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碎片人生 > 第一章

我童年的天空,始终蒙着一层灰沉沉的暗影,像冬日里永远化不开的厚厚冻云。幼时的记忆里,父亲终日埋首于油腻腻的摩托车零件之间,那双手套上的污迹层层叠叠,仿佛是他对生活的厌倦与对责任的敷衍;而母亲的目光,则如影子般无时无刻不缠绕在弟弟身上,她全部的柔情似乎只够照亮那一个角落,而我的存在,不过像是角落里被遗忘的灰尘。
弟弟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至今在我脑海里刻下清晰的印痕。夜已深沉,家里却骤然被喧嚣的惊慌撕碎。母亲抱着弟弟,声音尖利刺耳,父亲则如离弦之箭般疾速冲了出去,发动了摩托车。引擎声在寂静的夜里疯狂嘶吼,载着他们和那团焦灼的火焰奔向医院。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卷裹着,下意识追出门去,脚下却一个趔趄,狠狠摔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膝盖处骤然炸开的锐痛让我蜷缩在地,可眼前只有摩托车尾灯那两粒仓皇的红点,迅疾地融化在浓稠的夜色深处,未曾有过一丝迟疑或回望。我独自坐在冰冷的地面,那疼痛仿佛钻进了心底最深处,原来最尖锐的痛楚并非来自皮开肉绽的伤口,而是来自确认自己存在分量的那一刻——你痛彻心扉,而世界却沉默着、漠然着,连影子都不屑为你停留。
后来我强撑着爬起来,拖着那只受伤的腿,慢慢挪回屋子。我走到水槽边,打开水龙头冲洗伤口,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膝盖,也冲刷着心上那道无声的豁口。弟弟退烧后,家里弥漫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暖意。母亲从隐秘的角落拿出几块酥饼,那甜蜜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散出来,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偏爱。弟弟依偎在母亲怀里,小口咀嚼着,我悄悄瞥见母亲嘴角漾开的那抹笑意,温煦得如同午后的阳光,可这阳光却吝啬地不肯洒落一丝到我身上。我默默低下头,望着自己仍隐隐作痛的膝盖,心底那微茫的期待,终于彻底熄灭、冷却——原来我早已被隔绝在名为家的温暖光晕之外,连疼痛也换不来一丝垂怜。
成年之后,父母离异的消息传来,只如一阵风过,于我心中竟掀不起半点波澜。他们各自奔向新生活,仿佛急于抖落一身陈旧的负累。父亲那边,新房子、新孩子、新生活,是一派热闹的锣鼓喧天;母亲这边,新家庭也早已是整整齐齐,笑语不断。一日,母亲却寻到了我租住的小屋,语气里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关切:你爸那边,新添的孩子还小;我这边呢,你叔叔家那几个孩子也正读书……你一个人,总好过拖累我们两家。
那一刻,我凝视着她眼中那份精心计算过的难处,心如同被冻结在万丈深渊的寒冰,连最后一丝微弱的余温也彻底散尽了。原来我早已不是他们的拖累,因为我从来就不曾被真正算进过他们的人生账簿里。
我送走了母亲,门扉合拢的轻响如同一个句点。我缓缓踱到厨房,目光落在橱柜里那些洁净的碗碟上,它们映着灯光,显得如此完整无瑕。不知怎的,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我伸出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只碗,指尖能感受到瓷器的冰凉与坚硬。下一秒,我松开手——脆裂的声响猝然刺破寂静,洁白的碎片在地板上四溅开来,如同骤然凋零的花瓣。我蹲下身,拾起一片边缘锋利的瓷片,无意识地、轻轻地划过手腕内侧。皮肤上传来细微的刺痛,紧接着,几颗殷红的血珠悄然沁出,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成触目的细线。
痛感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它奇异地压过了心底那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空洞。凝视着那几粒微小而刺目的血珠,仿佛某种冰冷僵硬的东西终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病态的解脱感,竟从这微小的伤口里弥漫出来。
我站起身,长久地注视着墙上那张蒙尘的全家福,照片上凝固的笑容虚假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幻影。我伸出手,指尖触及冰冷的相框玻璃,然后猛地用力一扯——相框跌落,玻璃碎裂的尖利声响在房间里回荡。我蹲在那一地狼藉前,手指在碎玻璃和旧照片之间翻找,最终找到了照片里那个小小的、笑容僵硬的自己。我将那个小小的影像撕了下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仿佛要将那虚幻的、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圆满,彻底捏碎在掌心。
窗外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如同无数双陌生而疏离的眼睛。我独自坐在一地狼藉之中,膝盖上那童年旧疤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伤口愈合后,皮肤会留下凹凸不平的印记,如同被生活粗暴缝合后难以抹平的针脚;而心上的豁口,却只能任其无声地敞开着,我们所能做的,不过是俯下身去,一遍又一遍地捡拾那些名为自我的碎片——纵使那拼凑出的图景,或许永远残缺不全。
