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颗流星割裂天鹅绒般的夜幕时,我的镜头里,装的却不是漫天星雨。
镜头冰冷、沉重,紧紧抵着我的眉骨,将视野挤压成一个清晰的圆形。在那圆形的中央,占据着几乎全部视野的,是一个挺拔的背影。顾辰。他微微弓着背,俯身在那台笨重的天文望远镜上,专注地调试着目镜。初冬山巅的寒风像不知疲倦的淘气鬼,呜咽着掠过观测平台,卷起他敞开的旧夹克外套下摆,更毫不留情地灌进他略显单薄的衬衫里。那件洗得发白的浅蓝格子衬衫,后背部分被风瞬间充满,鼓胀起来,形成一个短暂而奇异的弧度。
那一刹那,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我的呼吸停滞在冰冷的空气里,视线凝固在取景框中那片鼓胀的蓝色布料上。它像某种突然被唤醒、极力想要挣脱束缚的生命,又像一对在绝境中陡然张开的、脆弱又倔强的翅膀。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指尖却一片冰凉,几乎要握不住相机的重量。风还在持续地吹,他衬衫后襟的鼓胀起落了几下,最终服帖地落回他清瘦的背脊线条上。翅膀的幻象消失了,只留下那个专注的背影,重新占据了我全部的感官世界。
我猛地移开相机,灼烫的脸颊埋进冰冷的掌心,试图压下那阵汹涌的、令人窒息的心悸。周围是其他社员压低声音的交谈,是对讲机里偶尔传来的观测数据报告,是快门按下的轻微咔嚓声,还有风刮过枯草和岩石的尖啸。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是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刚才那个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画面——他仿佛就要乘风而去。
夜渐深,山顶的温度刺骨。最初的兴奋和新奇被寒冷消磨殆尽,大部分社员都已蜷缩进带来的厚毯子或钻进帐篷里,只留下几个最痴迷的骨干,依旧坚守在各自的望远镜旁,追逐着天际划过的短暂光芒。顾辰自然是其中之一。他像生了根一样,牢牢钉在他的望远镜旁,偶尔才极快地活动一下冻得发僵的手指。
我抱着记录本和星图,假装认真核对星座位置,脚步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点点挪到他身后不远处一块背风的岩石旁坐下。展开星图,铅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一次次越过星图上精密复杂的连线,落在他身上。他后颈那片裸露的皮肤,在望远镜支架上幽微的指示灯映照下,显出一种温润的象牙白。发梢之下,颈骨凸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再往下,靠近衣领边缘,一点极其微小的深褐色,安静地蛰伏在那里。像一颗意外落入凡尘的星屑。
鬼使神差地,我的铅笔尖落在了星图空白的背面。它不再描摹遥远天体的冰冷坐标,而是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勾勒着近在咫尺的、属于一个人的秘密坐标。线条是颤抖的,带着一种隐秘的犯罪感。寥寥几笔,一个极其简略的侧后颈轮廓便出现在纸面上,然后,在那轮廓下方,一个微小的点被郑重其事地点下。我盯着那个点,仿佛它真的具有某种神秘的引力。犹豫片刻,又在那颗小痣旁边,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看清的极轻笔迹,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箭头符号。
流星雨的高峰期似乎过去了,天空划过的银线变得稀疏。顾辰终于挺直了腰背,用力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颊,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他转过身,目光在空旷冷清的平台上扫过,最后落在我蜷缩在岩石旁的影子上。
苏晚他的声音带着点熬夜的沙哑,在寂静的山风里却显得格外清晰,还没去休息不冷吗
我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手猛地一抖,铅笔在星图背面划出一道突兀的长痕,正好穿过那颗刚刚标记的小痣。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破膛而出。我几乎是本能地将星图紧紧合拢,死死按在膝盖上,仿佛要压住一个滚烫的秘密。脸颊烧得更厉害了,连耳朵都烫得不行,幸好夜色够浓。
还…还好。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再看一会儿。
他朝我这边走了几步,停在一个礼貌的距离。山顶的风掠过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双眼睛在望远镜指示灯幽蓝的光晕下,显得格外清亮,仿佛盛着整个银河的碎光。他看着我,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带着点疲惫却温和的笑意。
在看什么他问,目光似乎落在我紧攥着的星图上。
啊我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把星图往身后藏了藏,没…没什么,随便看看。
慌乱中,我随手朝头顶一指,猎…猎户座!腰带三颗星,很亮。
语无伦次。
顾辰顺着我指的方向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他微微眯起眼,下颌的线条在微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是很亮。他轻声说,语调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片刻的停顿后,他的目光从璀璨的猎户座移开,重新落回我脸上。那幽蓝的光映在他眼底深处,跳跃着,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心湖的死水。
不过,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吹散,却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我觉得你的眼睛,比那三颗星加起来还亮。
