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煤渣跑道上的世界冠军 > 第一章

那本翻得卷了边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摊在桌上,像一块沉重又顽固的砖,死死压着陈磊的视线。窗外的蝉鸣没完没了,搅得人脑仁嗡嗡作响。教室里闷热得像蒸笼,头顶老旧的风扇徒劳地转着,发出苟延残喘的吱呀声,吹下来的风都是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涂改液刺鼻的香蕉水味,还有一种更沉重的、名为高考的窒息感。
陈磊的目光越过书本堆砌的矮墙,投向窗外。操场边上,那圈煤渣跑道在午后的烈日下蒸腾着灰蒙蒙的热气。几个穿着褪色运动背心的身影正在跑圈,汗水在他们黝黑的脊梁上划出一道道亮晶晶的痕迹,脚步沉重地砸在煤渣上,腾起细小的烟尘。
真蠢。他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赶紧压下去,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不合时宜的杂念。他重新低下头,试图把注意力拉回眼前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上。铅灰色的字符在眼前跳动、扭曲,像一群嘲笑他的蚂蚁。他烦躁地用手指用力掐着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着疼。
陈磊!一个略带沙哑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班主任老李站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朝他招了招手。陈磊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上摊开的习题册。又考砸了他忐忑地站起身,在全班同学或同情或漠然的目光中走出教室。
老李没看他,背着手往楼下走。跟我去趟操场。
不是办公室陈磊有些意外,但还是默默跟在后面。操场上那股混合着煤渣和汗水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比教室里更浓烈。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身材敦实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站在跑道尽头那个简陋的沙坑旁。他皮肤黝黑粗糙,眼角的皱纹很深,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锐利,来回扫视着场上跑动的学生。老李带着陈磊径直朝他走过去。
老周,人给你叫来了。老李指了指陈磊,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件物品。
被称作老周的男人转过身,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陈磊身上,从头扫到脚,最后停留在他的腿上。陈磊感到一阵莫名的不自在,下意识并拢了膝盖。
就是他老周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行,骨架还行,腿形不错,跟腱看着也长。
陈磊一头雾水,茫然地看向班主任老李。
老李清了清嗓子,脸上没什么波澜:周教练,县体校的。他说你是个练跳远的好苗子。他顿了一下,目光掠过陈磊桌上那堆复习资料,又落回他脸上,你那个成绩…你自己心里有数。周教练说了,跟着他好好练,出成绩,保送大学有希望。
保送大学四个字,老李咬得有点重,像丢下一块石头,砸在陈磊死水般的心湖里。
陈磊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撞了一下。保送这个词像一道刺破阴云的强光,瞬间灼痛了他的视网膜。他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圈灰扑扑的煤渣跑道,还有旁边那个用石灰粉潦草勾画出来的、沙土已经有些板结的沙坑。跳远他只在体育课上玩过,笨拙地把自己扔进沙子里,惹来同学几声哄笑。这能保送
周教练没理会他脸上的惊疑不定,下巴朝沙坑那边一努:去,随便跳一个我看看。
没有助跑线,没有起跳板。陈磊站在煤渣跑道上,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凭着体育课那点模糊的记忆,迈开步子冲了出去。脚下的煤渣很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使不上劲。冲到沙坑边缘,他猛地蹬地,身体腾空而起,姿势笨拙僵硬,像一只被抛出去的麻袋,然后重重地摔进沙子里。沙子很硬,硌得他生疼,一股尘土味直冲鼻腔。
他挣扎着爬起来,拍打着沾满沙土的裤腿,不敢看教练和老李的脸。
周教练却几步走了过来,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好小子!就凭这一蹬地,那股子野劲儿!他眼睛亮得惊人,指着脚下那条简陋的煤渣跑道,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煽动性,看见没你的腿!天生吃这碗饭的!跟着我,往死里练!练好了,大学就是你的!
