些插在边沿的白骨发出饥渴的震颤。
八十年代那队人里有个戴眼镜的。姜九姑撩起衣摆擦拭骨针,露出腰间巴掌大的铜算盘,他总说摄像机是第三只眼,能照见人看不见的东西。
铜算盘缺了三个珠子,缺口处用麻绳系着半截小指骨。陈厌突然想起考察队照片里那个拿场记板的年轻人,对方右手确实少了无名指。
尸油灯的火苗突然蹿高半尺。陈厌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符水的后劲让他看什么都带着拖影。供桌上的陶瓮在重影中扭曲变形,五根白骨变成了五具蜷缩的干尸,而瓮口探出的分明是——
时辰到了。
姜九姑的假肢重重敲击地面。阿卯应声跃起,脚踝肉瘤裂开细缝,抖落出大把荧光的蛆虫。这些蛆虫爬上房梁,像吊死鬼的舌头垂到陈厌眼前。每只蛆的头部都嵌着半片金属,在火光下泛着索尼商标特有的蓝光。
蛆群突然朝祠堂东北角涌去。陈厌这才注意到那里摆着台盖防尘布的机器,轮廓像是八十年代的老式录像机。当第一只蛆钻进散热孔时,机器内部传来磁带转动的沙沙声。
这是他们带来的。姜九姑掀开防尘布,露出机身贴着的湘西民俗考察队03号机标签,山魈老爷最爱吃电子物件,连带着把魂也嚼碎了。
显示屏亮起的瞬间,陈厌的血液凝固了——画面里是五个年轻人围坐在篝火旁,正是失踪的考察队。戴眼镜的正在调试摄像机,缺指青年往火堆里扔了张符纸。
当时他们也喝了符水。姜九姑的假肢划过屏幕,指甲在缺指青年脸上刮出刺耳声响,山魈老爷托梦说,要借活人的阳气镇阴兵道。
录像突然跳帧。篝火变成惨绿的鬼火,考察队成员保持着大笑的表情,眼珠却诡异地转向镜头后方。陈厌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在那些人背后的树林里,五个蒙白布的身影正缓缓抬手,动作与活人完全同步。
阿卯突然发出痛苦的呜咽。少年蜷缩在录像机旁,喉间铜铃震得供桌都在颤动。姜九姑抓起把蛆虫塞进他嘴里,陈厌看见蛆群钻入少年喉管时,皮肤下鼓起无数蠕动的包块。
开始了。姜九姑猛地拽开祠堂后门。山风裹着纸钱灌进来,陈厌眯起眼睛的刹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晾尸架上那五具蒙白布的尸体不见了,空留麻绳在风中摇晃出人形轮廓。
铜铃声从村口传来。
不是阿卯喉间那种带着铁锈味的闷响,而是成百上千个铜铃的震鸣。陈厌被姜九姑拽到祠堂阁楼时,瞥见晾尸架的麻绳正渗出黑血,在地上汇成五道溪流朝村口涌去。
嘘。姜九姑捂住他口鼻的掌心冰凉刺骨。阁楼的气窗正对村路,陈厌看见月光下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脚印。那些脚印深陷青石板,每个都蓄着半掌深的血水,仿佛有支无形的军队正在集结。
最先现形的是旗杆。
染血的军旗刺破浓雾,旗面残存的青天白日徽章让陈厌心跳骤停。这是1949年败退的国民党残部,县志记载他们试图炸毁阴兵道,结果被山洪吞没全军覆没。
尸群在旗后显形。
这些阴兵比想象中更恐怖——腐烂程度随军衔递增,最前排的小兵尚有人形,骑骨马的军官却只剩裹着军装的骷髅。更诡异的是他们行军姿势:所有阴兵都反关节行走,手肘膝盖弯折方向与活人完全相反。
阿卯突然出现在尸群正前方。少年喉间的铜铃疯狂摇晃,脚踝肉瘤里涌出的蛆虫组成发光的箭头。当阴兵队伍顺着蛆群转向时,陈厌终于看清他们的目的地——晾尸架下的土地不知何时裂开道缝隙,里面赫然是那五具失踪的蒙布尸体!
