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带着一种粗粝的凉意,狠狠刮过林深的脸颊。风里卷着细小的沙粒,抽打在他干燥的皮肤上,带来细微却持续的刺痛。这痛感如此真实,反倒奇异地中和了胸腔里那股几乎要把他撑爆的、滚烫的滞闷。他瘫坐在冰凉的沙滩上,后背倚靠着一块被潮水打磨得光滑的礁石,石头粗糙的纹理硌着他单薄的T恤。脚边,几个空的啤酒罐歪歪扭扭地倒伏着,残留的深色酒液渗出罐口,在沙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屏幕固执地亮着,幽幽的白光在黄昏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刺眼。屏幕上是那个熟悉又令人窒息的社交平台界面,无数条评论像贪婪的蛆虫,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疯狂扭动、啃噬着他的视线。
唱的什么玩意儿鬼哭狼嚎!
就这水平还开演唱会骗钱是吧退票!
抄袭狗滚出乐坛!别脏了别人的耳朵!
早点去死吧林深!污染环境!
听说他私生活乱得很,睡粉啧啧,人渣!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他紧绷的神经末梢。那些匿名的ID后面,仿佛藏着无数张狞笑的脸,争先恐后地向他投掷着最肮脏的诅咒。他指尖发冷,机械地往下滑动,试图找到哪怕一丝微弱的不同声音,一个为他辩解的字眼。没有。只有更汹涌、更恶毒的浪潮扑面而来。关于他那场被恶意剪辑、断章取义后放大的综艺片段,关于他从未有过、却被言之凿凿的所谓睡粉丑闻……谣言如同粘稠的沥青,将他死死裹缠,动弹不得。每一次试图澄清的微弱发声,都被更大声的谩骂和嘲弄瞬间淹没。
他猛地扬起手臂,手机脱手而出,在沙滩上沉闷地滚了几圈,屏幕朝下,那令人作呕的光终于暂时熄灭。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灰蓝,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扑上沙滩,又缓缓退去,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哗——哗——声,像沉重的叹息,又像冷漠的旁观。他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堵着一团又干又涩的东西,每一次吸气都牵扯得肺部生疼。那窒息感没有因为手机的消失而减轻分毫,反而更深地沉入骨髓。他抓起脚边一个还没完全空掉的啤酒罐,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底那簇越烧越旺的、名为绝望的火焰。
夕阳沉得更低了,像一枚巨大的、燃烧殆尽的铜钱,沉沉地坠向海平线。漫天晚霞燃烧到了最绚烂也最惨烈的时刻,赤金、橙红、暗紫,浓烈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将整个海面染成一片动荡不安的熔金。这铺天盖地的辉煌,映照着他此刻的狼狈与灰败,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破了海浪的节奏,踩在湿漉漉的沙滩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悉感,穿透他自我封闭的壁垒,直抵耳膜。
林深没有回头。他依旧盯着那片熔金的海面,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像一张拉满了弦的弓。脚步声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深一个声音响起,轻柔得像拂过沙滩的风,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易地盖过了海浪的喧嚣。是鹿溪。
他依旧沉默,只是放在沙滩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深深抠进了微凉的沙粒里。
鹿溪没有走近,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绕到他旁边,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学着他的样子,屈膝在沙滩上坐了下来。柔软的裙摆铺散在沙砾上,沾染了深色的湿痕。她放下手里提着的那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几罐新的啤酒,罐身上凝结着细密冰凉的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清冷的光。她熟练地打开一罐,递到他面前,没有看他。
冰凉的铝罐触碰到他垂在身侧的手背,激得他微微一颤。
他依旧没动,也没接。
鹿溪收回手,把啤酒轻轻放在他身边的沙地上。她自己拿起另一罐,拉开拉环,嗤的一声轻响,泡沫涌了出来。她仰头,小口地喝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那片燃烧的海。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淌。海风卷起鹿溪几缕散落的发丝,拂过她沉静的侧脸。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了幽蓝的海水,只在天际残留着一抹极其黯淡的、近乎熄灭的橙红。天空的蓝调迅速加深,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海水,从头顶缓缓倾倒下来。海平线上,第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带着一种近乎孤勇的决绝,刺破了厚重的暮色,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林深终于动了动。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碰到了鹿溪放在他旁边的那罐啤酒。冰凉的触感沿着神经末梢一路窜上来。他拿起它,指腹感受着罐身上凝结的细小水珠的湿润。然后,他拉开拉环,咔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清晰。他仰起头,冰凉的酒液混合着苦涩的泡沫,汹涌地灌入喉咙,带来一阵猛烈的刺激和短暂的空白。他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污浊和沉郁都彻底呼出去。
