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还恋恋不舍地缠着青瓦白墙,石板路上凝着露水,湿漉漉的。油纸包里的包子刚出笼,烫手得很,一股混着葱姜肉香的滚烫水汽直往上扑,熏得人鼻尖发痒。陈拙数出五枚被摩挲得温热的铜钱,搁在油腻的木案上。
老陈,又是俩肉包案后的妇人麻利地包好,递过来。
陈拙含糊地应了一声,接过那热腾腾的纸包。他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踱到街角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那里倚着一把秃了毛的竹扫帚,和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灰布短褂一样不起眼。他靠着树身坐下,小心翼翼掀开油纸一角,白气立刻涌出来。他对着包子吹了吹,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下去,细细咀嚼,浑浊的老眼没什么神采,仿佛全部心神都沉进了这口最普通的凡俗烟火气里。十年了,这日复一日的早点摊,这熟悉的街巷气息,便是他刻意求来的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狂乱、带着某种毁灭意味的马蹄声猛地撕碎了清晨的宁静!
驾!滚开!都给爷滚开!
伴随着粗暴的呵斥,几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如旋风般冲入狭窄的街市。为首一匹枣红马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锦衣青年,眉眼间满是骄横戾气,正是镇上无人不知、无人敢惹的恶少赵金鳞。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鲜衣怒马、一脸跋扈的豪奴。
集市瞬间炸了锅!箩筐翻倒,瓜果蔬菜滚了一地,被踩得稀烂;来不及躲避的行人惊恐尖叫着被撞开、推搡倒地;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躲闪不及,连人带担子被撞飞出去,担子里的新摘青菜撒了一地,沾满污泥和践踏的蹄印。
混乱的中心,一个提着竹篮的少女成了赵金鳞的目标。她约莫十六七岁,荆钗布裙,却掩不住那份清丽。她惊恐地看着冲来的马匹,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
哟!好俊的小娘子!赵金鳞眼睛一亮,勒住马缰,枣红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几乎擦着少女的鼻尖落下,溅起一片泥水,泼脏了她洗得发白的裙角。少女吓得面无人色,手中的竹篮脱手飞出,里面几个染了红点的鸡蛋摔在石板上,啪嚓一声,黄白狼藉。
带回去,给爷暖被窝!赵金鳞淫笑着一挥手,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立刻跳下马,狞笑着扑向少女。
金鳞少爷!使不得啊!使不得啊!这是我闺女小荷!求您高抬贵手!卖包子的王老头,那个案后麻利的妇人丈夫,此刻连滚带爬地从摊位后扑出来,老泪纵横,噗通一声跪倒在赵金鳞马前,死死抱住一只马镫,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求您了!少爷!她还是个孩子啊!
滚开!老狗!赵金鳞看都没看他一眼,脸上只有被打扰了兴致的极度不耐,猛地一抬腿。
镶着厚实铜边的硬牛皮马靴,带着一股恶风,狠狠踹在王老头的脸上!
那声闷响,像是一个装满了劣质棉絮的破口袋被人一脚踩爆。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王老头瘦小的身体像个破败的玩偶,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掼了出去,后脑勺重重砸在街边一块凸起的青石阶角上!
红的血,白的浆,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黏腻碎块,在冰冷的石阶上泼洒开来,形成一片刺目而迅速扩散的污迹。王老头的身体软软地瘫在那里,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空洞的眼睛还茫然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他那只满是油污和面粉的手,还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爹——!!!少女小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如同濒死幼兽的哀鸣,猛地挣脱了钳制,扑向那摊迅速冷却的血污。她扑倒在父亲残破的身体旁,双手徒劳地想去捂住那可怕的伤口,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泥污和父亲的血,糊了满脸。那悲恸绝望的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上。
晦气!赵金鳞厌恶地皱了皱眉,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碍眼的臭虫。他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靴子边缘沾染上的一点暗红,随手将染血的丝帕扔在王老头的尸体旁,把这小娘皮拖走!别让她在这儿嚎丧!
