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哲把最后一道清蒸鲈鱼端上桌时,七点的钟声恰好敲完最后一下。餐桌上铺着苏晚最喜欢的米白色亚麻桌布,中间摆着刚插好的白玫瑰,花瓣上还凝着水珠。三支细长的香薰蜡烛已经点燃,暖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两份精致的牛排,烤芦笋,还有那盘鲈鱼。空气里弥漫着迷迭香、黑胡椒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玫瑰甜香。
今天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林哲解下围裙,指尖沾了点水,理了理额前微乱的碎发。他看着精心布置的一切,嘴角不自觉地弯起。苏晚前几天提过一嘴,说公司那个大项目收尾了,今天应该能准时下班。他特意请了半天假,从挑选食材到摆盘,一点没假手于人。
他坐进柔软的餐椅,拿起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没有苏晚的消息。可能路上堵车林哲想着,顺手点开朋友圈。指尖往下滑动,几张风景图,一条新开的网红奶茶店打卡,再往下——
指尖猛地顿住。
是苏晚的闺蜜,赵曼。发在半小时前。
九宫格照片。
第一张,是赵曼和苏晚头碰头,对着镜头笑得恣意飞扬,脸颊绯红,显然喝了不少。
第二张,是摆满昂贵酒瓶的桌面特写。
第三张,是苏晚穿着件他从未见过的、缀满亮片的银色吊带裙,在一群人的簇拥下,高举着酒杯,眼神迷离而兴奋。
第四张……林哲的瞳孔骤然收缩。
照片背景是光线暧昧迷离的卡座角落。苏晚几乎是依偎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那男人侧对着镜头,穿着考究的深色衬衫,一只手松松地搭在苏晚裸露的肩头,姿态亲昵而充满占有欲。苏晚仰着脸,正对着男人笑。那笑容,灿烂、明媚,带着一种林哲许久未曾在她脸上见过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沉醉。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满了整个夜晚的星光,全都只为眼前这个人而闪烁。
配图的文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林哲的眼睛:好姐妹的夜晚,比老公香多了![爱心][飞吻]
@苏晚
开心到模糊!
时间显示:19:32。
林哲盯着那张照片,仿佛石化。餐桌上摇曳的烛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周围精心营造的温馨氛围,那食物的香气,玫瑰的芬芳,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瞬间变得无比遥远、空洞,甚至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久到蜡烛燃烧过半,蜡泪堆积在银质烛台上,凝结成丑陋的形态。久到餐盘里原本热气腾腾的牛排彻底冷透,油脂凝固,覆盖了一层令人不适的白霜。久到那尾清蒸鲈鱼的眼睛,在冷掉的汤汁里,蒙上了一层灰白的翳。
他慢慢地,把手机屏幕扣在冰冷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胸腔里某个地方,先是传来一阵尖锐的、被撕裂的剧痛,紧接着,那痛感迅速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麻木吞噬、冻结。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连血液都凝固了。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绕过餐桌。目光扫过那精心准备的、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晚餐。然后,他径直走向卧室,脚步很稳,没有一丝踉跄。
卧室里还残留着苏晚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尾调。林哲打开衣柜,属于他的那半边空间,衣物不多,叠放得整整齐齐。他拉开行李箱,开始一件一件地往里放。衬衫、T恤、长裤、袜子……动作机械,精准,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里面的证件、护照、几张重要的银行卡和票据,放进随身的公文包里。他的目光落在抽屉深处,一个深蓝色丝绒小盒子上。那是他们的婚戒盒。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两枚铂金素圈。他拿起属于自己那枚,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他顿了顿,将戒指套回自己的无名指,然后将空盒子轻轻合上,放回原处。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床头墙壁正中央。
那幅巨大的、镶着精致水晶边框的婚纱照。照片里,碧海蓝天,白沙细腻。穿着洁白曳地婚纱的苏晚,被他从身后紧紧环抱着,她笑得羞涩而甜蜜,微微侧头靠在他的颈窝,阳光洒在她脸上,幸福满溢得几乎要溢出相框。那时的他,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爱意和笃定,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
林哲静静地看了几秒。照片里的笑容,与朋友圈里依偎在陌生男人怀中的笑容,在他脑海里重叠,撕扯。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苏晚笑靥如花的脸颊,冰冷的玻璃触感。然后,他猛地攥住相框厚重的水晶边框,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从墙上拽了下来!
哗啦——哐当!