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雪白。血液疯狂地涌上脸颊,耳膜里全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他看见了!他一定看见了!看见了我刚才的鬼祟,看见了我滚烫的脸颊,看见了我眼中无处遁形的慌乱……巨大的羞耻感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岩石的缝隙里,再也不要出来。
我…我去睡了!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旁边的水壶。星图和记录本被我死死抱在胸前,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我不敢再看他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冲向不远处那个小小的、属于我的单人帐篷。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也无法平息那份几乎要将我灼穿的滚烫。
钻进帐篷狭小的空间,拉上拉链,世界瞬间被隔绝在外。我背靠着冰冷的帐篷内壁,滑坐到防潮垫上,急促地喘息着。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刚才他说的那句话,像带着倒刺的藤蔓,一遍遍缠绕上来——你的眼睛,比那三颗星加起来还亮。
每一个字都烫得惊人。
我摸索着,颤抖着重新展开那张星图。借着帐篷缝隙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手指抚过背面那道因慌乱而划下的长长铅痕。它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粗暴地穿透了那个标记着他后颈小痣的简笔画。那颗小痣,那个隐秘的坐标,此刻显得如此荒唐可笑。
一股强烈的、想要毁灭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摸索到背包侧袋里的笔,不是铅笔,是写字的钢笔。黑暗中,我凭着感觉,在星图背面那道划痕旁边,那片混乱的线条里,用力地、几乎是发泄般地写下几个字。钢笔尖划破纸张,留下深深的凹痕,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微微晕开。写完,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把星图胡乱塞进背包最底层,连同那支滚烫的笔,还有那颗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一起埋进了黑暗深处。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大家就顶着刺骨的寒气开始收拾装备。沉默笼罩着返程的队伍,一夜未眠的兴奋被疲惫取代。我背着沉重的器材包,低着头走在队伍末尾,刻意避开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回到学校,天文社活动室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慵懒和咖啡的苦涩香气。大家把器材归位,瘫倒在椅子上,分享着昨晚拍到的流星照片,讨论着哪一张最有可能获奖。
我默默地整理着观测记录,把一叠星图放回资料柜。指尖触碰到最底下那张背面有字的星图时,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塞进了那堆资料的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把昨夜的心悸和那句烫人的话语也一并封存。
几天后,一个更冷的下午,消息像一颗冰冷的陨石砸进了活动室。指导老师带来了一个简短得近乎残酷的通知:由于经费和场地问题,天文社解散了。活动室里瞬间死寂,只有窗外呼啸的北风拍打着玻璃窗。几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错愕和茫然,有人小声地骂了一句,有人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辰站在窗边,背对着大家。他的身影在铅灰色的天光映衬下,显得格外瘦削和沉默。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握紧,又松开。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那么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那惯常的清亮光芒似乎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疲惫。
就这样吧。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平静得可怕,各自…保重。
没有冗长的告别,没有煽情的回忆。大家沉默地收拾着属于自己的零碎物品,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布。我动作僵硬地收拾着自己的笔记本和笔袋,眼角余光看到顾辰走到资料柜前。他打开柜门,目光在里面逡巡。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会看到吗看到那张藏在最底下的、写满了秘密和划痕的星图
他的手指在那些资料上划过,动作很慢。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最终,他的手指停在了那叠星图上,抽出了几张。我的心跳骤然停止。然而,他只是随意地翻看了最上面几张观测记录图,便将其余的,包括我藏起来的那一张,留在了柜子里。他关上了柜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落下的铡刀。他拿起自己那几本书,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门开了,又关上,隔绝了他最后的身影。