陈磊站在沙坑里,裤子上沾满灰黄的沙土,脚底板被粗粝的煤渣硌得发疼。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周教练兴奋的脸,落在那条灰扑扑的跑道上。高考那座沉重的大山,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保送大学的光,微弱,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从裂缝里透了出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滚出一个字:
练!
体校的训练场,就是县城高中操场的加强版——更大,更破。跑道依旧是煤渣铺的,边缘被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沙坑里的沙子掺杂着不少碎石,赤脚踩上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所谓的力量房,不过是一间四面透风的棚屋,里面孤零零地放着几副锈迹斑斑的杠铃和哑铃片。
周教练信奉的是最原始、最残酷的法则。没有精密的仪器分析步点,没有高科技的塑胶跑道提供回弹。陈磊的训练装备,简陋得近乎寒酸:两个用厚帆布缝制的沉重沙袋,里面灌满了沉甸甸的铁砂,绑在脚踝上,走一步都像拖着两座小山;一条卷尺,边缘磨损得发白;还有几根竹竿,削得并不光滑。
训练场就是他的整个世界。清晨,天还没亮透,陈磊已经拖着沉重的沙袋在煤渣跑道上奔跑。脚步声不再是清脆的嗒嗒,而是沉闷的噗噗声,每一次抬腿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汗珠滚进眼睛里,又咸又涩。周教练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在耳边:步子!抬腿!腰给我挺直咯!跟没吃饭似的!
跑完,喘息未定,立刻被赶到晒谷场。秋收后,巨大的晒谷场空旷而坚硬。周教练用石灰粉在地上划出笔直的线。跳!他指着那条白线,语气不容商量,单脚跳!跨步跳!给我跳直了!歪歪扭扭的,想栽田里去
陈磊咬着牙,一次次起跳。没有沙坑的缓冲,脚掌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地面上,震得小腿骨发麻。帆布沙袋磨着脚踝的皮肤,很快那里就一片红肿,渗出血丝,又被汗水腌渍,火辣辣地疼。竹竿被横在田埂上,高度一点点增加。他必须助跑,跃过它。失败是家常便饭,身体重重摔在田埂另一侧的泥地里,沾一身湿泥和草屑。周教练就在旁边看着,从不伸手扶他,只有冰冷的命令:起来!再来!
训练间隙短暂的休息,他瘫倒在晒谷场边干燥的稻草堆上,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他抬起被沙袋磨破的脚踝,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黏糊糊的。他扯下脖子上那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旧毛巾,胡乱擦着汗,毛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望着远处县城方向模糊的灯火,想起教室里那些刷不完的题海。这里的苦,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疼在皮肉上,却也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踏实感。至少,每一次跳跃,都在朝着那个保送的承诺挪动。
下午往往是重复的起跳练习。周教练在沙坑前(如果那能称之为沙坑的话)用卷尺仔细量好距离,钉下木楔做标记。踏板!他指着起跳点,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眼睛给我盯死了!想着那根楔子!踩准!
陈磊助跑,冲刺,目光死死锁住那小小的木楔。冲得太猛,收不住脚,身体狠狠砸在沙坑边缘的硬地上,半边身子瞬间麻木;有时又因为犹豫,起跳点短了一截,软绵绵地落入沙中,成绩惨不忍睹。周教练的骂声毫不留情:木头脑袋!硬得像石头!踩点!踩点懂不懂用点心!