巨大的声响撕裂了死寂的公寓。沉重的相框砸在地板上,水晶边框瞬间碎裂,晶莹的碎片如同绝望的眼泪,迸溅开来,滚落到房间各处。保护照片的钢化玻璃也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扭曲了照片上那两张曾经无比幸福的脸庞。
林哲弯下腰,面无表情地拨开那些尖锐的碎片。他抓住相框的内衬板,用力一撕——
嘶啦——
刺耳的撕裂声响起。厚重的衬板连同上面那张承载着三年时光的照片,被他硬生生撕成了两半。照片上,他和苏晚的身体,从紧密相拥的姿态,被一道狰狞的裂口彻底分开。他的动作没有停,一下,又一下,将那两半照片继续撕扯,撕成更小的碎片。坚硬的衬板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渗出细小的血珠,他浑然不觉。
直到手里只剩下两团面目全非的、揉皱的纸团和破碎的衬板残骸。他直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户。冬夜的寒风裹挟着城市冰冷的喧嚣,瞬间灌入温暖的室内,吹得窗帘猎猎作响,也吹得他指尖的伤口刺痛。他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将那两团承载着过往的残骸,用力抛了出去。纸屑和碎片在凛冽的风中四散飘飞,迅速消失在楼下浓重的黑暗里,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他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与喧嚣,也隔绝了某种东西。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行李箱拉链被缓缓拉上的声音,单调而决绝。
他拖着行李箱,拎着公文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玄关的感应灯因为他走动的声响,幽幽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落在一个小小的、磨砂玻璃的碗碟上。那是苏晚买来专门放钥匙的。
林哲停下脚步。他从裤袋里掏出属于这扇门的钥匙——一把普通的银色防盗门钥匙,还有一把更小的、是楼下信箱的。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有些褪色的皮质钥匙扣,那是他们刚在一起时,苏晚在某个手作小摊上做的,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母:L&W。
他盯着钥匙扣看了几秒,然后,手指用力,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剥离血肉般的滞涩感,将钥匙从那个小小的皮质圈里褪了下来。金属摩擦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玄关里异常清晰。褪下来的钥匙,冰冷而坚硬,躺在他掌心。
他弯下腰,将这两把失去了钥匙扣、变得光秃秃的钥匙,轻轻地、轻轻地放进了那个空荡荡的磨砂玻璃碗里。
金属碰触玻璃,发出清脆而空洞的一声轻响。
叮——
这声音像是一声休止符,敲在凝固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钥匙在锁孔里胡乱捅动、却怎么也插不准的金属刮擦声。紧接着,是密码锁被连续错误输入的急促蜂鸣报警音。
嘀!嘀!嘀!——错误!错误!
林哲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看着那扇紧闭的防盗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终于被从外面用密码打开了。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酒精、烟味和陌生香水的气息猛地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房间里残留的最后一丝家的味道。
苏晚踉跄着撞进门内。
她身上还穿着照片里那件亮得刺眼的银色吊带裙,只是此刻肩带滑落了一边,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精心打理的卷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边。脸上妆容依旧精致,但眼线有些晕开,眼角带着放纵过后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亢奋。她手里还抓着一个亮闪闪的手包,鞋跟歪斜地踩在地板上,发出不稳的声响。
感应灯的光线照亮了她酡红的脸颊和迷蒙的双眼。她扶着玄关的墙壁,似乎才看清站在光影交界处的林哲,以及他脚边那个巨大的行李箱。
林哲她含糊地叫了一声,眉头不耐烦地皱起,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了兴致的烦躁和醉醺醺的困惑,你……你大半夜的拖着箱子……发什么疯呢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语调拔高,充满了指责的意味。
林哲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越过她迷离的醉眼,越过她凌乱的头发,越过她滑落的肩带,最终,牢牢地钉在了她的脖颈与锁骨交接的地方。
那里的皮肤细腻白皙,却清晰地印着一个印记。
一个新鲜的、边缘带着微微淤紫的、暧昧而刺眼的深红色吻痕。像一枚丑陋的印章,盖在原本属于他的领地。在玄关惨白的灯光下,那痕迹显得无比清晰,无比狰狞,无比肮脏。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抬手想去遮掩,动作却因为醉酒而显得笨拙无力。
林哲的眼神,最后一丝属于人类情感的波动彻底消失了。那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漠。他看着苏晚,看着这个他爱了五年、娶回家三年的女人,看着她醉态可掬的指责,看着她锁骨上那个昭示着背叛的烙印。
他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开了口,声音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足以冻裂骨髓的寒意:
脏了,就不要了。
说完,他再没有看苏晚一眼,仿佛她只是路旁一堆碍眼的垃圾。他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轮子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滚动声。他侧身,从僵立在门口、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的苏晚身边,擦肩而过。
门外的寒风迫不及待地涌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苏晚身上那件单薄的亮片裙。他高大的背影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入电梯间冰冷的灯光里,按下了下行键。
身后,公寓的门,被他出去时顺手一带,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电梯门缓缓合拢。金属门上映出林哲毫无表情的脸,和他身后那扇紧闭的、属于过去的门。数字开始跳动,下行。
---
城市巨大的胃囊在深夜里缓慢蠕动,吞吐着疲惫与孤独。林哲拖着行李箱,走在人行道上,轮子碾压过路面的声音单调而空洞,是此刻唯一的伴奏。寒风刀子般刮过脸颊,他却感觉不到冷,胸膛里那块被冻结的地方,麻木得彻底。
手机在口袋里无声地震动起来。他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着苏晚的名字。他手指悬在红色的挂断键上,停顿了一秒,然后毫不犹豫地划开。世界清静了。几秒后,震动再次传来,屏幕上换成了赵曼的名字。林哲直接按了侧键,屏幕瞬间漆黑。
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不是家的地方。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是齿轮与时光——他和大学死党陈默合开的那间小小的钟表工作室兼咖啡馆。那里有张窄小的折叠沙发,是他偶尔加班太晚的临时栖身之所。
深夜的街道空旷寂寥。工作室在老城区一条僻静巷子的尽头,门口悬着一盏光线昏黄的老式马灯。林哲掏出另一串钥匙,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黄铜齿轮装饰的橡木门。