活动室里只剩下空荡的回响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我冲到资料柜前,猛地拉开柜门,手指颤抖着翻到最底层,抽出那张星图。背面,那道长长的划痕还在,那个小小的痣点和歪扭的箭头还在。而在它们旁边,是那晚我在极度的羞耻和慌乱中,用钢笔狠狠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几个字:
顾辰,你比猎户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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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迹歪斜,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蓝黑色,像一滴凝固的、绝望的眼泪。
时光如同湍急冰冷的河流,裹挟着渺小的个体无声奔涌。十年,足以让校园的喧嚷褪色成遥远的背景杂音,足以让仰望星空的执念在现实的尘嚣中蒙上厚厚的灰。我按部就班地毕业,找了一份与浩瀚宇宙毫无关联的工作,在城市的钢筋森林里过着平静得近乎寡淡的生活。偶尔在某个晴朗的夜晚抬头,看见稀疏的城市星光,心底某个早已结痂的角落会泛起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酸涩。那个名字,连同那个被风吹鼓了衬衫后背的身影,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记忆深处,不再轻易开启。偶尔在科技新闻的角落里瞥见关于NASA某项深空探测进展的消息,手指会无意识地停顿一下,但也仅此而已。他的名字,从未出现在那些报道里。我甚至刻意回避去搜索,仿佛那是一个需要封印的咒语。
直到那一天,手机推送的本地新闻头条标题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探索之眼巨型天文望远镜落成仪式今日举行,首席设计师顾辰亲临。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新闻配图是一张抓拍的照片: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头发几乎全白的身影,正站在一个巨大无比的银色仪器旁,侧身对旁边的人讲解着什么。他的背脊依旧挺直,但岁月已然刻下了深深的痕迹,曾经清瘦的下颌线条变得棱角分明,透着一种沉稳的锐利。唯有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隔着屏幕,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穿透星图、映照猎户座的光芒,只是沉淀了更多深邃难测的幽暗。
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了直播链接。
画面切入宏伟崭新的天文馆穹顶大厅。巨大的环形屏幕铺满视野,深邃的宇宙星云缓缓旋转,如梦似幻。流光溢彩的蓝光温柔地倾泻而下,笼罩着台下衣香鬓影的嘉宾席。主持人正在介绍项目历程,声音透过音响在空旷的穹顶下回荡。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嘉宾席前排那个白发的身影上。顾辰。他安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无名指上一圈铂金的光芒在幽蓝的光线下偶尔一闪。那微小的闪光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带来一丝迟来的、钝钝的痛感。十年,足够改变一切。心底最后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小火苗,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主持人激昂的语调拔高:……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探索之眼’的灵魂,顾辰博士和他的团队!接下来,我们将一起见证……
掌声如潮水般响起。顾辰在掌声中缓缓起身,走向舞台中央的发言台。他的步伐沉稳,带着一种千帆过尽后的从容。聚光灯追随着他,白发在强光下几乎有些耀眼。
他走到发言台后,微微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台下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目光似乎并没有特定的焦点,深邃得像他毕生探索的宇宙本身。
谢谢。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低沉、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岁月打磨后的痕迹,‘探索之眼’的诞生,是无数人梦想与汗水的结晶。它望向深空,而我们,站在它的身后回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仿佛穿透了华丽的穹顶,看到了十年前那座寒冷的高山。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回望的,不仅仅是宇宙的奥秘,或许还有……我们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他忽然话锋一转,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复杂的弧度,这路上,总有些……当时未能好好道别的风景,未能说出口的话。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而礼貌的笑声,带着些许善意的理解。我的呼吸却骤然屏住了,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手机边缘。
顾辰微微侧身,目光投向舞台一侧巨大的控制台。他朝那边点了点头,一个手势。
瞬间,他身后那面占据整面墙壁的环形主屏幕,宇宙星云壮丽的画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猝不及防的、巨大的镜头切换——它直接切入了观众席!
