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皆知我是九千岁亲自选的傀儡皇帝。
我登基那日,九千岁当众喂我吃他咬过的点心。
陛下,规矩是奴才定的。他指尖碾过我的唇。
夜,他花样百出对我折磨,朝堂是他滴水不漏的架空。
直到我发现他喉结滚动,是在我夸赞某个年轻武将时。
九千岁比真男人还厉害。我贴着他耳廓低语。
那是他钳制我的手第一次发颤。
于是当夜我割开他喉咙,温热喷涌在指尖。
沐浴时我疯了一样搓洗皮肤。
群臣山呼万岁,我却只觉龙椅脏得彻骨。
1.
殿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子阴风,吹得烛火猛地一矮,在巨大的蟠龙柱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那股子风里裹着陈年木屑、熏得发腻的沉香,还有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像淬了毒的针,无声无息地扎进这间属于新帝的宫殿。
他来了。
不用回头,那股子阴寒已经爬满了我的脊背。
脚步声很轻,几乎被厚绒地毯吸尽,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黏腻的压迫感,一步一步,踩在人心尖上。
空气陡然沉凝,侍立在殿角的宫女太监们,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脖子缩进腔子里,连呼吸都屏住,只余下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微响。
我挺直了背,对着殿门方向那面巨大的铜镜,手指用力捏着袖口。
镜面模糊地映出身后靠近的身影——深紫的蟒袍,玉带束腰,身形瘦削,一步步踏过猩红的地毯,像一条无声滑行的毒蛇。
那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薄唇抿着,细长的眼睛藏在低垂的眼皮下,让人看不清情绪。
魏凛。
九千岁。
东厂提督。
我的……主人。
他停在我身后一步之遥,那股子混合着药气和阴冷的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陛下。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平和,却像冰锥子刮过琉璃,冷得刺骨。
吉时快到了,该移驾金銮殿,受百官朝贺,行登基大礼了。
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
玄黑的十二章纹衮服沉重地压在肩上,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垂在眼前,晃动着,珠子冰冷地贴着额角。
这身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行头,此刻只觉得像个巨大而滑稽的囚笼。
我吸了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缓缓转身。
有劳九千岁提醒。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像绷紧的弓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魏凛抬起了眼。
那双眼睛,终于完全露了出来。
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极好看的凤眸,偏生里面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一丝光亮也无,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他唇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却毫无暖意,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陛下言重了,伺候主子,是咱家的本分。他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话语里的咱家二字,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我几乎能看清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冰冷的纹路。
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肤异常苍白,保养得极好,指甲刻意修剪得圆润干净,却透着一股子不似活人的凉意。
那只手没有碰我。
而是探向御案上那只描金珐琅彩的点心碟。碟子里摆着几块精致的枣泥山药糕,是尚膳监特意为今日准备的。
他拈起一块,动作优雅得像在挑选一件稀世珍宝。
接着,当着这满殿噤若寒蝉的宫人的面,将那方寸大小的糕点,递到了自己毫无血色的唇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细微的咀嚼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
他喉结极其细微地滑动了一下。
然后,他捏着那块被他咬过的、带着清晰齿痕的点心,递到了我的唇边。
陛下,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那双深渊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锁住我的每一丝反应,登基大典耗神费力,先用块点心垫垫肚子吧。规矩,得立在前头。
空气彻底凝固了。
所有低垂的头颅似乎都僵硬了一瞬。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屈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他咬过的!
他让我吃他咬过的残渣!
在登基之日,在奉天殿里,在即将成为天下之主的这一刻!