送走母亲后那满地狼藉的碎片,仿佛是我前半生的缩影。我蹲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腕上那几颗悄然凝结的血珠,像是对过往无声的祭奠。我麻木地清理着,将碎裂的瓷片、崩裂的玻璃连同那张被撕下的、凝固着虚假笑容的童年影像,一并扫入最深的角落。日子在出租屋狭窄的窗格里流逝,如同窗外灰蒙蒙的、一成不变的天空。我以为,我的心早已被那层厚厚的冻云封死,只剩下空洞的回响,在名为自我的废墟里独自徘徊。
直到那个雨季的下午,一场毫无预兆的骤雨将我困在街角的屋檐下。雨水织成密不透风的帘幕,冲刷着街道,也冲刷着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模糊的表情。我裹紧单薄的外套,寒意顺着湿透的裤脚向上攀爬。就在这时,一阵疾风卷着雨水扑来,我下意识侧身躲避,却不小心撞到了旁边同样避雨的人。
哎呀,抱歉!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雨后初晴般的明快。
我抬起头,撞进一双带着歉意的眼睛里。那眼睛很亮,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澄澈得能映出我狼狈的倒影。他穿着简单的卫衣牛仔裤,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饱满的额头上,手里还护着几张被风吹得有些卷边的图纸。
没关系。我下意识地低声回应,随即又垂下眼帘,习惯性地将自己缩进无形的壳里。
这雨可真够大的,他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反而自顾自地聊起来,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不惹人厌烦的活力,我刚从工作室出来,图纸差点就泡汤了。他扬了扬手里的图纸,露出一个有点无奈又有点孩子气的笑容。
雨势稍歇,他像是想起什么,忽然指着不远处一间亮着暖黄灯光的咖啡馆: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不进去坐坐我请你喝杯热的暖暖身子他的邀请坦率直接,没有试探,没有算计,仿佛只是觉得两个被雨困住的人理应互相取暖。
我本该拒绝的。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沉默筑起高墙。可也许是那场冰雨浇熄了最后一丝维持盔甲的力气,也许是那双太过干净的眼睛里毫无杂质的好奇,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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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馆里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烤面包的甜暖。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叫陈煦,一个刚刚起步的建筑设计师。他谈论起他那些未完成的图纸,眼睛里闪烁着近乎天真的热忱,说起城市的天际线,说起光线如何在建筑上舞蹈,说起他梦想着设计出能让人感到温暖和庇护的空间。
家啊,不一定非得是血缘定义的。他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有时候,就是下雨天有个地方能躲,冷了有杯热饮,身边……嗯,有人愿意听你说话。
家这个字眼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我一下。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温热的杯壁,指尖无意识地掠过手腕内侧——那里曾经沁出过冰凉的血珠,如今只留下一道极淡、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我没有家。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惊诧于这脱口而出的坦白。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我立刻后悔了,这袒露太过危险,太过赤裸。我垂下头,盯着杯子里深褐色的旋涡,仿佛那是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深渊,等待着意料之中的尴尬或怜悯。
然而,预想中的沉默并未降临。陈煦没有追问,没有流露出任何让我不适的情绪。他只是安静了片刻,然后轻轻推过来一张纸巾——我刚才没注意到,一滴水珠从发梢滑落,滴在了桌面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废墟’,他忽然开口,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重要的不是废墟本身,而是……你愿不愿意在废墟之上,为自己点一盏灯,或者,种一株草他笑了笑,从随身的图纸夹里抽出一张纸,那上面画着一个充满现代感却又异常柔和的小型公共空间设计草图。看,这里,他指着草图上一处巧妙地保留了部分旧墙结构的地方,有时候,过去的痕迹不是需要彻底抹去的污点,把它们融入新的设计,反而能赋予空间独特的记忆和温度。裂痕,也可以变成风景。
