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昭阳是大盛最有权势的长公主,却被一道明黄圣旨困在宫墙之内。
圣旨明言若我敢婚配,便赐我及驸马毒酒一杯。
但我却爱上新科状元裴清,不惜抗旨也要将他强抢回府囚禁。
宫人说裴清恨极了我这个毁他前程的疯子。
可当刺客的冷箭射向他心口时,我却挡在他身前。
病榻前我握着他手自嘲:放你自由吧裴清,别再恨一个死人了。
他替我拢好被角转身离开,却在翌日清早捧着我昨日亲自写的放妻书站在我面前。
指尖按着血红的放妻印记,他声音颤抖:殿下当初要做的,可是死生不论
正文:
朱雀大街的喧嚣震耳欲聋,新科状元游街的队伍缓缓行来。
李昭阳立在皇城墙头的阴影里,鎏金千里镜稳稳托在手中,镜筒末端,框住那个端坐马背的身影。
大红锦袍,金丝红花,衬得他面如冠玉,却眉眼清冷,仿佛周遭的欢呼、掷花、姑娘们含羞带怯的低唤都与他无关。
那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孤高清绝,像宫墙根角新开的一枝白梅。
李昭阳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见过太多人了,谄媚的、敬畏的、野心勃勃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干净得像初雪,又冷得像寒潭。
呵,有意思。
她缓缓放下千里镜,指尖无意识碾过冰凉的金属筒口边缘。
那双潋滟凤眸深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裴清……薄唇微动,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这个人,本宫要了。
身后侍立的玄衣老监头垂得更低,声音干涩:殿下,圣旨……
一张纸罢了。
李昭阳打断他,语气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三日内,送他到镇国长公主府。用我的赤霞驹。
命令掷地有声,她转身,鲜红的宫裙如燃烧的流云,消失在城堞的阴影里。
老监僵在原地,冷汗浸透后背。
琼林宴还未开席,状元郎的命运已定。
戌时将近,镇国长公主府门前一片死寂。
乌木马车在赤霞驹的牵引下停稳,车门推开,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裴清踉跄而出,大红锦袍沾染酒渍,眼神迷离恍惚。
大人当心!驾车的人疾呼。
一只手比他更快,稳稳托住裴清倒向石板的手肘。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修长有力,指头微凉,力道却强得可怕。
裴清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他的第一反应是冷冽,锐利,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掌控。
仿佛是猛禽在审视笼中猎物的目光。
状元公脚步虚浮了。女官声音平平,长公主殿下,已等您多时。
手上力道更紧,不容抗拒地将他拽向灯火通明的府门。
放开!裴清怒喝,手腕用力一挣。
剧痛瞬间传来,骨头仿佛要被捏碎,那点酒意和怒火瞬间湮灭,只余下刺骨的寒意。
他被强拽着踏过高高的门槛,身后沉重的府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嗡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府内庭院空旷死寂,两侧玄甲卫士林立,长戈寒光闪烁。
李昭阳站在高阶之上,一身深青男装常服,墨发束起面容冷白,唇色极淡。
那双凤眸落在他身上,却如同冰锥。
脱了,你这身红袍。她开口,声音很是冰冷,快点啊,本公主可没有耐心。
裴清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士可杀,不可辱!他嘶声喊道,眼中水光凝结。
李昭阳侧过身,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嘲弄:在这里,活着,比死更难。裴清,要懂得识时务。
屈辱感瞬间席卷全身。
裴清颤抖的手指伸向胸前金丝红花,用力一扯,红花坠地。
大红锦袍一寸寸滑落,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夜风灌入,刺骨的冷,他永远不会忘记。
他被带到一个狭小天井,三面高墙,一株枯死海棠。
李昭阳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蚕:明日天亮之前,写完它。送到本宫的东暖阁。她递来的是一碗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心头血汤和一根细银针。
绝望的嘶吼在天井中回荡。
李昭阳转身离开,留下裴清一人面对冰冷的黑暗和无尽的屈辱。
油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终于熄灭了,黑暗吞噬了一切。
裴清蜷缩在墙角,右手紧握着一根冰冷的细银针——那根险些刺入他心口的凶器。
黑暗中,他摸索着枯死海棠的枝桠,将银针狠狠扎进一处腐朽的中空树洞,针尖直指外部。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个捧着陶碗的老者。
他目标明确地走向角落蜷缩的身影。
就在枯瘦的手即将触碰到衣襟的瞬间,裴清猛地弹起,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根藏着银针的枯枝!