我死死盯着那块带着他齿痕的糕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齿痕像是一种恶毒的烙印,嘲笑着我这身可笑的龙袍。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疼痛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九千岁,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出来,朕……不饿。
魏凛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东西。
不是怒,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猫捉老鼠般的兴味。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
陛下,他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黏腻,登基是大事,饿坏了龙体,奴才担待不起。这第一块糕,是奴才替您尝过了,甜淡正好。
他捏着糕点的手指又往前递了半寸,几乎碰到了我的下唇。
规矩,是咱家定的。陛下,得听话。
那听话二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凿穿了我所有的抵抗。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掌控。
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宫人无声的注视,像无数根针扎在背上。
我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麻木的死灰。
我微微张开了嘴。
微凉的、带着甜腻枣泥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药气的糕点,被他的手指强硬地塞了进来。粗糙的指尖甚至在我的下唇上用力碾了一下,留下湿冷的触感。
我机械地咀嚼着,那点心的甜味在口中弥漫开,却比黄莲更苦。
唾液艰难地分泌,裹挟着那块屈辱的象征,咽了下去。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火辣辣地疼。
魏凛满意地看着我吞咽的动作,这才缓缓收回手。
他甚至没有擦拭那根沾了我口脂和点心屑的手指,任由那点刺目的红色和碎屑黏在苍白的指腹上。
这就对了。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冷,毫无温度。陛下是聪明人。聪明人,才能活得长久。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雪白的丝帕,仔仔细细擦拭着那根触碰过我的手指,动作优雅得像在拂去什么肮脏的灰尘。
时辰到了,陛下,请移驾金銮殿吧。他侧身让开道路,姿态恭谨,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凌辱从未发生。
沉重的衮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迈步向前,踩在猩红的地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经过魏凛身边时,他那股阴冷的气息再次缠绕上来。他微微倾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在我耳边留下最后一句,如同毒蛇吐信:
陛下,这龙椅,坐着冷么晚上,奴才给您暖暖。
2.
夜,像一摊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紫禁城上空。
白日里金銮殿上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群臣或真或假的叩拜,此刻都成了遥远而模糊的回响,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殆尽。
只有乾清宫寝殿内,一盏孤零零的长明灯,在角落里投下微弱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殿内巨大而沉重的轮廓。
白日里象征无上权力的衮服冕冠早已卸下,随意丢在地上,像两条被剥下的、华丽的蛇蜕。
我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寝衣,赤着脚,站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寒气从脚底心钻上来,直透骨髓。
殿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没有通传,只有一道被拉长的、瘦削的影子先一步投了进来,覆盖在我身上。
空气瞬间变得更加粘稠阴冷。我背对着殿门口,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每一寸肌肉都像拉满的弓弦。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韵律,一步步靠近。
最终,停在我身后,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蟒袍衣料摩擦的微响,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浓重的药味。
一只冰冷的手,毫无预兆地抚上了我的颈侧。
那触感,像一条湿冷的蛇骤然缠上。指尖沿着颈动脉缓慢地、带着某种评估意味地滑动,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
陛下今日在金銮殿上,威仪天成。魏凛的声音贴着我耳后响起,气息喷在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的、令人作呕的温柔,却比白日的冰冷更让人胆寒。
群臣俯首,万民仰望……感觉如何
他的手没有停止滑动,从颈侧滑到下颌,强硬地迫使我微微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咽喉。
我没有回答。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无声地冲撞,却找不到出口。
啧,他似乎对我的沉默有些不悦,指尖的力道加重了些,指甲几乎要陷进皮肤里,陛下登基,普天同庆。奴才心里欢喜,特意备了份薄礼,给陛下……助助兴。
那只手离开了我的脖子,转而滑向我的腰间。
寝衣的系带被轻易挑开。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裸露的皮肤,激起更剧烈的颤抖。
九千岁!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破碎,朕……朕累了!
