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像是被重锤反复擂击。
李维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红,带着一种不祥的喜庆,撞入眼帘。雕花的紫檀木床顶,悬着鸳鸯戏水的帐幔,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陌生的熏香。身上是冰凉的、绣着繁复金线的锦缎喜服,勒得他喘不过气。
我…在哪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不是在凌晨三点的写字楼里对着电脑改方案吗那杯浓咖啡似乎还在灼烧他的胃…然后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黑暗…
姑爷醒了醒了就快些起来吧!一个尖利又带着明显不耐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小姐那边都等得不耐烦了!
姑爷小姐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猛地冲进他的脑海:李维,一个家徒四壁的寒门书生,被长安城显赫的崔氏家族选中,成为旁支嫡女崔婉儿的…上门女婿。今日,便是那场让他受尽白眼的成婚之日。拜堂时,周遭宾客鄙夷的目光,司仪那毫无诚意的唱和,还有新娘隔着盖头都能感受到的冰冷…巨大的屈辱和恐慌攫住了原主,竟在礼成后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呵…李维,或者说现在的李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加班猝死然后混穿成了唐朝最被人看不起的赘婿这人生剧本,还能更地狱一点吗
门外催促声更急。他挣扎着起身,身体虚软得厉害,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推开那扇沉重的房门,一个穿着青布衫、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叉着腰,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鄙夷二字。
磨蹭什么!小姐都等急了!跟我来!小丫鬟转身就走,连多看他一眼都嫌多余。
李维沉默地跟在后面,穿过回廊,看着眼前雕梁画栋、庭院深深却冰冷得毫无生气的崔府。每一个路过的仆人,投来的目光都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和怜悯,仿佛在看一件碍眼的摆设。
他被引到一间更大、更华丽却也更冷的房间。红烛高燃,映照着满室的喜庆装饰,却驱不散那股寒意。一个身着繁复华丽嫁衣的身影,端端正正地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边,头上盖着象征吉祥如意的红盖头。即使隔着盖头,李维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冰冷、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空气凝固了。
李维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不知该说什么。打破这死寂的,是盖头下传来的声音,清脆,却像淬了冰的刀锋:
你既入我崔家门,便该守我崔家的规矩。那声音没有丝毫新婚的羞涩,只有命令式的冰冷,从今日起,你睡那边。
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纤纤玉指,指向床榻旁边冰冷光洁的地面。
旁边侍立的一个嬷嬷,立刻面无表情地将一床单薄的被褥扔在了指的位置。
小姐…李维下意识地开口,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是人,不是狗!就算赘婿,难道连一点尊严都不配有
闭嘴!崔婉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记住你的身份,李维。
她的盖头纹丝不动,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玷污。
嬷嬷和丫鬟无声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房间里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李维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冻僵的雕像。他看着地上那堆单薄的、象征着他卑微地位的被褥,又看向床边那个高高在上、连真面目都不屑于让他看见的新娘。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一点点收紧,啃噬。现代人的灵魂在咆哮,在呐喊,在疯狂地撞击着这具躯壳和这荒谬的处境。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吼。最终,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那地铺前,僵硬地坐了下去。
红烛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像一条被钉死的可怜虫。这一夜,长安城的喧嚣与他无关,崔府的富贵与他无关。他躺在象征着他身份的地铺上,望着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婚床,以及床上那个模糊的、冰冷的身影,胸中的憋屈和怒火如同熔岩般翻滚,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
他不能这样活下去!
天光微熹,寒意刺骨。
李维几乎是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地板的坚硬和冰冷透过薄薄的被褥,早已浸透了他的骨头缝。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他脸上时,他僵硬地坐起身,浑身的关节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新的一天,新的屈辱开始了。
没有丫鬟来伺候洗漱,更别提早餐。他像一个误入禁地的幽灵,在偌大华丽的崔府里游荡。仆役们看见他,要么远远避开,要么投来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偶尔还能听到刻意压低的嗤笑声。
喏,姑爷,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拦住了他,语气敷衍得像在打发叫花子,库房那边有些陈年的旧账目,乱得很。反正您闲着也是闲着,去把它们整理核对清楚吧。别弄乱了东西。说完,随手塞给他一叠落满灰尘的账册,便转身走了,仿佛多待一秒都嫌晦气。
李维抱着那堆沉重的、散发着霉味的账册,被带到了府邸最偏僻角落的一个杂物间。这里灰尘弥漫,蛛网遍布,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一张吱呀作响的凳子。这就是他姑爷的公廨。
他默默坐下,翻开那叠厚厚的、字迹潦草的旧账本。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模糊的墨迹,如同无数只嘲讽的眼睛盯着他。巨大的落差感再次袭来——前世他好歹是个年薪几十万、手下管着几个人的项目主管,如今却像个被流放的囚犯,在这里核对这些毫无价值的废纸
憋屈!愤怒!不甘!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喘不过气,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淹没。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猛地将账册狠狠摔在桌上,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巨大的压力像无形的磨盘碾压着他的神经。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些熟悉的字句,如同黑暗中的萤火,不受控制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烁、跳跃: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清晰!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这不是他小时候背过的古诗吗
这突如其来的清晰感让他猛地一震,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他下意识地、试探地继续默诵下去: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一首接一首!《唐诗三百首》!他竟然能一字不差地全部回忆起来!这怎么可能
震惊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全身,冲散了那些负面情绪。紧接着,更为庞大的信息流汹涌而至!前世工作中反复强调的市场细分、精准定位、客户粘性、流量转化…那些枯燥的商业概念此刻变得无比鲜活!还有那些闲暇时刷过的科普视频——简易的蒸馏装置原理、香水精油萃取的基础、肥皂的化学反应式…甚至,一些关于唐朝由盛转衰、安禄山叛乱、马嵬坡兵变的模糊历史片段,也如同褪色的幻灯片般在脑海中闪现!