镜头在密集的观众席中快速而精准地移动、放大、定格!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拨开人群,最终,死死地锁定了一张脸。
一张写满惊愕、茫然,因过度震惊而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我的脸。
时间,空间,思维,一切都在那一刻被强行撕裂、碾碎、冻结。大厅里所有的灯光、声音、人影,都化作了模糊扭曲的背景。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巨大屏幕上自己放大的、无比清晰也无比陌生的惊惶面孔,还有穿透屏幕、从遥远舞台中央投来的那道目光——顾辰的目光。
他站在光芒的中心,白发如雪,隔着整个沸腾又死寂的礼堂,隔着汹涌流逝的十年光阴,隔着无数张仰起的、惊讶困惑的脸庞,静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个失魂落魄的女人。他的眼神里没有戏谑,没有嘲弄,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等待了亿万斯年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眼前一阵发黑。我能感觉到周围瞬间爆发的、针扎般的无数道视线,疑惑的、探寻的、兴奋的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死死困住。羞耻和恐慌像岩浆一样冲上头顶,烧得我耳膜轰鸣。逃!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
就在我身体僵硬,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推开座椅夺路而逃的瞬间,顾辰的声音再次透过麦克风响起,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落在死寂的大厅里,也砸在我的心上。
抱歉,占用大家一点时间。他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奇迹般地压下了台下细微的骚动。他微微抬手,指向屏幕上那张被无数目光聚焦的脸,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这位,是苏晚女士。
我的名字被他清晰地念出来,在空旷的穹顶下回荡,带着一种审判般的重量。
十年前,他继续说,目光始终锁定着屏幕上的我,仿佛要将这十年的距离一眼望穿,在一个看流星雨的山顶,天文社的观测活动上……他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溯一段久远的、蒙尘的记忆,她有一张星图。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星图!那张背面写满了秘密、被我深埋在资料柜底层的星图!它怎么会……它怎么可能……
顾辰缓缓抬起手,他的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他手中,赫然托着一张明显陈旧、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卷。他将纸卷在镜头前小心地展开。巨大的屏幕上,清晰地映出那幅手工绘制的星图——熟悉的星座连线,熟悉的观测标记,还有……背面那道因慌乱而划下的、穿透了简笔人像颈部的长长铅痕!以及铅痕旁边,那行力透纸背、墨水微微晕开的钢笔字迹:
顾辰,你比猎户座亮。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压抑不住的惊呼、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兴奋的议论声瞬间如同潮水般涌起、扩散。闪光灯疯狂地亮起,如同密集的流星雨,捕捉着屏幕上那行稚嫩又滚烫的告白,也捕捉着我此刻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狼狈。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阻挡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视线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阻碍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十年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被那张泛黄的星图和他平静的话语,彻底击得粉碎。羞耻、震惊、迟来的巨大悲伤,还有一丝被时光掩埋却从未真正熄灭的委屈,排山倒海般将我淹没。我像个迷路已久、终于被找到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泣不成声。
巨大的环形屏幕上,我的失态被无限放大。哭泣的肩膀,模糊的泪眼,捂着脸颤抖的手指……一切都暴露在冰冷的镜头和无数道目光之下。
顾辰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将他白发映得如同顶着一圈冷冽的光晕。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崩溃的身影,看着那无声的剧烈颤抖,脸上那点强装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镜片后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击着他的心防。
苏晚,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穿透台下嗡嗡的议论声,那张星图,它……一直在我这里。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需要极大的力气:天文社解散那天,我清理资料柜……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回十年前那个同样压抑冰冷的午后,在柜子最底层,发现了它。背面……有东西。
台下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闪光灯更加疯狂地闪烁,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那句话……顾辰的声音顿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那句话,我看见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台下的议论声几乎要再次沸腾起来。整个穹顶大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无数道目光聚焦的灼热感。他抬起头,不再看屏幕上的我,目光投向穹顶深处那片模拟的、幽蓝的星空,仿佛在寻找着早已逝去的流星痕迹。
