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陆府上下洋溢着喜气,那份喜气,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牢牢困在后院的角落里。
今天是少爷陆渊的冠礼,前院丝竹管弦,觥筹交错,连空气都弥漫着桂花的甜腻与酒的辛辣。
我却在冰冷的洗衣池边,手指泡得发白,手心磨出刺痛的血痕,洗着堆积如山的衣物。
这日子的喜庆,与我心头的憋闷形成鲜明对比。
陆渊曾对我许下诺言,说要娶我为妾,却又在顾家小姐面前,轻蔑地贬低我不如名门正妻。
我不是他金丝笼里的燕儿,更不想做他那见不得光的妾室,一旦失宠,指不定就被正妻发卖到窑子里!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我,让我胸口堵得慌。
哟,这不是姜鸢吗还在洗衣服呢!
角门外传来德福醉醺醺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与嘲讽。
他是陆渊的小厮,仗着主子势,平日里就没少踩低我。
他手里晃着一枚鸡蛋大的东珠,晃得我眼花。
那是顾家小姐赏赐的,他故意在我面前炫耀,字字句句都在戳我的脊梁骨。
燕儿,你这小奴婢拿什么比呀做妾都是抬举你!德福笑得脸都歪了,口水四溅。
我表面平静,内心却像被一团火烧过,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
我不是燕儿,我是姜鸢!
我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将我当做玩物、随意践踏的地方。
陆渊的恩赐,我再也不要了!
我不要再被他困住。
就在这时,角门老妈妈颤巍巍地走过来,手里捏着一个灰扑扑的钱袋和一封信。
她说是我的兄长赎身。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兄长我唯一的亲人,早在歙州大水后就都死了啊!
这信,是谁寄来的
我颤抖着手接过信,打开,只一眼,信上那个萧策二字就让我心惊肉跳。
萧策……难道是儿时那个小和尚乔哥哥
那个在灾难中,将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少年
我紧紧攥着信纸,指尖抠得发白。
钱袋沉甸甸的,入手冰凉,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巨款。
这笔钱,足以赎我自由。
我抱着钱袋,急匆匆地找到秋月姑姑。
她是我在陆府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是唯一对我有一丝怜惜的人。
我将钱袋和信递给她,恳求她帮我赎身。
秋月姑姑看了信和钱袋,脸色变得复杂。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我说:鸢儿,你可知,前些年有个权贵正妻,将小妾发卖进窑子,活活折磨致死。可府里的马夫养死了马,却只被流放。能够被买卖的,在主子眼里都不算人,有时候,连牲畜都比不上。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我身子一颤,秋月姑姑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上,让我彻底清醒。
正说着,陆夫人推着陆渊走了过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华贵的锦袍,头戴金冠,意气风发。
可他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耐烦,对身边的顾家小姐敷衍了几句,便将目光投向了院子。
当他看到我时,眼神里波澜,仿佛我只是后院里的一株杂草。
他轻描淡写地摆摆手:秋月,那生病的丫头,既然想走,就放她走吧。省得传了病气。
生病的丫头
我藏在大柜后,他甚至不愿唤我的名字,在他眼里,我连个名字都不配拥有。
我曾以为的那些暧昧,那些甜言蜜语,都是他施舍的幻象。
我心如死灰,却也彻底坚定。
我成功赎身了。
临走前,我放下窗台上陆渊曾送的那支旧银钗。
它曾是我幻想中的羁绊,如今,只是提醒我曾经的愚蠢。
我走出角门,德福又追了上来,他大概是喝得太多,脚步虚浮,眼神涣散。
姜鸢!你、你再不识好歹,公子就真不要你了!他指着我,带着几分威胁,透着一丝色厉内荏。
我没有理他,平静地坐上那辆灰扑扑的牛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声响。
我没有回头,一眼都没有。
身后的陆府,曾经是我渴望的金丝笼,如今,它正被我远远抛在身后。
我眼前的世界,从前是牢笼,如今是未知,但终究,我不再被任何人束缚。
牛车驶出巷口,拐了个弯,我将头转向前方,远方天际线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像是在召唤着我。
我不知道这辆牛车会带我去向何方,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终于可以由我来掌控。
02
牛车还在慢悠悠地往前走,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
我坐在靠里,手心还残留着赎身银钱沉甸甸的触感,心头正被那股劫后余生的茫然填满。
忽然,车身猛地一晃,车帘被一只带着酒气的手粗暴掀开。