家丁再次粗暴地抓住小荷的双臂,不顾她发疯般的踢打和嘶喊,硬生生将她拖离父亲尚温的尸身。少女的哭喊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集市上死一般的寂静,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恐惧。
陈拙坐在老柳树下,手里捧着那个只咬了一小半的肉包。温热的油脂早已在油纸上凝结成一层白色的腻子。他浑浊的老眼低垂着,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上。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细微的颤抖沿着手臂传递到肩膀,像是有无形的弦在皮肉深处绷紧到了极限,发出无声的悲鸣。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穿过惊惶失措、噤若寒蝉的人群,落在那被拖走的少女身上,又缓缓移到石阶上那滩刺目的、还在缓缓流淌的猩红上。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沉寂了万载的冰川在缓慢地移动、摩擦,发出令灵魂冻结的隆隆声响。那是一种超越了愤怒的绝对冰冷,一种足以令星辰熄灭的漠然。
最终,那即将撕裂天地平衡的指尖颤动,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涌入肺腑。他慢慢地将那半个冰冷的肉包,重新包回油纸里,动作僵硬而缓慢。
他扶着粗糙的柳树皮,一点一点地站起身,佝偻的脊背似乎比往日更加弯曲。他拿起那把秃了毛的扫帚,走到王老头倒毙的石阶旁。他沉默着,一下,又一下,扫着地上碎裂的陶片、踩烂的菜叶、溅落的肉馅和那些混杂在尘土里、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痕迹。竹枝划过石板,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像是在为这场惨剧做着苍白而徒劳的注脚。每一下清扫,都像是在清扫他自己心头积压的、快要爆裂开来的尘埃。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这座惊魂未定的小镇。白日的喧嚣和血腥被黑暗吞没,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户人家的心头。偶尔几声压抑的啜泣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漏出,也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陈拙栖身的小院,就在镇子最不起眼的西头。泥墙低矮,茅草屋顶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呜咽。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垫着一张破旧的草席。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黯淡星光,勉强勾勒出他枯坐如朽木的身影。
他闭着眼,但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石阶上那滩黏腻刺目的红白,是少女小荷被拖走时那双盛满绝望和恨意的眼睛,是王老头那只伸向虚空、沾满油污和面粉的手……凡人的悲欢,生死的脆弱,如同浑浊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试图静如止水的心境。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在白日里被绷到了极致,此刻在死寂的黑暗中,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就在这时,院外猛地响起一阵粗暴的砸门声!
开门!快开门!他娘的,磨蹭什么!粗野的吼叫划破夜的寂静,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本就单薄的木门门栓被一股蛮力硬生生撞断!碎裂的木屑纷飞中,几条粗壮的黑影如恶狼般直扑进来,手中棍棒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幽光。浓重的酒气和汗臭味瞬间充斥了狭小的屋子。
老东西!白天就是你多管闲事!为首一个满脸横肉、敞着胸脯露出浓密黑毛的壮汉,正是白日赵金鳞身边最凶恶的那个家丁头目,外号黑熊。他狞笑着,绿豆般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立刻锁定了角落草堆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身影——小荷!她不知何时逃了出来,躲到了陈拙这破败的院子里。
小娘皮果然在这儿!给爷抓出来!黑熊舔了舔厚嘴唇,眼中射出淫邪的光,金鳞少爷说了,玩够了再弄死!给那不识相的老狗陪葬!
几个打手怪笑着扑向草堆。小荷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拼命地向后缩,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指甲在泥地上抓出道道白痕。
不!不要过来!救命啊!少女的哭喊凄厉绝望。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粗暴地抓住了小荷的衣襟,猛地一扯!半边粗布衣裳被硬生生撕开,露出少女白皙单薄的肩头和半截藕臂,在黑暗中刺眼得如同初雪。
就在那只肮脏的爪子即将触碰到少女裸露肌肤的刹那——
墙角那堆不起眼的柴禾边上,一根枯脆、毫不起眼的细树枝,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拈了起来。
没有破空声,没有光华流转。
陈拙甚至没有完全站起身。他只是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拈着那根枯枝,对着扑向小荷的几个方向,随意地点了几下。
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衣襟上的微尘。
噗!噗!噗!噗!