这…这是我的…李维猛地站起身,激动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摊开的双手,仿佛上面流淌着无形的宝藏。冰冷的杂物间似乎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金手指!这绝对是穿越者的金手指!唐诗三百首,现代商业知识,还有…模糊的历史先知!
狂喜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房!但仅仅几秒钟后,一股寒意迅速取代了喜悦。这里是等级森严、门阀林立的唐朝!一个赘婿,一个贱口,拥有这些惊世骇俗的东西,是福是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中的狂喜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谨慎。
他缓缓坐回那张破旧的凳子,目光落在刚刚被他摔在桌上的旧账册上,眼神却已截然不同。那不再是屈辱的象征,而成了他观察这个时代、这个崔家最好的窗口。
不能急…他低声告诫自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得先看清楚,这崔家,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拂去厚厚的灰尘,眼神锐利如鹰,第一次真正地、带着目的性地看了进去。那些枯燥的数字和模糊的墨迹,在他眼中,开始勾勒出崔家这个庞然大物隐约的轮廓。
一连数日,李维都把自己关在那个冰冷的杂物间里,像一个最卑微的影子,沉溺在那些散发着霉味的旧账册中。他不再感到屈辱,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崔家的脉络,在这些看似无用的陈年旧账里,被他一点点梳理出来。崔氏虽为五姓七望之一,门第显赫,但长安城这一支,已属旁系,且近些年有势微之象。家族主要产业是绸缎庄,名唤云锦轩,在东西两市共有五家铺面,曾是长安绸缎行当的翘楚。然而,近两年的账目却清晰地显示着颓势——支出庞大,利润却逐年锐减,尤其是最近半年,积压的库存绸缎数量触目惊心。
这日午后,李维正对着一本记录库房损耗的账册皱眉,一阵刻意压低、却又难掩焦灼的议论声,隔着薄薄的板壁,从隔壁似乎是管事们临时议事的房间飘了过来。
…这可如何是好‘胡月轩’那边新到的波斯锦和粟特绫,花样新奇,价格还压得低,把我们‘云锦轩’的老主顾抢走了大半!一个沙哑的男声满是焦虑。
是啊,二老爷昨天去西市总号看了,回来脸色铁青,库房里压着的那些老式样的绸缎,都快堆成山了!再卖不出去,资金链怕是要断!
唉,家主今日召集几位老爷在正厅议事,怕就是为了这事。听说…连小姐都去了。
小姐去了又如何她一个闺阁女子,懂什么商事还不是那些老掌柜们吵来吵去,拿不出个章程…
嘘!噤声!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小心你的皮!
声音渐渐低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叹息。
李维放下手中的账册,眼中精光一闪。胡月轩看来是个强劲的竞争对手,胡商背景,主打异域新奇货品。崔家云锦轩的问题,症结就在这账册和他听到的议论里:产品老旧同质化,营销手段几十年不变,面对新式冲击毫无还手之力。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现代商业理念的碎片,与账册上冰冷的数字、耳中听到的困境,开始急速碰撞、组合。
精准营销…会员体系…事件引爆…他喃喃自语,手指蘸了点茶水,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针对新科进士的‘青云直上’系列…针对贵妇的‘国色天香’定制…还有…一场秀!一场能轰动长安的‘霓裳会’!把库存的老料子,用新概念包装出来…
思路越来越清晰,一个完整而富有冲击力的商业策划案,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这不仅仅是为了摆脱眼前的困境,更是他利用金手指,撬动这潭死水的第一步!
他猛地站起身,心脏因为激动而怦怦直跳。机会!一个绝佳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他不再犹豫,快步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隔绝着他与崔家核心的、沉重的木门。门外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辨明方向,朝着崔府正厅——那个此刻正被愁云惨雾笼罩的决策中心——大步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却仿佛踩在滚烫的炭火上。他知道,踏进那扇门,就意味着他不再甘心做一个睡地铺的隐形人。是成为笑柄,还是…抓住这唯一的翻身契机
崔府正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家主崔元礼(崔婉儿之父)端坐主位,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下首坐着他的两个弟弟崔元义、崔元信(二老爷、三老爷),以及几位云锦轩资历最老的大掌柜。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云。崔婉儿坐在父亲侧后方,一身素雅衣裙,眉头微蹙,清冷的眼眸里也带着一丝忧虑,但更多的是对眼前沉闷局面的不耐。
…降价!必须降价!三老爷崔元信拍着桌子,声音激动,‘胡月轩’压价,我们就压得更低!薄利多销,先把库存清掉回笼资金再说!
糊涂!二老爷崔元义立刻反驳,山羊胡子气得一翘一翘,降价我们崔家‘云锦轩’的招牌还要不要了跟那些胡商打价格战自降身份!依我看,还得是那些老主顾,多派人上门走动走动,叙叙旧情…
叙旧情二叔,现在那些老主顾都跑去‘胡月轩’看新鲜了!一个掌柜苦着脸插话。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翻来覆去还是降价、找关系的老三样,听得崔元礼额头青筋直跳,崔婉儿眼中也闪过一丝失望的讥诮。
就在这沉闷的争吵几乎要演变成互相攻讦时,一个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厅门口响起:
或许,还有一种方法。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满室的嘈杂。
所有人愕然转头。
只见李维站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站得笔直的身影。他身上穿的还是那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衫,与满堂的绫罗绸缎格格不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凝。
李维崔元礼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被他遗忘在角落的赘婿会出现在这里。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二老爷崔元义看清来人,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呵斥,这里也是你这等身份能插嘴的地方不知尊卑的东西!
