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十一点,洗衣房那架走音的旧钢琴总会准时响起。
>弹琴的女人总穿着高领毛衣,哪怕三伏天也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
>她儿子小宇手臂上的淤青和我女儿学琴时摔的伤一模一样。
>琴键坏了几个音,她递来维修费时袖口滑落,腕骨处新鲜的紫痕刺得我眼皮一跳,麻烦您了,陈师傅。
>那晚砸门声和男人的咒骂撕裂楼道时,我抄起扳手冲了出去。
>醉醺醺的前夫揪着小宇的头发往墙上撞。
>我挥拳的瞬间,听见女儿惊恐的哭喊在耳边炸开——
>那年我也是这样,把举着花瓶砸向她们娘俩的浑蛋揍进了医院。
>警车带走施暴者后,她默默煮了宵夜。
>蒸腾的热气里,她忽然说:
>面要坨了,老陈。
>我埋头猛吃,滚烫的面汤混着无声的泪砸进碗里。
---
晚上十一点整,像上了锈却依旧准点的发条,那叮叮咚咚、带着明显杂音的钢琴声,准时从地下洗衣房的方向,顽强地穿透两层楼板,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正窝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对着电视里无聊的肥皂剧打盹。女儿贝贝在她自己房间写作业,门关着。这琴声,就成了这栋老旧筒子楼里,除了水管时不时的呻吟和隔壁夫妻永无休止的拌嘴之外,最顽固的背景音。
琴弹得……怎么说呢,磕磕绊绊。一首挺简单的《献给爱丽丝》,愣是被弹得像是踩着石头过河,深一脚浅一脚。时不时就卡在一个音符上,反复地、执拗地敲打,发出一种近乎金属疲劳的嗡嗡声,听得人牙根发酸。然后又猛地蹦到下一节,节奏乱得毫无章法。能听出来弹的人手指头挺僵硬,力气也不匀,但那股子不依不饶的劲儿,硬是把一首温柔的曲子,弹出了几分悲壮的意味。
弹琴的是302新搬来的女人,叫林晚。带着个七八岁的儿子,叫小宇。搬来大概一个多月,安静得像是角落里的影子。这琴声,就是她唯一的噪音。
我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阳台。阳台正对着楼后面那个巴掌大的小天井,洗衣房就在天井对面那排低矮的平房里头。昏黄的光线从洗衣房脏兮兮的窗户透出来,能勉强看见里面那架老掉牙的立式钢琴模糊的轮廓,还有钢琴前坐着的一个同样模糊的、单薄的背影。
林晚。她背对着窗户,坐得笔直。哪怕隔着这么远,也能感觉到她肩颈的僵硬。她身上……我眯了眯眼,这都六月底了,入夜是有点凉气,但也绝对不至于——她居然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米色高领薄毛衣!领子拉得高高的,严严实实地裹着脖子,一丝缝儿都不透。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一点同样苍白、没什么血色的侧脸轮廓。她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动作说不上流畅,甚至有点笨拙的吃力,但一下一下,落得极重,仿佛要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几个走调的音符上。
琴声断断续续地飘上来,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这架钢琴是以前街道搞活动淘汰下来的,扔在洗衣房当摆设好几年了,琴键缺了好几个,音也跑得没边儿,平时根本没人碰。也就林晚,天天雷打不动地下去,跟这堆破木头和生锈的钢丝较劲。
看了一会儿,夜风带着楼下垃圾桶隐约的酸腐味吹过来,我缩了缩脖子,转身回屋。这女人,怪。还有她那儿子小宇,更怪。
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小宇,是在搬来后没几天。我下班回来,在楼道口碰见林晚牵着他。小男孩瘦瘦小小的,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旧T恤,低着头,紧紧攥着他妈妈的手,整个身体都缩着,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鹌鹑。林晚看见我,也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眼神飞快地掠过地面,拉着孩子就想侧身过去。
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小宇大概是被楼道里谁家堆放的杂物绊了一下,身子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林晚反应极快地一把扶住他,胳膊下意识地往上一抬。
就那么零点几秒的工夫。小男孩短袖T恤的袖子,因为胳膊抬起,被拉扯着往上滑褪了一截。
我眼角的余光,清清楚楚地扫到了他细瘦的上臂外侧!