他们……说我抄袭。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干涩、嘶哑,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礁石,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疲惫,飘散在微凉的海风里,几乎瞬间就被海浪声吞噬。他甚至没有看鹿溪,目光失焦地落在前方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上,仿佛只是在对着虚空倾诉。
鹿溪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握着啤酒罐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节泛出一点白。她侧过头,目光安静地落在他被暮色勾勒出的、线条紧绷的侧脸上。夜色如墨,正一层层晕染开,将他笼罩。他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弃在海岸线、被风沙侵蚀得棱角模糊的石像,沉默地承载着海浪无休止的冲刷。
那首《逆光》……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是我十七岁那年写的……就在我家那个老旧的、隔音差得要命的天台上。那会儿我爸刚走,我妈……每天哭。他的声音哽住了,停顿了很久,久到鹿溪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说下去。海风呜咽着穿过礁石的缝隙。
我抱着那把破木吉他,脑子里嗡嗡响,全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我妈的哭声……写着写着,天就亮了。他抬起手,用指关节用力抵住眉心,试图压住那阵突如其来的酸涩,现在,他们说那是抄的……一个我他妈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外国歌手哈……那声短促的笑,干涩得如同枯枝折断,充满了自嘲和无法言说的悲凉,那些所谓的‘实锤’,那些对比谱子……假的!全都是断章取义!可谁在乎呢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熄灭心底那簇灼烧的怒火和更深的无助。
鹿溪依旧沉默着。她没有立刻去反驳那些荒谬的指控,也没有试图用苍白的安慰去填补那巨大的裂痕。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极其短暂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他紧绷着、微微颤抖的手臂。那触碰带着她指尖的微凉,像一片羽毛拂过,一触即分。不是安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我在听,我在这里。
这极其微小的触碰,却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深心底激起一圈无声的涟漪。他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点点。他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地落在鹿溪脸上。夜色已深,星光初现,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澈,像藏着两泓沉静的湖水,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质疑,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静的包容。
你知道吗,鹿溪,他移开目光,重新投向那片闪烁着越来越多星光的、浩瀚而深邃的夜空,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迷茫,小时候,站在我们那个小县城的土坡上,第一次听到收音机里放摇滚……那个鼓点,那个吉他solo……像电流一样窜过全身。我就觉得……对,就应该是那样!声音是有力量的,能砸开所有沉闷的东西。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牵了一下,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后来拼命练琴,嗓子唱哑,手指磨出血泡……挤在绿皮火车里十几个小时去参加选秀,睡过地下通道……好不容易,好像真的摸到一点光了。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碾碎的疲惫,可现在……我有点不知道了。那些声音,那些恶意……它们真的会……杀死你心里的那个声音吗
他的声音消散在海风里,留下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问号。
鹿溪没有立刻回答。她仰起头,凝望着头顶那片越来越璀璨的星河。亿万光年外的星辰沉默地闪烁着,亘古不变,映照过无数个渺小人类的悲欢离合。她看了很久,久到林深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你呢林深忽然问道,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渴望,他转过头,视线牢牢锁住鹿溪在星光下显得异常柔和的脸庞,鹿溪,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更像是在这无边无际的迷茫中,本能地想要抓住一点别的、更真实的东西。
鹿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依旧仰着头,目光似乎被那遥远的星光紧紧攫住。海风温柔地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掠过她挺秀的鼻梁。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只有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线。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目光从浩瀚的星海收回,转向他。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在微弱星光下,清晰地映出林深写满困惑、疲惫和脆弱的脸。她的唇瓣轻轻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着世界上最郑重的词句。