噗!细微的皮肉破开声。
老者身体猛地一滞,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沉重倒地,剧烈抽搐。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裴清紧贴墙壁,剧烈喘息,左手掌心被自己紧握的刺破伤渗出鲜血。
铁甲铿锵声由远及近,火把瞬间将天井照得亮如白昼。
数十名玄甲卫士围拢,长戈寒光闪烁。
李昭阳站在最前方,提着一盏琉璃宫灯。
火光跳跃,照亮她毫无波澜的脸,也照亮地上扭曲的尸体和无字的黄麻纸。
她的目光落在裴清身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竟闪过一丝……满意
很好。她声音不高,却穿透骨髓,带走。
冰冷的铁钳再次抓住裴清的手臂,将他粗暴地拖向更深处的黑暗。
绝对的黑暗,死寂,只有空洞的滴水声。裴清被推进一间囚室,摔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突然,正前方黑暗中亮起一片稀薄的光幕。
光影模糊,显出一个端坐的人形轮廓,正俯身查看文书印鉴。
影像猛地抖动起来,光影中人影颈部转向一侧黑暗,一点冰蓝光芒如毒蛇之瞳疾射而出。
噗嗤!利器穿透的闷响,光影中人影脖颈处猩红洇染,那点致命的冰蓝竟穿透光影残像,直扑裴清眉心。
冰冷锐利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裴清惊骇欲绝,猛地后仰。
冰蓝寒光擦着他额角掠过,钉入身后石壁,瞬间熄灭。
光幕彻底黯淡。
那是什么裴清嘶声问,心脏狂跳。
李昭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无波:虚光幻影。有人执掌镇国大印时,被‘玄冰刺’截杀。
镇国大印!裴清心头巨震。
是谁他追问。
一声冷嗤:那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人。冰冷的气息骤然迫近,指尖拂过他紧攥伤口的手腕。
剧痛让他猛地一缩!下一秒,更强的钳制之力扣死他的肩颈,将他拖离地面。
眼前骤然刺痛。清冷柔和的光线透过重重纱帐。
两名蓝衫妇人无声上前,按住他反抗的手臂,动作麻利地为他清洗、包扎伤口。
药粉洒下,刺痛钻心。
李昭阳坐在不远处的紫檀圈椅上,静静看着。
她的目光扫过他手臂上那道为了反击而留下的新鲜擦伤,又落在他苍白倔强的脸上。
疼吗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裴清咬牙,别开脸。
李昭阳起身,缓步走近。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包扎好的手臂,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审视。
然后,她的手指缓缓上移,落在他紧抿的、带着血痕的唇上。
裴清浑身僵硬,像被毒蛇的信子舔舐。
记住这疼。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在这里,你的命是我的。你的疼,也只能由我来给。
她的指尖用力,按在他唇上的伤口。
刺痛传来,裴清闷哼一声,被迫张开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李昭阳俯身,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冰冷而危险:裴清,你逃不掉。
裴清被安置在公主府西侧一处僻静的院落。名为安置,实为软禁。院外守卫森严,院内陈设清雅,却如同另一个精致的牢笼。
他成了李昭阳掌中的囚鸟。她每日必至,有时只是静静坐在窗边看他读书写字,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有时会带来宫中的珍馐,逼他吃下;更多时候,她只是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裴清沉默以对,用最冰冷的抗拒筑起心墙。他拒绝她的靠近,拒绝她的食物,拒绝她的一切示好。他埋头于书卷,试图在文字中寻找片刻安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
然而,平静很快被打破。
一日午后,裴清在院中临帖。李昭阳坐在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突然,院墙外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重物坠地和人声呵斥。
裴清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团。
李昭阳眉头微蹙,还未开口,一名玄甲卫疾步入内,单膝跪地:禀殿下,是几个喝醉的纨绔,在墙外滋事,惊扰了殿下,已处置了。
滋事李昭阳声音冷了下来,冲撞公主府墙垣,按律当如何
杖三十,徒三年。卫兵沉声回答。
那就按律办。她挥挥手,目光却落在裴清身上。他依旧低着头,握着笔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怕了她问。