四声极其轻微、仿佛熟透的瓜果被戳破的闷响,在粗暴的呵斥和少女的尖叫中几乎微不可闻。
前一刻还凶神恶煞、如同野兽般扑向猎物的四个打手,动作瞬间定格!脸上的狞笑猛地僵住,随即被一种无法理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恐惧彻底扭曲!他们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连一声像样的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软软地瘫倒在地。
身体抽搐着,如同离水的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暴突,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他们周身看似完好,但一股阴寒诡异的力量,已如跗骨之蛆,精准无比地钻入他们每一处经脉节点,将其寸寸碾碎!那不仅仅是肉体的瘫痪,更是对生命根源的彻底摧毁,比千刀万剐更令人绝望。
谁!黑熊脸上的淫笑瞬间冻结,化为惊骇。他猛地回头,只看到墙角土炕上,那个白天扫地的、佝偻得像块石头的老头,正缓缓收回拈着枯枝的手。
老东西……是你!黑熊的瞳孔因恐惧而剧烈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包铁短棍,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敢动赵家的人!活腻歪了!
陈拙抬起浑浊的眼,目光平静地落在黑熊身上。那眼神没有任何情绪,却让黑熊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连灵魂都在颤抖。他看到了四个同伴无声无息倒毙的惨状,那根沾着泥的枯枝,此刻在他眼中比淬毒的钢针更恐怖。
鬼…鬼啊!极致的恐惧压倒了凶性,黑熊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赵家少爷的命令,也顾不得地上的猎物,连滚带爬地就往破碎的门口冲去!他只想逃离这个院子,逃离那个枯坐的老怪物!
陈拙看着黑熊连滚带爬逃出院门的背影,浑浊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他缓缓放下拈着枯枝的手,那根夺命的树枝无声地落回柴堆旁,仿佛从未被拿起过。他浑浊的目光转向角落。
小荷蜷缩在草堆深处,双手死死揪着胸前被撕裂的破布,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她脸上泪痕交错,混着泥污,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填满了惊魂未定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恐惧。她看着地上那四个无声无息瘫倒、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的打手,又猛地看向陈拙,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拙没说话,只是佝偻着背,慢慢挪下土炕。他走到角落里一个破旧的陶缸边,舀了半瓢冰冷的清水,又摸索着从炕头一个缺了口的瓦罐里,抓出一小把不知名的干枯草叶。他用枯枝在冷水中搅了搅,草叶迅速化开,一股微苦却清冽的气息弥漫开来。
他端着破瓢,步履蹒跚地走到小荷面前,将那半瓢水轻轻放在她脚边的地上。
喝了。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两片砂纸在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沉静,安神的。
小荷依旧剧烈地颤抖着,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她惊恐地看着陈拙布满皱纹的脸,又看看那半瓢颜色浑浊的水,不敢动弹。
陈拙不再看她,默默地转过身,拿起那把倚在墙角的秃毛扫帚。他走到院门口,对着那扇被撞得稀烂、木屑散落一地的破门,开始一下、一下地清扫。竹枝划过石板和碎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院落里,固执地响着,像是在清扫这无边夜色和血腥带来的污浊,也像是在清扫他自己心中那层不断累积、终将爆发的尘埃。
夜色被马蹄踏碎,火把的光焰跳跃着,将院墙映照得如同狰狞的鬼脸。赵金鳞去而复返,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身后簇拥着更多手持利刃、杀气腾腾的打手,还有两个穿着玄色劲装、气息明显迥异于常人的中年男子。他们眼神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周身隐隐有气流环绕,是真正的修士!虽只是炼气期,但在这凡俗之地,已是足以横行的存在。
老不死的!赵金鳞用马鞭指着院内扫地的陈拙,声音因暴怒而尖利,敢杀我赵家的人!谁给你的狗胆!今天不把你挫骨扬灰,老子就不姓赵!
他身旁一个玄衣修士,目光阴鸷地扫过地上四具早已僵硬的打手尸体,眉头微皱。尸身表面无伤,但那股阴寒内劲透体、经脉尽碎的迹象,却瞒不过他的灵觉。他踏前一步,声音带着修士特有的冷漠威压:老丈,下手如此歹毒阴狠,非是常人手段。报上名来,师承何处莫要自误!
