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规矩,入我剑庐门,恩怨皆休。
我在门前挂上无锋匾额,收尽天下弃剑人。
那夜暴雨,少女携血仇闯入,跪地求我铸最后一把剑。
门外名门正派高喊:交出妖女,还江湖公道!
我横剑门前:她既入门,便受规矩庇护。
众人嗤笑:你规矩算个屁!
话音未落,少女夺剑破门而出。
剑光闪过,仇人毙命,我的无锋古匾应声而断。
满地碎剑间,她含泪低语:规矩……终究困不住活人。
我拾起钝重的断剑,轻抚刃口:无锋,不是不能杀。
雨是亥时下起来的。起初只是敲打茅草的沉闷噼啪,转瞬便成了天河倒灌般的轰鸣。檐下那盏孤零零的旧灯笼,在狂风撕扯下东倒西歪,昏黄的光晕在厚重雨幕里挣扎,勉强照亮门楣上那块被岁月侵蚀得乌沉的木匾——无锋。
炉火在角落里安静地舔舐着空气。我盘膝而坐,指尖抚过膝上那柄未开刃的沉铁重剑。冰凉的触感,是唯一能压住心头旧影的东西。江湖的喧嚣,早已被这厚重的门板隔在外面,连同那些腥风血雨,都成了遥远的回响。入剑庐者,弃过往,恩怨休。这块无锋匾,就是江湖人最后的那点体面,也是我给自己划下的牢笼。
砰!砰!砰!
撞击声穿透雨幕,带着濒死的疯狂,撞碎了寂静。门轴呻吟。
我放下重剑,起身。拉开一条缝隙,湿冷的风裹着雨腥灌入,炉火猛晃。
门口,一团湿透的暗影蜷缩在泥泞里。是个年轻女子,单薄的深色衣料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她抬起头,脸上纵横的不知是雨还是泪,只有那双眼睛,在微弱光线下,燃烧着两簇血与恨淬炼过的疯狂火焰。
她耗尽力气,猛地向前扑倒,额头砸在冰冷门槛上,闷响。
铸剑……声音嘶哑如砂砾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求您……为我……铸最后一把剑!
最后一个字吐出,她瘫软下去,像只被暴雨打湿翅膀、濒死的鸟。身下,一小片暗色水渍在炉光下迅速洇开,比夜色更深沉。
是雨水,还是血
我沉默地看着。江湖的刀锋,终究不肯放过这方小小的避风港。
俯身,一手穿过她腋下,一手揽住腿弯,将她抱离泥泞。轻得像具裹着湿布的骨架,冰冷,唯有额头的青紫触手滚烫。
把她放在火炉旁的干草席上。翻出半坛烈酒,拔塞,浓烈酒气瞬间压下血腥。撕开她肩头被割开、泡得发白的布料,狰狞伤口暴露,皮肉翻卷,边缘泛灰。烈酒直接淋下。
呃啊——!剧痛让她弹起,身体弓起落下,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见血,喉咙里是野兽濒死的呜咽。那双恨火燃烧的眼睛瞪着我,瞳孔深处是痛到极致的茫然。
活着,我丢开空坛,声音低沉,才有机会拿剑。
门外,暴雨的轰鸣短暂停顿。
另一种声音取而代之——金属碰撞的锐响、刻意压低的呼喝、泥水被粗暴践踏的噗嗤声,如同涨潮的恶浪,迅速吞噬了纯粹的雨声。
……定是逃进了这片林子!
剑庐哼,那老怪物……
……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妖女挖出来!
……敢包庇,一并……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志在必得的狠戾。
我站起身,走向门口。那柄沉甸甸的未开锋重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冰冷的剑柄紧贴掌心的老茧,带来奇异的沉静。
猛地拉开木门!