裴清抬起头,眼中是压抑的怒火:殿下滥用私刑,草菅人命,就不怕……
怕什么李昭阳打断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怕御史弹劾怕言官口诛笔伐还是怕……你口中的王法她俯身,气息迫近,裴清,我说过,在这里,我的话就是规矩。他们惊扰了你,就该死。
她的眼神冰冷而疯狂。裴清的心沉入谷底。这个女人,权势滔天,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他竟妄想与她讲道理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即是沉闷的杖击声和痛苦的哀嚎。
裴清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煞白。他猛地站起身,想冲出去,却被李昭阳一把按住肩膀。
坐下。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放开我!裴清挣扎,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切的恐惧和愤怒,你……你这个疯子!
李昭阳的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
她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情绪,那是一种纯粹的、因他人苦难而生的愤怒和恐惧,这种感觉与她见过的所有虚伪和算计都不同。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裴清,你记住,你的命是我的。别人的命,也是我说了算。
她松开手,任由他踉跄后退。
院外的杖击声和哀嚎持续了很久。
裴清跌坐在石凳上,浑身冰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怎样可怕的境地。
这个女人,不仅是囚禁了他的身体,更是在肆意践踏他心中所有的准则和底线。
那晚,裴清发起了高烧。噩梦连连,尽是扭曲的尸体和痛苦的哀嚎。他浑身滚烫,意识模糊。
朦胧中,似乎有人坐在床边。
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他烧得糊涂了,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手,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口中喃喃呓语:娘……冷……
那只手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抽走。
过了许久,才轻轻挣脱,替他掖好被角。他感觉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气息萦绕在床边。
次日清晨,裴清烧退了些,意识清醒。
他睁开眼,看到床头矮几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清粥,旁边是一碟清淡的小菜,屋内弥漫着安神香的气息。
他怔怔地看着那碗粥。昨夜模糊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那只微凉的手,那笨拙的掖被角……是她吗
不可能。
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怎么会……
他闭上眼,心乱如麻。
他大概是病了竟会生出这种想法。
一场宫宴,李昭阳必须出席。
她本不欲带裴清,但看着他日渐消瘦沉默的侧脸,心头莫名烦躁。
最终,他还是被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月白锦袍,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木偶。
宫宴奢华,丝竹悦耳,李昭阳坐在上首,神色淡漠,偶尔与身旁的皇帝低语几句。
裴清坐在她下首稍远的位置,垂着眼,对周遭的觥筹交错、阿谀奉承视若无睹。
他只觉自己像个被展示的物件,屈辱感如影随形。
席间,一位宗室郡王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裴清面前。
眼神轻佻:哟,这不是我们新科状元郎吗怎么,攀上了长公主的高枝,就目中无人了来,陪本王喝一杯!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裴清蹙眉,正要婉拒,那郡王却已伸手,竟想捏他的下巴!
裴清猛地侧头避开,眼中怒意一闪而过。
放肆!一声冷斥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喧哗。
李昭阳不知何时已转过头,凤眸含霜,冷冷地盯着那郡王:本宫的人,也是你能碰的
那郡王酒意上头,仗着几分皇亲身份,竟梗着脖子道:殿下何必动怒不过是个玩意儿……
话音未落,李昭阳手中的白玉酒杯已狠狠砸在他脚边!碎片四溅!