姜九姑的假肢突然掐紧陈厌肩膀:仔细看尸布。
陈厌的瞳孔猛地收缩。月光变得异常明亮,他看见每块尸布上都浮现出暗纹,图案正是考察队成员的脸!
尸布上的暗纹在月光下扭成一张张人脸。
陈厌突然意识到这些不是染料——每道五官都由细小的蛆虫排列而成,蛆体表面泛着尸油特有的青黑光泽。当阴兵军官的骨刀划开尸布时,考察队员的惨叫声从蛆群缝隙里炸开,混着二十年陈腐的血气。
他们不是第一批。
姜九姑的假肢叩击窗沿,槐木关节裂开细缝,爬出几只琥珀色的守宫。这些蜥蜴顺着梁柱滑入祠堂,开始舔食供桌上凝固的尸油。陈厌看见最大那只的脊背上,赫然纹着1983.7.24的刺青。
阴兵队列突然骚动。
最前排的腐尸齐刷刷抬起左臂,露出腕部深可见骨的牙印。姜九姑冷笑:当年国军想用炸药破山魈老爷的牙关,结果被啃得魂都碎了。
仿佛在印证她的话,骷髅军官突然扯下自己的下颌骨。那截白骨内侧布满细密齿痕,就像被无数幼兽啃噬过。陈厌突然想起山民常说的山魈磨牙,阎王让道——这些阴兵竟是山魈消化不了的怨魂残渣!
阿卯喉间的铜铃突然哑声。
少年扑到地缝边缘,抓把蛆虫塞进眼眶。当蛆群从他空荡的眼窝钻出时,竟在半空排列成卦象。姜九姑眯眼辨认:坎上艮下,水山蹇…山魈老爷嫌祭品不够鲜。
陈厌的胃部猛地抽搐。符水带来的灼烧感消退后,他的嗅觉异常敏锐——此刻终于明白祠堂的腐味里,混着一丝不属于尸体的清苦药香。这味道来自晾尸架下的地缝,像极了外婆临终前喝的续命参汤。
八十年代那队人聪明,知道要拿参客压阵。姜九姑突然扯开陈厌的衣领,指甲划过他锁骨下的胎记,红莲烙…难怪能走到晾尸林。
陈厌浑身发冷。这个莲花状胎记,正是母亲说他出生时接生婆用朱砂点的避煞印。外婆确实说过祖上在长白山挖参,却从未提及与湘西有关。
尸布上的蛆群突然暴走。它们裹住阴兵军官的骨马,眨眼间将其蛀成粉末。姜九姑猛地推开气窗,抓起把香灰洒向夜空:快看山魈老爷的牙!
月光被啃食出一个缺口。
陈厌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月蚀——阴影边缘布满锯齿状豁口,仿佛真有一张巨口在啃噬月亮。更可怕的是整个晾尸林开始蠕动,那些三人合抱的古树表皮龟裂,露出下方青黑的筋肉纹理。
不是树…陈厌的牙齿咯咯打颤。所谓晾尸林根本是山魈的牙床,每棵树都是倒插的獠牙,而悬挂尸体的麻绳实为黏连的唾液!阴兵队伍正在唾液上滑行,朝着咽喉深处的食道坠去。
姜九姑往陈厌嘴里塞了片骨甲:含着,能见真魂。
剧痛从舌根炸开,陈厌的视野突然分层:表层仍是蠕动的牙床,底层却浮现出1949年的场景——数百国军正在牙缝间安装炸药,领头的军官往山魈牙龈里钉入桃木桩。当山洪冲破牙关时,陈厌终于看清那队83年的考察队员在做什么:他们竟在给山魈溃烂的牙髓注射青霉素!