赌气离家这招不好使了!德福那张油腻的脸凑了进来,嘴里喷着酒气,带着几分醉意和不屑,伸手就想抓我的胳膊。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心头那点刚冒头的自由,仿佛瞬间又要被这厮的脏手捏碎。
电光石火间,一只宽厚的手比他更快,像铁钳一样一把抓住德福的腕骨。
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咔嚓脆响,那声音像冰块碎裂,又像骨头错位。
德福的脸瞬间煞白,酒意去了大半,身体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捂着手腕疼得龇牙咧嘴。
她不是你能随便拉扯的。
我猛地抬头,只见斗笠下的男子身影清瘦,脊背挺直,像一棵笔直的竹子。
那瞬间,我心头猛地一震。
这是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被保护的滋味。
不是陆渊那种施舍般的恩赐,而是纯粹的,不带任何目的的维护。
牛车驶离陆府,将那片压抑的金丝笼彻底甩在身后。
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旁的男子。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件朴素的青色长袍,头顶光洁,赫然是个光头。
可他的举止,却又全然不似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僧人。
他没有诵经,没有拈佛珠,只是安静地坐着,周身弥漫着一股沉静。
乔哥哥,你还俗了吗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那个儿时在歙州大水后救过我的小和尚乔哥哥,竟然真的回来了。
他唇角微弯,带着一丝久违的温和。
那笑容很淡,却像春风拂过冰面,消融了我心底残留的紧张。
放心,还了,不会拉你入道当小尼姑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幽默,让我彻底放松下来。
可我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为何能查到我的消息,又为何有如此巨款为我赎身
牛车最终停在夫子庙东边一处小院。
院子不大,却打理得朴素干净,青砖黛瓦,院子里还种着几棵翠竹,透着一股清雅。
我跟着萧策下了车,心头带着几分好奇和不安。
刚踏入院门,我就看到一个少年。
他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眉眼间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傲。
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正端坐在院中石凳上,翻看一本发黄的书卷。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目光扫过我,带着几分审视,又有一丝与陆渊相似的嫌弃。
师父。他对着萧策喊了一声,声音清冷,像山涧的泉水。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灰扑扑的钱袋,双手递给萧策:乔哥哥,这些钱,我不能要。
萧策没有接,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收着吧,日后回了家乡,做个小买卖也好。
他的话语里,透着对我未来长远打算。
景宸闻言,眉头微地皱了皱,仿佛我是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变数。
第二天一早,萧策让我去码头办理良籍。
我按照他说的路线,很快就到了。
码头人声鼎沸,鱼腥味、汗味、各种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吵闹却又充满生机。
我排队等候,却被告知官船先行,要等下一班。
我找了个馄饨摊坐下,要了一碗馄饨。
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来,我刚拿起勺子,就听到邻桌传来两个男子的对话。
他们穿着飞鱼服,腰间挂着绣春刀,正是锦衣卫。
他娘的,紫云山那群和尚真难缠。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抱怨。
砍人砍得手都酸了,头儿还让继续追。
别抱怨了,上头有令,宁杀一千,不放一人。另一个声音沙哑,带着疲惫。
那几个光头滑不溜手,跑得比兔子还快。就是苦了咱们,大半夜的还得在这儿守着。
和尚也砍年轻的锦衣卫似乎有些不解。
管他什么和尚不和尚,只要是逆党余孽,都得死!沙哑的声音带着杀意。
我手里的勺子猛地一顿,碗里的热气扑在我脸上,却抵不住心底升腾起的寒意。
紫云山、和尚、追捕、宁杀一千……这些词语像冰冷的箭矢,一支支射向我。
萧策也是和尚,他虽然还俗,但那些锦衣卫分明在追捕紫云山的和尚!
他们口中的逆党余孽,又是什么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种巨大的恐惧将我笼罩。
我不能坐视不理,乔哥哥救了我,我不能让他出事。
我付了钱,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码头。
阳光刺眼,可我只觉得周身发冷。
我跑得飞快,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气喘吁吁。
我必须回去告诉萧策,告诉景宸,他们有危险!
