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业
程远站在公司大楼前,手里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他工作五年来积累的所有个人物品。纸箱不重,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三十岁生日刚过一周,他就收到了裁员通知,连最后一个月工资都是按最低标准结算的。
程编辑,公司结构调整,很遗憾......人事经理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程远苦笑,结构调整?不过是经济下行时最先裁掉编辑部的借口罢了。现在谁还看纸质书?电子阅读、短视频才是主流。
初夏的阳光刺眼,程远眯起眼睛,看着这座他每天出入的玻璃大厦。五年前刚入职时,他还是个怀揣文学梦想的年轻人,如今却成了被时代抛弃的冗余人员。
手机震动起来,是房东发来的消息:小程,下季度房租该交了,记得准时转给我。
程远叹了口气,把手机塞回口袋。银行卡里的余额只够支撑两个月,如果算上房租,可能连一个月都撑不下去。
他拖着脚步走向地铁站,路过一家咖啡馆时,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正谈笑风生。曾几何时,他也是其中一员,而现在,他连进去买杯咖啡的勇气都没有。
回到家,程远把纸箱放在茶几上,整个人瘫在沙发上。这间四十平米的一居室是他毕业后租的,虽然不大,但胜在离公司近。现在,这个优势已经毫无意义。
茶几上还放着上周买的生日蛋糕的包装盒,当时他邀请了部门几个同事来庆祝。现在想来,真是讽刺。那些笑脸背后,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被裁的消息?
程远打开手机银行,盯着余额数字发呆。五位数,看起来不少,但在北京这样的城市,这点钱很快就会蒸发殆尽。他翻出通讯录,想找朋友聊聊,却发现大多数联系人都是工作关系,真正能倾诉的人寥寥无几。
喂,老张,是我。程远拨通了大学室友的电话,有空出来喝一杯吗?
两小时后,程远和老张坐在一家小酒馆里。老张听完他的遭遇,叹了口气:现在出版业确实不景气,我们社也在裁员。要不你试试转行?互联网公司待遇不错。
我除了看书、编稿子,还会什么?程远苦笑着摇头,而且三十岁了,转行从头开始......
别这么想,三十岁又不老。老张拍拍他的肩膀,对了,你之前不是帮刘编辑做过私活吗?可以联系他看看。
程远眼睛一亮。刘编辑是业内资深人士,经常接一些私人出版的活,偶尔会分给他校对或编辑的工作。虽然报酬不高,但总比没有强。
当晚,程远就给刘编辑发了消息。对方很快回复:最近确实有个项目,不过预算很低,五千块全包,你要接吗?
五千块,在北京连房租都不够。程远咬了咬牙:接。
2 变卖
接下来的两周,程远把自己关在家里,埋头完成刘编辑给的活——一本自费出版的企业家传记。内容枯燥乏味,文笔更是糟糕透顶,但他别无选择。
交稿那天,刘编辑发来转账,附带一条消息:最近行情不好,有活再联系你。
程远盯着手机屏幕,感到一阵绝望。五千块,扣除税费后只剩四千多,连下个月房租都不够。他必须想办法开源节流。
第二天,程远开始整理家里的物品,准备变卖一些不必要的东西。相机、游戏机、名牌钱包......这些都是他工作稳定时买的奢侈品,现在都成了可以变现的资产。
当他打开书柜时,手指不禁颤抖起来。这些书是他多年来的珍藏,有些是绝版,有些是限量签名本。每一本都承载着回忆,但现在,它们只是待价而沽的商品。
《百年孤独》初版,品相完好,能卖多少?程远在二手书交易平台上发布信息,心如刀绞。
一周后,程远的银行卡里多了两万多块钱,代价是他的书柜空了一半。看着那些空荡荡的格子,他感到一阵空虚。这些书曾是他精神的避难所,现在却成了生存的筹码。
手机又响了,是前同事王磊:老程,上次借你的三千块,能还了吗?我最近手头紧。
程远这才想起,半年前王磊结婚时他随了份子钱,还借给他三千应急。当时他工资稳定,根本没放在心上。现在这笔债务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抱歉,我最近有点困难,能宽限几天吗?程远回复道。
你不是刚拿了裁员补偿吗?王磊的回复带着明显的不满。
程远没有解释,直接转了三千过去。看着再次缩水的余额,他感到一阵窒息。必须尽快找到稳定的收入来源,否则他真的会流落街头。
3 转机
变卖书籍的第三天,程远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是程远先生吗?我是文渊阁书店的老板,姓陈。您在我们平台出售的《红楼梦》脂砚斋批本,能告诉我您是从哪里得到的吗?