山魈老爷的报恩,是要把救命人留在牙缝里当剔骨签。姜九姑的假肢突然插入自己眼眶,抠出颗琥珀色的眼珠,就像我男人,他给山魈补了二十年牙…
眼珠在姜九姑掌心融化,变成半截槐木牙签。陈厌突然明白祠堂所有木器为何都是槐木——每件都是山魈牙缝里拔出的活人签!
阴兵队列已完全滑入食道。阿卯突然掏出一把骨凿,竟开始剐蹭自己的腿骨。随着碎骨洒落,地缝里升起五具青铜棺椁,棺身缠着早已枯死的野山参。
该换新签了。姜九姑的假肢猛地刺向陈厌后颈。
陈厌侧身翻滚,藏在袖口的山参须突然绷直——这是进村前老猎户塞给他的买路参。参须扎入地砖缝隙,竟从槐木地板里扯出个挣扎的人形树瘤!
树瘤表面浮现出戴眼镜青年的面孔:跑!我们当年不该…话音未落,姜九姑的假肢已将其劈成两半。陈厌趁机撞开后窗,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月光下的晾尸林空无一人,所有阴兵、姜九姑和阿卯都消失了,只剩五具蒙着尸布的棺材悬浮在獠牙间。
参须突然剧烈收缩,拽着陈厌朝山魈的牙髓深处滑去。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看见83年的考察队正朝自己挥手,而他们每个人都长着山魈的獠牙。
第三章
尸参契
参须拽着陈厌在獠牙缝隙间飞掠时,他看清了所谓晾尸林的真容——那些三人合抱的古树实为山魈倒生的臼齿,树皮是钙化的牙垢,而悬挂在枝杈间的尸体,不过是牙缝里剔出的腐肉残渣。
参须突然倒卷,陈厌重重摔在黏腻的牙床上。
这里比祠堂更腥臊百倍,半凝固的唾液形成无数钟乳石,每根石柱里都封着具人形琥珀。陈厌抹去睫毛上的黏液,发现最近那根石柱里竟是失踪的摄像师老王!对方保持着按快门的姿势,相机镜头却被替换成颗腐烂的山魈眼球。
别碰噬魂膜。姜九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老妇倒挂在牙髓垂下的血管藤蔓间,槐木假肢插进山魈的牙本质层,正渗出汩汩黑血:二十年前电视台那伙人也想逃,结果成了牙菌斑。
她弹指震落块牙结石,碎渣里裹着半张工作证。陈厌认出那是83年考察队领队的照片,证件背面用血写着:山魈的报恩是百年牙祭,参客的契书刻在…后半截字迹被啃食殆尽。
阿卯的铜铃声从齿缝深处传来。
少年举着人皮灯笼浮出唾液池,皮肤已呈现尸蜡化的青灰色。灯笼光照亮岩壁上蜂窝状的孔洞,每个窟窿里都嵌着具半人半参的躯体。他们的双腿化作参须扎进山魈牙髓,正将乳白色液体泵入血管。
这就是参刑。姜九姑用假肢勾起块碎牙,你们陈家世代用精血润养山魈老爷的牙口。
陈厌的胎记突然灼痛。记忆如潮水涌来:戴瓜皮帽的男人被参须贯穿锁骨,钉在巨型野山参旁。那山参的芦头处长着山魈的脸,正啃食男人脚趾——正是高祖陈四爷光绪年间签下血契的场景!
姜九姑突然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下的参须纹身:我爹是姜家最后一代牙倌,专给山魈老爷剔腐肉。49年国军炸山那晚,是你高祖用参须替我们挡了劫。
她踢开脚边碎石,露出民国式样的鹤嘴锄。最年轻的骸骨腕上套着上海牌手表,表盘永远停在三点四十七分——正是考察队团灭的时刻。
阿卯的灯笼突然爆燃。火光中浮现83年的场景:考察队长将听诊器按在山魈牙龈上,队员们正往牙髓腔注射青霉菌。当山洪冲破牙关时,陈厌终于明白所谓自然灾害,实为山魈被抗生素刺激引发的剧烈喷嚏!