下首的掌柜们脸上也纷纷露出鄙夷和看好戏的神色。一个赘婿,也敢妄议家族商事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崔婉儿更是秀眉紧蹙,眼中寒霜更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是嫌丢人丢得不够,还要跑到议事厅来现眼吗
面对满堂的鄙夷和呵斥,李维却仿佛没听见。他迎着崔元义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直视主位上面露惊疑的崔元礼,清晰地说道:
家主,诸位。‘云锦轩’之困,不在价格,而在固步自封,不知变通。降价是饮鸩止渴,求情是坐以待毙。要破局,唯有‘新’与‘势’二字。
他语速平稳,吐字清晰,完全不像一个怯懦的寒门书生。
哦新势崔元礼眯起了眼睛,抬手止住了又要发作的崔元义,你倒说说,如何新如何造势
李维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引起了家主的注意。他不再犹豫,将脑海中早已勾勒好的方案和盘托出:
其一,精准定位。库房积压绸缎并非全是劣货,只是样式陈旧。可将其重新设计剪裁,推出‘青云直上’系列,专供新科进士及求取功名者,寓意吉祥;再推‘国色天香’系列,限量定制,配以精美包装,专供高门贵妇,满足其独有之心。此乃‘精准营销’,以概念破同质。
其二,锁客蓄势。仿效‘雅集’之帖,制作‘云锦雅集帖’,凡持帖贵客,消费累积可享折扣或获赠独家小样、新奇玩物。此‘会员体系’,可增粘性,保客源。
其三,李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煽动性的力量,也是关键!举办一场‘长安霓裳会’!择一开阔雅致之地,搭建高台(T台雏形),延请城中当红乐师歌姬,遍邀达官显贵、名士淑女!由崔府精心挑选之侍女,身着以积压绸缎全新设计之华服,配以独特妆容发饰,于乐声中款款而行(时装秀概念),展示我崔家绸缎之华美、匠心之独运!辅以灯火聚焦(灯光效果),营造梦幻之境!此会一出,必成长安城中最大谈资!‘云锦轩’之名,将如惊雷贯耳,何愁客流
整个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中央的李维。那些词汇——精准营销、会员体系、霓裳会、T台、灯光效果——如同天书,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力和清晰的指向性!
崔元义第一个反应过来,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指着李维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荒…荒谬绝伦!奇技淫巧!有辱斯文!让女子抛头露面,穿着绸缎行走示众简直…简直伤风败俗!我崔家百年清誉,岂容你这贱婿如此糟践!家主!此獠妖言惑众,当立即乱棍打出!
保守的掌柜们也纷纷附和,斥责之声不绝于耳。
崔婉儿看着李维,眼中的震惊压过了鄙夷。这个睡地铺的废物,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闻所未闻、却又隐隐指向核心的话是胡言乱语,还是…真有所恃
崔元礼没有立刻表态,他紧紧盯着李维,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的灵魂深处。厅堂里吵嚷一片,李维却只是静静站着,承受着所有质疑和辱骂的目光,脊梁挺得笔直,眼神平静无波,只有那紧握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拳头,泄露着他内心的激荡。
良久,崔元礼缓缓抬起手,压下了所有的声音。他看着李维,沉声问道:此策…需耗费几何
李维心中巨石落地,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回答:若只在东市‘云锦轩’最小的分号试水‘青云’、‘国色’两系列,并举办一场小规模、只邀部分女眷的‘霓裳会’,所需银钱,不足库房积压绸缎价值的百分之一!以小博大,风险可控!
崔元礼的目光在李维平静却蕴含力量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厅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猛地一拍桌案:
好!就依你所言!在东市小分号,试!
崔元礼的决定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崔家内部激起了轩然大波。
二老爷崔元义和三老爷崔元信极力反对,认为这是拿崔家的脸面去赌一个赘婿的疯话。崔元礼却力排众议,甚至亲自过问,拨付了有限的资源。命令下达,执行的重担却微妙地落在了崔婉儿身上——既是家主嫡女,又算是监督那个不靠谱的赘婿。
崔婉儿接到这个任务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本能地抗拒与李维有任何交集,更不相信他能成事。但父亲的命令,家族的压力,让她不得不冷着脸,开始与李维进行那令人窒息的合作。
筹备过程,充满了火药味。
李维负责策划和核心设计。他将青云直上系列定位为沉稳的宝蓝、深青绸缎,设计成简洁大气的儒生袍和披风样式,只在领口、袖口绣以精致的云纹或鲤鱼跃龙门图案;而国色天香系列则选用库存中颜色鲜亮但花样稍显过时的绸缎,重新剪裁成新颖的襦裙样式,强调腰线和飘逸感,并设计配套的、带有崔家独特印记的锦盒包装。
当李维将设计草图交给负责执行的绣娘和裁缝时,崔婉儿只看了一眼,秀眉便紧紧蹙起:如此大胆的收腰还有这领口…是否过于…轻佻她指着国色天香的一款设计,语气冰冷。
李维平静回应:小姐,此乃展现绸缎垂坠质感与女子身段之美,非是轻佻。长安贵妇,所求不过新颖与瞩目。他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崔婉儿看着他沉静的眼眸,竟一时语塞,只能冷哼一声,算是默许。
更大的冲突爆发在霓裳会的场地布置上。李维要求将分号后院临时清理出来,搭建一条狭长的、略高于地面的木板走道(T台雏形),并在两侧布置大量反光的铜镜和聚焦的灯笼(简陋灯光)。当工匠们开始搭建时,闻讯赶来的崔元义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竖子!你想干什么搭戏台子吗我崔家的绸缎庄,不是勾栏瓦舍!他指着李维的鼻子破口大骂,还有这些镜子!灯笼!你想把铺子点着吗妖孽!家主真是老糊涂了才信你!