滚。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刺骨的杀意。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
那郡王脸色煞白,酒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李昭阳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端起新换的酒杯浅啜一口。但裴清却清晰地看到,她握着酒杯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心头震动。
她是在……维护他即使是以这种霸道蛮横的方式。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殿外负责献艺的伶人中,一人猛地暴起!手中琵琶瞬间裂开,露出里面寒光闪闪的弩箭!箭尖淬着幽蓝,直指李昭阳身侧的皇帝!
护驾!尖叫声四起!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扑向皇帝,是裴清!他离得最近,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
然而,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是李昭阳。
她如同离弦之箭,瞬间挡在了皇帝身前。
同时,她猛地将扑过来的裴清狠狠推开。
噗嗤!
一声闷响,幽蓝的弩箭,深深没入了李昭阳的左肩。
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宫装。
殿下!裴清被推倒在地,目眦欲裂!
刺客瞬间被蜂拥而上的侍卫制伏。
大殿内一片混乱。
李昭阳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她甚至没有看自己肩头的伤口,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被制伏的刺客,然后,目光落在了跌坐在地、满脸惊骇的裴清身上。
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未散的凌厉杀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疲惫。
蠢货……她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刺客,还是在骂扑过来的裴清,亦或是……她自己随即,她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殿下!裴清的心跳几乎停止,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在她倒地前,用尽全力接住了她冰冷沉重的身体。
温热的鲜血,透过华丽的宫装,迅速染红了他的月白锦袍。
那刺目的红,烫得他心口剧痛。
公主府,东暖阁。
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李昭阳面无血色地躺在锦榻上,左肩裹着厚厚的纱布,依旧有血色隐隐渗出。箭上淬了毒,虽救治及时,但伤势沉重,高烧反复。
裴清被勒令守在榻前。他看着御医们进进出出,看着侍女们小心翼翼地换药,看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视人命如草芥的女人,此刻脆弱得如同琉璃娃娃,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他本该恨她,恨她毁了自己的一切。可看着她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听着她无意识发出的痛苦呓语,他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慌。
水……她干裂的唇瓣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裴清几乎是立刻端过温水,用干净的棉纱沾湿,小心翼翼地润湿她的嘴唇。动作笨拙,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李昭阳微微睁开眼,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在他脸上。看清是他,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极淡、极虚弱的弧度。
裴清……她声音嘶哑,你……没事就好。
裴清端着水碗的手猛地一颤,水差点洒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替他挡了箭,重伤垂危,醒来第一句话,竟是问他有没有事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
李昭阳看着他呆愣的样子,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又牵动了伤口,蹙眉吸了口冷气。
她费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却在半途无力地垂下。
我写了放君书……她声音低弱,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在……枕边匣子里……你拿着它……走吧……
裴清的心猛地一沉!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枕边果然放着一个紫檀木小匣。
别再恨一个死人了……她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不值得……
不值得裴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当。
他看着她苍白憔悴的侧脸,看着她肩上刺目的血色纱布,看着她因痛苦而紧抿的唇……那些强加的屈辱,那些冰冷的囚禁,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狠戾……
此刻都被这脆弱和那句你没事就好击得粉碎。
他猛地握住她垂落的手。那只手冰凉,纤细,却曾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也曾笨拙地替他掖过被角。
殿下……他声音沙哑,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
李昭阳没有睁眼,只是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无意识的回应,又像是最后的告别。
她似乎耗尽了力气,呼吸变得微弱而平稳,再次陷入昏睡。
裴清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搏,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看着枕边那个紫檀木匣,那里面装着他梦寐以求的自由。
可是……为什么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心口堵得那么难受
他缓缓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一滴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她的指尖。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李昭阳从昏沉中醒来,肩头的剧痛让她忍不住蹙紧了眉。
她下意识地看向床边。
空无一人。
枕边的紫檀木匣也不见了。
心,像是瞬间被掏空了一块,冷风嗖嗖地灌进来。
果然……走了啊。
也好。她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却只觉得苦涩无比。
她闭上眼,将脸埋进锦被,任由疲惫和疼痛将自己淹没。
也好……这样也好……
李昭阳,你不是已经习惯了吗,毕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为什么现在还是会难过呢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李昭阳没有睁眼,以为是送药的侍女。
脚步声停在床边,带着清晨的微凉气息。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殿下。
李昭阳猛地睁开眼!