十年。他轻轻吐出这个时间,带着千钧的重量,十年里,我把它带在身边。从学校的宿舍,到国外的实验室,再到NASA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它压在书桌玻璃板下面,跟着我漂洋过海,跟着我熬过无数个通宵的夜晚,跟着我……面对每一次失败和瓶颈。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台下彻底安静了,连闪光灯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我常常看着它。他微微低下头,视线似乎落回到手中那张泛黄的星图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道长长的划痕,抚过那行晕开的字迹,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看着那道划痕,想象你写下这句话时的心情……是慌乱是害羞还是……害怕
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尘封十年的心事。我捂着脸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了,泪水汹涌得无法抑制,顺着指缝不断滑落。
我也害怕。顾辰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和苦涩,苏晚,我比你更害怕!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害怕……害怕自己不够好,害怕承担不起那份纯粹的期许,害怕……万一回应了,却最终让你失望。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观众席的方向,投向那个模糊的、哭泣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迟来的痛楚和巨大的愧疚,所以,我选择了沉默。我带着它走,把它当作一种鞭策,一种……不敢回头的动力。我以为只要走得足够远,站得足够高,总有一天,我能有足够的勇气和底气,站到你面前……
他再次停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了十年的情绪全部倾吐出来。
可我错了。
这三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我走得太远,站得太高,却彻底弄丢了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悔意笼罩着他,十年,足够发生太多事情。当我终于觉得……或许有那么一点点资格,回头去寻找当年那道比猎户座还亮的光时,却发现……已经太迟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最终,停留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圈冰冷的铂金光芒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有认命,有遗憾,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底那个被刻意锁死的盒子——十年间零星听到的传闻,关于他早已成家、妻子是国外实验室伙伴的消息碎片,此刻终于拼凑成残酷而清晰的现实。
那点刚刚因他话语而升起的、连自己都唾弃的微弱希冀,瞬间被浇灭,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绝望。原来,这迟来的敢说,并非重逢的序曲,而是一曲盛大的、公开的……告别挽歌。他只是在完成一个仪式,一个对青春、对遗憾、对那个不敢说的自己,迟到了十年的交代。而我,连同我当年那颗卑微又滚烫的心,只是这场告别仪式上,那个被聚光灯无情解剖、展示给所有人看的祭品。
巨大的屈辱感和心碎感彻底将我吞噬。我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压抑的哭声终于从指缝里泄露出来,破碎而绝望。离开!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强烈。我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座椅扶手,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聚光灯和无数道目光的凌迟。
就在这时,顾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所以,今天,在这里,在‘探索之眼’第一次望向宇宙深空之前……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那张泛黄的星图,让背面的字迹再次清晰地呈现在巨大的屏幕上,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我想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句话还给你。
他的目光穿透空间,牢牢锁住那个想要逃离的身影,声音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苏晚——
他叫出我的名字,掷地有声。
——你才是我的星光。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高举的星图,屏幕上放大的、力透纸背的顾辰,你比猎户座亮,顾辰白发下那双盛满痛楚、悔悟和某种不顾一切炽热的眼睛,台下死寂后骤然爆发的、如同海啸般的巨大声浪——惊呼、议论、难以置信的感叹……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扭曲着、轰鸣着冲击着我的感官。
你才是我的星光。
这七个字,如同七颗滚烫的星辰,裹挟着穿越十年的风尘与重量,狠狠撞进我早已被泪水淹没、一片狼藉的心湖。巨大的冲击力让我踉跄了一下,摸索着座椅扶手的手指瞬间脱力,身体软软地跌坐回冰冷的椅子里。捂着脸的手无力地滑落,沾满泪水的、狼狈不堪的脸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暴露在无数道目光和那巨大屏幕的捕捉之下。
顾辰依旧站在舞台中央,高举着那张星图,像举着一面迟来的、宣告投降也宣告某种真相的白旗。他的胸膛微微起伏,镜片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里面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有深不见底的痛楚,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等待。
台下是沸腾的声浪。闪光灯连成一片刺目的白海,疯狂地记录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记者们激动地对着话筒语无伦次地报道,嘉宾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震惊、好奇或一丝看戏的兴味。
天哪……这是现场告白吗
反转!大反转!这可比望远镜落成劲爆多了!