崔婉儿也脸色发白,觉得这布置确实太过离经叛道。
李维顶着巨大的压力,寸步不让:二老爷,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此非戏台,乃是展示绸缎流动之美的‘霓裳甬道’!铜镜可增光华,聚焦灯火方能凸显绸缎纹理色泽!安全之事,我自有安排,绝不会出差池!他眼神锐利,竟隐隐透出一股慑人的气势,让暴怒的崔元义也窒了一下。
最终,在崔元礼的再次干预下,场地布置得以艰难推进。崔婉儿全程冷着脸监督,看着李维指挥若定,与工匠沟通细节,那份专注和隐隐流露的掌控力,让她心中那点轻视,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动摇。这…真的是那个只会睡地铺的懦弱书生
数日后,一切准备就绪。
东市最小的云锦轩分号,大门紧闭,后院却别有洞天。狭窄的霓裳甬道铺着红绸,两侧铜镜在精心布置的灯笼照射下,反射出迷离的光晕。受邀的十几位与崔家交好或好奇心重的贵妇、小姐,带着新奇和些许疑虑入座。
丝竹声悠扬响起。后院的门帘掀开。
第一位崔家侍女身着青云直上系列的宝蓝儒袍改良外衫,内衬月白深衣,步履沉稳地踏上甬道。简洁的剪裁,精致的云纹刺绣,在灯火和铜镜的映衬下,将绸缎的光泽与质感展现得淋漓尽致,更透出一股文雅向上的精气神。座中几位家中有应考子弟的夫人,眼睛瞬间亮了。
紧接着,是国色天香系列。一位身姿窈窕的侍女款款而出,身着海棠红收腰襦裙,裙摆随着步伐轻盈摇曳,如同盛放的鲜花。新颖的剪裁完美勾勒出身形,鲜亮的绸缎在灯光下流淌着动人的光泽,配以侍女特意画上的时新妆容和发髻,瞬间抓住了所有女眷的目光。
一件又一件或沉稳大气、或娇艳动人的新衣在迷离的光影中展示。那些原本被认为是陈旧过时的库存绸缎,在李维的设计和这前所未有的展示方式下,焕发出了惊人的魅力和价值!
天哪…那料子,是去年‘云锦轩’的‘霞光锦’吧当时看着也就那样,怎么这样一穿…竟如此好看!一位夫人掩口惊呼。
那件月白配柳绿的!好生别致!腰身收得妙极!
快看那盒子!上面是崔家的新标记好生精巧!
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女眷们的眼睛越来越亮,新奇感彻底压倒了疑虑。
展示结束,后院通往铺面的门打开。早已被后院动静吸引、围在分号门口探头探脑的人群,瞬间涌了进来。只见铺面内,布置一新,青云直上与国色天香两个系列被醒目地分区陈列,配以李维设计的简洁宣传语和独特的云锦雅集帖展示。
我要那件海棠红的襦裙料子!快!
给我来一匹宝蓝的‘青云’料!给我家小子做身新袍,讨个彩头!
这‘雅集帖’如何办理日后可有新品
贵妇们带头,好奇的市民跟进。小小的分号瞬间被汹涌的人潮淹没!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收钱的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铜钱和碎银填满、堆高!
消息像长了翅膀。崔家云锦轩小分号用积压旧料、搞了个新奇无比的霓裳会、引得贵妇疯抢、日进斗金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当天傍晚就炸响了整个长安城!