他的手指修长,带着绘图人特有的稳定,指尖点在图纸上那处被精心设计的裂痕上。阳光透过咖啡馆的玻璃,恰好落在他指尖,也落在那张充满希望的草图上。那光芒似乎带着温度,缓慢地、试探性地,穿透了我内心那层厚重的冻云,照亮了角落里被遗忘的尘埃。
那一刻,看着他专注而明亮的侧脸,感受着掌心咖啡杯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温热,一种极其陌生、极其微弱的感觉,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动的一线春水,开始在我早已枯槁的心底泛起涟漪。
那不再是彻底的寒冷和绝望。那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小心翼翼的……痒。像冻僵的肢体骤然接触到暖流,刺痛伴随着复苏的麻痒。
原来,裂痕之上,真的可以照进阳光。原来,废墟之中,真的可以萌发绿意。并非遗忘过往的伤痛,而是学着像他图纸上那样,将那些凹凸不平的印记、那些敞开的豁口,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纳入生命的版图。
我端起咖啡,浅浅地啜饮了一口。苦涩之后,竟真的回甘。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破云而出,将湿漉漉的街道镀上一层流动的金光。陈煦收拾起图纸,站起身,朝我伸出手,笑容依旧明朗坦荡:雨停了,走吗
我看着那只伸向我的手,骨节分明,干净温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曾经划过冰冷瓷片、紧攥过绝望的手。手腕内侧那道浅痕,在明亮的阳光下几乎消失不见。膝盖上的旧疤,隔着衣料,传来一种奇异的、沉静的温热。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那温度,比杯中的咖啡更烫,更真实。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从指尖蔓延开来,顺着血脉,流向四肢百骸,流向那颗沉寂已久、遍布裂痕的心脏。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不再是空洞的回响。那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地、笨拙地破土而出。
我们并肩走出咖啡馆,踏入雨后初晴的阳光里。空气清新凛冽,带着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气息。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身上,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我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久违的、真实的暖意。
脚下的路,湿漉漉的,反射着碎金般的光芒。我知道,前方依然会有坎坷,那些旧日的伤痕和空洞也不会一夜之间消失。但此刻,掌心传来的温度如此坚定,身旁这个人带来的光如此明亮。它们像一把无形的刻刀,不是要抹去过去的印记,而是开始尝试,在那些名为自我的碎片上,雕刻出新的、属于未来的纹路。
重拾破碎的人生不,或许不是简单地捡起。而是学着在废墟之上,以伤痕为引,以阳光为料,尝试着,一点点地,重新建造。
与陈煦并肩走过的日子,像一把温柔的刻刀,在我那片名为自我的废墟上,开始小心翼翼地雕刻新的纹路。阳光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它开始真实地、持续地洒落,融化着经年的冻土。在陈煦坚定而温暖的目光里,在他那些充满希望的设计草图的感染下,我慢慢学着在那些旧日的裂痕旁,一点点垒砌属于自己的砖石。
我在一家小小的书店找到了工作,书架间的墨香和顾客偶然的交谈,都成了滋养新芽的微雨。我和陈煦租下了一间稍大些的公寓,窗户朝南,阳光能慷慨地铺满大半个客厅。我们笨拙地学着做饭,有时烧糊了锅底,有时盐放多了,但厨房里升腾的烟火气和笑声,是过去那个冰冷的水槽边从未有过的温度。我甚至开始重新拾起画笔,在陈煦废弃的图纸背面涂抹色彩,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在斑斓的颜料里找到了安全的出口。膝盖上的旧疤依然存在,偶尔阴雨天会隐隐作痛,但那痛楚不再是提醒我无人问津的耻辱柱,而是成为身体地图上一个沉默的坐标,标记着从何处走来。手腕内侧那道浅痕,更是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我以为,生活终于肯施舍给我一份迟来的安稳。那些尖锐的碎片被扫进了角落,虽未消失,但至少不再轻易割伤步履。我开始相信,废墟之上,真的可以建造起能遮风挡雨、承载温暖的空间。
这脆弱的平静,被一个寻常傍晚的电话骤然撕裂。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不是往日的疏离或算计,反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刻意的家常感,像是排练过许多遍。
囡囡,她叫了我一声,这个久违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昵称,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最近……还好吧
嗯。我握着手机,指关节微微发白,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弥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那刻意营造的语调终于绷不住了,流露出一种混合着焦虑和理所当然的急切:是这样的,你弟弟……要结婚了。