程远愣了一下:那是我爷爷的收藏,怎么了?
这本书很珍贵,市面上很少见。陈老板的声音透着兴奋,我想问问,您手里还有其他古籍吗?我愿意高价收购。
程远回忆了一下:好像还有几本,我需要找找。
太好了!如果您方便,可以带着书来我店里看看。地址我发您手机上。
挂断电话,程远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旧箱子里找到了几本线装书。这些都是爷爷留给他的,因为平时不常翻阅,所以逃过了被卖的命运。
第二天,程远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胡同深处的文渊阁书店。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脸古朴,招牌已经褪色。推门进去,浓郁的书香扑面而来。
程先生?一位白发老人从书架后走出来,戴着老花镜,面容慈祥。
陈老板好。程远点头致意,从包里取出那几本古籍。
陈老板小心翼翼地接过,戴上白手套,在灯下仔细查看。他的表情从期待变成惊讶,最后是深深的惋惜。
程先生,这几本确实是老物件,但除了《红楼梦》那本,其他都是普通版本,价值不高。他抬起头,不过,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几本书里都有手抄的批注,字迹非常漂亮,是同一个人写的吗?
程远凑近看了看:应该是我爷爷的字。他生前是中学语文老师,喜欢在书上做笔记。
陈老板的眼睛亮了起来:您爷爷的书法造诣很高啊!这种小楷现在很少见了。他沉思片刻,程先生,您会写字吗?我是说书法。
小时候跟爷爷学过,但工作后就荒废了。程远有些疑惑,您问这个做什么?
陈老板神秘地笑了笑:我有个朋友在收集古籍抄本,需要有人帮忙誊写。报酬不错,您有兴趣试试吗?
程远愣住了。抄书?在这个数字化时代,还有人需要手抄书籍?
现在机器印刷这么发达,为什么还要手抄?他忍不住问。
这你就不懂了。陈老板推了推眼镜,真正的藏书家追求的不仅是内容,更是形式的美感。一本精工抄写的古籍,价值可能超过印刷版十倍。而且,有些珍本因为年代久远,不能频繁翻阅,需要抄本保存内容。
程远若有所思。他想起爷爷生前确实经常抄写古籍,说这是与古人对话的方式。没想到,这种看似过时的技艺,在今天仍有市场。
报酬怎么算?程远直截了当地问。
看字数和质量。普通抄本每千字一百到三百不等,精品更高。陈老板说,如果您爷爷的字真有那么好,您应该也有天赋。要不要试试?
程远心动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找到新工作前的时间。抄书虽然收入不高,但至少能解决燃眉之急。
好,我试试。
4 初试
陈老板给了程远一份十页的古文,要求他用毛笔小楷誊写在宣纸上。
这是我朋友要的样本,如果合格,会有更多工作。陈老板递给他一套笔墨纸砚,三天后我来取。
回到家,程远铺开宣纸,研好墨,却迟迟下不了笔。他已经多年没有认真写过毛笔字了,手指僵硬,心跳加速。
放松,就像小时候爷爷教你那样。程远自言自语,回忆爷爷教他写字的情景。老人总是说:写字如做人,要端正,要有骨气。
第一笔落下,歪歪扭扭。程远撕掉重来。第二张,墨迹晕开。第三张,字形松散......