崔府内,当分号管事激动得语无伦次地将销售数字和堆成小山的钱匣子呈上时,正厅里一片死寂。
崔元义、崔元信张着嘴,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他们看着那惊人的数字,再看看站在角落、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李维,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崔婉儿站在父亲身后,纤手紧紧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她看着那个被所有人轻视、唾弃的赘婿,看着他此刻在满堂震惊目光中依旧沉静的身影,再想起他在筹备过程中展现出的那份专注、魄力与…智慧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某种她不愿承认的悸动,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房。那冰冷坚固的心房,第一次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云锦轩小分号的一鸣惊人,如同一股飓风,席卷了整个崔家。
堆积如山的库存绸缎找到了新出路,甚至供不应求。新颖的营销模式和轰动性的霓裳会,让云锦轩这个老字号焕发出惊人的活力,重新成为长安商界瞩目的焦点。崔元礼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对李维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撤去了他核对旧账的闲职,更在家族内部会议上,多次提及他的奇思妙想,隐隐有倚重之意。
崔府的下人们是最敏感的。曾经的白眼和怠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恭敬的姑爷称呼和殷勤的侍奉。李维的伙食标准直线上升,住所也从杂物间旁的小屋换到了一处清雅的小院,虽然离崔婉儿的主院尚远,但已是天壤之别。甚至有人开始私下议论,这位姑爷,怕不是崔家祖坟冒了青烟,才招来的福星。
然而,这一切改变的核心人物——李维,却异常低调。他深谙木秀于林的道理,除了必要的事务,很少在府中走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翻阅一些他能找到的史书杂记,默默印证着脑海中那些模糊的历史片段,同时也在思考着下一步。金手指给了他翻身的资本,但如何在门阀林立的唐朝真正立足,还需步步为营。崔婉儿态度的微妙变化,他自然感受到了,但对方那层冰冷的外壳只是裂开缝隙,远未融化。他不动声色,静待时机。
时机很快便以另一种方式到来了。
阳春三月,曲江池畔,一年一度最负盛名的曲江文宴如期举行。此宴由皇家或顶级门阀牵头,汇聚长安乃至天下的名士鸿儒、达官显贵、才子佳人,是真正的顶级社交场,也是扬名立万、展示家族实力的绝佳舞台。崔家作为五姓七望之一,自然在受邀之列。
临行前,崔元礼特意叫来李维:维儿,此次文宴,你随婉儿同去。开开眼界,也…见见世面。语气温和,带着明显的提携之意。
李维躬身应下:是,岳父大人。心中却明镜一般。这既是崔元礼对他的认可,恐怕也存了让他在更大场合露脸、为崔家增光的心思,当然,更可能是想看看他除了商贾之术,是否还有别的奇货可居。至于崔婉儿…他瞥了一眼旁边盛装打扮、美艳不可方物却依旧冷若冰霜的妻子,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混杂着不情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曲江池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亭台楼阁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吟诗作赋之声此起彼伏。李维跟在崔婉儿身后半步,如同一个安静的影子。他这身崔家新为他置办的锦袍,在满场华服中并不算起眼,更因他那赘婿的身份,引来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不断钻入耳中。
看,那就是崔家招的那个寒门赘婿
啧,空有一副皮囊,内里怕是草包一个。
听说在自家铺子里弄些奇技淫巧,哗众取宠罢了,商贾贱业,难登大雅之堂。
崔小姐如此天人之姿,真是…唉,可惜了。
崔婉儿听着周围的议论,感受到那些投射在李维身上如同芒刺的目光,背脊挺得越发笔直,下颌微扬,努力维持着崔家嫡女的骄傲,但紧抿的唇线和袖中微颤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屈辱和烦躁。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明显恶意的声音,刻意拔高地响起,压过了周围的细语:
哟!这不是崔小姐吗多日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一个身着华贵紫袍、手持玉骨折扇的年轻公子哥,在一群跟班的簇拥下,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他目光轻佻地在崔婉儿脸上扫过,随即落在她身后的李维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这位…想必就是崔家那位‘大名鼎鼎’的乘龙快婿,李维李‘姑爷’吧哈哈!
此人正是与崔家在绸缎生意上有过节的卢家公子,卢承嗣。上次霓裳会让卢家吃了暗亏,他早就憋着一股火。
卢承嗣故意提高了音量,瞬间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他摇着扇子,踱到李维面前,上下打量,眼神如同在看一件垃圾:啧啧,果然是一表人才…嗯,当个摆设倒也合适。他身后的跟班们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今日曲江文宴,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卢承嗣折扇一收,指向场中正在进行的诗作品评,脸上带着恶毒的笑意,声音传遍全场,李‘姑爷’既然能入崔家门楣,想必才学定有过人之处何不趁此良辰美景,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凡夫俗子,开开眼界博诸君一笑也是好的嘛!哈哈!
卢公子所言极是!
请李姑爷赐教!
让我等也沾沾崔家赘婿的‘才气’!
卢承嗣的跟班们立刻起哄,周围的宾客也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纷纷附和,脸上尽是戏谑和期待好戏的表情。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带着满满的恶意和嘲弄,聚焦在了那个穿着锦袍、站在崔婉儿身后、一直沉默的赘婿身上。
崔婉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股巨大的羞愤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猛地看向李维,眼中带着一丝绝望和愤怒——都是这个废物,让崔家和她,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再次沦为笑柄!她甚至能想象,明日崔家赘婿于曲江宴上贻笑大方的消息,就会传遍长安!
李维感受到了那无数道目光的灼烧,也感受到了身旁妻子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和愤怒。卢承嗣那张写满恶意的脸近在咫尺。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沉静得可怕。他没有看卢承嗣,也没有看周围那些等着看他出丑的人,目光仿佛越过了喧嚣的宴席,望向了曲江池上浩渺的烟波。
就在崔婉儿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懦弱地退缩、或者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时,李维动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恰好挡在了崔婉儿身前半个身位,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崔婉儿的心猛地一跳。
然后,在满场戏谑、鄙夷、等着看笑话的目光注视下,在卢承嗣得意的笑容中,李维旁若无人地走到旁边一张摆放着酒壶杯盏的案几前。
他伸手,稳稳地提起一只盛满琥珀色酒液的玉壶,又拿起一只晶莹剔透的玉杯。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悦耳的声响。他举杯,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他没有立刻吟诵,而是将酒杯举到眼前,目光透过清澈的酒液,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时空。喧嚣的宴席仿佛在这一刻离他远去。
就在卢承嗣不耐烦地想要再次开口嘲讽时,李维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孤寂和苍茫,缓缓响起,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耳中: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那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苍茫与浩渺,在曲江池畔的喧嚣中,清晰地响起: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仅仅两句!