裴清站在床边,一身素净的青衫,面容憔悴,眼底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
他手里捧着的,正是那个紫檀木匣。
李昭阳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言语。
裴清打开木匣,取出里面那张墨迹犹新的放君书。
鲜红的公主印鉴如同血滴,刺目地烙在纸页下方。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用力按在那枚血红的印鉴之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李昭阳惊愕的眼眸中,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殿下当初要的,可是死生不论
裴清番外:
那扇沉重的鎏金铜钉府门在身后轰然合拢时,我胃里翻江倒海,吐出来的只有琼林宴上的玉楼春和满腔屈辱的酒气。
冰冷的石板硌着膝盖,我撑着想站起来,一只女人的手便钳住了我的臂膀。
指节硬得像铁,凉得像冰。
我抬眼撞进一双深潭里。是镇国长公主李昭阳。
她穿着男装,立在刺目的灯笼光下,眼神像刀子刮过我被酒染脏的状元红袍。
脱了。
两个字砸下来,比那杯敬到御前的酒更烈、更毒。
指尖刺破掌心,我才忍住了把牙齿咬碎的冲动。
那身红,带着十年寒窗的重量,带着跨马游街时耳边喧天的喝彩,被她轻飘飘两个字撕下来,踩在脚下。
我感受到了屈辱。
夜风刀子似的钻进单衣,刮过露出的皮肉。
我被推搡着,跌进一个三面死墙的天井,枯树像扭曲的鬼爪伸向铅灰色的天。
一碗粘稠腥臭的东西杵到我鼻尖,像半凝固的血,上面还飘着没煮透的草叶,气味钻进脑子,搅起一片麻木的晕眩。
心头血汤,李昭阳的声音贴着耳根滑过,比夜风更阴冷,用你的血,写清楚——你裴家世代血脉,从此只系于我李昭阳一身。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杀意和恶寒在四肢百骸冲撞,我死死盯着她。
休想!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破碎。
那只枯瘦如鬼爪的手逼过来时,藏在袖里的硬物硌着皮肉——是她命人取我心头血的那根银针。
冰冷的金属贴着烧焦的尾端,是绝望里淬炼出的一点毒刺。
我撞向枯树时用了全身力气。
嗤!轻微破响伴着一声沉闷的噗通。黏腻温热的液体喷溅在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天旋地转。
火把亮起,刺得我睁不开眼。
人影憧憧,冰冷的铁甲闪着光。
地上蜷缩的影子在剧烈地抽搐。
她提着那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走过来,光线落在我的脸上、手上,落在地下的死物和无字的黄麻纸上。
她唇角挑起一丝极淡的、怪异的弧度。
很好。
我像个破麻袋被拖向更深、更冷的黑暗。
不知跌入哪个地底囚笼,背脊撞上粗糙坚硬的地面,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灰尘呛进肺腑,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黑暗如浓墨倾覆,寒意砭骨,冻得思维都麻木。
眼前光影晃动,一个身影在模糊光芒中正襟危坐。
那身姿……莫名熟悉,一点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蓝光骤然自黑暗中射出!
噗嗤!
穿透皮肉的闷响惊雷般炸在死寂里。
猩红在光影幻象的脖颈处疯狂洇开!蓝光穿透破碎的影像直扑眉心,带着死亡的气息!