整整一个下午,程远都在与笔墨搏斗。废纸堆了一地,手腕酸痛不已,却连一页合格的都没写出来。
夜幕降临,程远瘫在椅子上,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沉迷于电脑和手机,连最基本的书写能力都退化了。这种退化不仅是技术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专注做一件事了。
第二天清晨,程远改变了策略。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先练习基本笔画,找回手感。横、竖、撇、捺......每一笔都全神贯注,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
渐渐地,手指的记忆被唤醒,字迹开始变得流畅。到第三天,程远终于完成了十页的抄写。虽然远不如爷爷的字漂亮,但至少工整可读。
陈老板如期而至,仔细检查了程远的作品。
嗯,基本功还在,就是缺乏练习。他点点头,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这里有一本《唐诗三百首》的抄写工作,五十页,给你两周时间。报酬两千,如何?
程远在心里快速计算。两千块两周,相当于每天一百多,虽然不多,但至少是个开始。
我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
5 专注
接下《唐诗三百首》的抄写任务后,程远的生活突然有了规律。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洗漱、吃简单的早餐,然后开始抄写。中午休息一小时,下午继续,直到傍晚。
起初,进度很慢。程远力求完美,一个字写歪了就整页重来。但随着练习的增加,他的手越来越稳,速度也逐渐提升。
抄写过程中,程远发现自己开始真正读这些诗了。以前做编辑时,他常常一目十行,只关注错别字和排版问题。而现在,每个字都要亲手写下,每个词都要细细品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程远一边抄写,一边轻声念出。他突然理解了李白当时的心境——那种独在异乡的孤独感,与此刻失业在家的自己何其相似。
抄到杜甫的《春望》时,国破山河在五个字让程远的手停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被裁员的那个下午,想起了空空如也的书柜,想起了银行卡里不断减少的数字。一滴泪水落在宣纸上,晕开了破字的最后一笔。
程远没有重写这一页。他决定保留这个瑕疵,因为它真实地记录了自己的情感。或许,这就是手抄本的价值所在——不仅是文字的复制,更是情感的传递。
两周后,程远按时完成了任务。这次的作品明显比第一次好得多,字迹工整又不失灵动,有些字甚至能看到爷爷的影子。
陈老板非常满意:进步很大!我朋友想见见你,他手头有个大项目。
6 贵人
在陈老板的安排下,程远见到了那位朋友——一位七十多岁的退休教授,姓林。
林教授住在海淀区一栋老式教授楼里,家里堆满了书籍和字画。他戴着厚厚的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但眼神锐利如鹰。
小程啊,你的字我看了。林教授翻看着程远的作品,有根基,但缺乏系统训练。你爷爷是怎么教你的?
程远如实相告:小时候只是让我临帖,没有专门学过。
可惜了。林教授摇头,不过现在开始也不晚。我手头有一套明代刻本《文选》需要誊写,你能胜任吗?
程远心跳加速。《文选》是部头很大的古籍,如果能接下这个工作,收入相当可观。
我可以试试。他谨慎地回答。
不是试试,是要做好。林教授严肃地说,这套书是一位老友的珍藏,他想留个抄本传给子孙。我给你三个月时间,报酬三万,如何?