我的梦想……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这片夜色,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林深的心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柔,只想……你能快乐。
只想你能快乐。
六个字,轻如羽毛,却像一颗沉重的陨石,裹挟着无法想象的冲击力,狠狠砸进林深一片狼藉的心海。瞬间掀起的不是滔天巨浪,而是一种彻底的、万籁俱寂的真空。周遭的一切——海浪永不止歇的喧嚣,风掠过耳畔的低语,甚至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了。
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耳鸣的静默。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壁垒,在这六个字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他筑起的所有防线,那些用愤怒、用麻木、用强撑的骄傲垒砌起来的高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露出底下那个被深深掩埋、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脆弱不堪的内核。
原来……是可以这样的吗
原来,在这个冰冷严苛、动辄得咎的世界里,在那些铺天盖地的你必须强大、你必须完美、你必须刀枪不入的苛责声中,竟然有人,如此清晰而坚定地告诉他:你可以不必是完美的英雄,你可以是脆弱的,可以是不堪重负的,可以仅仅是……想要快乐一点点的林深。
一股滚烫的、无法抑制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眼前浩瀚的星河。他死死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屈起的膝盖之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起来。他咬紧牙关,下颚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去对抗那股汹涌而上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酸楚和委屈。喉咙里堵着坚硬的石块,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尖锐的痛感。不能哭……他对自己说,不能在鹿溪面前……太丢脸了……
就在他所有意志力都用来对抗那汹涌的泪意、头颅低垂得几乎要埋进沙子里时——
咻——嘭!!!
一声尖锐的呼啸声骤然撕裂了海边的寂静!紧接着,是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响!
林深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抬起了头。
只见深邃如墨的夜空中,一团巨大的、无法形容的蓝色光焰,正以惊人的速度炸裂开来!它像一朵骤然盛放的、极致妖冶的异界之花,无数道明亮得刺眼的蓝色流光如同狂舞的精灵,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绚烂,向四面八方疯狂地迸射、飞溅,瞬间点亮了整片深沉的夜幕!那蓝色是如此纯粹,如此深邃,带着一种冷冽又灼人的光芒,几乎要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短暂的光芒映亮了海面,也映亮了沙滩上两张惊愕的脸庞。
光芒之下,林深清晰地看到,鹿溪正望着他。
就在那极致璀璨的蓝色光芒骤然炸开、将世界映照得一片通明澄澈的瞬间,林深的目光,穿透了那短暂而盛大的光幕,牢牢地、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鹿溪的脸。
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湖水的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然而,那映照着漫天蓝色星火的瞳孔深处,却蓄满了晶莹的泪水。那泪水在她眼眶里剧烈地颤抖、凝聚,终于不堪重负,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悄然滑落。一滴,接着一滴。泪珠滚过她微微发烫的皮肤,留下蜿蜒的水痕,在蓝色烟花的强光下,折射出钻石般破碎而刺目的光芒。
原来,在他低头拼命压抑、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可笑的体面时,在他被那句只想你能快乐击溃心防、狼狈不堪地蜷缩起来时,她早已为他心疼得落了泪。
她懂。她全都懂。懂他这一路走来的荆棘密布,懂他笑容背后的疲惫,懂他强硬外壳下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还要强撑着不肯认输的心。那句快乐,不是轻飘飘的祝福,是她看到他灵魂深处累累伤痕后,最沉重也最温柔的心疼。
时间,在这一刻被施了魔法。
漫天狂舞的蓝色星火无声坠落,每一束光都仿佛凝固在半空。汹涌的海浪定格在拍向岸边的姿态,卷起的白色浪花像凝固的雕塑。整个世界,连同那喧嚣的风,都彻底静止了。唯有鹿溪脸颊上那行泪痕,在蓝色光芒下清晰得刺目,像一道无声的、灼痛人心的伤痕。
林深忘记了呼吸。他眼中只剩下鹿溪含泪的双眼,还有那倒映在她瞳孔深处、正无声坠落燃烧的蓝色烟火。那景象如此奇异,如此震撼,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和悲伤。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海底积蓄万年的熔岩,轰然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它无关情欲,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近乎虔诚的回应,一种想要抹去那泪痕、抚平那心疼的纯粹渴望。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抬起那只曾经在舞台上拨动琴弦、也曾被汗水浸透的手。指尖带着海风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缓慢地,近乎小心翼翼地,靠近鹿溪湿润的脸颊。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专注,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水晶。