寒意如冰锥凿进骨头缝!我猛地后仰躲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石壁。
那点杀机擦着额角钉入身后,无声熄灭。
虚光幻影彻底黯淡,徒留无边的黑。
镇国大印……玄冰刺……她的声音自黑暗角落传来,平静得像在点评一幅画,有人死了。但不是你该知道的人。
冰冷的指尖忽然拂过我掌心的伤,不等我反应,更强横的力道锁住肩颈,如同拖死狗般将我拽离这森寒的地底。
光线骤然刺痛眼睑,檀香气息里混杂着药味的苦涩和更浓的血腥气。
我被按在锦缎堆砌的榻边。
两个蓝衫仆妇沉默而麻利地撕开我被污血粘住的袖口,露出臂上粗糙的擦伤和掌心里狰狞的裂口。
粗糙药粉洒在伤口上,激起的尖锐刺痛让我额角沁出冷汗。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正好对上几步外圈椅中李昭阳的目光。
她就那么看着我,脸上无悲无喜,眼底深处却像旋着望不见底的寒流。
疼吗声音平平。
我咬紧牙关,扭开脸。
脚步声靠近,清淡的熏香压过了血腥。
她走到榻边,指尖带着凉意,先是落在臂上缠绕的白布边缘,轻轻掠过。那种感觉,像被冰冷的蛇信试探。
接着,那手指缓慢地、不容抗拒地上移,划过我颈侧紧绷的脉络,最后落在我紧抿的、带着自己咬破血痕的唇上。
肌肤相触处,一片惊悸的麻。
记住这疼。她的气息拂过耳廓,低哑沉缓,在这里,你的命是我的。疼不疼,何时疼,也由我说了算。
指腹用力按向唇上的伤!尖锐的痛楚迫使我张开嘴,尝到自己满口血腥。
她逼视我的眼睛深处,带着一种囚人于方寸的掌控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迷惘
裴清,她字字清晰地宣告,你逃不掉。
那日之后,我成了公主府西苑里一件昂贵的摆设。
一个精致的囚笼,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是新的,床榻的被褥柔软,窗外甚至能看到几竿青竹。
可院门外无声肃立的玄甲卫士,昭示着虚假安宁的表皮。
囚徒,终究是囚徒。
她不放过任何靠近我的机会。
有时只是坐在窗下阴影里,捧一卷书,目光却透过书页缝隙落在我身上,沉甸甸的,比最沉重的枷锁更让人喘不过气。
有时带来御厨精制的羹汤,甜得腻人,硬要我当着她的面咽下去,仿佛是在训练一只不驯的鹰隼。
她沉默的注视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堆里,纸上的墨痕是囚笼外唯一的天地,企图屏蔽那令人窒息的视线和府邸上空无形的重压。
院墙外骤起的喧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重物坠地声,放肆的嗤笑和污言秽语隔着高墙隐隐传来。笔锋顿在宣纸上,晕开一团突兀的墨迹。
我抬眼看向窗下的她。她支着头,指尖敲击着紫檀扶手,漫不经心。一个玄甲卫疾步入内,单膝跪地:
殿下,是京兆尹赵家的三公子和他几个朋友,喝醉了在墙外闹腾,冲撞府邸,惊扰了殿下。已拿下。
李昭阳眼皮都没抬一下:国法怎讲
持械冲撞公主府邸,按律当杖三十,徒三年。
按律办就是。她轻飘飘一句吩咐,目光却转向我,洞若观火,怕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草菅人命!
我猛地站起,血涌上头:殿下如此践踏王法……
王法她骤然起身,瞬间迫近。那双凤眸盯着我。
幽深似寒潭,翻涌着惊涛,裴清,在这里,我的话就是规矩!他们惊扰的是你呵……
她发出一声短促冰冷的笑,那就更该死。
院墙外,第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空气!紧接着,是沉闷的重物撞击皮肉的钝响,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越来越绝望的哀嚎和断续的求饶。每一下都像狠狠砸在我的心口,砸碎我所有关于律法、关于公道的微弱信念。
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我想冲出去,用尽平生所学去争辩、去阻止这场暴行!