三万!程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相当于他以前一个半月的工资,而现在只需要抄书就能赚到。
我一定全力以赴。程远郑重承诺。
离开林教授家时,程远在楼道里遇到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抱着一摞书正要进门。两人擦肩而过时,女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小满,回来了?林教授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爷爷,我买了您要的参考书。女子应道,又看了程远一眼,才走进屋去。
程远这才意识到,那是林教授的孙女。不知为何,那惊鸿一瞥让他心跳加速。也许是她眼中那种对书籍的热爱,与他产生了共鸣。
回家的路上,程远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三个月三万,这意味着他暂时不必为生计发愁了。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条新路——一条能将他的文学素养、编辑经验和书法基础结合起来的路。
或许,失业不是终点,而是新生的开始。
7 挑战
程远第一次见到那套明代刻本《文选》时,呼吸几乎停滞。林教授从特制的樟木书箱中取出这部古籍,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新生儿。书页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边角处有历代收藏者的批注,墨色深浅不一,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这是万历年间刻本,存世不多。林教授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册,你要抄写的不仅是正文,还包括所有批注和印章。
程远凑近观察,发现那些批注字迹极小,有些甚至藏在字里行间。这些都要抄?他忍不住问。
当然。林教授推了推眼镜,批注往往比正文更有价值。你看这里——他指向一页边角的几行小字,这是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亲笔,记录了他得到此书的过程。
程远咽了口唾沫。三万块的报酬果然不是好拿的。光是辨认这些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批注,就是一项浩大工程。
我给你准备了参考书。林教授指向书房一角堆放的几本书籍,《中国古籍版本学》、《藏书家印鉴考》,还有《历代书法字典》。先研读这些,再动笔。
接下来的三天,程远把自己关在家里,啃读那些专业书籍。他发现古籍的世界远比想象复杂——不同朝代的避讳字、纸张特点、刻工风格......每本书都像一扇新打开的门,后面是无穷无尽的知识迷宫。
第四天清晨,程远终于铺开宣纸,蘸墨写下第一个字。笔尖触纸的瞬间,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感。这不是普通的抄写,而是一场穿越时空的对话——他要将四百年前工匠刻下的文字,通过自己的手传递给未来。
然而,实际操作远比理论困难。程远很快发现,明代刻本的字形与现代印刷体差异很大,许多字他根本不认识,必须不断查阅工具书。一天下来,他只完成了半页,还错误百出。
晚上,程远揉着酸痛的手腕,盯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发呆。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儿子,最近工作怎么样?
程远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不知如何回复。失业的事他一直瞒着父母,怕他们担心。现在虽然有了抄书的收入,但这能算是一份工作吗?
挺好的,刚接了个大项目。最终,他选择了善意的谎言。
放下手机,程远的目光落在书桌角落的一张照片上——那是爷爷抱着年幼的他,手把手教他写字的合影。老人慈祥的笑容仿佛在说:别急,慢慢来。
程远深吸一口气,重新铺开一张宣纸。这次,他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力求每个字都尽善尽美。夜深人静时,他终于完成了一页自己满意的抄本。虽然耗时长达六小时,但那种成就感是过去做编辑时从未体验过的。
8 相遇
周六早晨,程远带着一周的成果前往林教授家。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单元门口整理自行车后座上的书箱——是上次遇到的林小满。
今天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扎成马尾,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程远犹豫着是否该打招呼,林小满却先抬起了头。
啊,你是......抄书的那个?她眯起眼睛回忆,程......
程远。他赶紧接话,心跳莫名加速。
对,程远。林小满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爷爷说你字写得很好。要上楼吗?帮我拿点书?
程远点点头,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书箱。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陈旧纸张的气息从箱中飘出,莫名令人安心。
这些都是什么书?上楼时,程远问道。
一些需要修复的古籍。林小满走在前面,声音轻快,我在国图古籍部工作,业余时间帮爷爷整理藏书。
程远恍然大悟:难怪林教授对古籍这么了解。
他可是国内顶尖的版本学专家。林小满语气中带着骄傲,虽然退休了,还经常被请去鉴定珍贵古籍。
进屋后,林教授正在书房等待。他仔细检查了程远带来的抄本,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整体不错,但有几个问题。林教授指着其中一页,明代刻本的这个'國'字,右上角是方折,你写成了圆转。还有这里——他又指向一处批注,黄丕烈的字特点是横细竖粗,你写得太过均匀了。
程远认真记下每一个指点。林教授虽然严格,但每一条批评都切中要害,让他受益匪浅。
不过,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已经很难得了。林教授最终给出评价,继续努力,下周我要看到进步。
检查结束后,林教授要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留下程远和林小满在书房整理资料。
爷爷对你很严格。林小满一边将参考书分类放回书架,一边说,他以前带研究生时就是出了名的严厉。
程远苦笑:我能理解。古籍抄写确实不能马虎。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林小满突然问,看你的字,应该受过专业训练。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程远精心维持的表象。他沉默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我原来是出版社编辑,上个月被裁员了。
出乎意料,林小满并没有表现出同情或惊讶,只是点点头:所以抄书是你的新工作?