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微凉的湿痕。那滚烫的泪水,带着她皮肤的温热,灼烧着他的指腹。他轻柔地、像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的尘埃那样,沿着那道泪痕,缓缓滑过她细腻的肌肤。
然后,在那璀璨的蓝色光芒即将彻底消逝、夜空重归深邃的前一秒,他微微倾身,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温柔,将自己的唇,轻轻地、无比珍重地印在了那刚刚被他指尖拂过、还残留着一点湿润的肌肤上。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叹息,一个带着咸涩海风气息的、纯粹的安慰和感谢。唇瓣所触之处,是温热皮肤上一点微凉的湿意,混合着泪水独有的、淡淡的咸涩。
一触即分。
他微微退开一点距离,依旧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她温热而紊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唇畔。他的目光深深地望进她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还带着水光的眼眸里,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穿透了重新开始涌动的海浪声:
没事的……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更重要的东西,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带着叹息般温暖的肯定,现在……因为你的存在,治愈了我。他望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像暗夜里唯一的光源,我想……我会振作起来的。你说对吧
蓝色烟花最后的余光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缕淡蓝的烟雾,在深蓝的夜空中缓缓飘散。世界恢复了它固有的节奏,海浪声重新涌入耳膜,带着退潮时特有的沙沙声。风,也重新开始流动,吹拂着两人的发丝。
鹿溪脸上的惊愕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深。他脸上那种近乎灰败的、被沉重痛苦压垮的痕迹,似乎真的被刚才那一瞬间的奇迹般的蓝色光芒冲淡了。虽然疲惫依旧深深刻在眉宇间,但那双曾经被绝望和愤怒填满的眼睛里,此刻却奇异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像被重新点燃的火种,在废墟之上摇曳着。
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而温热的气息,如同海雾般悄然弥漫开来,无声地将两人包裹其中。空气里仿佛充满了细小的、带电的粒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紧张感。鹿溪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陷进微凉的沙粒里。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几乎要盖过海浪的声音。
林深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定定的望着鹿溪。那刚刚被他吻过的肌肤,在星光下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异样的温热感。她的眼眸,盛满了未散的泪意和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带着点茫然的水光,清澈得让他几乎能看见自己此刻同样狼狈又悸动的倒影。那微妙的气氛像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诱惑力。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几乎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鲜活感,像一股温暖的洋流,猛地冲破了胸腔里那片冰封的死寂。那颗在黑暗和恶意中沉沦了太久、几乎已经习惯冰冷麻木的心,此刻竟然被一种奇异的暖意包裹着,笨拙而有力地重新搏动起来。这陌生的、强烈的生命感来得如此突然而汹涌,反而让他感到一丝无措的恐慌。
林深猛地别开了脸,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小小的气流。他仓促地将视线投向远处那片无垠的、被星光点缀的黑暗海面,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能让他瞬间冷静下来的秘密。耳根处,不受控制地涌上一阵滚烫的热意。
尴尬的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不再紧绷欲裂,反而像被注入了某种温热的、流动的东西,带着点窘迫,又奇异地令人安心。
看……鹿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打破了这微妙的寂静。她抬起手,指向他们正前方的夜空,巧妙地避开了刚才那个令人心慌意乱的对视点,那颗……是不是特别亮像不像我们小时候在乡下屋顶上看到的‘勺子把’上的那颗
林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努力平复着胸腔里那阵陌生的悸动。深蓝的天鹅绒上,星子们安静地闪烁着,清冷而遥远。嗯,他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发紧,但已平静了许多,是北斗的天枢。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那颗指引方向的。