刚拐进小巷,我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是景宸。他正从巷子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那本发黄的书卷。
快走,有人要杀你!我顾不得疼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因为急促而带着颤抖。
景宸的脸色猛地一变,他猛然握住我的手腕。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惊恐和狠厉,死死地盯着我,嘴里只吐出两个字:引蛇出洞!
几乎是同时,头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像在嘲弄,又像在宣布我的命运。
找到了。
我的心头一凉,彻底卷入这场风暴。
03
景宸猛地拉住我的手腕,下一刻,我已经被他带着冲进了南京城错综复杂的巷道。
喉咙里泛着火燎般的血腥味,双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要命。
身后,锦衣卫急促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我耳膜上,震得我心神不宁。
我咬紧牙关,只恨自己方才为何要多管闲事,为什么要跑回去报信
若不是我,景宸也许还有旁的脱身法子,他根本不必冒险引开追兵。
景宸显然是故意的,他专往人多的闹市里钻。
我耳边充斥着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和人群的喧嚣。
我们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断有人被我们撞开,发出抱怨声。
我这才彻底明白锦衣卫的引蛇出洞之计,我就是那个被引出来的蛇。
悔恨像毒蛇一样缠上我的心,我害了景宸,也把自己推入了万丈深渊。
就在我的体力几乎耗尽,眼前阵阵发黑时,一辆灰扑扑的牛车猛地出现在巷口。
萧策稳稳地坐在车辕上,他斗笠下的侧脸线条清癯,眼神像鹰隼般锐利。
上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连滚带爬地扑上板车,景宸动作更快,他刚一跳上车,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支箭矢。
破空声骤响,他根本没有瞄准,只凭着直觉对着身后追逐的锦衣卫拉弓射出。
那锦衣卫通通躲过,箭矢擦着他的耳边钉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当即掏出一个小小的烟哨,尖锐的哨声划破天际,像一把利刃,瞬间撕裂了闹市的喧嚣,警示着整个南京城。
萧策勒紧缰绳,牛车一声嘶鸣,猛地调转方向,不再往闹市里挤,而是冲向了一条狭窄的山路。
山路崎岖不平,牛车颠簸得厉害,我胃里翻江倒海,刚刚的恐惧和悔恨都被这阵阵恶心感冲散。
我什么追兵、生死都忘了,只想能狠狠地吐一场。
牛车在山路上疯了似地跑,板车嘎吱作响,随时都要散架。
突然,萧策——不,是乔柘,他竟然在我最狼狈的时候,靠了过来。
一股微苦的檀香气味袭来,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捂住了我的脸,声音很温柔:别怕。
下一瞬,我的身体猛地一轻,失重的风声尖锐地钻入耳朵,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乔柘抱了起来。
他竟是弃了马,抱着我,纵身跳入了一眼望不到底的滔滔江水!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包裹了我,我被呛得猛咳,意识也随之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
身下水声潺潺,头顶星光淡淡,清冷的夜风拂过我的脸颊。
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叶孤舟上,船身轻轻晃动。
乔柘温润的脸庞映入我的眼帘,他正低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愧疚。
旁边,一个浓密大胡子的男人正盯着我,见我醒来,他哈哈大笑起来。
好姑娘,有恩义!你晓得你救的是谁不皇孙啊!凌将军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豪爽劲儿。
皇孙我脑子嗡的一声,震惊地看向旁边的景宸。
那个冷傲的少年,此刻正坐在船头,背对着我们,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袍。
我这才知道,景宸竟然是真正的皇孙!难怪锦衣卫会如此大动干戈,难怪乔柘会如此拼命。
景宸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手里拿着我那个灰扑扑的钱袋,他随手一抛,钱袋落在我的身边。
没出息。他依然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瞥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不屑。
凌将军向我解释,他们是明昭太子的旧部,乔柘是为还恩,才护送皇孙。