夕阳西下,把陈磊的影子在煤渣跑道上拉得很长很长。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回宿舍。脚踝上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又被新磨出的血水泡软。饭堂里粗糙的饭菜吃在嘴里味同嚼蜡。他把自己摔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疲惫和疼痛。窗外的夜色浓重,县城的方向灯火阑珊。他闭上眼,脑子里不是函数方程,而是那条石灰线,那根竹竿,那个小小的木楔。保送大学的光,在黑暗里微弱地亮着,支撑着他沉入梦乡,迎接第二天同样残酷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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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运会。第一次走出小县城,来到省城的体育场。眼前的一切对陈磊来说都像是另一个世界。鲜红的塑胶跑道像一条巨大的、柔软的丝带,在阳光下泛着光,踩上去弹性十足,每一步都感觉有股力量从脚下反弹上来,推着他向前。巨大的看台层层叠叠,空旷得让人心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橡胶和消毒水混合的、陌生的味道。
他穿着县城体校统一发的、洗得发白的蓝色背心和短裤,站在一群装备精良、神色自信的对手中间,显得格格不入。那些人身上的运动服色彩鲜艳,印着他看不懂的英文品牌标志,脚下的跑鞋崭新、轻巧,鞋底复杂的纹路清晰可见。他们谈笑风生,互相拍打着肩膀热身,眼神里带着一种陈磊从未见过的、属于专业的笃定。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边缘已经磨得起毛、鞋底花纹几乎磨平的廉价运动鞋,脚趾在里面局促地动了动。一种强烈的自卑和格格不入感攫住了他,手心开始冒汗,黏腻腻的。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周教练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他的背上:怕个鸟!跑道是红的,沙子是黄的,跟咱那煤渣路有啥不一样跳你的!就当在晒谷场上蹦跶!教练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粗粝,却像一剂强心针,让陈磊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轮到陈磊上场了。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陌生的橡胶味涌入鼻腔。他站上那条鲜红的跑道,目光投向远处那个金黄色的、平整松软的沙坑。他助跑,脚步踏在弹性十足的塑胶跑道上,感觉异常轻盈,甚至有些不习惯。他努力回忆着在煤渣跑道上无数次练习的节奏和步点。
起跳!他猛地蹬地,塑胶跑道强大的回弹力瞬间将他高高抛起。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单脚跳,跨步跳,再奋力一跃!风声在耳边呼啸。
落地!身体砸进那松软厚实的沙子里,激起一片金色的沙浪。
看台上似乎传来几声零星的惊叹。
陈磊从沙坑里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子,急切地看向测量员。当那个数字被清晰地报出来时,他自己都愣住了。一个远超他平时训练成绩的数字!一个足以让旁边那些专业选手侧目的数字!
巨大的喜悦像电流一样瞬间贯穿全身,他几乎要跳起来!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周教练的身影,想分享这份狂喜。
然而,一个穿着大会组委会制服的工作人员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记录板,眉头紧锁。他径直走向裁判席,低声交谈了几句。裁判长面无表情地拿起扩音器。
第三道,陈磊,成绩取消。冰冷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全场,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冷漠。
为什么陈磊冲了过去,声音因为激动和不解而发颤。
工作人员指了指记录板,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没有注册信息。你不在运动员注册系统里。成绩无效。
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火焰。陈磊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茫然地看向周教练。周教练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青筋暴起,他猛地冲过来,一把揪住那个工作人员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放你娘的屁!老子的人!老子辛辛苦苦带出来的!凭什么不算什么狗屁注册老子不懂那个!