鹿溪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两人之间那根微妙的弦,似乎在她刻意的引导下,重新松弛下来,回归到一种熟悉的、可以依靠的宁静。他们不再说话,只是肩并着肩,安静地坐在逐渐变凉的沙滩上,任由时间在星河的缓缓流转中悄然滑过。偶尔,有新的烟花在远处的海面或城市方向升起,炸开短暂而绚烂的光芒,红的、绿的、金的……短暂地照亮他们沉默的侧脸,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和星光吞没。每一次烟花升起,鹿溪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光芒,看着它们在夜空中盛开又凋零,像一场场无声的祭奠,又像一次次微弱的希望。
林深的目光,则更多时候落在鹿溪被星光勾勒的轮廓上。她仰着头看星星的样子,侧耳倾听海浪的样子,还有她眼中那些随着烟花明灭而闪烁的微光……这一切,像无声的暖流,一点一滴地渗透进他冰冷龟裂的心田。
后半夜,海风带来的凉意越来越重,带着刺骨的湿冷,穿透了单薄的衣衫。林深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几乎是同时,一件带着体温、散发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薄外套,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愕然转头。
鹿溪已经收回了手,正抱着自己的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她望着海天相接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轻声说:快日出了。声音带着一点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林深低头看了看肩上还带着她体温的外套,又看了看她单薄的背影。一股暖流混杂着更深的酸涩涌上心头。他没有推辞,只是默默地将那带着她气息的外套裹紧了些。
时间在寒冷和期待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终于,仿佛经过了永恒的等待,那片浓墨重彩的黑暗边缘,海天相接的混沌之处,悄然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色调转变——浓重的墨黑中,悄然晕染开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幻觉的灰蓝。这变化如此缓慢,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缓慢地调整呼吸。
林深和鹿溪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地锁住那遥远的地平线。
那抹灰蓝,如同滴入水中的颜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开,范围越来越大,颜色也悄然发生着蜕变——由灰蓝,渐次过渡到一种柔和清冷的浅蓝,再慢慢渗透进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分辨的淡金色。整个海天交界处,像一块被无形画笔不断涂抹的、巨大的调色板。黑暗的统治,正在被这温柔而坚定的光芒一寸寸瓦解。
就在这浅蓝与淡金交织的背景上,海平线那里,一道极其纤细、却异常锐利的金线,毫无征兆地骤然刺破!它像一把烧熔了黄金的利刃,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决绝气势,瞬间将那混沌的天幕彻底割裂开来!
出来了!鹿溪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轻微地颤抖着。她下意识地抓住了林深的手臂。
那一道金线迅速膨胀、变宽、变亮!璀璨夺目的光芒如同熔化的金液,汹涌澎湃地从海平线下喷薄而出!光芒所及之处,深沉的墨蓝海面瞬间被点燃,化作一片无边无际、跳跃闪烁的金色火海!天空被彻底点亮,灰蓝和浅蓝迅速退去,被磅礴的、燃烧的橙红和金黄所取代!厚重的云层被镶上了无比华丽的金边,如同燃烧的凤凰羽翼铺展在苍穹之上!
天地万物,在这一刻,被赋予了全新的、震撼人心的轮廓。冰冷的海水,沉默的礁石,细软的沙滩……都被这初生的、毫无保留的光明镀上了一层流动的、神圣的金辉。寒冷和黑暗被彻底驱散,温暖磅礴的生命力随着光芒的扩散,汹涌地注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林深完全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肩膀上属于鹿溪的外套,忘记了过去十几个小时甚至过去几个月里所有的沉重。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被这天地间最原始也最壮丽的景象彻底攫住了心神。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在他脸上,映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一种近乎新生的光芒。那光芒不再是被迫的强撑,不再是绝望中的火星,而是被这磅礴日出所唤醒的、源自生命本身的力量。
鹿溪悄悄松开了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臂的温热。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麻的腿脚,走到湿漉漉的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细碎的白色浪花温柔地涌上来,亲吻着她的脚踝,带来一阵沁人的凉意。她微微弯下腰,双手随意地拢了拢被海风吹乱的长发,然后直起身,迎着扑面而来的、带着咸味和暖意的海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充满了光明的力量尽数吸入肺腑。
她转过身,背对着那片越来越耀眼、几乎让人无法直视的金色海洋。初升的太阳在她身后勾勒出一道明亮而模糊的金色轮廓,她的脸庞隐在逆光中,有些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被阳光点燃的星辰。她的目光穿过几步远的距离,落在林深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
林深,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海浪的喧嚣和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被阳光淬炼过,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稳稳地落在他心上,我永远做你的头号支持者。