十几条人影,在灯笼光晕边缘,如同墨色雨幕中显形的鬼魅。青城、点苍、崆峒……徽记在雨水中模糊。领头的是个瘦长脸中年人,青城派制式长剑斜指地面,雨水在剑尖凝成水滴坠落。他身后的众人,刀剑虽未出鞘,姿态紧绷如拉满的弓弦,目光如冰冷的钩子,刺向屋内草席上那团微弱的火光。
欧冶先生,瘦长脸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雨声,带着居高临下的客气,叨扰了。我等追索一名犯下滔天血案、伤我同道数条人命的妖女至此,踪迹断绝。不知先生可曾见有生人闯入鹰隼般的目光紧钉在我脸上。
屋内,少女身体猛地绷紧,抽气声被雨声掩盖,呼吸骤然急促如困兽。
我手腕翻转,冰冷的、未开锋的沉铁重剑横亘在门框之间,像一道生铁堤坝。
看见了。声音平淡。
瘦长脸眼中精光一闪:那就好!此女凶顽,江湖共诛!请先生……
规矩。我打断他,两个字如铁砧重锤,江湖有规矩。入我剑庐门,恩怨皆休。目光扫过门外惊疑或隐含怒气的脸,她既入门,便受此规庇护。诸位,请回。
规矩短暂的死寂后,一个点苍派大汉嗤笑出声,粗壮手指鄙夷地戳向门楣上的无锋匾,欧冶明!你那破木匾上的两个字,也算江湖规矩
就是!什么狗屁规矩!崆峒派年轻人接口尖刻,包庇妖女,就是与整个正道武林为敌!识相的,快把人交出来!
交出妖女!还江湖一个公道!
跟这老怪物废什么话!冲进去!
叫嚣声炸开如群鸦聒噪。刀剑出鞘的锵啷声此起彼伏,寒光在雨幕中交错闪动,照亮一张张急切、愤怒、贪婪而扭曲的脸。瘦长脸眼神阴鸷,手缓缓按上剑柄,如毒蛇蓄势。
沉铁重剑稳稳横亘,冰冷的剑脊映着门外晃动扭曲的人影和门内跳动的炉火。
就在喧嚣顶点,瘦长脸即将拔剑的刹那——
一道身影,裹挟着屋内炉火爆裂般的光影,从我身后暴射而出!快如燃烧生命的残影!
目标直指我手中横亘的沉铁重剑!
你!瘦长脸厉喝刚出口。
我的手腕甚至未觉被抢夺之力,那柄沉重的钝铁竟已被她轻易夺去!仿佛瞬间有了嗜血的灵魂!
少女身影毫不停顿,夺剑同时,身体如离弦之箭,狠狠撞向半开的木门!
轰——喀嚓!
朽木凄厉呻吟,门板应声向内炸裂!破碎木屑混着冰冷雨水,如蝗群激射!
门外众人脸上的怒容、杀意、贪婪瞬间凝固,被惊愕取代。本能后退,刀剑护身。
门内,碎片激射,擦过我的脸颊。炉火被狂风暴雨压得几乎熄灭,火星在焦炭上绝望明灭。
少女已如扑火飞蛾,冲入门外刀剑林立的雨幕!
手中沉重的钝铁,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凶戾!剑身撕裂雨帘,划出沉重短促的灰影,带着破釜沉舟的啸音,毫无花哨,只有最原始的杀戮本能,直劈瘦长脸面门!
找死!瘦长脸惊怒急退,长剑出鞘,清冷光弧格挡。
锵——!
刺耳金属爆鸣!火花在雨水中迸溅即灭!
沉铁重剑狠狠砸在长剑剑脊!巨力传来,瘦长脸脸色剧变,手腕剧痛,虎口崩裂,鲜血染红剑柄。精钢长剑竟被砸得向下弯折出惊人弧度!他整个人踉跄倒退,狼狈撞入身后人群,引发惊呼混乱。
少女一击得手,身形不停。化身复仇修罗,眼中只有瘦长脸。借反震之力旋身,沉铁重剑再次抡起,带着更沉更猛的风雷之声,追着他倒退身影,第二次狠狠劈落!目标脖颈!
掌门小心!一青城弟子目眦欲裂,挺剑刺向少女肋下。
瘦长脸眼中闪过恐惧。旧力竭,新力未生,长剑弯折,手臂酸麻,只能竭力侧身,弯剑横颈抵挡。
噗嗤!沉闷如钝斧劈朽木的异响。
时间冻结。
雨冲刷着地面迅速蔓延的、比夜色更浓稠的暗红。
瘦长脸的脑袋诡异歪斜,颈骨被钝铁硬生生砸断!眼瞪滚圆,残留惊骇不解,身体软倒,溅起泥水。弯曲长剑无力脱手。
所有叫嚣、动作戛然而止。点苍大汉举刀僵立,崆峒年轻人面无血色。只有雨水冲刷兵刃的冰冷单调声。
少女拄着沾满红白之物的沉铁重剑,单膝跪在尸体旁,剧烈喘息。肩伤崩裂,鲜血混雨水染红半边身子。她抬头,那双燃烧火焰的眼睛,此刻空洞望着无尽雨夜,仿佛燃尽了所有光。
死寂中,一道凌厉怨毒的破空尖啸,毫无征兆从混乱人群后方撕裂雨幕,直射少女毫无防备的后心!精钢袖箭!