我抱着钱袋,看着手上的银两,只觉得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已彻底上了这条贼船,唯一的生路,便是帮助景宸登基。
我内心彷徨,恐惧与不安交织。
我只是个陆府的丫鬟,一个被陆渊轻描淡写就能舍弃的生病的丫头,如今却要卷入这等皇权斗争
乔柘似乎看出了我的挣扎,他轻咳一声,眼神里带着歉意。
凌将军也收敛了笑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姑娘,你既上了这条船,便再无回头路。你救了皇孙,便是皇孙的恩人。日后若能事成,你的前程……
我看着乔柘愧疚的眼神,听着凌将军肺腑之言,无名火渐渐熄灭。
我不再是陆府那个任人摆布的丫鬟,我成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这盘棋,我必须下赢。
我看着星光下的江面,第一次觉得,我的命,也许可以由我自己来挣了。
04
我挣扎着坐起身,萧策温和的脸庞映入眼帘,他正给我递来一碗热粥。
我接过,滚烫的温度暖了我的手,也暖了我的心。
喝点粥,暖暖身子。萧策的声音依旧轻柔,透着一股疲惫。
我小口喝着,粥的甘甜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我看着他,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
萧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处朦胧的星光。
歙州那年大水,我舍身佛门,换来一袋粮食,只为救你。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倾诉。
后来,我一直在找你。没想到,再见却是这样的境况。
我手中的碗一晃,心头猛地一震。
歙州大水,那是我记忆里最深的痛苦,也是我与陆渊的开始。
我从没想过,这世上,竟还有人为了我,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还一直挂念着我。
一股暖意从心底涌起,冲散了之前的恐惧与迷茫。
萧策转过脸,目光带着愧疚:将你卷入险境,实属无奈。陆府,即将大祸临头,陆渊护不住你了。
我呆住了,陆府要出事
陆渊护不住我
我的心沉了下去,之前对陆渊的那些复杂情绪,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与陆府的联系,似乎正要彻底断裂。
次日,我们暂居在一处简陋的农家小院。
我试图帮秋月姑姑在厨房烧火做饭,却笨手笨脚,连火都烧不旺。
景宸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我手忙脚乱的样子,薄唇轻启,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连饭都不会做,火也烧不来。他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句。
被养得这般天真娇弱,真是无用。
我手中的柴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僵立原地。
景宸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头。
天真娇弱无用
这些词语,我从未想过会用在自己身上。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本分的丫鬟,乖巧懂事,不惹麻烦。
可如今,在生死面前,这些优点竟成了我的致命弱点。
我看着自己细嫩的手,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傍晚时分,我路过堂屋,听到景宸的声音带着一丝焦躁:为何还不能动萧策,你到底还要等到何时
萧策的声音轻如鸿毛,却又重如千钧,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深邃与无奈:权位损人心,阿潜。你第一步都还没踏出去,就已经看不清了。
屋内的景宸沉默了,我能想象到他此刻迷茫的神情。
我站在门外,心头震动。
萧策的话,让我对他的智慧感到无比敬佩。
他不仅仅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更是一个洞悉人心的智者。
夜里,景宸辗转反侧,似乎被萧策的话困扰。
他走到我所在的屋子门口,犹豫片刻,走了进来。
喂,燕儿。
你说,什么才是好皇帝
我没想到他会来问我。
我坐在床边,脑子里飞快地回想着这些天的经历,还有小时候挨饿受冻的日子。
那些饥饿、恐惧和颠沛流离的记忆,一瞬间涌上心头。
我看着他,这个高贵的皇孙,脸上带着一丝真诚的求教。
我苦思冥想,最终,我朴实地回答:能让老百姓吃饱穿暖,不颠沛流离、日夜恐惧,就很好了吧。
我的话音刚落,景宸的眼睛猛地睁大,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眼神里似乎有光闪过。
我小看了你,燕儿。他由衷地对我道,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尊重,你不是无用人。
我怔住了,景宸的肯定让我心头一热,一股被认可的欣喜涌上心头。
我不再是那个被嫌弃的娇弱丫鬟,我似乎有了新的价值。
几天后,我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把头发简单地扎成一个髻,又用泥土把脸抹得黑瘦。