吱呀——
门轴发出熟悉的呻吟。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机油、咖啡渣和皮革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这味道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黑暗中,陈列架上那些静静躺着的、来自不同年代的怀表和座钟,像一群沉默的见证者。
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工作台上那盏老式的绿罩台灯。昏黄的光圈只照亮了台面上一小块区域,那里散落着细小的螺丝、镊子、游丝、几块拆开的表芯零件,还有一杯早已冷透的咖啡。这是他昨天离开时的样子,时间在这里似乎停滞了。
他把行李箱推到墙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脱下大衣,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他坐进那张伴随了他无数个日夜的高脚工作椅里,皮革坐垫发出轻微的承重声。
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里,在一堆冰冷的金属零件中间,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深蓝色丝绒小盒子。盒盖打开着。
里面,一枚铂金素圈戒指,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而固执的光。
这是他出门前放回去的那枚属于苏晚的婚戒。此刻,它却出现在这里,躺在他最熟悉、最私密的工作空间里。像一个无声的嘲弄,一个甩不掉的幽灵。
林哲盯着那枚戒指,眼神冰冷。他伸出手,不是去拿起它,而是拿起旁边那把锋利的不锈钢镊子。他用镊子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专注,夹起了那枚冰冷的圆环。
他转动椅子,面向工作台旁那个沉重的金属工具柜。柜子侧面,靠近底部的地方,焊接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装置——那是他自己设计并安装的废弃零件收集口。一个黑黢黢的、只有硬币大小的圆孔。
林哲捏着镊子,将戒指缓缓移动到那个圆孔的上方。他停顿了一瞬,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然后,镊子松开。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那枚象征着誓言、忠诚与三年婚姻的铂金戒指,瞬间消失在那个深不见底的、专门吞噬无用金属碎屑的黑暗孔洞中。
林哲放下镊子,重新转回工作台前。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熟悉的味道似乎驱散了一些胸口的滞闷。他戴上寸镜,拧紧镜架上的旋钮,右眼的世界瞬间被放大。他拿起镊子和一把细小的螺丝刀,目光聚焦在台面上那块拆了一半的百年灵老怀表机芯上。
黄铜夹板上的螺丝纹路在寸镜下纤毫毕现。他屏住呼吸,手腕极其稳定地操控着螺丝刀,轻轻拧动。细微的金属摩擦声,秒针走动般精确的节奏,在绝对寂静的工作室里被无限放大。一个、两个……细小的螺丝被精准地卸下,整齐地排列在软木垫上。
当最后一块主夹板被小心翼翼地取下,暴露在灯光下的,是错综复杂、精密无比的齿轮阵列。宝石轴承闪烁着微光,纤细的游丝盘绕如发。林哲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微小的部件,像一位将军检阅他的士兵。他的动作稳定、精准,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指尖的轻微颤抖在接触到冰冷的金属后彻底消失。他拿起一根特制的细毛刷,轻轻拂去一个轮系齿轮齿间几乎看不见的微尘。
时间,在这方寸之间的精密世界里,失去了意义。
当最后一块夹板被重新拧紧,林哲摘下寸镜,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右眼。窗外,天边已经透出蒙蒙的灰白。他竟然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孤零零的行李箱,又落回工作台上。那杯冷透的咖啡旁边,他的手机屏幕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和一堆未读信息,几乎都来自苏晚和赵曼。
林哲拿起手机,指尖冰冷。他没有点开那些信息,只是点开了通讯录,找到了苏晚的名字。然后,他点开编辑,在联系人名称那一栏,删掉了老婆两个字。光标闪烁着,他沉默了几秒,重新输入了两个字。
苏晚。
data-fanqie-type=pay_tag>
做完这一切,他放下手机,像放下一个无关紧要的零件。他走到角落,打开了行李箱。里面整齐叠放着他的衣物。他拿出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走向工作室后面那个狭小的洗手间。冰冷的水流冲击着脸颊,带来短暂的刺痛和清醒。
镜子里的人,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下巴冒出了胡茬,眼神沉寂得像一口深井。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陌生而疲惫。水流声停止,他擦干脸,换上干净的衣服。当他走出洗手间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巷子里开始有了人声。
林哲走到工作台前,拿起手机,忽略掉所有未读提示,直接点开了通讯录里另一个名字:陈默。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喂哲子陈默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背景音里还有小孩的哭闹声,这么早啥事儿
默子,林哲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异常平静,工作室这边,我最近想住一阵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响起陈默明显拔高的声音:住工作室你搞什么和苏晚吵架了她把你赶出来了他的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关切和一丝急切。
不是吵架。林哲打断他,目光落在那个吞噬了戒指的黑暗孔洞上,声音低沉而清晰,是结束。默子,帮我个忙,找个靠谱的律师。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死寂。隔着听筒,林哲几乎能想象出陈默此刻震惊得张大了嘴的样子。
结…结束陈默的声音带着震惊过后的干涩,哲子,你…你确定这可不是小事!到底发生什么了昨天不还是你们三周年吗
确定。林哲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简短得不容置疑,律师的事,尽快。费用我出。
……操!陈默终于爆了句粗口,带着巨大的冲击和兄弟间无需多言的愤怒,行!我明白了!妈的……你放心,我给你找最好的!妈的苏晚她……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语气里的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了。林哲低声道,挂断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感觉完成了第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阳光透过工作室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工具和零件的工作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新的一天开始了,一个没有苏晚,没有家的日子。
他走到咖啡机旁,熟练地磨豆、压粉。机器发出沉闷的轰鸣,很快,浓郁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昨夜残留的酒精和香水的记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滚烫的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和随之而来的、苦涩的清醒。