场面瞬间混乱。保安迅速围了上来,强行分开了暴怒的周教练和一脸公事公办的工作人员。周教练还在跳脚大骂,被几个人死死架住。陈磊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混乱的中心,耳边是周教练愤怒的咆哮、工作人员冰冷的解释、周围选手意味不明的低语和窃笑,还有裁判长不断重复的成绩无效的宣告。
那鲜红的塑胶跑道、金色的沙坑、明亮的灯光……此刻在他眼中都扭曲变形,散发出冰冷刺骨的嘲讽。他刚刚飞越的距离,像一个巨大的笑话。保送的光,熄灭了。他像个闯入者,被规则无情地一脚踢出了这个光鲜的舞台。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比脚踝上绑过的铁砂袋还要沉重千百倍。
省运会那场冰冷的闹剧,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陈磊心里。回到县城那个破旧的体校训练场,煤渣跑道似乎更灰暗了,沙坑里的碎石更加硌脚。周教练的骂声少了,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蹲在跑道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劣质香烟,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陈磊的训练却像着了魔。他不再需要催促,每天天不亮就出现在跑道上。沙袋绑得更紧,重量似乎也增加了。助跑,冲刺,起跳!动作一次比一次更凶狠,落地一次比一次更沉重。他把自己一次次砸进沙坑里,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愤怒和不甘都砸进这片沙土。汗水混着沙粒,在他脸上、脖子上划出一道道泥痕。脚踝上那些反复磨破的伤口结了痂又被撕裂,渗出的血染红了沙袋的帆布边缘。
周教练偶尔会吼一嗓子:悠着点!腿不要了!但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这天下午,天色突然变了。铅灰色的乌云像肮脏的棉絮,沉甸甸地从天边压过来,迅速吞噬了太阳。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一丝风都没有。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像巨大的车轮碾过天空。
训练场上只剩下陈磊一个人。周教练似乎有事离开了。
陈磊刚完成一组跳远。他站在跑道尽头,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煤渣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乌云,胸膛里那股憋屈的火焰非但没有被这沉闷压抑下去,反而越烧越旺。凭什么凭什么一个注册就能抹杀他拼尽全力的一跳凭什么他脚下的煤渣路,就比不上那些鲜红的塑胶
第一颗豆大的雨点砸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冰凉。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雨点骤然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干燥的煤渣跑道上,激起一小股一小股的烟尘。很快,烟尘被更大的雨势扑灭,跑道迅速变得湿滑泥泞,煤渣被雨水冲刷着,颜色变得更深、更脏。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雨水顺着陈磊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非但没有浇灭他心里的火,反而像是泼在滚油上,瞬间引爆了压抑已久的情绪。
他猛地甩掉脚踝上沉重的沙袋,帆布带子啪地一声砸在泥水里。他转过身,面对着那条在暴雨中变得一片混沌、泥泞不堪的煤渣跑道。
助跑!
没有起跳板,没有标记。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沿着湿滑的跑道冲刺!脚下的煤渣被雨水泡软了,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泥浆,每一步都打滑,身体剧烈地摇晃着,随时可能摔倒。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抽打着脸颊,几乎让他窒息。
但他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跳出去!跳出这条该死的跑道!
起跳点在哪里他不知道!全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在身体冲到一个极限速度的瞬间,他发出一声嘶哑的、被雨声吞没了大半的怒吼,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蹬向那片湿滑泥泞的地面!
身体猛地腾空而起!
单脚跳!跨步跳!跳跃!
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是翻滚的泥浆和浑浊的积水。世界在疯狂的雨幕中旋转、扭曲。落地!他整个人狠狠地砸在跑道尽头那片被雨水浸泡的泥地里,泥水四溅!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翻滚出去好几米,浑身瞬间裹满了粘稠冰冷的泥浆,狼狈不堪。他挣扎着爬起来,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泥水。暴雨依旧无情地冲刷着他,冰冷的雨水带走体温,也带走了一些狂热的愤怒。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色运动夹克、撑着一把黑伞的高大身影,不知何时静静地站在了跑道边缘的雨幕中。伞沿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穿透雨帘,牢牢钉在他身上。
陈磊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茫然地看向那个身影。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张棱角分明、表情冷峻的中年男人的脸。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陈磊满是泥浆的身体,最后落在他那双沾满泥泞、却依旧能看出有力线条的腿上。