参刑洞突然剧烈震颤,封存老王的琥珀石柱裂开蛛网状纹路。陈厌的胎记腾起暗红色火苗,那些扎根在参客体内的山参竟同时爆出嫩芽,朝着他的方向疯狂生长。
红莲烙不是辟邪印,是参苗的温床!
姜九姑的槐木假肢突然裂开,爬出数百只青铜色的守宫。这些蛊虫扑向暴走的参苗,却被新生根须直接贯穿。陈厌看见自己胎记里钻出细密根须,正与洞内所有野山参建立连接。
83年考察队长残留的参须突然缠住陈厌手腕,在皮肤上刻出血字:扳指浸脓三寸,可破百年契。
陈厌猛地想起祖父临终场景——老人用溃烂的食指反复摩挲玉扳指,将黄稠脓液涂抹在内壁参泪为契的刻痕上。此刻他毫不犹豫咬破指尖,把渗血的扳指狠狠按进牙床腐肉中。
山魈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嚎。
参刑洞顶部落下腥臭的黏液雨,那些被封在钟乳石里的尸体竟开始融化。老王的摄像机吐出一截胶卷,显影出惊悚画面:二十年前的山洪夜,姜九姑正在用槐木假肢剜出考察队员的脑髓,喂给牙缝里钻出的山参嫩芽。
当年若不是我帮山魈老爷拔除病牙,你们陈家早绝后了!
姜九姑的假肢突然暴涨,尖端化作参须镰刀劈来。陈厌翻身滚入唾液池,却发现阿卯的人皮灯笼漂在身边。少年琥珀化的脸庞浮现痛苦神色,未被尸蜡侵蚀的右眼拼命眨动。
灯笼突然映出1949年的场景:国军工兵炸开的山体裂缝中,陈四爷的参须正裹着个女童躲避落石——正是幼年的姜九姑!女童脖颈挂着青铜守宫吊坠,与如今姜九姑操纵的蛊虫一模一样。
陈厌的玉扳指突然吸饱脓血,迸射青光。
参刑洞所有野山参同时爆出参籽,这些血红色的颗粒沾到青铜守宫立即自燃。姜九姑发出非人的嘶吼,她的皮肤开始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槐木雕刻的筋骨——这具身体早在二十年前山洪时就已腐烂!
阿卯的铜铃声突然变调。少年撕开被缝死的嘴巴,参须从喉管喷涌而出,在空中结成卦象:西寅位,噬魂膜最薄。
陈厌抄起老王的摄像机,用镜头盖反射青光。当光束聚焦在西侧钟乳石时,他看见石壁后隐约透出吊脚楼的轮廓——那竟是村口晾尸林的景象!
山魈老爷要打喷嚏了…姜九姑残破的身躯突然僵直,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整座参刑洞开始痉挛般收缩,陈厌抓住阿卯抛来的参须纵身跃起。在撞向噬魂膜的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山体崩塌般的轰鸣,腥风裹着碎骨将他的后背撕得血肉模糊。
第四章
牙祭
陈厌栽进晾尸林的腐叶堆时,背后伤口流出的已不是血。
暗黄色黏液裹着碎骨渣滓,在月光下泛着尸蜡特有的青灰光泽。他挣扎着扶住最近的古树,掌心却陷入蜂窝状的孔洞——这哪是什么千年古木,分明是山魈臼齿缝隙堆积的牙结石塔!