他端着咖啡杯,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窗外,城市正在彻底苏醒。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骑着电动车送孩子上学的父母,推着早餐车的小贩……平凡而喧嚣的日常图景。
林哲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勾勒着他沉默而略显冷硬的侧影。他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朋友圈的图标上,赵曼那条动态依旧刺眼地悬挂在顶端。他点开那张苏晚依偎在陌生男人怀里的照片,长按。
屏幕上跳出选项:删除该聊天
和
投诉。
他的指尖在删除该聊天上悬停了一瞬,然后,毫不犹豫地向下滑动,点在了那个灰色的、代表彻底断绝的选项上。
不看他(她)。
苏晚的头像和名字,瞬间从他的朋友圈世界里彻底消失。
做完这一切,他把手机揣回口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繁忙的街道。咖啡杯握在掌心,汲取着那一点滚烫的温度。他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战役、侥幸生还的士兵,站在废墟之上,环顾着满目疮痍的新世界。疲惫深入骨髓,痛楚并未消失,只是被强行压进了麻木的冰层之下。但至少,他站住了。
他需要处理很多事情。律师、财产分割、他放在那个家里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还有,他必须找到一个真正能安身的地方。
林哲转身,回到工作台前。咖啡杯放下,发出一声轻响。他再次戴上寸镜,拿起那块刚刚组装好的百年灵怀表。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专注,手指更加稳定。精密齿轮咬合的微小声响,秒针般精确的节奏,成了此刻唯一能安抚他、支撑他、让他暂时逃离现实的锚点。
---
工作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门后的黄铜铃铛上,发出一串急促而愤怒的叮当乱响。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扑了进来。
苏晚冲了进来。
她身上还是昨天那件亮片吊带裙,外面胡乱裹了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拉链都没拉好,露出里面银色的裙摆和光裸的脖颈。头发更加凌乱,脸上没有化妆,眼圈红肿,带着宿醉后的憔悴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焦急。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锁定了坐在工作台后、戴着寸镜的林哲。
林哲!她几步冲到工作台前,双手重重拍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发出砰的一声,你什么意思昨天晚上发什么疯拖着箱子就走电话不接信息不回!钥匙还丢在玄关你想干嘛!
她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着紧绷的神经。工作室里几个正在安静喝咖啡的熟客被惊动,诧异地看了过来。
林哲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依旧低着头,寸镜的放大镜片遮住了他的眼神。他右手稳稳地捏着细小的螺丝刀,左手用镊子夹着一个米粒大小的蓝钢游丝,正全神贯注地将其安装到怀表机芯的摆轮夹板下。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间精密的机械宇宙,苏晚的爆发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苏晚见他毫无反应,怒火更炽。她绕过工作台,一把抓住林哲的手臂,用力摇晃:你说话啊!哑巴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晚上打你电话打到关机!你躲在这里装什么死就因为那条朋友圈就因为我跟朋友出去喝了点酒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林哲的手臂,声音因为激动而破音,赵曼那条朋友圈是开玩笑的!你一个大男人心眼怎么这么小那个男的只是朋友的朋友,喝多了闹着玩而已!你至于吗啊!
林哲的手臂被她摇晃着,但他捏着螺丝刀和镊子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偏移。那个细小的游丝,依旧精准地落在它该在的位置。他缓缓地、极其克制地,抬起没有被抓住的那只手,推了推鼻梁上的寸镜镜架,终于抬起了头。
寸镜的镜片像两个凸起的、冰冷的复眼,映出苏晚此刻歇斯底里的脸。他的眼神透过镜片,落在她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彻底的、看陌生人般的平静,平静得让苏晚的心猛地一沉。
松开。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像手术刀划开空气。
苏晚被这眼神和语气冻得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林哲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用螺丝刀极其轻柔地拧紧固定游丝末端的螺钉。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专注得仿佛苏晚根本不存在。
林哲!苏晚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恐惧和委屈开始压过愤怒,你…你别这样!我知道错了!我昨天是喝多了,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了行不行你跟我回家!我们好好谈谈!她伸手想去抓林哲的手腕,试图用肢体接触唤起他的回应。
林哲在她手指即将碰到自己的前一秒,手腕极其细微地一偏,避开了。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工作姿势。他放下螺丝刀,拿起一把气吹,对着刚刚安装好的游丝极其轻柔地吹了吹,拂去可能存在的微尘。
没什么好谈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目光依旧停留在精密的机芯上,律师会联系你。
律师!苏晚的瞳孔骤然放大,像听到了最恐怖的字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绝望,你要跟我离婚!就为这点事!林哲!你疯了吗我们三年的感情!三年的婚姻!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就因为一条朋友圈一个玩笑
她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眼线晕开的黑色,狼狈地冲刷着苍白的脸颊。
她的哭喊声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几个客人皱起了眉头,有人放下了咖啡杯,犹豫着是否该离开。
林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他缓缓摘下寸镜,揉了揉被压得有些发酸的鼻梁。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毫无遮挡地、平静地直视着泪流满面的苏晚。
那眼神,像结了冰的深湖,沉寂、冰冷,看不到底。
苏晚,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她的哭喊,砸在她心上,你脖子上的印子,消了吗
苏晚的哭声戛然而止。她像是被瞬间扼住了喉咙,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被扒光示众般的惊恐和羞耻。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左侧脖颈,动作快得像被烫到。那个地方,被高领毛衣遮挡着,但林哲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刀,剖开了她试图遮掩的一切。
她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林哲洞悉一切的目光,试图辩解:那…那不是…是…是蚊子咬的!我…我过敏了!真的!林哲你信我!