那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能看到下面细细的青色血管。但就在那苍白的底色上,赫然印着几块硬币大小的淤青!边缘泛着陈旧的黄绿色,像是有些日子了,但中间部分还透着新鲜的、刺眼的紫红!那形状,那颜色……我心头猛地一抽,脚步都顿了一下。
太像了。简直跟我家贝贝去年学骑自行车,不小心从车把上摔下来,胳膊肘狠狠磕在水泥花坛边沿留下的那块淤青,一模一样!位置、大小、那种由内而外渗血的紫红……贝贝那块淤青,足足半个月才完全消下去,疼得她哭了好几天。
小宇胳膊上那几块……看着比贝贝当初那块更密集,颜色也更杂,新伤叠着旧伤。
林晚已经飞快地把小宇的袖子拉了下去,动作快得像被烫到。她甚至没看我一眼,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儿子的手,几乎是拖着他,加快脚步消失在昏暗的楼道拐角。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鼻子里仿佛还能闻到贝贝摔伤时,家里常备的那瓶跌打药油浓烈刺鼻的味道。
从那以后,我就留了心。这母子俩,像活在真空里。林晚白天很少出门,偶尔出去,也是匆匆去匆匆回,拎着最便宜的蔬菜。小宇更像个隐形人,除了上学放学被林晚紧紧牵着,几乎从不在楼下玩耍。邻居大妈们偶尔在楼下择菜闲聊,提起302,也都是一脸茫然:那家啊没怎么见过人,窗户帘子整天拉着,孩子也不见下来玩,怪得很。
林晚唯一主动跟我打交道,就是上周。
那天下午,我在楼道里修那个总爱闹罢工的声控灯。刚把破灯罩卸下来,就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林晚。她手里捏着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陈师傅,她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洗衣房那架钢琴……有几个琴键按下去没声了,或者声音很怪,卡住了似的。您……能帮忙看看吗需要多少钱,您说。
她把钱递过来。
我放下工具,拍了拍手上的灰:行啊,我下去瞅瞅。钱不急,看是啥毛病。
说实话,那破琴还能响就已经是奇迹了。
她似乎松了口气,把钱收了回去。就在她收回手,手臂自然垂落的瞬间——她身上那件宽松的、洗得发灰的棉麻长袖家居服,右边宽大的袖口,因为动作幅度,悄无声息地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一截同样苍白、纤细得过分的手腕露了出来。
而在那腕骨凸起的地方,一道新鲜的、紫得发黑的淤痕,像条丑陋的毒蛇,赫然盘踞在那里!那淤痕边缘甚至带着点肿胀的亮光,一看就是最近几天才弄出来的!绝对不是磕碰能形成的形状,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勒过,或者被手指用极大的力气狠狠攥住留下的印记!
我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晚像是毫无所觉,又像是……早已习惯。她只是极其自然地把手垂得更低了些,让那宽大的袖口重新滑落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手腕,连同那道刺目的伤痕。她甚至没看我,目光垂着,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拖鞋尖上。
麻烦您了,陈师傅。她又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那晚我下去检查那架破钢琴。果然,好几个低音区的琴键要么按下去死沉没反应,要么发出破锣般的怪响。琴键下面的毡呢都烂了,联动装置也锈得厉害。林晚就安静地站在洗衣房门口,背对着里面昏暗的光线,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她没进来,也没问能不能修好,只是沉默地等着。
我捣鼓了半天,勉强让几个键能响了,但音准是彻底没救。凑合能出声,音就别指望了,这琴年头太老,里面都锈穿了。我直起身,抹了把汗。
谢谢您,能响就行。她轻声说,递过来几张零钱,辛苦费,您拿着。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指尖碰到她递钱的手指,冰凉冰凉的。
日子像楼道里那部吱呀作响的老旧电梯,缓慢而沉闷地运行着。林晚依旧每晚十一点准时去弹那架破钢琴,琴声依旧磕磕绊绊,带着金属的杂音。小宇偶尔被林晚牵着匆匆走过楼道,头埋得更低,步子迈得更急。林晚手腕上那道紫黑色的淤痕,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好几天,像根刺。直到后来,我在小区门口远远看见她弯腰在水果摊前挑最便宜的苹果时,袖口随着动作又滑上去一点,那道淤痕已经淡了很多,变成了青黄色,但边缘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辨。我心里那点侥幸的猜测——也许是不小心碰的——彻底熄了火。
data-fanqie-type=pay_tag>
这娘儿俩身上,肯定有事。而且是那种见不得光、只能捂在厚衣服底下的事。这念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让我每次在楼道里碰到那扇紧闭的302门,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打破这层压抑平静的,是一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周五深夜。
白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夜里也没凉快多少,空气又湿又黏,像个巨大的蒸笼。贝贝早就睡了,我冲完凉,光着膀子坐在客厅抽烟,窗户大开着,指望能灌进来一丝凉风。电视里播着午夜新闻,声音开得很小。墙上的老挂钟,时针颤巍巍地指向十一点十分。
奇怪。楼下洗衣房静悄悄的。那架破钢琴今晚哑巴了我有点纳闷,平时这个点,那折磨人的叮咚声早该响起来了。
就在这时——
砰!!!
