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断崖边,风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刮过李春妮单薄的身子。她甚至感觉不到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焦痕还在灼痛——那是婆婆李金凤用烧红的火钳烫出来的,就因为她饿极了,偷摸吃了一口留给丈夫陈志强的煮鸡蛋。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焦糊的腥气,混合着灶房柴火灰烬的味道,死死堵在喉咙口。
扫把星!不下蛋的瘟鸡!生个赔钱丫头片子还敢偷嘴志强的鸡蛋也是你配吃的婆婆尖利刻毒的咒骂,隔着薄薄的土坯墙,依然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进李春妮的耳膜,更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窝里。
隔壁屋里,女儿妞妞细若游丝的哭声断断续续,像快要燃尽的灯芯,每一次抽噎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那哭声里裹着滚烫的温度,烧得李春妮五脏六腑都在抽搐。高烧,已经两天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摇着头,留下一句得赶紧送镇上卫生院打针退烧,再拖…怕是不中用了,还有一张写满看不懂的拉丁文药方。
药方像块烙铁,烫得她手心发疼。钱呢家里唯一捏着几个活钱的,只有婆婆李金凤那只上了三道锁的小木匣子。她跪着求过,额头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磕出了血印子,换来的只是婆婆兜头一口浓痰和更恶毒的唾骂:死丫头片子,也配糟蹋我的钱死了干净!正好给我儿腾地方,娶个能生带把儿的回来!
死了干净……
崖下的风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无数冤魂在底下召唤。李春妮最后望了一眼土墙围着的那个破败院子,那是她的地狱,囚了她五年青春,榨干了她所有生气和希望的地方。妞妞微弱的哭声似乎彻底消失了。也好,她茫然地想,黄泉路上,娘俩搭个伴儿,总好过留妞妞一个在这吃人的地方,受她奶奶磋磨。
她闭上眼,身体往前一倾。失重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她,冰冷的山风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住、撕扯。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彻底淹没了她。
……
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深处,一点点艰难地往上浮。最先恢复的知觉是听觉,不再是山崖边凄厉的风啸,而是一种沉闷的、有节奏的笃、笃声,像是木头在敲击着地面。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两座山。李春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撞入的是一顶灰扑扑、打着补丁的旧蚊帐顶棚,几缕蛛丝在角落挂着灰,随风轻轻晃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杂了廉价头油、陈年汗渍和某种劣质药膏的浑浊气味,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搅。
这不是她那个四面透风、只有一张破板床的柴房。
笃、笃、笃……那声音又响起来,近了。李春妮转动眼珠,循声望去。
视线尽头,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沟壑的脸。花白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巴巴的小髻,裹着洗得发白的旧蓝布包头。浑浊的三角眼微微耷拉着,眼皮浮肿,薄薄的嘴唇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形成一个极其刻薄刁钻的弧度。这张脸……这张脸,无数次出现在她最深的噩梦里,带着狞笑,挥舞着烧红的火钳,咒骂着扫把星、赔钱货!
李春妮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被重锤擂鼓般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她认得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认得!
那是李金凤!她的婆婆!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想尖叫,喉咙却像被一只铁钳死死扼住,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枯槁的手,皮肤松弛得像揉皱了的牛皮纸,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嶙峋的指关节突出,指甲缝里嵌着黑黄的泥垢。其中一只手里,正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刚才那笃笃声,正是这拐杖敲击在泥土地面上的声音。
不!不可能!
李春妮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老人,倒像是被鬼附了身。一股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扑下床的,跌跌撞撞扑向墙角那个蒙着厚厚灰尘、早已模糊不清的旧梳妆镜。
镜面映出的人影,让李春妮如遭雷击,瞬间石化。
昏黄的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映着一张苍老、刻薄、令她恨入骨髓的脸——正是李金凤!稀疏的白发,耷拉的眼皮,深刻的法令纹,向下撇着的薄唇……每一道皱纹,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绝望。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在狭小昏暗的土屋里炸开。这声音尖利、苍老、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惊骇和崩溃。李春妮浑身筛糠般抖着,死死盯着镜中那个魔鬼般的影像,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恨意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李金凤!你个老虔婆!毒妇!你不得好死!她听见自己用那苍老沙哑的嗓子,发出尖锐刺耳的诅咒,每一个字都淬着血泪般的恨毒。这是她前世无数次在心底翻滚,却从未敢真正喊出口的话。
几乎是出于一种极端的自毁冲动,更是一种对这具可憎躯体的激烈抗拒,李春妮猛地扬起那只枯槁的、布满老年斑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着镜中那张脸扇了过去!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
剧痛瞬间从脸颊炸开,火辣辣地蔓延。镜子里那张刻薄的老脸,左颊迅速浮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红肿起来。真实的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她混乱的神经。
你活该!李金凤!你活该!李春妮像是魔怔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嘶吼着,再次扬起了手,更狠地扇向另一边脸颊。
啪!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右脸也迅速红肿起来。
两巴掌下去,脸颊火烧火燎地痛,嘴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这真实的痛楚,像两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疯狂暴走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凝滞。
她不是李金凤。她是李春妮。可她确确实实,被困在了李金凤这具苍老、恶毒、行将就木的躯壳里。
前世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刻骨的仇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溺毙。她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镜中那个红肿着脸、眼神疯狂而绝望的自己,一股灭顶的悲哀和荒谬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婴儿啼哭声,如同游丝般,极其艰难地穿透了土屋厚实的墙壁,断断续续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妞妞!是妞妞的哭声!