凌将军看着我这副扮相,嘴里嘀嘀咕咕,说我一个姑娘家不像话,却还是把他的半人高大刀递给了我。
拿着吧,沉是沉了点,好歹能吓唬人。他嘴上嫌弃,眼神里却透着纵容。
我扛着那把比我还高的大刀,晃晃悠悠地来到河边。
远远地,我看到秋月姑姑被几个地痞围着,其中一个脸上带着一道长长的疤痕,正是这附近的恶霸疤脸三。
识相的就把钱交出来,不然——疤脸三扬起手,作势要打。
我眼神一凛,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大刀往地上一杵。当!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疤脸三和他的跟班们吓了一跳,齐齐扭头看向我。
我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手紧紧握着刀柄,动作利落,完全没有了昔日娇弱丫鬟的影子。
滚!我低吼一声,声音带着沙哑,刻意压低。
疤脸三看着我这副黑瘦男子的模样,又看我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开始打颤。
他没想到河边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煞星。
他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指着我:你、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大刀往肩上一扛,刀刃反射着日光,晃得他们眼睛发花。
疤脸三终于支撑不住,带着他的跟班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背影,心里得意极了。
我放下大刀,长舒一口气,给自己一个肯定:这招真是屡试不爽啊。
凌将军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嘴上唠叨着: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天到晚就知道逞强。眼神里带着骄傲。
我看着手中的大刀,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被保护的姜鸢了。
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我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这乱世中生存。
我看向远方,心头似乎有一个新的目标,正缓缓浮现。
05
南京城的风声紧得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乾元帝病重,每个人的呼吸都带着一股不安。
我扮作个黑瘦的二流子,靠在巷子口的墙边,嘴里嘎嘣嘎嘣地吐着瓜子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瞅准了来往的人群。
哎,你听说了没我压低嗓门,像是说秘密一样,凑到一个挑着担子路过的汉子耳边。
咱皇孙啊,那可是真龙天子下凡!听说自打他来了,南京城就再没闹过地震,歙州那场大水也没发过,就连青州那边的饥荒,也有好多神出鬼没的江湖好汉送粮食去,听说是皇孙的部下!
我看着那些人交头接耳,眼神里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一丝丝的敬畏,心里忍不住想笑。
刚说到紫云山有龙出没的时候,我差点被自己编的谎话给呛到,猛咳了几声。
萧策那家伙,真是个鬼才!他这舆论战玩得比我猛多了,我这点小把戏在他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效果是真好,这些谣言像长了翅膀,迅速在城里甚嚣尘上。
我甚至能感觉到,宁贵妃和魏公公那些人,肯定被这些传言吓得不轻,他们想杀乾元帝,立晋王的计划,估计得加速了。
终于,宫里大伴传来了魏公公要动手,打算杀乾元帝,立晋王的消息。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凌将军擦拭大刀的铮铮声。
他那把宝刀,终于要出鞘了。
他转过头,凌厉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带着一丝担忧:小燕儿,怕不怕
我深吸一口气,身上的劲装紧贴着皮肤,这是萧策特意为我做的,轻便又结实。
我利落地抽出他为我锻的那把雪光锋利的长剑,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我的眼睛灼灼发亮,里面满满的都是勇气:谁怕谁孙子!
我知道,从前那个娇弱的丫鬟姜鸢已经死了,现在站在凌将军面前的,是一个能拉开大弓,能提剑杀敌的姜鸢。
我握紧剑柄,手心没有一丝汗意,带着一股期待。
景宸被护在一大圈铁山似的大汉中间,我也被塞到了他身边,美其名曰保护皇孙。
景宸长高了许多,骑在马上,身形挺拔。
他瞥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丝不屑:你那是什么表情,保护我委屈你了
我垂头丧气地低了头,嘴里嘟囔着:我需要保护你吗……你身边这么多高手……可我心里却清楚,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景宸的忠诚和认同。
我抱拳,声音坚定:好,那燕儿就誓死效忠殿下!