累了魏凛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寂静的寝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陛下白日里受万民朝拜,精神着呢。夜里这点子功夫,咱家伺候着,怎会累
他猛地将我往后一拽,我的后背重重撞进他冰冷的、带着药气的怀抱里。
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缠上我的腰腹,另一只手则强硬地捂住了我的嘴。
嘘——他的嘴唇几乎贴在我的耳廓上,冰冷的气息钻进耳朵里,陛下,别扫了我的兴致。今儿个,咱们玩点新鲜的。
他拖着我,脚步踉跄地走向寝殿深处。
角落里堆着一些白日里撤换下来的、准备送去浣衣局的旧帷幔。
他松开捂着我嘴的手,将我狠狠推倒在那些柔软的织物上。
陛下不是喜欢在朝堂上听那些老学究掉书袋么他慢条斯理地解下自己腰间那条镶嵌着玉石的腰带。
暗紫色的丝绸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咱家今儿也给您讲讲规矩。这宫里的规矩,这第一条,就是——他俯下身,冰冷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主子,得听话。
话音未落,那条坚韧冰冷的腰带猛地勒过我的手腕。
剧痛传来,我闷哼一声,试图挣扎。
但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准的狠戾。几个翻转缠绕,我的双手就被反剪在身后,用他自己的腰带死死捆缚住,粗糙的丝绸边缘深深勒进皮肉里。
第二条规矩,他冰凉的手指抚过我因挣扎而急促起伏的胸口,像在检查一件物品,龙体贵重,陛下得学会……惜福。别总想着不该想的。
他的手指一路下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刻意的缓慢,最终停在寝衣的系带处。我绝望地闭上眼,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第三条嘛……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愉悦,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陛下这张嘴,金口玉言,可有时候,说出的话……我不爱听。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卷东西——是白日里司礼监送来的、我尚未批阅的奏章!粗糙的纸张带着墨香。
所以,得让它……忙起来。
他捏住我的下颌,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
我被迫张开嘴。
那卷成筒状的奏章,带着冰冷的墨气,强硬地塞了进来,撑满了口腔,死死抵在喉咙深处。
窒息感和呕吐感瞬间汹涌而至,眼前阵阵发黑。
魏凛满意地看着我的挣扎变得微弱,喉咙里只能发出痛苦的、模糊的呜咽。
他欣赏了片刻,才慢悠悠地直起身。
冰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被捆缚、被堵住嘴、如同献祭羔羊般躺在旧帷幔上的我。
陛下这样子,可比在金銮殿上垂拱而治……顺眼多了。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满足的喟叹。
然后,他缓缓蹲下,冰凉的手指再次抚上我的脸颊,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奴才伺候您,尽心尽力。陛下,也得让奴才……尽兴,不是么
长夜,才刚刚开始。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非人的、冰冷的光芒。
3.
日头透过沉重的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在乾清宫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我坐在宽大的御案后,眼前堆叠的奏章像一座座沉默的山丘。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字句模糊不清,如同我此刻混沌而沉重的思绪。
昨夜被强行塞入口中的奏章那粗糙的触感和浓烈的墨臭味,似乎还顽固地黏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隐的恶心。
殿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回响。
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垂首低眉,如同泥塑木雕,他们的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殿门无声开启,带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药味和阴冷的气息。
魏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紫色的蟒袍衬得他脸色愈发惨白如纸。他步履无声地走进来,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瞬间刺透了我强装的平静。
他径直走到御案旁,并未行礼,只是微微侧身,拿起一份摊开的奏本,正是我方才对着出神的那份——兵部关于京畿卫戍将领轮换的请旨。
陛下在看这个他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令人脊背发凉的黏腻感。
他垂着眼,指尖在奏本上某个名字轻轻一点——那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名字,赵锐锋,据说是将门之后,骁勇果敢。
这赵小将军,倒是个人才。前些日子在城西校场演武,奴才远远看了一眼,他顿了顿,细长的眼睛抬起,毫无情绪地落在我脸上,骑射功夫,很是了得,年轻力壮,朝气蓬勃……陛下觉得呢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他是在试探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
那年轻力壮,朝气蓬勃几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鸷。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落在奏本上那墨黑的赵锐锋三字上,喉咙里干涩得发紧。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嘶哑,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九千岁慧眼如炬,举荐之人,想必是好的。
我努力想挤出一点表示赞同的神色,脸颊的肌肉却僵硬得像块石头。
魏凛没有立刻接话。
他放下奏本,手指状似无意地抚过案上冰冷的白玉镇纸。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眼角的余光,却在这片死寂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
他的喉结。
那苍白的、几乎没什么血色的皮肤下,属于男性的凸起部位,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快得像一道错觉。