那哭声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李春妮被仇恨和绝望充斥的混沌脑海!前世临死前,女儿那高烧不退、奄奄一息的小脸瞬间清晰地浮现出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女儿还活着!就在隔壁!就在那个冰冷、无人看顾的柴房里!她还在发着高烧!
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恨意和荒谬感。李春妮猛地转身,动作因为急切和这具身体的僵硬而显得无比笨拙踉跄。她几乎是扑到李金凤那个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藏在炕洞最深处、用三道锁锁着的旧樟木箱子前。
钥匙!钥匙在哪儿前世她无数次偷看过婆婆藏钥匙的地方!
她哆嗦着枯槁的手,扑到那张散发着霉味的雕花木床前,用尽力气掀开沉重的、油腻腻的旧棉褥。在床板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手指终于触碰到一小块冰冷的金属。
是钥匙!
她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眼。咔哒、咔哒、咔哒,三道锁依次打开。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浓烈的樟脑和旧棉布混合的呛人气味扑面而来。
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几件叠得整整齐齐、料子明显好很多的旧衣服压在下面,上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碎布头、线团、顶针之类。李春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疯狂地在里面翻找。碎布头被扔到一边,线团滚落在地……
终于!她的手触碰到一个硬硬的、用一块褪色的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她一把抓出来,颤抖着解开红布。
一小叠花花绿绿的钞票露了出来。最大面额是五十,更多的是十块、五块,甚至还有不少一块、两块的毛票,卷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旧橡皮筋捆着。旁边还散落着几枚银亮的硬币。
钱!救命的钱!
李春妮一把抓起那卷钱,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纸币边缘硌着掌心的老茧。她甚至来不及锁箱子,也顾不得脸上的红肿火辣,拄起那根枣木拐杖,跌跌撞撞地冲出自己这间昏暗的正屋。
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在刨食。正午惨白的阳光刺得她浑浊的老眼有些发花。她踉跄着冲到西边那间低矮破败的柴房门口,一把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
一股混合着霉味、尿臊味和病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柴房角落堆着高高的柴草,窗户被破麻袋片堵着,光线极其昏暗。就在那堆柴草旁边,铺着一层薄薄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麦草垫子。一个小小的襁褓,就放在那垫子上。
哭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微弱得如同濒死小猫的哀鸣。
李春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几乎是扑过去的,沉重的身体差点被门槛绊倒。她扑到草垫子旁,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襁褓里的女儿。
妞妞的小脸烧得通红,像熟透的虾子,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小小的身子在薄薄的破棉絮里微弱地抽搐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不正常的急促喘息。那气息滚烫,喷在李春妮凑近的手背上。
妞妞……娘的妞妞……李春妮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那是属于李春妮的悲鸣,却从李金凤苍老的喉咙里挤出来,显得无比怪异和凄怆。她伸出枯槁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虔诚地,轻轻碰了碰女儿滚烫的额头。那惊人的热度烫得她指尖一缩。
不能再等了!一刻也不能等了!
她猛地站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用那苍老嘶哑的嗓子朝着院子里嘶喊:根生!根生家的!死哪儿去了!滚出来!
喊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属于李金凤的、积威已久的凶悍。很快,隔壁一户人家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灰扑扑旧布衫、面色怯懦的妇人探出头来,正是邻居张根生的媳妇,秀娥。
金凤婶子您……您叫俺秀娥怯生生地问,显然对这位出了名刁钻恶毒的邻居充满畏惧。
李春妮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李金凤那颐指气使、不容置疑的腔调,指着柴房,厉声道:看看这赔钱货!烧得跟火炭似的!晦气死了!赶紧的,背上她,跟我去镇上卫生院!省得死在我屋里,脏了我的地方!她故意把话说得极其难听刻薄,只有这样,才符合李金凤的人设,才不会引起怀疑。
秀娥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恶婆婆会突然管起孙女的死活。她看了一眼柴房里气息微弱的孩子,脸上也露出不忍,连忙应道:哎!哎!俺这就来!她跑回自家院子,很快背了个旧背篓出来,手脚麻利地把烧得迷迷糊糊的妞妞抱起来,小心地放进背篓里垫着的旧棉絮上。
李春妮紧紧攥着那卷救命钱,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跟在秀娥后面。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这具衰老的身体远不如她前世年轻时的轻便,每一步都牵扯着酸痛的关节和肿胀的脸颊。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点!妞妞,撑住!娘……奶奶来了!这一世,无论如何也要救活你!
通往镇上的山路崎岖而漫长。李春妮这具七十岁的身体,平日里养尊处优(至少比原主李春妮强),哪里走过这么远的山路没走出二里地,她就已经气喘如牛,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每抬一步都酸痛难忍,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狂跳,仿佛随时要炸开。汗水浸透了她的旧蓝布包头和里衣,黏糊糊地贴在布满老年斑的皮肤上,狼狈不堪。脸上那两处自扇的掌印,在汗水和跋涉的潮红映衬下,显得更加刺目滑稽。
走在前面的秀娥背着妞妞,脚步也渐渐沉重起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时不时担忧地回头看一眼摇摇欲坠的李金凤。
婶子……要不,歇会儿秀娥喘着气问。
歇……歇什么歇!赶紧走!这死丫头片子要真……真咽了气,看我不……李春妮想骂几句恶毒的话来维持人设,可话到嘴边,看着背篓里女儿那烧得通红的小脸,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她咬紧牙关,把后半截刻薄话咽了回去,只是用拐杖狠狠戳了一下地面,示意继续走。心里却像被油煎:妞妞,再撑撑,就快到了!