阳光太过刺眼,林深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逆光中,鹿溪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轮廓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句头号支持者,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猛地印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正脆弱不堪的心上,带来一阵剧烈的、混合着剧痛和无比温暖的悸动。
他撑着被沙砾硌得有些发麻的膝盖,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一夜的枯坐,让他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他迎着那炫目的朝阳,一步步走到鹿溪身边,脚下松软的沙子随着他的脚步微微下陷。
两人并肩而立,脚下是退潮后湿漉漉的深色沙滩,反射着粼粼的金光。身后,是那轮已经跃出海面、正散发着磅礴热力和光芒的朝阳,将他们并肩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沙滩上。
鹿溪……林深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厚重的感激。他侧过头,目光落在鹿溪被阳光映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上。谢谢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着最准确的词句,谢谢你……从来都是这样。坚定……又温和地陪在我身边,安慰我。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专注,仿佛要穿透阳光的阻碍,看清她眼底最深处的东西。那眼神里,有深深的感激,有刚刚从废墟中挣扎出来的脆弱,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复杂的依赖和某种……正在悄然改变的东西。
如果我们……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慎重,能一直这样……并肩走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投向那片被朝阳彻底点燃、金光跳跃、仿佛熔化了所有阴霾的辽阔海面,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跌落。
海风卷起细碎的沙粒,掠过两人的脚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将他们的身影在沙滩上拉得又细又长,最终在远处融为模糊的一体。鹿溪没有说话,只是唇边漾开一个极淡、却无比温暖的弧度。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握住了林深垂在身侧、还带着晨露凉意的手腕。那触碰很轻,像是一种无声的应和,一种无需言语的契约。
林深感觉到手腕上那一点温热而坚定的力道,心口那块最冰冷沉重的角落,仿佛被这初生的阳光和她指尖的温度彻底融化了。他微微蜷起手指,在裤子的口袋边缘,触碰到了一个坚硬而光滑的小小凸起。
那是在等待日出的漫漫长夜里,当鹿溪专注地数着偶尔划破夜空的烟火时,他在脚边被潮水反复冲刷的沙砾里无意中摸到的。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白色扇贝。当时只是下意识地捡起,握在手心,贝壳边缘被磨得圆润,带着海水的冰凉和沙砾的粗糙感。
此刻,他的指尖在那光滑微凉的内壁上轻轻摩挲着。贝壳内侧,靠近边缘处,有一行极其微小、像是用某种尖锐物仓促刻下的字迹,笔画稚拙却清晰:
谢谢你说的可以脆弱,治好了我的完美主义。
他的指尖长久地停留在那行小小的刻痕上,感受着那凹凸不平的触感。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和暖意吹拂着他的头发,初升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里。鹿溪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依旧轻柔而坚定,像一道无形的锚,稳稳地定住了他这艘在风暴后漂泊的小船。
他抬起头,望向眼前这片被朝阳彻底唤醒的世界。金光跳跃的海面,澄澈得没有一丝阴霾的天空,细软金黄的沙滩……一切都焕发着新生的光彩。那些曾经几乎将他压垮的、粘稠恶毒的诅咒和沉重的绝望,仿佛真的被这浩大的光明和身边这无声的陪伴驱散了,退潮般远去,只留下心底一片被冲刷过后的、带着淡淡咸涩却无比开阔的平静。
林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充满了阳光、大海和一种名为希望的味道。他反手,动作极其自然地、轻轻地回握住了鹿溪的手。不再是手腕,而是她同样微凉却柔软的手掌。掌心相贴的瞬间,他感觉到鹿溪的手指似乎轻轻蜷缩了一下,随即更紧地回握住了他。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投向那片辽阔的金光之海,但嘴角却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一个真实的、带着点如释重负又充满新生的笑意。
走吧,他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飘散,却异常清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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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鹿溪轻声应道。
两人并肩,转身。不再需要言语,步调却自然而然地一致。他们踩着被阳光晒得微温的沙滩,深一脚浅一脚,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并排的脚印,朝着堤岸的方向走去。阳光将他们的背影拉长,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们分开。那枚小小的贝壳,安静地躺在林深的口袋深处,内壁上的刻痕紧贴着他的掌心,像一句无声的箴言,也像一枚小小的、温暖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