一声巨大的、近乎爆炸般的砸门声,毫无预兆地从楼下猛地炸响!那力道之大,震得我屁股底下的旧沙发都跟着颤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男人粗野狂暴、被酒精烧灼得完全变调的嘶吼声,如同炸雷般撕裂了深夜的寂静,穿透两层楼板,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
林晚!开门!操你妈的!给老子开门!听见没有!把那个小野种交出来!开门!!!
那声音里充满了暴戾、疯狂和一种毁灭一切的欲望,在狭窄的楼道里疯狂地撞击、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302!是冲着林晚和小宇去的!
妈妈——!一声短促、尖锐、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孩童哭喊,像根针一样猛地刺了出来,随即就被更响亮的砸门声和男人野兽般的咆哮淹没了!
小兔崽子!滚出来!看老子不打死你!开门!林晚!我数三声!一!
砰砰砰!!!砸门声变成了连续不断的、沉闷疯狂的撞击!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公牛在用身体猛撞那扇薄薄的木门!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二!!
楼道里其他几户人家的灯瞬间亮了!有人开门探头,惊恐地看了一眼,又砰地一声飞快关上!没人敢出来!死寂的夜里,只剩下那男人毁灭性的咆哮和门板濒临破碎的哀鸣!
三!!!
轰——!!!
一声更加沉闷、如同重物倒塌的巨响传来!伴随着某种木料断裂的脆响!
门被撞开了!
啊——!林晚凄厉的尖叫瞬间爆发出来!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紧接着,是那个男人更加狂暴的怒吼和某种肉体被狠狠撞击在硬物上的、令人心悸的闷响!
小野种!让你躲!让你跑!跟你那贱货妈一样!找死!
不要!别打他!求你了!别打小宇!林晚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滚开!臭婊子!男人的咆哮伴随着清晰的、手掌重重扇在皮肉上的脆响!
咚!又是一声闷响,像是身体被狠狠掼在墙上!
妈——妈——小宇微弱、断续、带着哭腔的哀鸣像风中残烛。
我的血瞬间冲上了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仿佛闪过女儿贝贝惊恐万状的小脸!那年,那个畜生也是这样,举着花瓶砸向我老婆和女儿时,嘴里喷着酒气,眼神也是这般疯狂!
操!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我像一颗被点着的炮弹,从沙发上弹射起来!几步就冲到门口玄关!那里靠着墙,立着一把我修水管用的、沉甸甸的加力扳手!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攥紧在汗湿的掌心!那熟悉的、带着机油味的沉重感,给了我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
拉开门!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因为巨大的噪音早已亮起!刺眼的光线下,302的房门洞开!门框边缘的木屑都崩裂出来!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穿着黑色紧身T恤、剃着寸头的男人,像座散发着浓烈酒气和汗臭的铁塔,背对着楼道,正一手死死揪着一个瘦小男孩的头发,把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小男孩——是小宇!双脚乱蹬,小脸因为剧痛和窒息憋成了紫红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的抽气声!男人另一只钵盂大的拳头,正高高举起,眼看就要朝着孩子单薄的胸口狠狠砸下去!
林晚则倒在一旁的地上,额头一片青紫,嘴角淌着血,头发凌乱,正挣扎着想爬起来扑过去护住孩子,眼神里是濒死的绝望!
住手!!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完全变了调!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
吼声出口的同时,我的身体已经像离弦的箭,攥着那根沉甸甸的扳手,朝着那个施暴的畜生猛冲过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操你妈的!放开那孩子!