终于,镇卫生院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李春妮感觉自己的肺已经快喘炸了,眼前阵阵发黑。她几乎是凭着最后一股意志力,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进了简陋的门诊室。
医生!快!快看看这孩子!李春妮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那苍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焦急而劈了叉,听起来更加刺耳难听。
值班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医生,戴着眼镜,正低头写着什么。他抬起头,看到李春妮那狼狈不堪、脸上还带着奇怪红肿的老妇模样,又看了一眼背篓里烧得人事不省的婴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怎么烧成这样才送来医生的语气带着责备,迅速戴上听诊器,解开妞妞的襁褓。
李春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以李金凤的身份开口。难道说是我前世造的孽她只能死死攥着那卷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钱,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医生的一举一动,枯槁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急性肺炎!很危险!得马上住院输液!医生检查完,语气严肃,先去交押金!一百块!
一百块旁边的秀娥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李春妮。一百块,对山沟里刨食的农民来说,几乎是半年的油盐钱!
李春妮的心也猛地一沉。她刚才在路上偷偷点过,李金凤那小布包里的钱,卷着毛票和硬币,一共也就七十三块五毛二!离一百块还差一大截!
前世那种熟悉的、被逼到绝境的冰冷绝望感再次攫住了她。难道重来一次,换了个身体,还是救不了妞妞不!绝不行!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属于李金凤的浑浊三角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光芒,死死盯住医生,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卷沾着汗水和体温的钱狠狠拍在医生面前的桌子上,嘶哑地吼道:先救人!钱不够……我老婆子押在这儿!我儿子陈志强!他在北京!他有钱!等他回来……加倍还你!要是救不活……她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老婆子我今天就撞死在你这里!看你们这卫生院还开不开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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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带着一股豁出老命、同归于尽的狠戾,把医生和旁边的秀娥都震住了。医生看着桌上那卷皱巴巴、沾着汗渍的钱,又看看眼前这状若疯癫、脸上带着巴掌印的老太婆,再看看背篓里气息微弱的孩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行医多年,撒泼打滚的家属见过,但这么个年纪、这么一副拼命的架势,还是头一回。
……先去办手续!动作快点!医生最终还是对着旁边的护士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大概是被那句撞死在这里给唬住了,也或许,是那老妇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某种超越年龄的绝望和孤注一掷打动了他。
李春妮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被旁边的秀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大口喘着气,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成了!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的三天,李春妮寸步不离地守在卫生院那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简陋病房里。她像个真正的、刻薄吝啬的老太婆一样,为了几毛钱的药费跟护士掰扯,为了省下陪床费,就蜷缩在妞妞病床边的冰冷水泥地上过夜。她拿出李金凤的看家本领,对来送饭的秀娥挑三拣四,嫌粥太稀、咸菜太淡,把秀娥支使得团团转,只为能多省下一点钱给妞妞买点营养的米汤。
只有夜深人静,当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昏睡输液的妞妞时,她才会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那布满老茧、枯槁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一遍遍地抚摸女儿终于开始退烧、变得温软的小脸蛋。浑浊的老泪无声地从眼角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妞妞的命,暂时是保住了。但李春妮知道,这只是开始。回到那个破败的山村,回到那个刻薄恶毒的李金凤身份里,她必须找到一条活路,一条能真正改变妞妞命运、也改变自己这荒诞处境的活路。
几天后,李春妮抱着恢复了些许精神的妞妞,在秀娥的陪同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陈家坳。刚进村口,就听见几个聚在村头老槐树下纳鞋底的婆娘嚼舌根。
……啧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金凤婶子居然舍得花钱送那丫头片子去镇上瞧病
谁知道呢许是怕真死了,晦气还是做给志强看听说志强在北京混得不错……
拉倒吧!她能转性狗改不了吃屎!等着瞧吧,那丫头片子回去有得受呢!