轰隆隆——
皇宫中门被萧策安插的内线打开了。
那声音像一声惊雷,在寂静的夜色中炸开,震得我心头一颤。
景宸带领着明昭太子旧部,踏入南京城的御街。
我们策马前行,周围的百姓最初是被震慑住的,鸦雀无声。
可渐渐地,我听到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然后,有人自发地拿起家里的菜刀、锄头,甚至是一把铁锹,跟在了我们身后。
我回头,看见了裴涣,他手握一把铁锹,眼神亮得惊人。
他感受着这股民心如水的力量,那是一种无声的,却又势不可挡的洪流。
他仰头,从那璀璨的日光中,看到了皇孙身旁,那个曾经娇弱的,如今却一身劲装、眼神坚定的姜鸢。
宫门洞开,我们冲进去了。
06
皇宫里,空气像被洗过一般,干净得有些过于安静。
方才的喧嚣与剑拔弩张仿佛只是幻象,可地上那些零星的血迹,还有角落里被捆起来,嘴里塞着布条的宁贵妃和魏公公,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景宸带着他的人,很快就控制住了局面,晋王也被关了起来。
我站在外殿,心口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又被一种莫名的沉重感压住。
我看见景宸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了乾元帝的寝宫。
那巍峨的殿宇,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空气中带着一丝血腥味,混合着檀香,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没有跟进去,只是站在外面,听着里面传来的隐约动静。
等了许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停滞了,景宸才从里面出来。
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得有些可怕,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石像。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径直朝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极慢,仿佛在丈量着这片他即将掌控的江山。
我望着他的背影,高大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他不再是那个会嫌弃我不会烧火的少年,而是真正的皇孙,未来的帝王。
他走出的,是他和他父亲,明昭太子曾经走过的路。
我深吸一口气,宫殿的宏伟与威严让我感到一丝窒息。
我走到外面,撑着栏杆,踮起脚尖,努力去看这天家的巍峨气象。
金瓦红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处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又像个亲历者。
你这胆子是养得越发大了。
身后突然传来萧策无奈的声音,他总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
我猛地回头,他依旧一身素衣,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凡尘不染。
他走过来,抬手轻柔地抚平我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让我心头一暖。
这次可算是立了大功,想好接下来去哪儿了吗是留在南京,还是回歙州他问我。
我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远方那片广阔的天空上。
留在南京
这里有景宸,有凌将军,有萧策……可我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只能依附他人的姜鸢了。
回歙州那里有我曾经的家,可那个家,对我来说,早已变得模糊。
我哪里也不想留。
我想去没去过的地方,见识很多很多书里的风景。
萧策听完,眉眼弯弯,轻轻点头。
他一点也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
尘世如樊笼,我希望你有无边自由。他温和地望着我,就像儿时教我读书时一样,眼神里是满满的期许。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力量涌入我的身体,那是被理解和被支持的温暖。
我的人生,忽然间变得无比开阔。
我走出宫殿,穿过拥挤的人群,那些面露疲惫却又带着劫后余生喜悦的将士们,还有一些自发跟随进宫的百姓,他们脸上都写着对新生的期盼。
我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一个人影,那一瞬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陆渊。
他站在人群的边缘,一身素白的丧服,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扎眼。
他的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里面有震惊,有悔恨,有不甘,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失落。
裴家被抄,他经历了从天之骄子到一无所有的巨大落差,如今的他,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和疲惫。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双残缺的绣鞋,那是我当年被赶出裴府时,匆忙中掉落的。
我曾以为那双绣鞋代表着我的卑微和无用,代表着我被他随意抛弃的命运。
可如今,那双残缺的绣鞋,与眼前这个眼神灼灼、独立自信的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曾以为我还在府里,还在等着他施舍的恩赐,如今看来,那多么可笑,多么自以为是。
他看到了我的光芒,我眼底那份不再遮掩的锐利与自信。
他明白了自己曾错失的,以及我如今的自由。
他喉头哽咽,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他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的眼神里写满了千言万语,却被他自己压在了喉间。
我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我像一只挣脱樊笼的燕鸟,尽力地扇动翅膀,只求风不要停下来。
我要去看更远的江湖,去见识那些书里描绘的奇景。
我的背影,在冬日盛阳下,显得那样坚定而自由。
我不再是依附任何人的姜鸢,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躲在人身后的娇弱丫鬟,而是拥有无限可能的自由灵魂。
我,姜鸢,从今天起,只为自己而活。
我感觉风在耳边呼啸,像是在为我高歌。
我抬头,看向那片蔚蓝的天空,我所向往的远方,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