陈拙仿佛没听见。他佝偻着背,手中的秃毛扫帚依旧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地扫着门口的石阶。扫帚拂过白日里王老头溅血的地方,拂过那些碎裂的木屑和尘土。他的动作专注而缓慢,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而不可打扰的仪式。
这彻底无视的态度,如同滚油浇进了烈火!
给我剁碎了他!赵金鳞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咆哮。
打手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刀光闪烁,棍棒带风,瞬间将陈拙那佝偻的身影淹没!
墙角草堆里,小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
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横飞,也没有惨叫声。
只有一连串极其轻微、如同雨打芭蕉的噗噗轻响。
扑在最前面的几个打手,身体猛地一僵,保持着前冲挥砍的姿势,凝固在原地。他们脸上的凶狠瞬间被冻结,随即化为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和极度恐惧的扭曲表情。接着,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和之前那四人死状一模一样!
后面的打手骇然止步,惊恐地看着同伴无声无息地倒下,又看向那依旧在慢吞吞扫地的老头,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那老头依旧佝偻着背,手中的扫帚甚至没有停顿半分。仿佛刚才那几条人命的消逝,不过是拂去了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废物!一个玄衣修士脸色一沉,眼中杀机毕露。他看出这老东西有古怪,但也仅此而已。他低喝一声,体内炼气期的灵力骤然爆发,身形如电,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取陈拙的后心!爪风凌厉,竟隐隐带起一层淡青色的气芒!
就在那足以洞穿铁石的利爪即将触及陈拙那件破旧灰布褂的瞬间——
陈拙握着扫帚的手,似乎只是随意地向后一拂。那动作如此自然,就像扫开一片飘落的柳叶。
啪!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脆响,如同顽童抽陀螺,又像鞭梢炸裂在空气中!
那气势汹汹扑来的玄衣修士,身体猛地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在半空中顿住!他脸上那志在必得的狞笑瞬间僵住,随即被一种无法置信的、仿佛见到了洪荒巨兽般的极致恐惧所取代!
他的左半边脸颊,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砸中,瞬间凹陷下去!颧骨、颌骨、牙齿……在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彻底变形!整个人如同一个破麻袋,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沛然巨力抽得凌空倒飞出去!
轰!
他的身体狠狠撞在院墙之上!那夯土垒砌的院墙,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轰然垮塌了一大片!烟尘弥漫,碎石乱飞!那修士的身体软软地嵌在碎土砖块里,半边脑袋塌陷,眼珠暴突,早已没了声息。唯有那塌陷的脸颊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枯枝抽打过的、纵横交错的淤痕!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院落和外面的街道!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马匹不安的响鼻声,在这一刻都显得无比刺耳。
赵金鳞脸上的暴怒和嚣张彻底凝固,像一张拙劣的面具。他胯下的黑马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无形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不安地刨着蹄子,向后退去。另一个玄衣修士脸色煞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看向陈拙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尊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魔神!他同伴炼气期的修为,竟然……竟然被一根扫地的枯枝,像拍苍蝇一样抽死了!
你……你……赵金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失禁。他猛地想起什么,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老东西!你…你死定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赵元罡!金丹大修士!我赵家老祖是元婴大能!是青岚山脉之主!你等着!你等着!老祖宗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你!把你碎尸万段!把你……
他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而滑稽。
就在这时,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
仿佛九天之上的神祇睁开了眼睛,将目光投注于此!
整个小镇,不,方圆百里的天空,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翻滚的墨色云层如同沸腾的怒涛,凭空涌现,低低地压了下来。厚重、粘稠、蕴含着毁灭气息的云层深处,刺目的雷光如同狂舞的银蛇,疯狂流窜,发出沉闷压抑、令人心脏欲裂的轰鸣!天地灵气狂暴地沸腾、逃窜,形成肉眼可见的、混乱扭曲的气流漩涡!
一道煌煌如烈日、威严如狱的神念,如同无形的巨山轰然压下,瞬间锁定了这座破败的小院!那神念冰冷、霸道、高高在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每一个字都如同九天惊雷,在方圆百里内每一个生灵的灵魂深处炸响:
何——方——孽——障——敢——伤——我——赵——氏——血——脉——!