那些压低的议论声,像细碎的针,扎在李春妮的背上。她绷着脸,努力维持着李金凤那副阴沉刻薄、生人勿近的表情,抱着妞妞,目不斜视地穿过村道,径直走回那个破败的院子。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某种轨道上。李春妮顶着李金凤的皮,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必须模仿李金凤的言行举止:对妞妞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动辄就骂赔钱货、吃白食的,但骂归骂,却再没动过一指头,甚至会在无人注意时,偷偷把自己碗里那点稠粥底子刮到妞妞的小碗里;对邻居也依旧没什么好声气,但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一点鸡毛蒜皮就骂街撒泼。她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扮演一个自己深恶痛绝的角色,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撕裂和煎熬。
她开始留意这个闭塞山村的一切。陈家坳藏在连绵的大山褶皱里,土地贫瘠,交通极其不便。唯一通往镇上的那条土路,坑坑洼洼,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村里人守着几亩薄田和房前屋后的菜地,一年到头也就混个温饱。年轻力壮的,像她前世的丈夫陈志强,都跑出去打工了,留下老人、女人和孩子守着这片穷山恶水。
日子穷,人心就更容易滋生怨毒和麻木。李春妮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她开始偷偷观察山里的东西。春天,一场夜雨过后,屋后阴湿的山坡上,一丛丛肥厚的、伞盖乌黑油亮的野蘑菇就冒了出来。她认得那是最值钱的松茸!还有那些挂在枝头、无人问津的山核桃、野猕猴桃、晒干了能入药的野菊花、金银花……这些东西在山里人眼里或许只是填不饱肚子的零嘴,或者不值钱的草草,但李春妮知道,山外面,这些东西金贵着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里悄然滋生,如同石缝里顽强钻出的草芽。直播带货!那个在前世她只从打工回来的年轻人嘴里听说过的新鲜词,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刺破了笼罩着她的绝望阴霾。这是唯一可能改变这一切的出路!用李金凤的身份,用山里这些不值钱的破烂,换一条生路!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疯狂地生长。她开始偷偷留意村里唯一一个在镇上念过高中、有点见识的年轻人——村长家的小儿子陈小海。那小子有部旧智能手机,偶尔会举着在村里拍来拍去。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降临。李春妮正坐在门槛上,笨拙地给妞妞缝补一件破得不成样子的小褂子(这针线活对李金凤来说简直是灾难),远远看见陈小海举着手机,对着他家院子外一树开得正盛的野梨花拍个不停,嘴里还念念有词:……老铁们,看看我们陈家坳的梨花,纯天然无污染……
李春妮的心猛地一跳!机会来了!
她放下针线,努力挺直佝偻的腰背,拄着拐杖,迈着李金凤特有的、带着点虚张声势的步子,朝着陈小海走过去。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和蔼的笑容,可惜落在陈小海眼里,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笑起来,比不笑还瘆人几分。
咳!小海啊!她清了清嗓子,用那沙哑的、属于李金凤的腔调开口。
陈小海正对着镜头说得起劲,冷不防被这声音一吓,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他回过头,看到是村里有名的鬼见愁李金凤,头皮顿时一麻,下意识地把手机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金……金凤奶奶您……您有事
拍……拍着呢李春妮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不那么凶悍,指了指他手里的手机,尽量放缓语调,拍这个……能卖钱
陈小海一愣,显然没料到这老太太会问这个。他挠挠头,有些尴尬地解释:奶奶,这叫直播,拍着玩儿呢,就图个乐呵,哪能卖钱啊……
咋不能!李春妮猛地拔高了声音,带着李金凤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蛮横,你懂个啥!我老婆子活了大几十年,啥没见过城里人,就稀罕这些山里的玩意儿!你瞅瞅!她颤巍巍地指向屋后山坡上刚冒头的一片黑乎乎、油亮亮的松茸,那东西,叫松茸!老贵了!还有山核桃、野果子……拍下来!给城里人看!让他们买!这不就来钱了吗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陈小海脸上了。
陈小海被她这一通连珠炮似的歪理邪说给整懵了,看着她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那急切又固执的神情,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这老太太……今天吃错药了还是摔坏脑子了不过……她说的好像……有点歪理
可……可奶奶,咱这山旮旯,信号都时有时无的,拍出来也没人看啊……陈小海还是觉得不靠谱。
没人看那是你不会弄!李春妮瞪起浑浊的三角眼,拿出当年骂遍全村的架势,你就拍!拍好看点!使劲拍!拍那蘑菇咋长出来的!拍那果子多水灵!我就不信没人看!她顿了顿,喘了口气,抛出一个自认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你要是帮奶奶弄成了,赚了钱……分你一份!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划了一个一,意思是一成。
陈小海看着老太太那副你不答应我就赖上你的架势,又想想她说的分一份,再看看山坡上那些确实长势喜人的山货,年轻人心底那点不甘和冒险精神被勾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那……那我试试
成了!李春妮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知道这第一步迈得多么荒诞可笑,但这是唯一的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陈家坳的村民时不时就能看到一副极其怪诞又充满黑色幽默的景象:
年过七旬、出了名刻薄难缠的李金凤老太婆,拄着枣木拐杖,像监工一样,指挥着村长家那有点文化又有点愣头青的小儿子陈小海,满山遍野地跑。
小海!这边!这边蘑菇多!拍清楚点!哎呦喂,你这手抖啥帕金森啊李春妮用拐杖戳着地,指着阴湿腐叶层里一丛刚冒头的肥厚松茸,嘴里毫不留情地数落着。
陈小海举着那部屏幕碎了一角的旧手机,半蹲着身子,努力稳住镜头,满头大汗:奶奶……这光线太暗了……拍不清……
暗你不会把那个……那个灯打开李春妮努力回忆着前世偶尔瞥见的直播画面,就那个……补光灯!打开!亮堂点!
陈小海哭笑不得:我这破手机哪有补光灯啊……
笨死你算了!李春妮气呼呼地,自己颤巍巍地走到松茸旁边,笨拙地蹲下(差点没摔个屁股墩儿),伸出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把遮挡阳光的一片大叶子拨开,这样!这样不就亮了拍!快拍!