刚才那跳,男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超风速,不算数。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像重锤敲在陈磊心上,但凭你蹬地那股子疯劲…还有这破天气里敢这么冲的胆…
男人向前走了两步,黑伞遮住了陈磊头顶倾泻的暴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泥水里的少年,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骨子里的倔强。
我叫赵刚,省队的。男人报出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给你两条路。他竖起两根手指,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他指尖汇成细小的水线。
第一,他收回一根手指,现在跟我走。进省队,吃住全包,有塑胶跑道,有专业队医,有科学训练计划。他顿了顿,目光像探针一样扎进陈磊眼底,代价是,一切从头开始。忘掉你在煤渣路上那套野路子,把你的动作、节奏、习惯,全给我掰碎了重来!按我的规矩练。吃得下这份苦,熬得住这份罪,你才有资格站上真正的赛场。
冰冷的雨水顺着陈磊的头发、脖子往下淌,流进衣领,冻得他一个激灵。赵刚的话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紧。塑胶跑道…专业队医…真正的赛场…这些词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却也透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忘掉一切像周教练那样绑着沙袋在泥地里摔打的日子…都要被否定吗
赵刚的手指依旧竖着,那根代表着省队的手指悬在雨幕中。
第二,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回去。回你的县城高中,接着刷你那永远及不了格的卷子。高考呵。他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按你现在的底子,能摸到个三本的门槛,就算祖坟冒青烟了。跳远世界冠军他摇了摇头,雨水从伞沿滑落,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帘,刚才那跳,就是你人生的最高点。以后做梦都别想够到。
赵刚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陈磊仅存的侥幸。高考那座大山,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三本那微薄的未来,像一张灰暗的网,兜头罩下。
雨声哗哗,淹没了整个世界。只有赵刚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雨帘,牢牢锁定他。
选吧。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
陈磊站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操场另一头,体校那排低矮破旧的平房。周教练的身影没有出现。只有灰蒙蒙的雨幕,和那条被冲刷得一片狼藉的煤渣跑道。
脚踝处磨破的伤口被冰冷的泥水浸泡着,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如此熟悉,如此真实。
他猛地转回头,沾满泥浆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在暴雨中亮得惊人。他张开嘴,冰冷的雨水灌了进去,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我跟你走。
伦敦碗巨大的环形看台像沸腾的熔炉,八万人的声浪汇聚成实质性的压力,撞击着赛场上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鲜红的数字冰冷地滚动着,记录着这个星球上最顶尖的跳跃者们创造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咸腥、橡胶跑道被阳光炙烤后的独特气味,还有那种顶级竞技场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陈磊站在助跑区的边缘,用力地活动着脚踝。那该死的警报声,仿佛不是来自赛场的喧嚣,而是从他自己身体的深处、从那条支撑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左腿跟腱深处,尖锐地、持续不断地鸣响着——撕裂的警报!像一根烧红的铁丝,缠绕着神经,每一次轻微的牵拉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
赵刚,那个把他从泥泞中带出来的男人,此刻像一尊沉默的铁塔立在他旁边。赵刚没有看他,目光死死盯着远处那条精准的起跳板,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噪音,钻进陈磊耳朵里:第五跳结束,你排第三。那个俄罗斯人17米21,领先你8公分。美国人17米15,在你后面。最后一跳。
陈磊深吸一口气,伦敦碗混合着汗水与橡胶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一种冰冷的灼烧感。他抬眼看向那块巨大的屏幕,自己的名字CHEN
Lei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17.13m。第三。距离巅峰,只有一步之遥,却又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俄罗斯人博格丹诺夫的名字高高在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那个17米21,像一座山。
记住,赵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冷静,你的腿,是你自己的。脑子,也是你自己的。跟腱的信号,是身体在叫唤,但它不是判决书!最后这一跳,跳进沙坑之前,你的脑子,必须比你的腿更硬!
赵刚猛地转过头,那双鹰眼锐利如刀,直刺陈磊眼底深处:想想你第一次在省城那条红跑道上跳出来的距离!想想你被取消成绩时那股子邪火!想想你为了站在这里,在省队训练馆里摔过的跟头、流过的血汗!这条跑道,这片沙坑,不是给你用来害怕的!