若非我昨夜被捆缚着、堵着嘴,在极致的屈辱和绝望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此刻又正被他话语里的某个词狠狠刺痛着神经,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劈进我的脑海。
年轻力壮……朝气蓬勃……男人……
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诱惑力攫住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指在宽大的袍袖里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九千岁说的是。我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努力带上一点刻意的温度,目光也终于抬起,迎向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薄而无情的唇,还有……
那截刚刚滚动过的、脆弱的脖颈。
赵将军……确是一表人才。我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年轻,有魄力,武艺超群,不愧是……真男儿。
最后三个字,我咬得极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刻意的强调。
像羽毛拂过,又像细针扎下。
魏凛抚摸着白玉镇纸的手指,骤然顿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那双永远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碎裂开来,一丝极其幽暗、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深渊底部翻涌的淤泥,猝不及防地泄露出来。
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被猝然刺中心底最隐秘伤疤的剧痛和……茫然
那情绪一闪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被更深的阴冷覆盖。
但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他猛地攥紧了镇纸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却清晰地落入了我的眼中。
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他没有再看我,目光死死锁在镇纸上,仿佛那冰冷的玉石上突然开出了花。
陛下过誉了。他的声音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出的沙哑,像砂纸摩擦过生铁,为将者,当以忠勇为本,旁的……皆是虚妄。
他猛地松开镇纸,那玉石落在紫檀案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他不再看我,甚至不再看那份奏本,径直转身,深紫色的蟒袍下摆划过一个僵硬的弧度。
京畿卫戍关乎重大,人选之事,咱家自会斟酌,陛下不必劳神。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丝,那点细微的差别,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巨大的涟漪。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快步离开了乾清宫。
那背影,依旧挺拔瘦削,却少了平日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反而透着一丝……
狼狈
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道深紫色的身影。
我依旧坐在御案后,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宽大的袖袍下,掐着掌心的手指缓缓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带血的月牙印。
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战栗感,从尾椎骨直冲上头顶。刚才那一瞬间他眼中碎裂的阴霾,他喉头那细微的滚动,他攥紧镇纸泛白的指节,他声音里那丝极力压制的沙哑和仓促离去的背影……
所有细节在我脑中疯狂地旋转、碰撞。
那个疯狂念头带来的冰冷触感,此刻却像熔岩一样灼烧着我的神经。
原来……是这样。
那根名为弱点的毒刺,终于被我握在了手中。冰冷,尖锐,带着致命的诱惑。
4.
入夜,乾清宫寝殿内只燃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巨大的空间压缩成一方被黑暗包裹的囚笼。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药味和压抑的静默。
殿门无声滑开。
魏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紫色的蟒袍融入阴影,只有一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瘆人。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带着那股掌控一切的阴冷气息逼近,而是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投向我。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端倪。
我坐在床榻边,没有像往日那样垂首或避开,反而抬起头,迎向他的视线。脸上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白天从未有过的、近乎温顺的平静。
他脚步顿了顿,才缓缓走进来。每一步都带着审视的意味。他停在我面前,距离比往常稍远些,阴影笼罩下来。
陛下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黏腻的冰冷,但尾音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
托九千岁的福。我轻声回答,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我微微侧过身,拍了拍身侧柔软的锦褥,九千岁日夜操劳,也辛苦了。坐吧。
这个邀请,太过反常。
魏凛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惊疑。
他死死盯着我,像是要穿透我平静的表象,看清底下汹涌的暗流。
他没有动。
我迎着他的审视,缓缓站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金砖上,一步步向他靠近。
他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察觉到危险的野兽,右手下意识地虚按在腰间——那里通常藏着他的短匕。