陈小海无奈,只能凑近了拍。镜头里,一只肥硕的毛毛虫慢悠悠地爬过松茸的伞盖,占据了画面中心。
哎呀!虫子!快弄走!吓跑客人了!李春妮急得直拍大腿。
陈小海手忙脚乱地去赶虫子,手机镜头晃得像地震。
类似的场景不断上演。在挂满青涩山核桃的树下,李春妮逼着陈小海爬上去拍特写,差点把小伙子摔下来;在野猕猴桃藤边,她非要陈小海现场摘一个尝尝,证明纯天然无公害,结果酸得陈小海龇牙咧嘴,表情狰狞;在溪水边拍野菊花,她非要陈小海把镜头对准她那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嚷嚷着看看老婆子我多辛苦采的……
陈小海的直播间,名字起得倒是响亮——深山宝藏陈家坳。然而开播几天,观众寥寥无几,峰值也就十几个人。弹幕更是冷清得可怜:
主播在拍啥黑乎乎一片
这老太太谁啊表情好凶……
虫子!有虫子!溜了溜了!
主播是被绑架了吗眨眨眼
偶尔飘过一两个几毛钱的小心心礼物,李春妮都如获至宝,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屏幕,嘴里不停地催促陈小海:快!快谢谢那个……那个‘山里一枝花’!谢谢老铁!谢谢啊!那副财迷又急切的样子,让陈小海尴尬得脚趾抠地。
李春妮的心,也在一次次无人问津的直播和个位数的观众里,渐渐沉下去。这条路,真的走得通吗这具衰老的身体,这闭塞的山村,这原始的直播方式……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却成了意想不到的转折点。
那是入夏后最大的一场雨。墨黑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山头上,酝酿了整整一个白天。傍晚时分,随着一声炸雷撕裂天空,积蓄已久的暴雨如同天河倒灌,疯狂地倾泻下来。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院子的泥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天地间瞬间白茫茫一片。
李春妮缩在堂屋的门槛内,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妞妞被她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吓得发白。这雨太大了,让她心惊肉跳。
突然,一阵由远及近的、慌乱急促的呼喊声穿透了雨幕:塌方了!路冲断了!出村的路冲断了!
李春妮的心猛地一沉!出村的路那条唯一通往外界的、本就脆弱不堪的土路
几乎是同时,她看到陈小海顶着一块破塑料布,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从雨幕里冲进她家院子,脸上满是惊恐和焦急:奶奶!糟了!大槐树下面那段路……全被山上冲下来的泥石流给埋了!彻底断了!村长说看这雨势,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清不出来!
十天半个月李春妮的脑子嗡的一声。妞妞的药快吃完了!还有……村里好几户人家等着卖了攒下的鸡蛋、山货换油盐钱呢!路断了,就等于断了所有人的生路!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她。难道……难道重活一世,换了个身份,依旧要被困死在这绝境里前世的跳崖,今生的努力,都只是个笑话
不!绝不行!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黑沉沉的雨幕,短暂地照亮了院子角落里堆着的几筐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沾着泥土的松茸和野山菌。那是她和陈小海前几天冒雨采的,原本指望着路通了好送去镇上卖点钱。闪电的光芒映在那些湿润的菌盖上,反射出绝望中一丝诡异的生机。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这道闪电,猛地劈进了李春妮混乱的脑海!
路断了人出不去可……信息能出去啊!手机!直播!
她猛地看向同样浑身湿透、一脸绝望的陈小海,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死死抓住陈小海湿漉漉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嘶哑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尖锐:
手机!小海!你的手机!快!拿出来!开那个……开直播!
陈小海被她的眼神和力道吓了一跳,茫然道:开……开直播现在拍啥啊奶奶拍……拍这大雨
拍路!拍塌方!拍……拍我!李春妮几乎是吼出来的,她猛地挣脱开陈小海,一把抓起靠在门边的那根枣木拐杖,另一只手胡乱抓起旁边一个破了边的旧斗笠扣在头上,毫不犹豫地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奶奶!你干什么!危险!陈小海大惊失色,想要阻拦,却抓了个空。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李春妮单薄的旧布衫,寒意刺骨。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生疼。脚下泥泞不堪,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出来都异常费力。七十岁的老迈身躯在这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脆弱,随时可能被冲倒、被卷走。
但她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必须抓住这唯一的生机!用这绝境,用这具残破的身体,去搏一线希望!
她深一脚浅一脚,拄着拐杖,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朝着村口塌方的方向挪去。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沉重的呼吸在喉咙里拉扯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好几次她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全靠那根拐杖死死撑住。
陈小海举着手机,慌忙跟在她身后,雨水疯狂地打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一片。他手忙脚乱地打开直播软件,根本顾不上什么构图、光线、角度,镜头剧烈地摇晃着,只能勉强捕捉到前方那个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前行的、佝偻瘦小的背影——戴着破斗笠,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雨吞噬。
家人们!家人们快看看!陈小海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慌乱,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出大事了!我们陈家坳唯一出村的路……被泥石流冲垮了!彻底断了!我奶奶……金凤奶奶……七十多了啊!她非要去看……拦都拦不住!这太危险了!大家快看看啊!他完全是真情实感,被老太太这不要命的举动给吓坏了。
直播间标题被陈小海慌乱中改成了:七旬老太冒死查看暴雨塌方!陈家坳求援!
暴雨,黑夜,塌方,七旬老人……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瞬间击中了深夜网络世界的某个痛点。直播间的人数,开始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飙升!
几十人……几百人……几千人……弹幕瞬间爆炸:
天哪!这雨太大了!老奶奶快回去啊!
看着揪心!这么大年纪了,太危险了!
主播快拦住她啊!
路真的断了我的天,这村子岂不是成孤岛了
祈祷!一定要平安啊!