助跑!踏板!飞起来!赵刚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样在陈磊耳边轰响,把你在煤渣路上、在泥水里憋着的那股子疯劲,全给我砸进这一跳里!世界就在你脚下,陈磊!跳出去!
陈磊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跟腱处的警报尖叫着,撕扯着他的意志。他用力闭上眼,再猛地睁开。
视野里,那鲜红的塑胶跑道仿佛在扭曲、变形。颜色褪去,质地改变。不再是光洁的、富有弹性的现代科技产物,而是变成了……那条灰扑扑的、坑洼不平的、承载了他所有起点和屈辱的县城煤渣跑道!
跑道边缘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跑道中央被无数脚步反复踩踏留下的深深印痕,甚至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混合着泥土、汗水和劣质橡胶的、熟悉又刺鼻的味道……它就横亘在眼前,从脚下一直延伸向远方那块金黄色的沙坑。
世界在轰鸣,八万人的呐喊,对手沉重的呼吸,裁判的指令声…一切背景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脚下这条具象化的、通往过去和未来的煤渣路,在无声地召唤,在燃烧!
他动了。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像无数次在暴雨中、在烈日下、在绝望中冲向那条简陋的起跳线一样。他沿着这条幻觉中的煤渣跑道,开始助跑!
每一步都踏在记忆与现实交织的临界点上。塑胶跑道强大的回弹力推着他,煤渣跑道的粗砺质感磨砺着他。速度在飙升,风声在耳边呼啸成故乡田野的呜咽。身体仿佛挣脱了物理的束缚,超越了疼痛的警报,进入一种纯粹燃烧的状态。
起跳板!那不再是冰冷的白色标记,而是记忆中那个小小的、被周教练钉下的木楔!它就在那里!
踩!
左脚的前脚掌,带着积蓄了半生的力量、不甘、狂野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精准、凶狠、毫无保留地,踏在起跳板最前端那一条狭窄的白线上!
巨大的反作用力瞬间从脚下爆发!跟腱处传来一声清晰可闻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令人牙酸的轻微咯嘣声。撕裂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整条左腿!
但身体已经腾空!
巨大的力量将他高高抛起,沿着一条近乎完美的轨迹向前疾射。单脚跳!动作迅猛有力,像炮弹掠过。跨步跳!身体在空中舒展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流畅美感,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最后,跳跃!
他仿佛化身为一只搏击长风的巨鸟,将所有的力量、速度、意志和对那片金色沙坑的渴望,全部灌注到这最后、最彻底的一跃之中!
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超越物理极限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弧线,然后……
轰!
双脚深深楔入沙坑最远端那片松软的沙子里,激起的沙浪如同金色的喷泉!
世界在瞬间死寂。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几乎要掀翻伦敦碗穹顶的声浪!
陈磊从沙坑中站起,踉跄了一下,左腿的剧痛让他脸色瞬间煞白。但他根本无暇顾及,猛地回头。
沙坑边缘,测量员手中的标尺已经放下。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所有的数字都在疯狂跳动、闪烁、最终定格。
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鲜红、巨大,如同燃烧的烙印,占据了整个屏幕的中心,也烙印在八万双眼睛的视网膜上,烙印在三级跳远的历史丰碑之上!
新的世界纪录!
陈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数字上。几秒钟后,他猛地仰起头,望向伦敦碗那被灯光映照得如同白昼的穹顶。胸膛剧烈起伏,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一股汹涌到无法遏制的洪流在体内冲撞。
他张大了嘴,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却饱含着所有过往艰辛与此刻狂喜的呐喊!那声音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野兽,向着世界宣告自己的降临!
脚下的沙坑,柔软而灼热。在他模糊的视线里,那金色的沙粒仿佛在流动、闪烁,渐渐与记忆深处某个画面重叠——那是故乡晒谷场上,夕阳熔金,他拖着绑着沉重沙袋的双腿,一次次笨拙又拼命地,跃过那道用石灰粉画下的、简陋的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