声音滚滚,如同天鼓擂动,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小镇上残存的居民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破碎的院墙上方,虚空剧烈扭曲!刺目的灵光撕裂云层,一道身影在万丈霞光中显现!那是一个身着玄金法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威严如神祇,周身缭绕着实质般的灵压光晕,脚下踏着一柄流光溢彩、寒气森森的巨剑。他悬停于空,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倒塌的院墙,死死锁定在院内那个依旧佝偻着背、握着扫帚的灰衣身影上。
元婴期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轰然压下!小院周围的残垣断壁在这股威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面上的碎石微微跳动。
老祖宗!老祖宗救我!赵金鳞如同见到了亲爹,涕泪横流,指着陈拙嘶声哭喊,是他!是这个老不死的!他杀了我们的人!还杀了张供奉!藐视我赵家!老祖宗,杀了他!把他抽魂炼魄!
赵家老祖——赵无极,目光扫过地上那具半边脸塌陷、死状凄惨的玄衣修士尸体,又掠过那些经脉尽碎的打手,最后落在陈拙身上。他的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只有一种俯瞰蝼蚁的漠然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他开口了,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元婴大能言出法随的恐怖威势,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天地法则的碎片,轰然砸向院中那个渺小的身影:
凡——人——!
你——可——知——罪——!
这四个字,如同四座无形的大山,裹挟着天威,轰然压下!院中残余的墙壁在这音波冲击下,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大地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一直低垂着头、仿佛沉浸在自己扫地世界中的陈拙,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浑浊了十年的老眼,此刻终于彻底睁开。
眼底深处,再无一丝浑浊,再无一丝烟火气。那里是一片浩瀚无垠、冰冷枯寂的宇宙深空!亿万星辰在其中生灭幻化,时光长河如同匹练般静静流淌,一种超越生死、凌驾诸天的淡漠与沧桑,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他佝偻的脊背似乎依旧弯曲,但此刻,却像支撑起了整个苍穹的重量!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穿透了赵无极那煌煌如日轮的元婴法相,穿透了那翻滚沸腾、雷蛇狂舞的厚重劫云,似乎看到了更高、更远、更虚无的所在。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干涩,却奇异地盖过了九天之上滚滚的雷鸣,清晰地响彻在赵无极的神魂最深处,响彻在方圆百里每一个生灵的意识之中,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俯瞰万物的漠然:
聒噪。
话音落下的瞬间——
陈拙那只一直握着秃毛扫帚、布满老茧的右手,极其随意地,向上抬了抬。
没有惊天动地的灵光爆发,没有撕裂空间的法则波动。
仅仅是一个抬手的动作,如同驱赶一只在耳边嗡嗡叫的苍蝇。
然而。
天,塌了!
赵无极眼中那冻结万物的冰冷和掌控一切的威严,在陈拙抬眼、吐出聒噪二字的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轰然炸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极致恐惧!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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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哪里还是凡人的眼睛那是宇宙的原点,是时光的尽头!亿万星辰在其中幻灭,冰冷的法则如同锁链贯穿虚无!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引以为傲的元婴法相、他脚下那柄威震青岚的寒螭仙剑、他周身凝聚的浩瀚灵力……一切都渺小如尘埃!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正被投入一个冰冷旋转、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想要尖叫,想要遁逃,想要引爆元婴做最后一搏!
但来不及了。
陈拙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只是随意地向上抬了抬。
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衣袖上沾染的一粒浮尘。
无声。
无息。
没有预想中毁天灭地的能量狂潮,没有撕裂虚空的法则风暴。
赵无极只感觉到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无法理解的规则,降临了。
他脚下的寒螭仙剑,那柄伴随他千年、饮血无数的通灵法宝,如同风化了亿万年的朽木,无声无息地寸寸崩解,化作最细碎的、闪烁着微弱灵光的尘埃,消散在狂暴的灵气乱流中。
他引以为傲的元婴法相,那凝聚了他千年苦修精华、足以移山填海的能量躯体,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无声地消融、湮灭。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存在本身被彻底抹除的冰冷虚无感,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自己那具凝聚了千年修为的肉身,连同身上那件玄金法袍,如同被投入了无形的磨盘,瞬间化为比沙砾更细微的齑粉,随风飘散。
紧接着,是视野尽头,那片连绵起伏、横亘千里、作为赵家根基所在的青岚山脉。
那片曾经钟灵毓秀、云雾缭绕、承载了赵家千年气运的巍巍群山,在陈拙抬手的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覆盖了整个天穹的巨掌轻轻拂过。
抹平。
从最高的主峰,到最深的山谷,所有的起伏、棱角、沟壑、森林、飞瀑、流泉……一切属于山脉的特征,在亿万分之一刹那内,被一种绝对的力量彻底抹除。
没有惊天动地的崩塌,没有烟尘蔽日的毁灭景象。只有一种概念层面的、绝对的平整。
前一瞬还是层峦叠嶂的千里山脉,后一瞬,已化为一片无比光滑、如同精心打磨过的巨大琉璃镜面!镜面倒映着天上翻滚的劫云和刺目的雷光,反射出光怪陆离、令人心胆俱裂的诡异景象!