林哲看着她徒劳的遮掩和苍白无力的谎言,眼神里连一丝嘲讽都没有。只有更深的、彻底的厌倦。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拿起寸镜戴上,低下头,将注意力完全投入那块承载着百年时光的怀表机芯里。他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具毁灭性。
苏晚僵在原地,捂着自己脖子的手无力地垂落。巨大的难堪和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林哲专注的侧影,看着他完全将自己隔绝在外的姿态,终于意识到,她昨晚的放纵,她锁骨上的吻痕,她那些苍白的辩解,已经彻底摧毁了某些东西。那个总是包容她、等待她、把她放在心尖上的林哲,已经不在了。
泪水无声地滑落。她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工作室里只剩下咖啡机低沉的嗡鸣,怀表零件偶尔碰撞的微响,和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她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在冰冷的绝望中伫立了许久。直到陈默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不加掩饰的怒气,毫不客气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苏晚陈默的声音像块冰,他大步走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她狼狈的样子,又看向工作台后沉默如山的林哲,最后重新盯住苏晚,哲子现在不想见你。有事,跟律师说。他语气强硬,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直接指向门口,麻烦你离开。
苏晚的身体晃了晃,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被抽走了。她深深地、绝望地看了一眼那个始终不肯再抬头看她一眼的男人,终于捂着脸,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工作室的大门。寒风卷起她的衣角,背影仓惶而凄凉。
门关上,铃铛发出一声疲惫的轻响。
陈默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走到工作台前,看着林哲:妈的,这都什么事儿!他拿起林哲放在一旁的咖啡杯,发现已经空了,我给你弄点吃的去你这脸色跟鬼一样。
林哲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手指稳定地操控着镊子,将一枚细小的红宝石轴承嵌入夹板孔中。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设定好程序的冰冷机器,单调而沉重地向前推进。
林哲没有再回那个所谓的家。他彻底住在了齿轮与时光工作室。陈默第二天就扛来了一张行军床,塞在工具柜和书架之间的狭窄缝隙里。白天,林哲坐在工作台前,面对那些沉默而精密的机械;晚上,他蜷缩在狭窄的行军床上,睁眼望着天花板上昏暗的灯影轮廓,耳边是各种老钟表发出的、节奏不一的滴答声。这些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有时像催眠曲,有时又像无情的倒计时,提醒他失去的一切。
苏晚的轰炸并未停止。电话、短信、微信消息……从最初的愤怒指责、哭诉求饶,到后来的哀怨控诉、回忆往昔,再到最后的沉默和间歇性的崩溃。信息的内容林哲几乎不看,只是定期批量删除,像清理垃圾文件。他拉黑了赵曼。苏晚的电话,他只在确认是律师来电时才接。
陈默介绍的李律师,四十多岁,精干利落,眼神锐利。他在工作室角落的咖啡桌旁,和林哲进行了第一次会面。李律师快速浏览了林哲提供的婚前协议(一份简单的财产独立协议)、婚后共同财产清单(主要是那套婚房,登记在两人名下,首付林哲出了大部分,贷款是婚后共同偿还)以及林哲手头掌握的有限证据——那张朋友圈截图,以及他离开时拍摄的、玄关钥匙和客厅冷掉晚餐的照片。
情况我了解了。李律师放下平板,推了推眼镜,林先生,您的诉求是尽快离婚,并且不希望对方分走您工作室的股份和婚前存款,对婚房的分割比例倾向于按出资比例,对吗
对。林哲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越快越好。其他的,只要不过分,可以谈。他的要求简单直接,核心就是切割,尽快彻底切割。
明白。李律师点点头,对方现在情绪显然非常激动。根据经验,这种涉及明显过错(他指了指朋友圈截图)但证据链不够坚实的案子,调解阶段会比较困难,对方很可能会拖延或者提出不合理要求。我会先发律师函,施加压力,同时争取调解。您这边,除了保持情绪稳定,最重要的是,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不要再与苏女士有任何私下接触。所有沟通,必须通过我。
林哲点头:我知道。
李律师的效率很高。律师函发出的第二天下午,林哲就接到了苏晚的电话。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和疏离:林哲,律师函我收到了。明天上午十点,在‘云端’咖啡馆,我们谈谈。就我们俩。她顿了顿,补充道,律师说,调解阶段,双方可以先私下沟通试试。
林哲沉默了几秒。李律师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可以。他最终应道,声音没有起伏。
云端咖啡馆坐落在市中心一家高档写字楼的高层,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半个城市的繁华景象。林哲到得早,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阳光透过玻璃,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但他只觉得皮肤表面一阵冰凉。他点了一杯冰水,看着窗外蚂蚁般的车流和火柴盒般的建筑。
十点整,苏晚准时出现。
她今天穿了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衫,配着深灰色毛呢长裤,外面搭着质感很好的燕麦色大衣。头发挽成了一个优雅的低髻,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遮掩了憔悴,显得干练而冷静。她步履从容地走到林哲对面坐下,姿态无可挑剔,仿佛只是来谈一笔普通的商务合作。
服务生过来,她点了一杯热美式。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在精致的咖啡香气中弥漫。阳光落在苏晚无名指的婚戒上,铂金的光芒刺了一下林哲的眼。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林哲,苏晚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谈判般的克制,我们之间,真的就走到这一步了吗她抬眼看向他,眼神里是努力维持的平静,但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不解,似乎还有一丝……不甘的期待。
林哲没有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玻璃杯上,水珠在杯壁上凝结、滑落。律师函上写得很清楚。
苏晚的呼吸似乎滞了一下。她端起刚送来的咖啡,小啜了一口,似乎在掩饰情绪的波动。是,我看了。关于财产分割,你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那套房子,是我们一起还贷的,是‘家’!你说不要就不要了我的名字还在上面!还有,工作室的股份,为什么不能分婚后你也投入了时间和精力在里面,它增值的部分难道没有我的一份吗她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激动,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开始出现裂痕。
房子,按出资比例分割。首付我付了75%,后续贷款我还承担了60%。律师会计算清楚。林哲的声音依旧平淡,像在念一份财务报告,工作室是我和陈默婚前创立,股份协议明确是婚前财产。婚后的收益,按法律规定,该分给你的部分,我一分不会少。但股份本身,不行。