我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近得能看清他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那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我微微仰起头,目光落在他紧抿的薄唇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
期待
朕今日,一直在想九千岁的话。我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羽毛,轻轻搔刮在紧绷的神经上。
他喉结再次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却清晰地落在我眼中。
我猛地向前倾身,嘴唇几乎贴上了他冰冷的耳廓。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耳后肌肤。他身体剧震,像是被烙铁烫到,本能地想后退。
九千岁……我压着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将那淬毒的蜜糖送入他的耳中:
依朕看……什么真男儿,都是虚的。
我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猛地一僵,呼吸瞬间停滞。
九千岁您……我刻意停顿了一下,感受着他瞬间绷紧如同磐石般的肌肉,和那骤然急促起来的、压抑的鼻息。
然后,吐出那致命的一句,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剧毒的锋芒:…比那些所谓的真男人,可厉害多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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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里死寂一片,连角落那盏长明灯的火苗都似乎停止了跳动。魏凛整个人僵立在那里,像一尊骤然被冰封的石像。
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惊愕、难以置信、一丝被巨大餍足击中的狂喜,还有更深、更黑暗的、被触及最痛处的扭曲风暴……
种种情绪疯狂地撕扯着他,让那张惨白的脸呈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怪异表情。
按在腰间的手,那只曾无数次轻易将我压制、带给我无尽痛苦的手,此刻却第一次,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只手,就在我的眼前,离我的腰侧不到半尺的距离,正失控地颤抖着。
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痉挛着,完全不受主人的意志掌控。他试图握紧拳头止住这丢盔弃甲的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
然而,那颤抖只是变得更加剧烈,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绝望。
就是现在!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狂潮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我藏在宽大寝衣袖中的右手,早已握紧了那把冰凉坚硬的东西——一只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用来裁开新书页的玉柄银刀。
它像一块冰,一块淬了毒的冰,死死地烙在我的掌心。
没有一丝犹豫。
所有的恐惧、屈辱、愤怒,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纯粹毁灭的力量,推动着我的手臂。
呃——!
动作快如闪电!
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手中的银刀朝着他暴露在我眼前的、那截因为震惊和隐秘的狂喜而毫无防备的脖颈,捅了过去!
不是刺,是割!
用刀刃最锋利的部分,带着我所有的恨意和求生的疯狂,横向猛地一拉!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又极其粘稠的裂帛声响起。不是喷溅,而是汹涌!
温热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喷涌而出!
那滚烫的、粘稠的液体,瞬间喷溅了我满手、满脸,甚至溅进了我大张的、因为惊惧和狂喜而忘记合上的嘴里!
一股浓烈至极的、令人作呕的腥甜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魏凛的身体猛地挺直,像一张被骤然拉满的弓。他那双永远翻涌着阴鸷和掌控的眼睛,此刻瞪得巨大无比,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急剧收缩,里面清晰地倒映出我溅满鲜血、如同恶鬼般的脸。
惊愕、剧痛、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彻底被打碎的空洞。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的、漏气般的嗬嗬声,像是被撕破的风箱。
他想抬手,想抓住什么,想扼住我的喉咙,那只刚刚还在颤抖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挠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质问,想诅咒,但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温热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顺着他的下巴,汩汩地流下,染红了深紫色的蟒袍前襟。
他那双死死瞪着的眼睛,里面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咚!
沉重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麻袋,直挺挺地、面朝下地砸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深紫色的蟒袍铺展开,像一朵迅速枯萎的、巨大的毒花。
鲜血如同蜿蜒的小溪,从他脖颈处那个狰狞的豁口里无声地流淌出来,在光滑的金砖上迅速漫延开,形成一片不断扩大、散发着浓烈腥气的暗红湖泊。
寝殿里,只剩下那盏长明灯的火苗,还在角落里微弱地跳动。光影摇曳,将地上那摊不断扩大的暗红,映照得如同地狱的入口。
我站在原地,僵硬得像一尊石像。右手还保持着挥割的姿势,银刀的刀尖上,一滴粘稠的血正缓缓凝聚、拉长,最终坠落,啪嗒一声,滴落在脚下那摊温热的血泊中,溅起一朵微小的血花。
脸上、手上、嘴里……
那粘稠、温热、带着令人作呕腥甜的铁锈味,无处不在。
感官被这浓烈的死亡气息彻底淹没。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
眼前阵阵发黑,唯有地上那摊不断扩大的暗红,像有生命般,刺眼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5.