我握着手机,没有说话。弟弟结婚,这消息本身并不意外。只是母亲特意打来,绝不会只为通知。
果然,她紧接着说下去,语速加快:女方家……条件很好,规矩也多。人家讲究个‘圆满’,提了个要求……希望双方父母都能出席,体体面面的。你知道的,我和你爸……这……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这些年,我们也都想通了,过去那些事,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为了你弟弟,为了他人生里这件大事,我们……打算暂时……嗯,先和和气气地一起出席婚礼。
暂时为了你弟弟和和气气地出席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我刚刚垒起的心墙上。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膝盖狠狠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那两粒尾灯决绝地消失在黑暗中。只不过这一次,不是摩托车,而是一场名为家庭圆满的盛大表演,主角是弟弟,导演是父母,而我,依旧是被排除在剧本之外的、那个多余的观众。
所以呢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只有胸腔里那颗刚刚被阳光捂暖一点的心脏,此刻正被无数根冰凌反复穿刺。
母亲似乎没料到我的反应如此冷淡,她愣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责备和理所当然的催促:所以……囡囡啊,你看,我们做父母的,总得为孩子着想。你弟弟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大事,我们做样子也得做全套。你爸那边……我也联系了,他也同意。到时候婚礼,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你也得来啊,你是姐姐。对了,婚礼费用不小,我们两家凑份子,你弟弟刚工作,手头也紧,你看你……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疯狂振翅。做样子、做全套、为了你弟弟、凑份子……这些冰冷的词句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汇聚成一个无比清晰而残酷的事实:他们离异时,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我;他们各自组建新家庭时,可以理所当然地遗忘我;如今,当他们需要扮演一场圆满的戏码来成全弟弟的人生高光时刻时,又可以如此顾全大局地暂时和好,并顺手将姐姐的角色和一份份子钱的责任,轻飘飘地抛回给我。
原来,我从来就不是他们人生中的一部分,我只是一件可以随时丢弃、又可以在需要时捡起来、掸掸灰、重新塞进剧本里的道具。我的痛苦,我的挣扎,我好不容易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那点微光,在他们眼里,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只有弟弟的需求,才是他们行动的圭臬,是他们可以瞬间放下所有龃龉、联手合作的唯一理由。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我僵立在客厅中央,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金属方块。窗外,夕阳正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那是陈煦最喜欢的时刻,他说那光里有建筑的灵魂。可此刻,那绚烂的色彩落在我眼里,却像泼洒的鲜血,刺目而绝望。
怎么了陈煦从书房探出头,他正在加班修改一个设计方案,脸上还带着专注的余温。当他看清我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时,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大步走过来。
他们……要‘和好’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为了弟弟的婚礼,要演一场‘圆满’的戏。我试图用最简短的句子复述那个电话,每一个字都像在撕扯心口的伤疤。
陈煦的眉头紧紧锁起,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张开双臂,将我冰冷僵硬的身体用力拥进怀里。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但这一次,那温暖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难以渗透进来。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否定的冰冷,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凭什么……我把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凭什么他们可以这样想丢开就丢开,想捡起来就捡起来我的痛苦算什么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堵住,泪水终于失控地涌出,浸湿了他的衣襟。不是悲伤,是愤怒,是屈辱,是长久压抑后爆发的、对这不公命运的无声控诉。