算是临时谋生吧。程远低头整理纸张,没想到这种古老的手艺还能赚钱。
岂止是赚钱。林小满眼睛一亮,现在好的古籍抄写师千金难求。国图最近在招古籍修复助理,要求之一就是能写一手好字。你应该去试试!
程远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新技能能带来正式工作机会。但我没有专业背景......
可以学啊。林小满语气热切,如果你有兴趣,下周我可以带你去我们工作室参观。
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程远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失业以来,他第一次感到有人真正理解并认可他正在做的事。
那太好了,谢谢。他听见自己说。
9 沉浸
参观国图古籍修复工作室的安排定在下周三。这几天,程远更加专注地投入《文选》的抄写工作。有了林教授的指点,他的进步肉眼可见——字迹更加古朴有力,对细节的把握也更加精准。
抄写过程中,程远发现自己逐渐进入一种奇妙的状态。当他全神贯注于笔尖与纸张的接触时,外界的喧嚣似乎自动消隐,时间变得模糊不清。有时抬头看钟,才发现已经连续工作五六个小时,却感觉只过了片刻。
这种状态让他想起心理学上所说的心流体验——一种完全沉浸在所从事活动中的愉悦状态。过去做编辑时,他常常被各种会议、邮件和截止日期分割注意力,很少有机会如此专注。
随着技艺的提升,程远开始尝试调整抄写环境。他买了更好的宣纸和墨锭,甚至从二手市场淘来一块古旧的砚台。每天清晨,他都会先静坐十分钟,调整呼吸,然后再开始工作。这些仪式感的小举动,让抄写从单纯的劳动变成了一种修行。
周三很快到来。程远换上最正式的衬衫,提前半小时到达国图门口等待。林小满穿着工作制服出来接他,胸前挂着国家图书馆古籍部的工牌,看起来专业而干练。
跟我来,先带你看看我们的珍藏。她领着程远穿过重重安检,进入一个恒温恒湿的地下书库。
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柔和的灯光下,一排排特制书架延伸向远处,空气中弥漫着防虫药草的清香。林小满戴上手套,从一个专用柜中取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古籍。
这是宋刻本《礼记》,海内孤本。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你看这纸张,历经八百年依然坚韧;这墨色,乌黑发亮如新。
程远屏住呼吸,看着眼前这部穿越时空的珍宝。纸上的每个字都仿佛有生命,诉说着无数藏书家守护它的故事。
古籍修复不只是技术活,更是一种文化传承。林小满轻声说,每次接触这些书,我都感到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参观完书库,林小满带程远去了修复工作室。几位修复师正在工作台前忙碌,有的在修补破损书页,有的在重新装订,还有一位老者正在用毛笔临摹古籍内容。
那是张师傅,我们的首席修复师。林小满介绍道,他抄写的古籍复本,连故宫专家都难辨真伪。
程远凑近观察,只见张师傅运笔如飞,字迹与面前古籍几乎一模一样,连纸张做旧的效果都处理得天衣无缝。
太厉害了。程远由衷赞叹。
你也可以的。林小满鼓励道,你有天赋,又肯下功夫。如果真想入行,我可以推荐你参加馆里的培训课程。
程远心头一热。失业以来,他第一次看到了清晰的前进方向。但随即,现实问题又浮上心头——培训需要时间,学费也不菲,以他现在的经济状况,能承担得起吗?