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银河,挟裹着万古奔流、时光飞逝的磅礴气势,轰然砸入这觥筹交错的浮华宴席!
所有的嬉笑,所有的嘲弄,所有的窃窃私语,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卢承嗣脸上那恶毒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硬的鱼。他身后那群聒噪的跟班,张着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周围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宾客,脸上的戏谑凝固了,眼中只剩下极度的错愕和茫然。
崔婉儿更是浑身剧震!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背影。那熟悉的锦袍,此刻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光晕笼罩。那两句诗…那是什么她从未听过如此气象、如此笔力、如此直击灵魂深处的诗句!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震撼,瞬间从她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李维对周遭的死寂恍若未觉。他沉浸在那奔涌的诗意之中,举杯的手稳定如磐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情与挥斥方遒的狂放: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轰!
如同平地炸响惊雷!那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宣言,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卢承嗣和所有鄙夷者的脸上!那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更是冲破了门第富贵的桎梏,展现出一种超脱凡俗的自信与洒脱!
李维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酣畅淋漓!酒液顺着他微扬的下颌滑落,更添几分狂放不羁。他随手将玉杯掷于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随即双臂张开,仿佛要拥抱这天地乾坤,声音激越,如金铁交鸣: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他目光扫过全场,如同神祇俯瞰凡尘,被点到名字的岑勋夫子(一位在座的德高望重大儒)和元丹丘道长(一位名望甚高的隐士)愕然抬头,一脸茫然,完全不知自己何时与这位赘婿有了交集,但那诗句中澎湃的激情与直呼其名的亲近感,竟让他们心头莫名一热。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对世俗富贵的蔑视(钟鼓馔玉不足贵),对圣贤寂寞的慨叹,对纵酒高歌的极致推崇!诗句如同脱缰的野马,狂放奔腾,冲击着在场每一个深受礼教束缚的灵魂!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后一句与尔同销万古愁如同黄钟大吕,轰然落下!那穿越千古的寂寥、豪迈与解脱,如同实质的浪潮,席卷了整个曲江宴!
满场死寂!
绝对的、落针可闻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石化术,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度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和灵魂被彻底洗礼的震撼之中!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那磅礴诗句的余韵,在曲江池畔的春风中久久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魄。
酒杯从卢承嗣僵直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齑粉。这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打破了魔咒。
呃…卢承嗣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抽气声,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身体晃了晃,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向后栽倒,竟是被这惊世诗篇刺激得一口气没上来,生生晕厥了过去!
公子!
卢公子!
他的跟班们这才如梦初醒,惊恐万分地扑上去搀扶、掐人中,乱作一团。
但这小小的骚动,已经完全无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好——!!!
一声苍老却激动到变调的喝彩,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只见那位被点名的岑夫子,须发皆张,猛地推开身前的案几,踉跄着冲到李维面前,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死死抓住李维的手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好诗!好诗啊!此诗…此诗只应天上有!人间…人间哪得几回闻!谪仙!你是谪仙人下凡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神来之笔!惊天地泣鬼神!元丹丘道长也激动地抚掌长叹,看向李维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如同油锅滴入了冷水,整个曲江宴瞬间沸腾了!
谪仙!当真是谪仙!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何等气魄!何等胸怀!
与尔同销万古愁!此句一出,余诗尽废矣!
敢问…敢问先生名号师承何人无数激动的声音,无数狂热的目光,如同潮水般涌向那个依旧站在案几旁、身影显得有些孤高的锦袍青年。
李维被激动的人群团团围住,岑夫子和元丹丘道长一左一右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仿佛怕他飞走。名士鸿儒们争相询问,眼神热切得如同见到了稀世珍宝。他刚才立足的那一小片地方,瞬间成了整个曲江文宴光芒万丈的核心!
崔婉儿被汹涌的人潮隔绝在外,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她看着那个被众人狂热簇拥、被称为谪仙的身影,那身她熟悉的锦袍,此刻却耀眼得让她无法直视。记忆中那个蜷缩在地铺上的卑微身影,与眼前这个光芒万丈、吟诵出惊世诗篇的身影,在她脑海中疯狂地重叠、撕裂、再重叠…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她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栏杆,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陌生的、让她心慌意乱的悸动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曲江宴的余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最终演变成席卷整个长安城的滔天巨浪!
谪仙赘婿!
崔家李维,《将进酒》惊世!
一曲《将进酒》,长安无诗篇!
李维的名字和他那首横空出世的《将进酒》,以爆炸般的速度传遍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高门大户的深宅内院,还是市井坊间的茶楼酒肆,所有人都在议论着那个在曲江宴上以一首诗震晕卢家公子、折服满座名士的崔家赘婿。
他的身份(卑微的赘婿)与他展现的才华(谪仙般的诗才)所形成的巨大反差,成为了最吸引眼球的谈资。人们津津乐道于他在宴会上从容举杯、睥睨四方的风采,更惊叹于那诗中喷薄而出的、超越时代的豪情与哲思。无数文人墨客争相传抄《将进酒》,奉为圭臬,甚至有狂热者在家中焚香供奉,尊其为诗仙。
随之而来的,是李维在云锦轩力挽狂澜的商战事迹也被重新挖掘、放大。那精妙的精准营销、新奇的霓裳会,在诗仙光环的映照下,不再是奇技淫巧,而是变成了深谙商道,点石成金的神来之笔!