礼物刷起来!给老奶奶买把好伞!
屏幕上,小星星、小心心、小啤酒……各种小礼物开始刷屏,甚至开始出现墨镜、气球这类稍贵一点的礼物。
李春妮对此一无所知。她终于艰难地挪到了塌方现场。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一段十几米长的山路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山上倾泻而下、混杂着巨石、断木和泥浆的狰狞斜坡,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彻底截断了出路。浑浊的泥水还在不断冲刷下来。
她站在塌方边缘,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在她身上,破斗笠被吹得歪斜,露出她湿透的、花白凌乱的头发和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写满惊骇和悲怆的老脸。她拄着拐杖,身体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对着那巨大的、吞噬了生机的泥石流断口,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
镜头,恰好捕捉到她这个绝望回望的瞬间。
就在这时,一道格外刺眼的闪电撕裂苍穹,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李春妮那张在暴雨中显得无比苍老、无助又倔强的脸!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
轰隆——!
直播画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陈小海吓得惊叫一声。屏幕前的无数观众,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雷声的余音中,在闪电残留的视觉印记里,所有观看直播的人,都清晰地看到——
那个站在塌方边缘、风雨飘摇中的佝偻老妇,猛地抬起了头!浑浊的老眼里,那瞬间爆发出的光芒,不是恐惧,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孤注一掷的求生欲!她甚至迎着狂风暴雨,朝着那狰狞的塌方断口,嘶哑地、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她憋在心里很久、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能代表希望的东西:
山货!家人们!看看我们陈家坳的……野生菌菇!松茸!山核桃!都是……都是好东西啊!路断了……出不去了!帮帮我们……买点吧!救救急啊——!
那苍老嘶哑、带着剧烈喘息和咳嗽、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的呐喊,伴随着惊天动地的雷鸣电闪,通过摇晃模糊的手机镜头,瞬间传遍了整个直播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整个直播间彻底炸裂!
屏幕上的弹幕,如同火山喷发般疯狂滚动,密密麻麻,瞬间淹没了画面:
卧槽!!!!松茸!
野生松茸这地方有松茸
泪崩了!路都断了,老太太还惦记着卖山货自救!
买买买!链接呢!快上链接!我要买松茸!
给跪了!这老奶奶太硬核了!顶着雷暴卖山货!
火箭刷起来!给奶奶修路!
刚才那个眼神!绝了!又绝望又狠!像要跟老天爷干架!
ID‘山里一枝花’赠送嘉年华×1!
ID‘松茸爱好者’赠送火箭×1!
ID‘强子’赠送粉丝灯牌×1……
……
礼物特效疯狂炸屏!火箭升空,嘉年华绽放,巨大的特效光芒几乎将暴雨的黑夜都照亮!直播间观看人数,如同坐了火箭般,疯狂突破十万!二十万!服务器都开始卡顿!
陈小海彻底傻了!他呆呆地举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从未见过的、堪称恐怖的礼物狂潮和疯狂滚动的弹幕,雨水混合着激动的泪水流了满脸,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完全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老太太刚才那声嘶力竭、震撼人心的呐喊在耳边轰鸣。
李春妮吼完那嗓子,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拄着拐杖,佝偻着腰,在暴雨中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流下。她并不知道直播间已经天翻地覆,她只是凭着本能,做完了她认为唯一能做的事情。
就在这时,几个听到动静、披着蓑衣冒雨赶来的村民也到了塌方现场。他们同样被眼前恐怖的景象惊呆了,更被站在危险边缘的李金凤老太婆给吓到了。
金凤婶子!你不要命啦!快回来!有人大声喊道。
李春妮被喊声惊醒,这才感觉到刺骨的寒冷和身体的虚脱。她艰难地转过身,在陈小海和村民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雨声、风声、村民焦急的询问声,都变得遥远模糊。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一场更突如其来的爆火直播,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让闭塞的陈家坳瞬间沸腾。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种难以置信的亢奋和混乱中。
塌方的土路依旧被泥石流死死堵着,挖掘清理进展缓慢。但那条无形的信息高速路,却彻底打通了。
陈小海那部破手机,彻底成了热线。电话、短信、微信、直播后台私信……各种信息提示音从早响到晚,几乎没有停歇。全是询问松茸、山核桃、野菌菇的!价格、品质、如何购买、何时发货……问题五花八门。
李春妮,这位一夜之间成了网红硬核奶奶的李金凤,顶着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成了整个村子的主心骨。她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精力,虽然身体依旧老迈,走路依旧蹒跚,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燃烧着惊人的光芒。
她指挥若定:
小海!赶紧的!把要货的单子理出来!名字、地址、电话、要啥、要多少,一样样写清楚!
根生家的!秀娥!你手脚麻利,带着几个媳妇,把各家各户收上来的松茸、菌子,按大小好坏分拣出来!仔细点!烂的、有虫眼的,一颗都不能要!砸招牌!
二牛!你力气大,去砍竹子!编结实点的筐子!山核桃硬,别颠簸坏了!