参观结束后,林小满送程远到图书馆门口。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在她认真的脸庞上。
考虑一下吧。她递给他一份培训简章,下周六前报名有早鸟优惠。
程远接过简章,突然注意到林小满右手食指上有一道细小的疤痕。这是......?他下意识问道。
哦,这个啊。林小满笑了笑,大学时练习雕版不小心刻的。算是为古籍艺术献上的小小祭品。
这个回答让程远心头一震。他想起自己为了生计才开始的抄书之路,而眼前这个女孩,却是真心热爱并奉献于这项事业。两者之间的差距,让他既惭愧又感动。
10 抉择
回到家中,程远将培训简章放在书桌上,盯着上面的数字发呆——三个月课程,学费一万八千元。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虽然《文选》抄写的三万报酬能解燃眉之急,但交完房租和必要开支后,剩下的钱根本不够学费。除非......程远的目光落在书柜上剩余的藏书上。
不行。他摇摇头,驱散这个念头。卖书是不得已而为之,剩下的这些大多是爷爷的遗物,承载着太多回忆。
手机突然响起,是林教授。小程啊,我有个老朋友看了你的抄本,很感兴趣。他手头有一套清代稿本需要誊写,报酬五万,你接不接?
程远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五万!这比他预期的多得多。当然接,谢谢林教授!
别急着谢。林教授语气严肃,这套稿本难度更大,有很多行草书写的批注。你需要先学习草书的基本规律。
我一定认真学习。程远连忙保证。
挂断电话,程远兴奋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五万加上之前的三万,足够他支撑大半年了。如果再接几个这样的项目,或许就能攒够学费......
这个念头让他停下脚步。什么时候开始,他把抄书从临时谋生手段当成了可能的职业方向?一个月前,他还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现在却在考虑成为专业古籍抄写师?
程远打开电脑,搜索古籍修复师职业前景。结果显示,这个冷门行业近年来需求稳步增长,但从业者寥寥。顶尖修复师的收入甚至超过许多白领,但需要多年的严格训练。
他又翻出那张培训简章,仔细阅读课程内容:古籍鉴定、修复技术、传统装帧、书法训练......每一项都让他心动不已。
夜深人静,程远坐在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却没有立即动笔。他拿出钢笔,在便签纸上列起了清单:
坚持抄书的理由:
真正喜欢这份工作
有天赋,进步快
林教授等贵人相助
市场需求存在
收入潜力不错
放弃的理由:
不稳定
社会认可度低
父母会失望
职业发展路径不明确
写完后,程远盯着这两栏看了很久。理性告诉他,应该趁年轻转行到更有钱途的行业;但内心深处,抄书带给他的满足感是过去任何工作都无法比拟的。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升起。程远想起今天在国图看到的那些古籍,历经数百年沧桑依然被精心保存。他突然明白,有些东西的价值,不能单纯用金钱衡量。
再试三个月。他对自己说,如果到时还能坚持,就去报名培训。
做出决定后,程远感到一阵轻松。他铺开宣纸,开始练习林教授发来的草书字帖。笔尖在纸上舞动,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既有迷茫,也有期待。
11 精进
清代稿本的抄写工作比程远想象的更具挑战性。稿本主人是位书法家,批注多用行草书写,龙飞凤舞,许多字程远根本无从辨认。
为了完成任务,程远每天上午去首都图书馆查阅草书字典,下午回家练习。林小满得知他的困难后,经常下班后过来指导,有时还带些罕见的书法资料给他参考。
你看,这个'之'字的草书写法像波浪,而'心'字底则是三个点。一个周五晚上,林小满指着稿本上的一行批注解释道。两人凑得很近,程远能闻到她发丝间淡淡的檀香。
这里连笔太厉害了,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字。程远苦恼地摇头。
试着从上下文推断。林小满耐心地说,古籍批注多有套路,比如'某本作某'、'此处疑脱'之类的固定用语。
在她的帮助下,程远逐渐掌握了稿本的规律,抄写速度明显提升。更让他惊喜的是,自己的书法水平在这过程中突飞猛进,已经能够写出像模像样的行草了。