却被她按在原位,那只手像铁水浇筑的铐锁。
疯子……我看着近在咫尺那张冷艳却无比扭曲的脸,胸腔里的恐惧和愤怒终于冲破囚笼,你这个疯子!
她听着我的咒骂,看着我的挣扎,眼中那股冰冷的疯狂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浮上一丝近似餍足的神色。
记住就好。你的命是我的,他们的命,她一字一顿,宣告所有权,也是。
外面的杖击声持续了很久。
后来只剩下微弱断续的哼唧,再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彻骨的冷意冻结了四肢,我像抽掉筋骨般跌坐回冰冷的石凳。
那日游街时的春风得意,琼林宴上的踌躇满志……多么遥远可笑的一场梦。
现实,是深不见底的泥沼和这个掌控一切、翻覆生死如游戏的疯子。
当夜,噩梦如附骨之蛆,扭曲的死尸、喷溅的血浆、刺耳绝望的哀嚎交迭翻涌。
烈火灼烧着四肢百骸,意识在烧灼的海洋里浮沉下沉。昏沉中,一只冰凉的手覆上滚烫的额头,触感真实得不像幻觉。
冰冷驱散了片刻灼痛,渴水的喉咙得到一丝甘霖。我下意识地抓住,就像溺毙前抓住唯一的浮木。
……娘……冷……
那只手僵了一下,却没有抽离。
过了许久,一种难言的疲倦和深沉的孤寂气息如冷雾包裹床榻,随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被角被掖紧了些。
再醒来,已是天明。额上热退,只剩头重脚轻的虚乏。
窗棂透入微光,床头小几上,一碗熬得浓稠的白粥热气氤氲,两碟碧绿清爽的小菜。
安神香的气息淡雅宁和。
粥的温热似乎透过空气蔓延到指尖。昨夜那只冰凉的手……
我扭过头闭上眼,心口被混乱的思绪堵得发闷。怎么可能
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
那场避无可避的宫宴,盛大而虚伪。
我被换上崭新的月白锦袍,像个价值不菲的人偶被她带在身边,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针毡上。
席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帝王侧案之后,她却显得意兴阑珊,偶与御座旁低语,也是神色淡漠。
我坐在下首,垂着眼,隔绝一切。直到一股浓烈酒气扑面,熏得人恶心。
一个脚步虚浮的宗室勋贵踱至眼前,眼神浑浊,涎笑着伸手要来捏我的下巴:
状元郎攀上公主的高枝果然就……
我猛地偏头避开那只手。
放肆!
清冷的斥责不高,却瞬间压过所有弦乐喧嚣。
李昭阳已然转过头来。目光如冰锥,钉在那个醉醺醺的郡王脸上:本宫的人,是你能碰的
那郡王被酒意激得更加不知死活:殿下何必动怒不过是个玩意儿……话音未落,一只白玉杯盏砸在他脚边!碎片炸开!
滚。
一个字,裹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刺骨杀意。满殿死寂。
我看着她绷紧的侧脸,握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心口猛地一悸。她竟……为我动怒
杀机总在人心松懈的瞬间降临。
舞伶中一人琵琶乍裂!幽蓝寒芒如毒蛇吐信,直射御座!
太快了!几乎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意识猛扑向前方明黄身影——御座上的天子!
电光石火间,一股巨力狠狠撞在我肋下!我被大力掼向一旁!
视线颠倒的刹那,只看到一道更快的、纤薄的朱色身影扑挡在御座前方!像一道义无反顾的风!
噗嗤!
箭镞入肉声闷钝得刺耳。
鲜血在昂贵的朱色宫装上,洇开一朵妖异艳烈的花。
殿下——!