呵,苏晚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浓浓的嘲讽和受伤,林哲,你算得可真清楚!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我们三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只值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吗她的眼圈微微泛红,声音有些发颤,你忘了我们当初是怎么过来的吗忘了你创业最难的时候,是谁陪着你省吃俭用,给你打气是谁在你爸生病住院的时候,跑前跑后现在你工作室有点起色了,你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我一脚踢开就因为我犯了一次错一次酒后失态!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紧紧攥着咖啡杯的杯耳,指节发白:是!我承认!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我喝多了!我玩疯了!我不该让别人靠那么近!但那只是个意外!只是个错误!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你就这么狠心,连一次改过的机会都不给我一定要用离婚来惩罚我惩罚我们这三年的所有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那份刻意维持的冷静彻底崩塌,露出了底下汹涌的委屈、愤怒和绝望。
林哲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窗外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的界限。等她说完,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苏晚,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穿透了她的控诉,不是所有错误,都配得到原谅。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精心修饰过的脖颈处停留了一瞬。那里被高领羊绒衫遮得严严实实。
而且,他补充道,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却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厌倦,脏了的东西,我不想再碰。
脏了的东西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苏晚的心脏。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惨白如纸。她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巨大的羞耻和尖锐的痛楚瞬间将她淹没。她精心准备的谈判姿态,她试图唤起的旧情,她强装的冷静,在林哲这句冰冷到极致的话面前,被彻底碾得粉碎!
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她猛地站起身,带得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咖啡杯被打翻,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在洁白的桌布上,迅速蔓延开一片丑陋的污渍。
林哲!你混蛋!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变形,引得咖啡馆里所有人都侧目而视。
林哲依旧坐着,平静地看着她崩溃。他甚至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溅到手上的几滴咖啡渍。
苏晚浑身都在发抖,她死死地盯着林哲那张冷漠的脸,仿佛要将他刻进骨头里。几秒钟后,她抓起自己的手包,像躲避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咖啡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凌乱而仓皇,留下满桌狼藉和一室惊诧的目光。
林哲招来服务生,平静地付了账,包括苏晚那杯打翻的咖啡和清洗桌布的费用。然后,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大衣,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这个充满歇斯底里和咖啡污渍的地方。阳光依旧明媚,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
该彻底了断了。
---
接下来的日子,在律师函的催逼和第一次谈判的彻底破裂后,苏晚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电话和信息轰炸奇迹般地停止了。这种反常的安静,反而让林哲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但很快就被工作室堆积的订单和日益临近的穹顶之塔钟表展筹备工作淹没了。他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修复一件极其复杂、来自十八世纪法国的珐琅鸟鸣钟上,只有沉浸在那精密的机械迷宫中,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李律师的进展并不顺利。苏晚拒绝接受林哲提出的财产分割方案,尤其是对工作室股份的完全排除和对房产分割比例的坚持。她通过自己的律师提出反诉,要求平分所有婚后财产(包括工作室婚后增值部分),并指责林哲冷暴力、缺乏家庭责任感,甚至暗示他早有离婚预谋,才在纪念日小题大做、借题发挥。调解陷入了僵局。
这天下午,林哲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鸟鸣钟里一组极其纤细的音簧,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哲子是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嗯。林哲头也没抬,用一把特制的音叉轻轻敲击音簧,侧耳倾听那细微到几乎不可闻的振动频率。
那个……陈默走到工作台边,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刚才……苏晚她妈,给我打电话了。
林哲握着音叉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频率偏了。他皱了皱眉,放下音叉,摘下寸镜,揉了揉眉心,看向陈默:说什么
陈默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无奈和一丝同情:唉,还能说什么哭呗。说苏晚这几天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人都瘦脱相了。说她知道错了,肠子都悔青了,就是拉不下脸再找你。阿姨求我……看在两家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劝劝你,再给苏晚一次机会……他顿了顿,看着林哲毫无表情的脸,声音低了下去,她说……苏晚说,只要你肯回去,她什么都答应,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哲子,你看这……
林哲沉默着。工作台上,那块鸟鸣钟的珐琅彩绘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画面上是田园牧歌的景象,宁静祥和,与他此刻内心的荒芜形成讽刺的对比。苏母的哭泣,陈默的转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默子,林哲开口,声音有些哑,你知道,那晚我等到几点吗
陈默一愣,摇了摇头。
凌晨两点。林哲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一角那个早已停摆的、造型古朴的座钟上,蛋糕化了,牛排冷了,鱼腥了。我坐在那里,像个傻子。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没有丝毫笑意,只有疲惫的刻痕,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张照片。她笑得……真好看。
陈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林哲的肩膀:妈的……兄弟懂了。当我没说!这破事儿,早断早干净!李律师那边,我催催他!妈的,不行就法庭见!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去煮咖啡,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林哲重新戴上寸镜,拿起音叉。这一次,他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完美的频率。细微而悦耳的共振声在寂静的工作室里响起,像一声微弱的叹息。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天后一个傍晚,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暴雨将至。林哲正埋头给一块古董怀表更换磨损严重的发条盒,工作室的门铃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急促而不耐烦的意味。
林哲皱眉,以为是快递。他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赵曼。