那个女的是谁看着挺普通的……
十年前……天,太浪漫了吧不对,好像也不对……
顾博士他……不是结婚了吗戒指还在手上呢……
那些细碎的、被放大的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我。屈辱、混乱、难以置信,还有那被绝望冰封后又被这七个字骤然点燃的、连自己都恐惧的微弱火苗,在我胸腔里疯狂地撕扯、冲撞。
你才是我的星光……
这句话是真的吗还是仅仅是他对愧疚的一场盛大表演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在聚光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像一道无形的判决,提醒着我那无法逾越的现实鸿沟。十年的距离,身份的云泥,还有他早已属于别人的事实……这迟来的星光,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巨大的茫然和心碎让我几乎无法思考。我像一叶被卷入狂暴漩涡的孤舟,在惊涛骇浪中彻底失去了方向。只想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聚光灯,逃离这无数道审视的目光,逃离台上那个白发苍苍、投下巨大阴影的男人和他那句足以将人焚烧殆尽的话语!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手边的提包,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一地。但我顾不上这些了,只想立刻、马上消失!
苏晚!
顾辰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看到我要走。
这一声呼唤,如同无形的绳索,绊住了我仓惶的脚步。我僵在原地,背对着舞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着。散落在地上的口红、钥匙、纸巾……像一片狼藉的战场,映衬着我的狼狈。
台上,顾辰放下了高举星图的手。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控制台。
瞬间,巨大的环形主屏幕再次切换!
宇宙星云消失了,嘉宾席的镜头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下顾辰手中的那张泛黄的星图,以及星图背面那行无比清晰的字——顾辰,你比猎户座亮。镜头缓缓拉近,聚焦在那行字上,每一个笔画的颤抖,每一处墨水的晕染,都被放大得纤毫毕现。
我知道!顾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力量,压下了台下的喧嚣,我知道这很突然!很荒谬!甚至……很自私!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
我也知道,十年,太长了!长到足以改变一切!长到……我可能早已失去了说这句话的资格!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僵硬的背影,每一个字都像在燃烧他的生命,我更知道,现在说这些,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困扰,甚至……是伤害!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痛的、无法辩驳的认命:是的,我结婚了。戒指就在这里。他微微抬了抬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指环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光,这是一个事实,无法改变,也无法抹去。我的人生……已经有了既定的轨道和责任。
台下的喧哗声因为这直接的承认而再次升高,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所以,顾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清晰,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请求你的原谅,更不是奢望能改变什么结局!那太无耻了!
他的目光穿过沸腾的人群,牢牢钉在那个颤抖的背影上,一字一句,如同刻在石碑上的铭文:
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一个迟到了十年的真相,一个被我愚蠢地埋藏了十年的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麦克风,对着整个穹顶大厅,对着那个不肯回头的背影,也对着自己无处安放的灵魂,发出了最后的、震耳欲聋的声音:
苏晚!十年前那个山顶,当你说猎户座很亮的时候,我真正想说的是——
——你的眼睛,才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璀璨的星光!从未改变!从未熄灭!
巨大的声浪在穹顶下轰然炸开!掌声惊呼议论所有声音都混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如同宇宙大爆炸的余波。
而我,背对着那光芒万丈的舞台,背对着那个倾尽一切呐喊的男人,背对着巨大屏幕上那行属于十年前的稚嫩告白,僵立在原地,散落一地的狼藉之中。
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