废物赘婿的标签被彻底撕碎、碾入尘埃。
原来如此!崔家招的不是赘婿,是招了一张深藏不露的‘底牌’啊!
先以商道奇谋挽家族颓势,再以诗才惊世名动京城!崔家…藏得好深!
此子大才!崔家有此赘婿,何愁不兴
听说那卢承嗣,回去就病倒了,羞愤交加啊!哈哈!
舆论彻底反转。崔家府邸门前,车马骤然变得络绎不绝。有慕名而来,只求一睹诗仙风采的文人雅士;有嗅到商机,希望与点石成金的李维合作、或求取新颖经营之道的各地豪商;更有不少高门显贵,派人递上名帖,言辞恳切地邀请李维赴宴、讲学,甚至隐晦地流露出招揽之意。
崔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崔府内的气氛,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剧变。
家主崔元礼整日红光满面,笑声洪亮。他看向李维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倚重,甚至带着一丝敬畏。议事时,必先询问维儿有何高见,态度之亲热,如同对待亲子。
曾经对李维横挑鼻子竖挑眼、斥其妖言惑众的二老爷崔元义和三老爷崔元信,此刻见了李维,脸上的笑容堆得几乎要掉下来,一口一个贤侄,谄媚逢迎之态,令人作呕。他们仿佛完全忘记了当初的呵斥与鄙夷。
下人们更是战战兢兢,恭敬到了极点。李维所居的小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茶水点心随时供应,进出时仆役躬身行礼的角度都透着十二万分的敬畏。整个崔府上下,弥漫着一种对李维近乎狂热的推崇气息。他成了崔家当之无愧的、最耀眼也最重要的秘密武器和最大底牌。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李维,却显得异常平静。他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小院里读书、练字,偶尔在崔元礼的请求下,为云锦轩下一步的发展提点几句意见,也是点到即止,绝不贪功冒进。面对纷至沓来的邀请和赞誉,他大多婉言谢绝,态度谦和却带着疏离。
这种在巨大荣耀和追捧面前表现出的淡然与克制,反而更让崔家上下和外界觉得他深不可测,敬畏之心更甚。
崔婉儿将这一切翻天覆地的变化都看在眼里。
她看着父亲对李维的亲厚,看着叔伯们谄媚的嘴脸,看着下人们诚惶诚恐的敬畏。她独自坐在自己华丽却依旧冰冷的花厅里,看着窗外崔府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心中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震惊早已被更深的情绪覆盖。茫然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确实越来越看不懂。愧疚新婚夜的冰冷呵斥、长久以来的鄙夷轻视,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还有…那在她心防裂缝中悄然滋生、却越来越难以忽视的…悸动那个在曲江宴上挡在她身前、吟诵出惊世诗篇的身影,总是不经意地闯入她的脑海。
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他的消息,听说他拒绝了某位王爷的宴请,听说他又为铺子提了个绝妙的主意…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悄悄让贴身丫鬟去打听他平时在看什么书。
这种种陌生的、不受控制的情绪交织缠绕,让她坐立不安,心乱如麻。骄傲如她,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所适从。那个她从未正眼瞧过、甚至视为耻辱的丈夫,如今却像一座突然崛起的巍峨高山,横亘在她的世界里,让她不得不仰视,不得不…重新审视。
夜深人静时,她望着梳妆台上那方折叠整齐、象征着新婚伊始冰冷隔阂的红盖头,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光滑的绸面,眼神变幻不定。
她需要…做点什么。
长安城的喧嚣和崔府的剧变,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李维的小院之外。他坐在窗前的书案旁,就着明亮的烛光,翻阅着一卷关于西域地理的杂记。笔尖蘸墨,在纸上勾勒着简易的路线草图,脑海中却在飞速推演着模糊记忆里的那条丝绸之路以及未来可能的风暴。安禄山…这个名字如同一根刺,时不时地提醒着他金手指的另一面。
院门被轻轻叩响,节奏不同于往常的仆役。
李维笔尖一顿,抬起头。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放下笔,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竟是崔婉儿身边那个曾对他横眉冷对的大丫鬟翠儿。此刻翠儿脸上却堆满了恭敬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微微福身:姑爷,小姐请您…移步新房一叙。语气轻柔得不像话。
新房李维微微一怔。自新婚夜后,他再未踏足过那个地方。崔婉儿深夜相邀这唱的是哪一出他心中念头电转,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知道了。
穿过熟悉的回廊,再次站在那扇曾带给他无尽屈辱的新房门前,李维的心情平静无波。他推门而入。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停下了脚步。
房间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格局,但氛围却截然不同。红烛高燃,比新婚夜更加明亮温暖,烛泪缓缓滴落,在烛台上堆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雅的馨香,不再是那浓郁得刺鼻的熏香。桌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温好的酒。
最引人注目的,是端坐在那张熟悉的、铺着大红锦被的拔步床边的身影。
崔婉儿。
她穿着一身不同于新婚夜华丽嫁衣的、更加柔美精致的绯色衣裙,乌发如云,梳着优雅的堕马髻,簪着一支温润的玉簪。烛光映照下,她容颜如玉,比平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朦胧的柔美。
但让李维瞳孔微缩的是——她的头上,竟然又盖着那方象征性的红盖头!鲜红的绸缎,在温暖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场景,与冰冷屈辱的新婚夜何其相似!却又处处透着诡异的不同。
李维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烛光中那个盖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试探羞辱的重演还是…某种他不敢深想的可能
时间仿佛在红烛的燃烧中凝固。
崔婉儿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端坐的身姿几不可查地微微绷紧。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绞着手中的丝帕,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显露出内心的极度紧张和挣扎。
终于,她动了。
在满室寂静和摇曳的烛光中,在门口李维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崔婉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点点地、坚定地伸向了自己头上的红盖头。
指尖触碰到光滑冰凉的绸缎。
然后,她用力,向上一掀!