她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大衣,妆容依旧精致,但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怨愤。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几缕发丝黏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林哲!没等林哲开口,赵曼就劈头盖脸地质问,声音又尖又利,你到底想怎么样非要把苏晚逼死你才甘心吗
林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扶着门框,丝毫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有事
有事你说有没有事!赵曼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控诉的激愤,苏晚因为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工作都快丢了!她妈妈天天以泪洗面!你倒好,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你还是不是男人就为那么点破事儿,揪着不放,没完没了地折磨她!你那心眼比针尖还小!
她往前逼近一步,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哲的胸口:是!那天晚上我是发了朋友圈!是开了玩笑!那又怎么样大家喝高了玩玩而已!谁还没个应酬交际了苏晚跟那个王总根本没什么!人家就是欣赏她,扶了她一下!你自己没本事看住老婆,倒怪起别人来了我看你就是自卑!就是借题发挥!早就想甩了苏晚对不对
林哲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听着赵曼颠倒黑白的指责和泼妇骂街般的叫嚣,胸腔里那团被强行压下的冰渣又开始翻搅,带来尖锐的刺痛。他不想跟这个女人纠缠一个字。
说完了他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
赵曼被他这态度彻底激怒,口不择言:没完!林哲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请个律师就能吓唬谁!苏晚手里也有你的把柄!你等着!她不会让你好过的!你这个冷血无情的……
滚。林哲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绝对命令。
赵曼被他眼中骤然迸射出的寒意慑得一窒,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林哲不再看她,直接后退一步,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工作室厚重的橡木门。将赵曼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那些尖锐的噪音,彻底隔绝在外。
门关上的瞬间,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像一场盛大的、冰冷的葬礼进行曲。林哲靠在门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潮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疲惫感如同窗外汹涌的雨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工作室里没有开灯,只有工作台上那盏绿罩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他蜷缩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孤独。
黑暗中,只有窗外疯狂的雨声,和工作室各个角落传来的、此起彼伏的钟表滴答声。滴答,滴答……像时间流逝的脚步声,又像某种缓慢而坚定的、走向终局的倒计时。
---
李律师的电话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打来,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和职业性的冷静:林先生,对方律师刚刚联系我了。苏女士那边……同意签字了。基本按照我们提出的框架,房产按您的出资比例分割,工作室股份不动,婚后共同存款按实际数额平分。她放弃了之前的反诉要求。
林哲正用一把极细的刷子清理一块古董怀表表盘上的氧化痕迹,闻言,握着镊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好。他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
协议文本我下午发您邮箱,您仔细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约个时间,双方签字。李律师顿了顿,补充道,对方要求……最后见您一面,在签协议之前。地点他们定,在你们……原来的家。
林哲的目光落在放大镜片下,表盘边缘那一圈极其微小、几乎被岁月磨平的罗马数字刻度上。可以。他回答。
挂断电话,工作室里恢复了寂静。只有各种钟表指针行走的细微声响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条无形的时间之河。林哲放下工具,摘下寸镜。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像一块脏污的旧布。他没有立刻去看邮件,只是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前,望着那些沉默的机械造物。
该来的,总会来。
约定的时间是在三天后的傍晚。林哲没有刻意提前,也没有拖延。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灰色毛衣,外面套着那件穿了多年的黑色呢子大衣,拖着那个曾经装着他离开的行囊、如今已显得空荡的行李箱,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区。
楼道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他站在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前,指纹锁的识别区亮着幽幽的蓝光。他抬起手,指尖悬在冰冷的识别区上方片刻,最终没有按下去。他按响了门铃。
门内传来脚步声。几秒钟后,门开了。
苏晚站在门内。
仅仅半个多月不见,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曾经丰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眼下的青黑即使用粉底也遮盖不住。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洗得有些发旧的米白色居家服,头发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散乱地垂在颊边,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颓败气息。屋子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玄关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勾勒出她单薄而萧索的身影。
看到林哲,她的眼神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出一个苦涩而僵硬的弧度。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林哲放在脚边的行李箱上,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刺痛了。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沙哑和无法掩饰的疲惫,进来吧。
林哲点点头,沉默地拖着行李箱走进玄关。屋子里的空气有些窒闷,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道,还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枯败花朵的气息。客厅里,曾经精心布置的温馨荡然无存。沙发上堆着没叠的毯子,茶几上散落着几个空的外卖盒和饮料瓶,插着白玫瑰的花瓶里只剩下枯萎发黑的花梗,几片干枯的花瓣落在桌布上。整个空间,透着一股被主人遗弃般的荒凉和混乱。
林哲的目光扫过这一切,最后停留在客厅墙壁上。那里,原本悬挂着巨大婚纱照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颜色稍浅的、方方正正的印记,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突兀地烙印在墙壁上。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慌乱地移开视线,声音干涩:坐……坐吧。我给你倒杯水。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厨房。