那男人被我炸雷般的吼声惊得浑身一僵!高举的拳头顿在半空,猛地回过头!
一张被酒精和暴怒彻底扭曲的脸!眼珠子赤红,布满血丝,像要瞪裂开来!凶狠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我,充满了被打断的狂怒和一种你他妈找死的狰狞!
你他妈谁!少管闲事!滚!他咆哮着,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溅出来。揪着小宇头发的手非但没松,反而因为我的出现更加用力!小宇疼得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着!
就是这一声惨叫!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
眼前猛地一黑!女儿贝贝当年被那个畜生掐着脖子举起来时,喉咙里发出的那种微弱、破碎的呜咽声,毫无预兆地在我耳边轰然炸开!和眼前小宇的惨叫疯狂重叠!
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烧掉了最后一丝理智!
我操你祖宗!!!喉咙里爆发出连自己都陌生的、野兽般的嘶吼!
冲到他面前的瞬间,我根本没去想什么招式,什么后果!身体里积压了太久的愤怒、憋屈,还有当年没能彻底保护家人的那股子撕心裂肺的悔恨,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全部灌注到紧握扳手的右臂上!
借着前冲的惯性,腰腹猛地发力拧转!那根沉甸甸、油光水滑的加力扳手,带着我全身的力气和滔天的怒火,划出一道沉闷的破风声,自下而上,用尽全力朝着那畜生揪着小宇头发的粗壮手臂,狠狠抡了过去!
不是砸头!我要他立刻!马上!松开孩子!
砰——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与金属剧烈撞击的闷响,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类似树枝折断的脆响!
嗷——!!!
男人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非人的惨嚎!那声音凄厉得几乎要刺穿楼板!他那只揪着小宇头发的手臂,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反关节的角度猛地向外弯折!剧痛让他触电般猛地松开了手!
小宇像片破败的叶子,直直地掉了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蜷缩成一团,发出痛苦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男人抱着自己那条明显变形、软塌塌垂下来的右臂,痛得原地跳脚,面孔扭曲得如同恶鬼!赤红的眼睛里瞬间被剧痛和更加疯狂的暴戾填满!
我操你妈!老子弄死你!!他完全疯了!像一头彻底被激怒、受伤的野猪,根本不顾那条断臂,仅凭着蛮横的体格和滔天的恨意,低着头,用肩膀朝着我猛撞过来!那架势,恨不得把我直接撞碎在身后的墙壁上!
楼道狭窄,躲闪的空间极其有限!他冲势极猛,带着一股子同归于尽的狠劲!
我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手里的扳手差点脱手!
他根本不给我喘息的机会!那条完好的左臂,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朝着我的太阳穴就砸了过来!拳风刮得我脸颊生疼!
千钧一发!我猛地一偏头!
呼!拳头擦着我的耳朵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墙皮簌簌落下!
他反应极快,一击不中,左手顺势化拳为爪,凶狠地抓向我的喉咙!指甲刮过皮肤,火辣辣地疼!
我被迫松开扳手,双手死死抓住他抓向我喉咙的手腕!拼尽全力和他较劲!这混蛋力气大得惊人!加上受伤后的疯狂,爆发力更是恐怖!我被他推得双脚离地,后背死死抵在墙上,肺里的空气都快被挤出来了!他嘴里喷出的浓烈酒气和血腥味混合着汗臭,熏得我阵阵作呕!那双赤红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只有毁灭一切的疯狂!
老陈!!林晚带着哭腔的尖叫在身后响起。她挣扎着爬起来,想扑上来帮忙,却被男人猛地一脚踹在小腹上,再次惨叫着倒了下去!
妈——!小宇蜷缩在地上,发出虚弱的哭喊。
这畜生!这该死的畜生!
啊——!极致的愤怒和看到林晚母子再次受伤的刺激,让我喉咙里爆发出困兽般的嘶吼!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猛地爆发!我借着墙壁的反作用力,身体狠狠向前一顶!同时右腿膝盖用尽全力,朝着他受伤的右臂狠狠顶了过去!
呃啊——!男人再次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那条断臂被膝盖顶中,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抓着我喉咙的手也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机会!
我猛地挣脱他的钳制,身体向侧面一滚!顺手抄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扳手!根本来不及思考,也顾不得后果!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干翻他!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扳手带着风声,朝着他支撑身体的左腿膝盖窝,狠狠砸了下去!