鲜红的盖头如同飘落的枫叶,被她自己亲手掀开、拂落!
烛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绝丽的容颜。此刻,那总是覆盖着寒霜的脸上,染着一层动人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她的眼眸不再冰冷,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浓得化不开的羞赧,有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歉意,有难以掩饰的欣赏,更有一种…李维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陌生而动人的水光,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摇曳的烛火,也映着他挺拔的身影。
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受惊的小鹿,却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直直地迎上李维审视的目光。朱唇轻启,声音不复往日的清冷,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如同风中摇曳的琴弦:
夫君…
这久违的、带着明确称谓的称呼,让李维的心猛地一跳。
这红盖头…崔婉儿的声音更低,更柔,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妾身…自己掀了。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积蓄更大的勇气,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终于,那声迟到了太久的忏悔,如同叹息般轻轻落下:
过往种种…是婉儿错了。
红烛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个明亮的灯花。
盖头委落尘埃。
烛光摇曳,满室寂静。只有崔婉儿那带着颤音的认错,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复杂情愫,在空气中无声地流淌、弥漫。
李维站在门口,看着烛光下那张染着红霞、带着羞怯、歉意和某种他不敢确定的情愫的绝美容颜,看着那方被她亲手掀落在地、象征着屈辱过往的红盖头。胸中那积压了数月、如同磐石般的憋屈,在这一刻,竟如同被投入烈日的冰雪,悄无声息地开始消融、瓦解。
他没有动,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如同幽潭。
红烛摇曳,光影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崔婉儿那句是婉儿错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弥漫在满室馨香与暖意之中。她微微垂着头,不敢再看李维深邃的眼睛,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颈。那双曾盛满冰霜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水光潋滟的羞怯与忐忑,等待着审判,也…期盼着回应。
李维看着眼前这个主动卸下冰冷盔甲、露出柔软内里的崔家嫡女,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中百感交集。数月来的憋屈、隐忍、被践踏的自尊,随着那方红盖头的落地,确实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以及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淡淡释然,还有,一丝掌控感。
他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低头冲昏头脑。崔婉儿的转变,固然有被他才华折服的成分,但崔家因此获得的巨大声望和利益,以及她自身处境的变化,同样是无法忽视的因素。这更像是一种基于现实的、聪明的选择。
但这,就足够了。一个好的开始。
李维向前走了几步,步伐沉稳,来到崔婉儿面前。他没有像得胜者般得意忘形,也没有虚伪地表示无妨。他只是微微俯身,伸出双手,动作自然而温和,轻轻握住了崔婉儿那双因为紧张而绞在一起、此刻微微有些冰凉的柔荑。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崔婉儿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李维稳稳地握住。她抬起眼,撞入李维平和而深邃的眼眸中。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包容。
婉儿,李维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如同春夜的风拂过琴弦,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再缓缓抬起,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往后,是新的开始。
不是原谅,而是不必再提。不是接受,而是宣告新的开始。这简短的话语,既给了她台阶,也划定了界限,更宣告了主动权。
崔婉儿的心猛地一松,随即又被一股更复杂的暖流包裹。她看着李维沉静的眉眼,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那句新的开始,如同投入心湖的暖石,让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一丝浅浅的、带着释然和期冀的笑意,终于在她唇边悄然绽放,如同冰雪初融后的第一朵春花。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顺。
红烛燃烧,噼啪作响。窗纸上,映着两人相对而立、双手交握的剪影。屋内的暖意与窗外长安城的夜色,似乎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谐。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几日后,一则更加隐秘、却带着森森寒意的消息,如同阴冷的毒蛇,悄然爬进了崔府,送到了李维的案头。
消息来自一个崔元礼暗中结交、在北方边镇有些门路的低阶武官,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如刀:
安禄山于范阳,私蓄甲兵,广募健儿,其数…恐逾制。
朝中或有异动,长安…恐非久安之地。早谋。
李维放下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纸条,走到窗前。夜色深沉,长安城依旧万家灯火,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景象。远处的宫阙在月光下勾勒出巍峨的轮廓。
但他知道,这繁华的表象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汹涌。模糊的历史片段变得清晰——安史之乱的狼烟,终将燃起!
他回头,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崔婉儿似乎已经适应了新的相处模式,偶尔会遣人送些点心或时新瓜果过来,虽然依旧带着点矜持的生疏,但那份冰冷的隔阂确实在消融。崔家上下,更是将他奉若神明。
然而,这崔府的安宁,这长安的繁华,又能持续多久
李维的目光变得幽深而锐利。他摊开手掌,仿佛虚握着无形的力量。唐诗三百首、现代商业知识、模糊的历史先知…这是他的金手指,也是他立足乱世的资本。
新的开始…他低声重复着那晚对崔婉儿说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充满力量的弧度,是啊,新的开始。只是这开始,恐怕远比你们想象的…要波澜壮阔得多。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吹动着庭中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如同金戈铁马,由远及近。
崔府最大的底牌已经掀开,而真正的乱世棋局,才刚刚开始落子。李维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挺拔而孤峭,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直指那风雨欲来的、深不可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