别碰菌丝。
阿卯的声音从树冠传来。少年倒挂在枝头,左腿已完全化作参须,正将铜铃系在陈厌触碰过的枝杈上。铜铃表面布满牙釉质结晶,铃舌竟是截发黑的小指骨。
陈厌突然发现整片晾尸林在呼吸。
那些悬挂的腐尸随着山魈的鼾声起伏,每当月光被云层遮蔽,就有半透明的菌丝从尸体七窍钻出,顺着古树纹理注入地底。而在菌丝最密集处,83年考察队的摄像机正卡在树洞里,镜头盖反射着幽幽绿光。
阿卯甩出参须缠住陈厌手腕,将他拽上树冠。
少年撕开胸口的尸蜡层,露出胸腔里盘踞的野山参。参体表面布满咬痕,最深的裂口处卡着半枚玉扳指——正是陈厌祖父下葬时含在口中的葬玉!
你祖父用最后一口阳气震碎契约参。阿卯的喉管随铜铃声震颤,发出金石相击之音,菌丝要往西飘了…
话音刚落,月光再度隐没。漫天菌丝突然拧成股旋涡,朝着村口祠堂涌去。陈厌望远镜头的反光,看见菌丝洪流中裹挟着无数人脸——正是二十年前考察队员痛苦扭曲的面容!
背后伤口突然爆发剧痛。
陈厌撞断枝杈跌落时,看见自己影子正在变异——后背隆起数个肉瘤,每条裂口都钻出参须状触手。最骇人的是触须尖端长着微型山魈头颅,正贪婪啃食空中飘散的菌丝。
阿卯甩出铜铃砸在陈厌脊柱上。
铃舌指骨突然爆燃,青灰色火焰顺着参须蔓延,烧得那些小山魈头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陈厌在剧痛中瞥见火焰里浮出画面:祖父正用燃烧的参须炙烤玉扳指,将融化的玉髓滴入自己胎记!
红莲烙是活的…阿卯的参须腿突然崩解,当年你祖父把它从契约参里剖出来…
少年话未说完,整片晾尸林突然剧烈震颤。陈厌怀里的玉扳指变得滚烫,那些被烧焦的触手竟开始反向吞噬青火,在他皮肤上烧灼出《参经》密文——正是解除血契的古苗语!
祠堂门槛渗出菌丝黏液时,陈厌才看懂檐角镇物。
那些被误认为风铃的青铜器件,实为49年国军遗留的炮弹残片,每块金属都刻着《度亡经》——这是陈四爷用弹片超度亡魂时留下的镇器。而今经文字迹被菌丝填满,正随山魈鼾声起伏鼓动。
阿卯用参须在黏液地面划出苗疆古卦:菌佛睁眼时,晾尸林要倒灌。
陈厌突然想起晾尸林古树的蜂窝结构,那分明是山魈牙髓的延伸管道。所谓牙祭根本不是献祭活人,而是通过尸体菌丝反哺山魈的牙神经!
推开祠堂腐门的瞬间,陈厌被眼前的菌佛震住。
九具考察队员的尸体以瑜伽莲花坐姿悬浮半空,下半身已与野山参共生。更恐怖的是他们天灵盖都被掀开,脑组织化作菌丝瀑布垂落,在地面汇聚成三米高的巨型菌菇。菌菇伞盖表面沟壑竟组成张模糊的人脸,眉眼与陈厌的胎记如出一辙。
红莲菌佛…阿卯突然剧烈咳嗽,参须断口喷出牙结石碎末,你祖父剖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烙印…
陈厌的玉扳指突然自发旋转,将月光折射在菌佛伞盖。人脸被光束刺痛的刹那,所有考察队员的尸体同时睁眼,他们被菌丝填满的眼眶里,赫然映出1983年山洪夜的真相!