一天,林教授来检查进度,看到程远的最新抄本后,难得地露出了笑容:不错,有几分神韵了。看来小满没少帮你。
林老师教得好。程远谦虚地说,耳根却有些发热。
你们两个年轻人,倒是挺合拍。林教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去书房了。
林小满假装没听见,低头整理纸张,但程远注意到她的耳尖微微泛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既让人心跳加速,又莫名安心。
随着时间推移,程远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林小满的到访。她不仅带来了专业知识,更给他的抄书生活注入了活力。有时她会讲些古籍部的趣事,有时会带来自制的小点心,还有时会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两人各忙各的,却有种无言的默契。
一个月后,程远终于完成了清代稿本的抄写工作。当他将厚厚一摞宣纸交给林教授时,老人仔细检查后满意地点头:很好,远超预期。我朋友很满意,这是报酬。
林教授递来一个信封,比约定的还要厚。程远打开一看,竟然是六万元。
这......他惊讶地抬头。
多出的一万是小满的建议。林教授解释道,她说你为了这个项目专门学习了草书,应该得到补偿。
程远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他没想到林小满会这么为他着想。
对了,我下个月要去杭州参加一个古籍研讨会,需要助手。林教授突然说,包食宿,每天补贴500元,你有兴趣吗?
程远瞪大眼睛。这不仅是赚钱的机会,更是学习与拓展人脉的绝佳平台。当然有兴趣!谢谢林教授!
别谢我。林教授摆摆手,是你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这个机会。不过——他话锋一转,如果你真想在这行发展,光会抄书还不够。古籍修复、版本鉴定、装帧技艺,这些都要系统学习。
程远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林教授,您觉得我该参加国图的培训课程吗?
早该去了!林教授毫不犹豫地说,学费不用担心,我可以先借给你。等你学成接活,再慢慢还我。
这个突如其来的慷慨提议让程远眼眶发热。他想起自己当初只是为了糊口才开始抄书,如今却遇到这么多愿意帮助他的人。
我会认真考虑的。他郑重承诺。
离开林教授家时,程远在楼下遇到了刚下班回来的林小满。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听说你答应跟爷爷去杭州了?她笑着问。
程远点点头:多亏了你帮我。对了,谢谢你建议林教授多给我报酬。
那是你应得的。林小满认真地说,你知道吗?爷爷很少这么欣赏一个人。他说你有'匠气',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很难得。
匠气?程远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
就是对技艺的专注与敬畏。林小满解释道,很多年轻人学古籍修复只是为了谋生,但你是真心热爱这份工作。这种态度,比技术更重要。
程远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变化有多大。从最初的被迫抄书,到现在真心沉浸其中;从只关心报酬多少,到开始欣赏古籍本身的价值。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却真实地重塑了他。
我想参加国图的培训。他脱口而出,林教授说可以借钱给我。
林小满眼睛一亮:真的?太好了!我们可以做同学了!我也报名了进阶课程。
这个消息让程远心跳加速。不仅因为培训意味着职业转型,更因为他将有更多时间与林小满相处。
那......杭州回来后,我们一起报名?他试探性地问。
一言为定!林小满伸出小指,像个孩子一样要拉钩。
程远笑着勾住她纤细的手指,两人在夕阳下拉钩约定,影子在地上融为一体。这一刻,程远感到自己的人生仿佛翻开了全新的一章——不再是失业后的迷茫与挣扎,而是充满希望的崭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