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金銮殿高大的穹顶,震得那巨大的蟠龙藻井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声音在空旷肃穆的大殿里反复回荡、叠加,最终汇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洪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狂热的敬畏。
我端坐在盘龙金漆的御座之上。
身上是崭新的、沉重无比的十二章纹玄黑衮服,金线刺绣的盘龙在明晃晃的宫灯照耀下张牙舞爪,闪烁着刺目的冷光。
头上压着十二旒白玉珠冕冠,数百颗圆润冰冷的珠子垂在眼前,随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碰撞发出极轻微的、连绵不绝的簌簌声,将殿下跪拜的群臣切割成一片模糊晃动的、五体投地的影子。
他们跪在那里,从丹陛之下一直绵延到巨大的殿门之外,黑压压的一片,如同匍匐的蚁群。
额头紧紧贴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就是从这些深深弯下的脊背中爆发出来的。
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新主子的谄媚,以及对至高权力发自本能的恐惧与臣服。
司礼监掌印太监尖细高昂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宣读着那道由我亲笔拟定、宣告逆阉魏凛伏诛、拨乱反正的诏书。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那些曾经依附于魏凛、此刻却吓得魂飞魄散的朝臣心上。
权力回来了。
以一种血腥而彻底的方式。
手掌下意识地在宽大的、绣着龙纹的袍袖里收紧。指尖触碰到袖中冰冷坚硬的物体——那方象征着帝王权柄的羊脂白玉盘龙钮玉玺。
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像一块寒冰,冻得我指尖发麻。
然而,当我的目光扫过那些深深叩拜的头顶,扫过他们因为恐惧和谄媚而微微颤抖的官袍时,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却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从脚底蔓延上来,淹没了四肢百骸。
眼前晃动的不再是恭敬的臣子,而是昨夜寝殿里那盏摇曳的长明灯,是地上不断漫延的、粘稠的暗红血泊,是魏凛那双最后时刻死死瞪大、充满惊愕和空洞的眼睛,是他倒下时砸在地面上那沉闷的一声咚。
还有……那喷溅在脸上、手上、嘴里,温热粘稠、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触感!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滚,喉咙深处涌起熟悉的恶心感。
我猛地攥紧了袖中的玉玺,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才勉强压下了那股翻涌的呕意。
众卿平身。
我的声音响起,透过冕冠垂下的珠帘传出,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尚未完全平息的万岁余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殿下匍匐的身影齐齐一震。
短暂的死寂后,衣料摩擦声如同潮水般响起。
群臣依言起身,垂首肃立。无数道目光,敬畏的、探寻的、恐惧的、讨好的……穿过晃动的珠帘,聚焦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我微微抬了抬手。这个简单的动作,立刻让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一片屏息的死寂。
魏凛已诛,国本已定。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公文,自今日起,朕躬亲庶政。望众卿恪尽职守,辅佐朝纲,不负黎民。
臣等谨遵圣谕!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一轮的山呼再次掀起,比之前更加狂热,更加响彻云霄。声浪冲击着耳膜,震得人头晕目眩。
我端坐在那里,承受着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顶礼膜拜。
衮服沉重,冕冠压顶,身下这盘踞着九条金龙的御座,宽阔,冰冷,坚硬得如同玄铁铸成。
玉玺冰冷的触感依旧残留在指尖。
我缓缓地、一寸寸地收紧手指,感受着那坚硬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皮肉带来的锐痛。
唯有这清晰的痛感,才能稍微刺破那层包裹着心脏的、名为权力的厚重冰壳。
冰壳之下,是昨夜那滩不断漫延、粘稠温热的暗红,是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还有此刻,身下这张由无数人鲜血和骸骨浇筑而成的、冰冷的龙椅。
原来这世间最脏的东西,并非阉人的残缺,也非喷溅的污血。
是这张椅子。
它冰冷彻骨,又烫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