山脉中所有的生灵,所有的建筑,赵家那经营了千年的、如同仙宫般的庞大族地……连同其中无数还在沉睡、修炼、或惊恐奔逃的赵氏族人,都在这无声无息的抹平中,化为了镜面的一部分,成为了构成这片巨大琉璃平面上微不足道的一点反光。
风,停了。
雷,散了。
那低垂如盖、翻腾如沸的厚重劫云,在巨掌拂过的同时,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轻轻抹去的水汽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重新变得清澈、高远,露出了原本的湛蓝底色,几缕被惊散的流云,正茫然地重新聚拢。
阳光,带着劫后余生的温度,毫无阻碍地洒落下来。
光芒落在那片横亘千里、光滑如镜的琉璃平原上,反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平整,不带一丝一毫生命的痕迹,只有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绝对的死寂。
仿佛那绵延千里的青岚山脉,连同其上承载的千年世家,从未存在过。
小院早已不复存在。院墙、土屋、歪脖子老柳树……一切都在刚才那无形的规则抹除之力下化为乌有,甚至连齑粉都算不上,彻底归于虚无。只有陈拙脚下所立的那一小块焦黑龟裂的土地,以及他身后蜷缩在草灰里、奇迹般毫发无伤的小荷,成了这片巨大琉璃平原上唯二的凸起。
小荷跪在滚烫的焦土上。她身上还沾着草屑和泥灰,半边被撕破的衣襟勉强挂在身上。她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每一次剧烈的颤抖都像是要散架。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磕碰,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咯咯声。
她亲眼目睹了那遮蔽天日的巨掌阴影,看到了千里山脉连同天空劫云如同沙画般被轻易抹去。她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力量,只知道那力量超越了神魔,足以让天地重归混沌。极致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灵魂仿佛都被冻结在那片冰冷的琉璃镜面之中。她甚至不敢去看那个站在焦土中央的身影,那个她曾以为只是个可怜扫地老头的存在。
陈拙缓缓收回了那只抬起的手。手上依旧布满老茧,骨节粗大,沾着些许尘土和草灰,仿佛刚才抹平千里山脉、覆灭千年世家的,并非这只平凡的手。
他浑浊的目光(此刻那眼底深处的宇宙星河已悄然隐去,重新恢复了那种凡俗的浑浊)低垂下来,落在了脚边一小片残破的落叶上。那叶子焦黄卷曲,边缘带着被火烧燎过的痕迹,是那棵老柳树最后留下的印记。
他佝偻着背,慢慢地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迟缓,如同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筋骨不太灵便的普通老人。枯瘦的手指,带着泥土的痕迹,小心翼翼地、近乎温柔地,捻起了那片残破的落叶。
焦土滚烫,琉璃平原反射着刺目的阳光。他佝偻的身影站在这一片绝对死寂的虚无中央,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他捻着那片枯叶,浑浊的老眼似乎看了看那光滑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千里平原,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破旧的千层底布鞋,踩在滚烫的焦土和坚硬的琉璃平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拖着脚步,缓缓走向这片巨大琉璃平原的边缘,走向那片依旧保留着泥土和碎石痕迹的、未被抹除的正常土地。
他低着头,浑浊的目光专注地扫视着脚下焦黑与琉璃相接的地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确认这片土地是否干净。
干涩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长久未开口的滞涩,在这片绝对死寂的天地间,低低地响起,如同自言自语:
该扫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