陈煦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下巴轻轻抵着我的发顶,任由我的泪水流淌。他没有说空洞的安慰,没有指责我的父母,只是用沉默的陪伴承接我所有的崩溃。过了许久,直到我的抽泣渐渐平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们演戏,是他们的选择。但你是否要走进那个剧本,扮演他们分配给你的角色,是你自己的权力。
他稍稍松开我,双手捧起我泪痕斑驳的脸,目光深邃而坚定,直视着我眼底的慌乱和痛苦,你的价值,从来就不该由他们定义,更不该由他们为了另一个儿子而进行的这场‘表演’来定义。你站立的这片土地,是你自己一砖一瓦,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它或许还不够宏伟,但它真实,它属于你。
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温馨的小客厅,扫过窗台上我画的那幅色彩明艳的小画,扫过厨房里并排放着的两个马克杯,最后落回我的眼睛:看看这里,看看你走过的路。你早已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水槽边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女孩了。你有你的生活,你的工作,你的热爱,还有……我。我们才是你此刻的‘家’,是真实存在的、不需要任何表演的‘圆满’。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建筑师特有的冷静和力量:至于那个婚礼,那个‘舞台’……去不去,随你。但记住,无论你去或不去,都绝不是为了配合他们的演出,更不是为了证明什么给他们看。你的决定,只关乎你自己——你想不想去去了,你能不能保护好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平静仅此而已。
他拉起我的手,引着我走到窗边。夕阳的最后余晖正温柔地笼罩着城市,给万物镀上一层金边。看,他指着楼下公园里一棵枝干虬结、伤痕累累的老树,它经历过雷劈火烧,身上满是疤痕和空洞,可它依然活着,依然在春天抽出新芽,在夏天撑起浓荫。它的价值,不在它曾经的伤痕,而在于它顽强地向阳生长,在于它为飞鸟和行人提供的荫蔽。你也是。
他握紧我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不再是试图融化我,而是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支撑的力量。你的裂痕,是你故事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它们甚至……让现在的你更有力量。因为你懂得寒冷的滋味,所以更能珍惜温暖;因为你曾在废墟中挣扎,所以更懂得一砖一瓦的珍贵。你不需要他们的认可来证明你的存在,你已经在这片废墟上,建造了属于你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建筑’。
夜色渐浓,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我靠在陈煦的肩上,望着玻璃上我们模糊的倒影。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愤怒和冰冷,并未完全消散,但一种新的、更为坚硬的东西,正在那一片狼藉中悄然凝结。父母的消息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将我暂时卷回了过去的废墟,但陈煦的话,像一根深深扎进新地基的锚链,稳住了我摇晃的世界。
我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这双手,曾经划过冰冷的瓷片,攥紧过绝望;也曾笨拙地拿起画笔,笨拙地学习烹饪,笨拙地尝试拥抱新的生活。如今,它被另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紧紧包裹着。
去不去那个婚礼我还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无论我最终如何选择,那都将是基于我此刻内心的声音,而非为了满足任何人的期待或填补任何圆满的幻象。
膝盖上的旧疤在夜色中隐没。我轻轻抚摸着它,那凹凸不平的触感依旧清晰。但这一次,指尖传来的不再是纯粹的痛楚或冰冷的屈辱,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属于历史的质感——它是废墟的印记,也是重建的起点。它提醒我来自何处,却不再定义我将去向何方。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城市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每一盏光下,或许都藏着各自不为人知的废墟与重建。而我掌心的温度如此真实,身旁的呼吸如此安稳。
那些过往的碎片,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消弭,它们尖锐的边缘依然潜藏在记忆的角落。但此刻,在这片由我自己一砖一瓦垒砌起来的、尚不宏伟却足够坚固的空间里,在陈煦带来的、持续照耀的阳光下,我忽然觉得,那些裂痕,或许也可以成为容器——用来盛放此刻的温暖,盛放未来的可能,盛放一个不再需要他人剧本、只属于我自己的、真实而坚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