三叔公!您老眼神好,负责盯着过秤!一斤就是一斤,八两就是八两!咱山里人,实诚!不干那缺斤短两的缺德事!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甚至因为连日来的嘶喊而更加难听,带着李金凤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强硬腔调。但此刻,这腔调落在忙得脚不沾地的村民耳朵里,却不再觉得刺耳刻薄,反而像是一道道清晰的指令,让混乱的局面迅速变得有条理起来。
村民们从未如此忙碌,也从未如此充满希望。老人、妇女、半大的孩子,只要能动的,都加入了进来。院子里、祠堂的空地上,铺满了晾晒的菌子、分拣的山核桃。空气中弥漫着松茸特有的浓郁异香和山野清新的气息。
李春妮自己也没闲着。她坐在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面前摆着一个小板凳,上面放着陈小海那部连着充电宝的手机。她努力瞪大浑浊的老眼,凑近了看屏幕上滚动的私信和留言。回复不过来的,就指挥旁边的陈小海:小海!这个叫‘山珍海味’的,要五斤松茸,三斤山核桃,地址是……念给我听!记下来!
这个问能不能发顺丰的……告诉他,路断了,只能等通路了发邮政,急不来的!
她的客服工作笨拙又生硬,打字慢得像蜗牛(全靠陈小海帮忙),说话也直来直去,毫无技巧可言,甚至偶尔还会因为看错字闹笑话。但恰恰是这份笨拙的真诚和属于老人的执拗,透过屏幕,反而打动了许多人。
奶奶,您慢点,不急,我等着!
奶奶注意身体啊!
就冲奶奶这实在劲儿,再给我加两斤山核桃!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村民们看着自家积压的山货换成了实实在在的订单,看着手机上那些陌生的地址和名字,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对未来的期盼。他们对李春妮的态度,也在悄然改变。虽然金凤婶子的凶名犹在,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甚至……一丝感激
李春妮看着这一切,感受着妞妞依偎在她腿边,小手抓着她粗糙的手指,听着女儿细声细气地叫着奶奶(这个称呼依旧让她心头刺痛),一种久违的、混杂着辛酸和微弱的暖意的情绪,悄悄在心底滋生。也许……也许这样走下去,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然而,就在陈家坳沉浸在这片前所未有的繁荣和希望中时,一股冰冷的暗流,正在网络世界的某个角落悄然涌动。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照在院子里分拣山货的人群身上。李春妮正眯着眼,努力辨认着一条询问价格的私信。突然,旁边一直盯着直播后台数据的陈小海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奶……奶奶!不好了!您……您快看这个!陈小海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把将手机塞到李春妮眼前。
李春妮疑惑地凑近。浑浊的老眼费力地聚焦在手机屏幕上。那是一个刚刚在陈小海最新发布的、展示打包发货过程的短视频下爆火的评论,已经被顶到了最上面,点赞数正在疯狂飙升。
评论的ID叫往事如刀,内容只有短短几行字,却像淬了剧毒的匕首:
呵呵,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各位家人们擦亮眼睛吧!视频里这个看着‘可怜巴巴’、‘带领村民致富’的老太婆,就是当年活活逼死自己儿媳妇李春妮的恶毒婆婆李金凤!我们一个村的,当年的事谁不知道她儿媳妇春妮多好的一个人,生生被她虐待得跳了崖!就因为她生的是女儿!现在装什么大善人用着春妮拿命换来的热度带货我呸!恶心!
下面还附了一张极其模糊、显然是从什么旧证件上翻拍下来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年轻女子梳着两条粗辫子,眉眼温顺清秀,嘴角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正是李春妮前世的样子!
这条评论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评论区!无数条追问、质疑、愤怒的回复如同海啸般涌来:
卧槽真的假的信息量太大!
逼死儿媳我的天!这老太太看着是凶,没想到这么恶毒
人血馒头用前儿媳的死来炒作带货这也太没下限了吧!
求锤!求深扒!如果真是这样,立刻取关!退货!
我说呢,看着就不像好人!面相刻薄!
@深山宝藏陈家坳
出来解释!不然举报了!
陈小海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私信、评论、@提示音像催命符一样响个不停,直播间后台瞬间涌入无数质问和辱骂的消息!刚才还热火朝天的打包现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村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看向脸色惨白的陈小海,又看向坐在太师椅上、死死盯着手机屏幕、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的李春妮。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手机那催命般的震动声和山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李春妮枯槁的手指死死捏着那部小小的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它捏碎。屏幕上那条评论和那张前世自己的照片,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灵魂的最深处!
往事如刀……刀刀见血!
前世的屈辱、绝望、冰冷的崖风、女儿濒死的啼哭……还有婆婆李金凤那刻毒狰狞的嘴脸……无数破碎而尖锐的画面,伴随着那深入骨髓的恨意和此刻被扒开伤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巨大恐慌,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胸口闷得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几乎无法呼吸。
奶奶奶奶您……您没事吧陈小海看着老太太惨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
周围的村民也渐渐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彼此交换着复杂而惊惧的眼神。李金凤当年苛待儿媳,逼得李春妮跳崖,这在陈家坳并不是什么绝对的秘密。只是穷山恶水,人命有时贱如草芥,加上李金凤的泼辣凶悍,事后又给了李春妮娘家一点微薄的封口费,事情也就被刻意淡忘了。如今被这往事如刀赤裸裸地翻出来,晒在网络上,晒在成千上万双眼睛底下,带来的冲击和恐慌是巨大的。
金凤婶子……这……老村长拄着拐杖,忧心忡忡地走过来,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比谁都清楚事情的真相,也更清楚这黑料对刚刚起步、全指望直播卖货的陈家坳意味着什么——灭顶之灾!