砰!
嗷——!又是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男人左腿一软,庞大的身躯像座崩塌的肉山,轰然跪倒在地!抱着彻底废掉的右臂,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抽搐,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嚎叫和恶毒的咒骂。
我拄着扳手,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混着嘴角渗出的血水往下淌。后背撞墙的地方疼得钻心。但看着地上那个彻底失去战斗力、只能翻滚嚎叫的畜生,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疲惫和解脱感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刺耳嘹亮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天籁般划破了小区死寂的夜空!红蓝闪烁的光芒,透过楼道的小窗,急促地投射在墙壁上,疯狂地跳动、旋转!
警车来得比预想的快。大概是我们这栋楼哪个被吓破胆的邻居终于报了警。
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冲上来时,看到的景象就是:那个剃着寸头、满身酒气和血污的壮硕男人,像条濒死的野狗蜷缩在302门口的水泥地上,抱着一条明显扭曲变形的手臂,另一条腿也怪异地弯曲着,嘴里还在无意识地、痛苦地哼哼着,偶尔夹杂着几句含混不清的恶毒咒骂。
我靠着墙,拄着那根沾着血污和汗水的扳手,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嘴角挂着血丝,后背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林晚紧紧抱着蜷缩在她怀里、还在瑟瑟发抖、小声啜泣的小宇,母子俩缩在墙角,像两只刚从暴风雨里幸存下来的、惊魂未定的小鸟。林晚的额头肿得老高,嘴角破裂,头发凌乱,眼神空洞又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小宇的脸埋在他妈妈怀里,只露出一只红肿的眼睛,里面全是未褪的恐惧。
警察迅速控制住了现场。那个施暴的男人被铐上手铐抬上担架时,还在痛苦地嚎叫,但看向林晚和我的眼神,充满了毒蛇般的怨毒。林晚抱着小宇,在女警温和但不容置疑的询问下,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每说几句,就忍不住低头看看怀里的小宇,把他抱得更紧些。小宇则把头深深埋着,小小的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
我的笔录相对简单。警察问什么,我就答什么。怎么听到动静,怎么看到那男人施暴,怎么冲上去阻止,怎么动的手……我没什么好隐瞒的。老警察姓张,眼神锐利,听完我的叙述,又看了看我嘴角的伤和后背撞在墙上留下的大片青紫,拍了拍我的肩膀:老陈是吧正当防卫,保护妇孺,没毛病。下手是重了点,但情况紧急,情有可原。先去医院处理下伤,回头可能还需要你们配合调查。
救护车带走了那个还在哼哼唧唧的施暴者和需要检查的小宇。林晚坚持要跟着去医院。警察带着她离开时,她在经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红肿、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我,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恐惧、疲惫、感激,还有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悲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我点了点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像是谢谢。
然后,她就抱着小宇留下的外套(孩子被抱上救护车了),跟在警察身后,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走下了昏暗的楼梯。单薄的背影在楼道声控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
楼道里终于恢复了死寂。邻居们探头探脑,窃窃私语。我扶着墙,慢慢走回自己家。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只剩下骨头缝里透出的酸痛和后怕。刚才搏命时的狠劲和肾上腺素褪去后,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客厅里一片狼藉,烟灰缸打翻了,烟头滚了一地。电视还开着,午夜新闻主持人平板无波的声音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我坐在地上,不想动,也动不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畜生疯狂的眼神,一会儿是小宇惊恐煞白的小脸,一会儿又跳到林晚手腕上那道刺目的紫痕和她抱着孩子离去时那绝望又悲哀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几分钟,也许半小时。门外传来了极轻、极迟疑的敲门声。
笃…笃笃…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个时候
挣扎着爬起来,忍着后背的剧痛,挪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昏暗的楼道灯光下,站着林晚。她回来了这么快
她的样子比刚才更糟。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干裂起皮。额头上肿起的包更明显了,青紫得吓人,嘴角凝固的血迹在灯光下显得发黑。头发胡乱地挽着,几缕碎发散落在颊边。她怀里没抱着小宇,只紧紧攥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药盒之类的东西。她的眼睛红肿得厉害,眼里的血丝更密了,但之前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麻木的疲惫覆盖了。她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像一片在寒风中打着旋的枯叶。
我拉开了门。
陈师傅……她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几乎听不清,小宇…小宇没事,皮外伤,吓着了…在医院观察…警察那边…暂时没事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神有些涣散,仿佛魂魄还没完全归位。她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一点,里面是碘伏、棉签和几盒活血化瘀的药膏。这个…给您…处理下伤…
我没接药,侧开身:先进来,坐下说。
她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在我肿起的嘴角和因为疼痛而不自觉佝偻着的背上。她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里面深埋的愧疚和痛苦终于清晰地翻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强装的镇定。
对不起…陈师傅…她猛地低下头,声音哽咽破碎,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苍白冰凉的脸颊往下淌,对不起…都是我…是我连累您…害您受伤…对不起…
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充满了无力和自我厌弃。
说这干啥!我打断她,语气有点冲,更多的是对这种无休止自责的烦躁,那畜生该打!跟你没关系!进来,别站门口!