我的嘶喊在混乱殿宇中如此苍白。
她身体晃了晃,竟还强撑着回眸,凌厉如刃的眼神扫过刺客和被制住的同党,最终……落在我身上。
眼里的冰冷杀伐未褪,却又奇异地划过一丝惊魂未定的惶惑……最终化为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释然。
蠢货……她唇瓣翕动,不知骂谁,或者……骂这荒唐的一切
意识被黑暗吞噬,她软软倒落尘埃。
殿下!顾不得手脚并用的狼狈,我几乎是扑爬过去,用尽全力接住那具冰冷沉重的身体。
温热的血透过衣衫沾满我的手心,灼烫感一路蔓延到心尖最深处,痛得灵魂都在抽搐。
镇国长公主府东暖阁,药气浓得化不开。
她躺在锦被里,面无血色,如同破碎的玉。
太医凝重地换药,血色一次次染透雪白细布。
高烧反复,昏沉中眉心紧蹙,口中是模糊破碎的呓语。
我本该恨她,可是现在...
看着她呼吸微弱,疼得蜷缩,心口那名为恨的冰壳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更汹涌的茫然。
水……
喉间微弱的气音像羽毛撩过。
我已本能地执起清水湿了棉纱,笨拙地润上她干裂起皮的唇瓣。
费力地掀起眼皮,涣散的目光好半晌才聚焦在我脸上。
她似乎怔了一下,随后扯出一个极淡、虚弱到几乎看不清的弧度。
裴清……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没事就好。
手狠狠一抖,滚烫的水珠落在锦缎被面,留下深色印记。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一支为她皇弟(天子)挡下的毒箭,夺走了她唇上最后一点血色,而醒转后的第一句话,竟是问我
巨浪般的情感冲垮了所有堤防,让我失语。
她看我呆住,似乎想笑,却牵动了伤处,痛得眉头紧锁。
那只没受伤的手努力地抬起一些,似乎想碰我脸颊,却终究无力地垂落。
放君书……她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枕边……匣子里……你……拿着……走吧……
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示意的方向。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静静躺在软枕旁。
……别再恨一个死人了……不值得……
心口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坍塌,不值得
她那些强加于身的霸道、冰冷与狠戾,此刻被这虚弱的关切和那句你没事就好冲刷得七零八落。
强作冷漠的心墙瞬间分崩离析。
我猛地抓住她垂落的、冰凉细瘦的手指。那只曾执掌生杀予夺的手,那夜也曾笨拙地替我掖紧过被角。
殿下……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凝成一声颤抖的呼唤。
她没有睁眼,只有那被握住的手指,指尖在我掌心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最后的挽留,又像是诀别的遗言。
呼吸微弱下去,再次陷入深不见底的昏沉。
我紧紧攥着那只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似攥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目光死死黏在那个木匣上。自由唾手可得。
可为什么……心口那块被挖空的地方,灌满了冰冷的恐慌,沉重得难以承受
慢慢俯下身,额头重重抵在她冰凉的手背上。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下,洇湿了她的指腹。
天光透过窗纱,微亮微凉的清晨。
意识被肩头锐痛扯醒。
李昭阳蹙眉,下意识地偏头看向床边。
空无一人。
枕畔,那只紫檀匣子也无影无踪。
她缓缓合上眼睫,任由疲惫和绝望的黑潮将自己彻底淹没。
吱呀——
极轻微的开门声。
没睁眼。
殿下。
她眼睫猛地掀开!
裴清立在榻前,一身半旧的青布衫洗得泛白,面容透着憔悴,眼底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憔悴深处燃着两簇灼人的光。
他双手捧着的,赫然是那只紫檀木匣!
她定定地看着他,一时无声。
匣盖轻启,裴清取出那张熟悉的、墨迹犹新的纸——他的放君书。
鲜红的朱砂印鉴烙印在左下角,红得刺目,红得像血。
修长的指,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重重按上那方冰冷的血印,指腹因用力而瞬间失了血色。
他抬头,目光直直撞进她惊愕的眼底,声音沉哑,撕裂了清晨最后的薄雾,也撕裂了横亘五年的所有桎梏:
殿下当初要的,可是死生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