菌佛瞳孔中,陈厌看见祖父在暴雨中狂奔。
老人背后追着个戴防毒面具的怪人,手持的注射器里荡漾着青绿色液体。当祖父摔进晾尸林时,怪人突然扯下面具——竟是年轻四十岁的姜九姑!她将针头扎进祖父胎记,却被反溅的脓液灼伤右眼。
画面突然跳转至祠堂地下室。
二十年前的姜九姑正用手术刀剥离考察队员的脑垂体,将其浸泡在野山参汁液里。队员们被菌丝操控着走进晾尸林,将注满青霉素的钢瓶埋进古树根部。山魈的惨叫引发地震,而真正的山洪来自地底喷涌的腐臭唾液!
菌佛突然发出山魈般的吼叫。
陈厌的胎记腾起血色火焰,玉扳指上的《参经》密文化作锁链缠住菌丝。在双方角力间,他清晰看到菌丝网络的中心点——菌佛伞盖的人脸竟是山魈牙神经的拟态,而那些注满青霉素的钢瓶,至今仍卡在山魈的牙根深处!
阿卯的铜铃声突然破音。少年残存的躯体开始蜡化,却仍奋力甩出参须缠住菌佛:牙神经在…在…
参须未及指出要害便化为齑粉。陈厌在漫天飞灰中看到阿卯最后的唇语——菌佛眉心那道疤,正是当年祖父用猎枪轰出的弹孔!
弹孔在月光下泌出尸油时,陈厌做出了最疯狂的赌注。
他将玉扳指塞进背后触手的山魈口中,任其啃咬至掌骨碎裂。当山魈乳牙沾上陈家血脉,菌佛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那些嵌在牙根深处的青霉素钢瓶,竟顺着菌丝网络反灌进佛体!
青绿色液体从弹孔喷涌而出。
菌佛伞盖的人脸急速腐败,考察队员的尸体如断线木偶纷纷坠落。陈厌在黏液洪流中抓住阿卯的铜铃,发现铃舌指骨内侧刻着苗文小字:西寅位,埋棺三寸。
记忆闪回至入村当夜。姜九姑烧纸人时的灰烬走向,与如今青霉素的流向完全重合。陈厌扑向西侧墙根,用残存的触手刨开菌毯,露出底下埋着的槐木棺材——棺盖上钉满49年的炮弹碎片,内部传来指甲抓挠声!
掀开棺盖的刹那,陈厌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确切地说,是具与他容貌相同的尸体。尸体心口插着半截野山参,参体表面的咬痕与阿卯胸腔里那株完全吻合。更惊悚的是尸体手中攥着封信,泛黄信封上写着:1993年启,陈厌亲启。
信纸记载着超越时空的真相:
真正的陈厌死于1983年山洪,你是陈四爷用契约参复活的尸参人。每代宿主存活不过廿载,唯破牙祭者可挣脱轮回…
山魈的喷嚏比预想更恐怖。
陈厌抱着棺材被气浪掀飞时,整片晾尸林的古树齐齐断裂。山魈上颚抬升形成的天坑中,陈厌看见此生最骇异的景象——那些千年古树的根部,全是人类颅骨堆砌的牙髓腔!
玉扳指在此时彻底融化。
液体渗入棺材弹孔,激活内部暗藏的苗疆机关。83年陈厌的尸体内弹射出九枚参籽,精准打入山魈牙髓腔的青霉素钢瓶。当第一声爆炸响起时,陈厌终于看懂阿卯的卦象:西寅位埋着的不是生路,而是启动同归于尽局的最后火种!
陈厌在烈焰中坠落。
他看见菌佛崩塌成万千萤火,每点星火都是被困的亡魂;晾尸林的腐尸在高温中舒展,随爆炸气浪升向月空。当最后那具古树(山魈臼齿)拦腰折断时,他听见姜九姑的嘶吼从地底传来——那具槐木傀儡正被自己饲养的守宫蛊啃食。
阿卯的铜铃突然在掌心发烫。
陈厌在失去意识前,隐约看见少年残存的半张脸浮现在月光里。未被尸蜡侵蚀的右眼流出血泪,汇成一行苗文:红莲烙醒时,去敲落牙堂的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