我伸手想拉她胳膊,又怕碰到她伤处,手在半空停住了。
她被我吼得瑟缩了一下,哭声噎住了。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了我几秒,才像是终于接收到指令,顺从地、脚步虚浮地挪了进来。
客厅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和血腥气。她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依旧抱着那个装药的塑料袋,像一株被连根拔起、不知该栽往何处的植物。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
坐。我指了指沙发。
她没坐沙发,目光扫过沙发旁边一张小矮凳,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只坐了半边。腰背挺得笔直,仿佛随时准备起身逃离。她把药袋轻轻放在脚边。
小宇真没事我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她双手接过杯子,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微微颤了一下。嗯…医生说…外伤…主要是吓着了…她捧着杯子,小口地抿着,热水似乎给了她一点力量,声音稍微清晰了点,他睡着了…警察…警察说…他前夫…就是那个…会被关起来…暂时…暂时没事了…
说到前夫两个字,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捧着杯子的手也跟着剧烈地抖,热水洒出来一些,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我叹了口气。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堵得慌,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这才想起,晚饭那碗面条早就消化光了,刚才又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胃里空得发慌。
我转身走进狭小的厨房。炉灶上还放着晚饭剩下的半包挂面。我拧开火,烧上水。动作间扯到后背的伤,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水很快开了,白色的水汽蒸腾起来。我把面条下进去,又磕了两个鸡蛋。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着,面条和蛋液在滚水里舒展、纠缠。厨房里弥漫着食物最朴素的香气。
我把两碗卧着荷包蛋的素面端出来,放在客厅的小茶几上。清汤寡水,只滴了几滴香油,飘着几点葱花。
凑合吃点。我把一碗推到她面前。
林晚捧着那杯水,一直低着头。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眼前那碗冒着热气的面条上。蒸腾的白雾氤氲而上,模糊了她苍白憔悴的脸。
她没动筷子,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碗面,眼神有些空洞。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目光才缓缓移动,落在了我面前那碗同样冒着热气的面上。然后又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眼,看向我。
她的眼神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绝望和悲哀,似乎被这氤氲的热气融化开了一丝缝隙。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类似活着的气息,艰难地从那缝隙里渗透出来。她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肿起的嘴角和佝偻的背。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老陈…她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依旧,却异常清晰。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我。
我看向她。
她指了指我面前那碗面,又指了指她自己那碗。炉灶上残留的余温似乎透过墙壁传递过来一点点暖意。
面……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点点笨拙的、几乎被遗忘的关切,面快坨了,老陈。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这间弥漫着食物热气、药味、血腥气和淡淡烟味的凌乱客厅里,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沉寂多年的心湖。那圈涟漪很微弱,却清晰地扩散开去,撞在冰冷的湖岸上,发出细微的回响。
我低头看着碗里泡在清汤中、边缘已经开始发胀发软的面条。热气确实不太明显了。
嗯,坨了。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然后拿起筷子,挑起一大坨面,也不管烫不烫,狠狠地塞进嘴里。面条有点软烂了,没什么滋味,混着嘴角伤口渗出的淡淡血腥味,一股脑儿咽下去。滚烫的温度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口那股沉甸甸的寒意。
我吃得很用力,很专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发胀,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涌了上来。我赶紧把头埋得更低,让那滚烫的液体混着面汤,一起砸进碗里。
对面传来细微的、同样吸溜面条的声音。林晚也在吃。小口地,但很认真。昏黄的灯光下,她那长久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脸庞,似乎被这碗热汤面微弱的热气熏染出了一点点活人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