李春妮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揭穿的恐慌,有深埋的剧痛,有滔天的恨意,更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她看着周围村民或惊疑、或畏惧、或带着隐隐责备的目光,看着陈小海惨白的脸,看着老村长担忧的神情,最后,目光落在了角落里懵懂无知、正怯生生望着她的妞妞身上。
不行!不能倒下!路还没通!订单还没发完!妞妞……妞妞的未来……
一股极其强烈的、混杂着赎罪和守护的意念,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压过了那灭顶的恐慌和恨意。她不能是李春妮,她必须是李金凤!一个……一个愿意赎罪的李金凤!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干瘪的胸腔里拉扯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机塞回给陈小海,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命令的强硬:
开!开直播!现在!立刻!
开……开直播陈小海懵了,舌头打结,奶……奶奶,现在开直播那……那些人都在骂……
让你开你就开!李春妮猛地一拍太师椅的扶手,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小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狠,对着我拍!
她的眼神太过骇人,陈小海被吓得一哆嗦,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打开了直播软件,颤抖着将镜头对准了太师椅上那个枯瘦、挺直了脊背、脸上交织着决绝与某种疯狂的老妇人。
直播间标题被陈小海慌乱地改成:直面质疑!李金凤有话说!
几乎在开播的瞬间,海啸般的观众就涌了进来!人数以几何级数飙升!弹幕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屏幕,全是愤怒的质问、刻毒的谩骂和看热闹的起哄:
老毒妇出来了!
逼死儿媳的杀人凶手!
解释!解释春妮的事!
人血馒头好吃吗
退钱!退货!抵制!
面相刻薄,心肠歹毒!
……
礼物特效也炸了屏,但不再是支持,而是充满了侮辱意味的便便、臭鸡蛋、烂番茄!
整个院子死一般寂静。所有村民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直播镜头前那个身影。妞妞似乎被这可怕的气氛吓到了,瘪着小嘴想哭,被旁边的秀娥死死捂住了嘴。
李春妮面对着镜头,面对着那成千上万道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目光,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屏幕,看着那些飞速滚动的、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弹幕,看着那些砸向她的虚拟污物。
突然,她咧开干瘪的嘴唇,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苍凉和认命。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张象征着她过去权威的太师椅上,站了起来。七十岁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酸痛的骨节。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扫过院子。然后,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院子角落里那个散发着馊水味的破泔水桶走去。
所有村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村长张了张嘴,想阻止,却被李春妮那决绝而疯狂的眼神震慑住了。
陈小海举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镜头剧烈晃动。他不知道老太太要干什么,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直播间的弹幕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似乎都在屏息等待。
只见李春妮走到泔水桶边,枯槁的手没有伸向桶里,而是伸向了桶边潮湿阴暗的角落。那里,几只肥硕油腻的蟑螂正被惊动,慌乱地四处逃窜!
李春妮的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般猛地一探,精准地捏住了一只个头最大、油光发亮、还在拼命蹬着腿挣扎的蟑螂!那丑陋的虫子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指间疯狂扭动,长长的触须徒劳地扫动。
啊!有围观的年轻媳妇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直播间彻底炸了!弹幕瞬间爆炸:
卧槽!!!!蟑螂!
她要干什么
疯了!这老太婆疯了!
我的天!快拦住她啊!
李春妮捏着那只疯狂扭动的蟑螂,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了镜头中央。那只油亮的虫子在她枯槁的手指间格外刺眼、恶心。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空洞。
她面对着镜头,缓缓地、高高地举起了那只捏着蟑螂的手。浑浊的老眼,空洞地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屏幕,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望向了那个跳下悬崖的、叫李春妮的女子。
她用那沙哑苍老、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李金凤……有罪。
春妮……是……是我逼死的……
我……不是人……
今天……当着……家人们的面……
我……给春妮……赔罪!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直播间数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李春妮猛地闭上了眼睛!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上,肌肉因极度的抗拒而扭曲。她捏着那只疯狂挣扎的蟑螂,颤抖着,决绝地,朝着自己干瘪的嘴唇塞去!
不要——!陈小海魂飞魄散地尖叫!
秀娥死死捂住了妞妞的眼睛!
老村长痛苦地闭上了眼!
所有村民都发出了惊恐的抽气声!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被无数个!!!!!!和卧槽刷屏!
就在那只油亮的蟑螂即将触碰到李春妮干裂的嘴唇,那丑陋的腿须几乎要扫到她唇边皱纹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
咻——!!!!!!
咻——!!!!!!
一连串震耳欲聋、华丽炫目到极致的超级火箭升空特效音,如同平地惊雷,悍然撕裂了直播间的死寂!十道!整整十道拖着璀璨光焰、呼啸轰鸣的巨大火箭,排着队,以一种近乎蛮横、霸道的姿态,接连不断地冲上屏幕顶端!炸开漫天绚烂的星雨!
整个直播画面,瞬间被这极致奢华的礼物特效彻底淹没!金光闪耀!地动山摇!
那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火箭升空音效,硬生生将陈小海惊恐的尖叫、村民的抽气声、甚至李春妮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都完全盖了过去!
紧接着,在所有疯狂滚动的和卧槽十发超火土豪!!!的弹幕洪流之上,一条伴随着金色炫光边框、字体加粗放大的置顶留言,如同君王的敕令,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悬浮在屏幕最中央:
【强子】:妈,别吃……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