林哲没有坐。他站在客厅中央,像一根突兀的柱子。他看着苏晚在厨房里有些手忙脚乱地找杯子、冲洗,水龙头哗哗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苏晚端着一杯水出来,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推到林哲面前,自己则局促地站在沙发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宽大的衣袖。
协议……我看过了。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每一个字都像是费尽了力气,我……签字。她抬起头,眼圈迅速泛红,泪水在眼眶里积聚,林哲……真的……没有……一点可能了吗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濒死般的乞求,那是一种放弃了所有尊严、只求一线生机的绝望。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她紧攥着衣角的手背上。
林哲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憔悴不堪的容颜,看着她眼中那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哀求。胸腔里某个地方,似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迟来的钝痛,像被锈蚀的齿轮缓慢地碾过。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瞬。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排遣的疲惫,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一切。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答案早已清晰。
他弯下腰,打开脚边的行李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件他上次匆忙离开时没来得及带走的秋冬衣物,整齐地叠放在底层。他拿出这些衣服,动作很轻。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箱子最里面,一个用软布仔细包裹着的方形物体上。
他小心地将它取了出来,放在茶几上,就在那杯水旁边。然后,他一层层地解开了包裹的软布。
里面是一块钟。
一块造型古朴典雅的胡桃木座钟。表盘是温润的象牙白,镶嵌着精细的罗马数字。透过表盘中央的玻璃视窗,可以看到里面复杂的金色齿轮和缓慢摆动的黄铜钟摆。钟摆每一次摆动,都发出低沉而清晰的咔哒声,像心跳,又像某种古老的叹息。
苏晚的目光被这块钟牢牢吸引,泪水都忘了流。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怀念。
这是林哲父亲留下的遗物。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工匠,一辈子都在和钟表打交道。林哲的手艺和对时间的敬畏,很大一部分就源于父亲。这块钟,在老人去世后,一直放在林哲和苏晚婚房的书房里,是家里最安静也最忠实的陪伴者。林哲离开时,没有带走它。苏晚以为他不要了。
爸的钟……苏晚的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还留着
修好了。林哲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他指了指钟摆旁边一个极其微小、刚刚替换上去的新齿轮,里面的‘行星轮’磨损太厉害,差点停了。换了新的。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温润的胡桃木外壳,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珍视,它还能走很久。留给你。做个念想。
苏晚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看着那块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沉稳走动的老钟,看着林哲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听着那咔哒、咔哒如同生命倒计时般的声音,巨大的悲伤和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悔恨终于彻底将她击垮。
对不起……林哲……对不起……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着,像一个迷路后终于崩溃的孩子,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我不该那样对你……我后悔了……我好后悔……她语无伦次,眼泪汹涌地冲刷着脸颊,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
苏晚。林哲打断了她撕心裂肺的哭求。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终结性的力量,像法官落下的法槌。签字吧。
他拿出李律师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和签字笔,放在茶几上,就在那块老钟旁边。
苏晚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林哲。那张她爱了五年、无比熟悉的脸上,没有任何松动,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只有一片沉寂的、结了冰的荒原。她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在林哲这平静到残酷的三个字面前,彻底熄灭了。
她看着那份白纸黑字的协议,又看看那块安静走动的、属于林哲父亲的钟。时间在咔哒声中无情流逝。
最终,她颤抖着伸出手,拿起了那支笔。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她翻开协议,找到签名的地方。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用力擦了擦眼睛,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她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心口上刻下血淋淋的伤痕。
签完最后一个字,笔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坐在沙发里,捂住脸,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林哲拿起协议,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签名。然后,他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小心地折好,放进大衣内侧的口袋里。那个位置,离心脏很近。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在昏暗光线中沉稳走动的老钟,又看了一眼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的苏晚。
没有告别。
他转过身,拖着那个空了大半的行李箱,走向玄关。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
他拧开门把手,外面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他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门锁合拢的声音,清晰而干脆。
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令人窒息的悲伤和门外凛冽的寒风,也隔绝了一段曾经鲜活、最终却腐朽溃烂的过往。
林哲站在空旷的楼道里,楼道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带着自由的味道,也带着深入骨髓的孤寂。他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轮子滚动,发出单调而空旷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电梯,走向门外的世界,走向一个没有苏晚的、未知的未来。身后的那扇门,像一个巨大的、已经愈合的伤疤,永远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