少女似有感应,身体微动想回身格挡,但透支的身体和沉重铁剑拖累了她。袖箭已至背心尺许!
千钧一发!
一道乌沉沉影子,比袖箭更快!如蛰伏怒龙,从门内破碎黑暗中无声电射!
叮!
清脆金铁交鸣刺耳!
夺命袖箭在距少女后心不足三寸处,被乌沉影子精准击中箭镞!袖箭变向,夺地钉入旁边木柱,箭尾急颤!
乌沉影子去势未尽,带着摧枯拉朽、斩断一切的决绝,向上飞掠!
目标——门楣上无锋乌木古匾!
咔嚓——!
沉重断裂声砸在每个人耳膜上!
承载无数岁月、弃剑人安宁、剑庐唯一规矩的无锋古匾,被乌沉影子从中贯穿、斩裂!坚硬乌木如朽枝爆开,刻字残片翻滚碰撞,轰然坠落。
砰!砰!
两块残匾砸入泥泞,溅起脏水。无字半埋,锋字斜倚门槛,断裂木茬狰狞刺眼。斩断古匾的乌沉之物也坠落,咄地深楔入无字残匾旁泥地,直至没柄。
——正是那柄之前被少女用来格挡烈酒、犹带余温的断剑柄!断裂的、参差不齐的刃口,在泥水中反射冰冷光。
世界只剩雨水冲刷的哗哗声。
门内门外,一片死寂。所有人被这石破天惊的一掷、象征彻底崩塌的断裂声,钉在原地。
我看着深陷泥泞的残匾,看着仅剩剑柄的断剑。炉火微光从破碎门洞透出,映照满地狼藉:碎门板、泥泞尸体、断裂兵刃、倒伏身影……还有象征终结的无锋残骸。
少女拄着沉重染血铁剑,艰难缓慢地从泥水中站直。雨水冲刷脸上血污,洗不去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洞。她微微侧头,目光越过我肩头,落在那断裂坠地的古匾上。
嘴唇无声翕动,最终,一个极其微弱、耗尽生命力的气音混在雨声中飘来:规矩……轻如叹息,重如坠匾,终究……困不住活人。
话音落,拄剑的手一软,身体晃了晃,向前栽倒,不再挣扎。
我没有看她。目光停留在残匾上。迈步,踏过门槛,踩在冰冷泥水和碎木屑上,咯吱作响。雨水打湿布衣。走到那柄仅剩剑柄、深楔泥地的断剑旁,弯腰。
布满厚茧的手指,握住冰冷粗糙、沾满泥浆的断剑柄。微一用力,拔出。断裂刃口参差不齐,残留斩断乌木的木屑和崩口。雨水冲刷,露出黯淡无光的金属本色。
指尖,轻轻拂过断裂刃口。触感粗糙、钝重,无一丝锐利。雨水顺指缝流下。
无锋,我看着手中沉重残缺的钝铁,声音低沉,像对它说,又像对血雨浸透的废墟说,不是不能杀。
雨声吞噬了所有细微的声响。门外的正道群豪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领头者青城掌门的无头尸体就倒在泥泞里,血水被雨水稀释,蜿蜒流淌,像一条条丑陋的暗红色小蛇,爬向他们的靴底。点苍派的大汉还保持着举刀的姿势,手臂却微微颤抖,不知是冷,还是惧。
崆峒派的年轻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似乎还没从掌门被一个照面砸碎脖颈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刚才的鼓噪和杀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更冰冷的恐惧。
少女倒下的地方,离瘦长脸的尸体不远。那柄沉重的沉铁重剑斜插在她身侧的泥地里,剑身糊满了红白之物,在雨水冲刷下,缓缓流淌下浑浊的液体。她单薄的身体伏在泥水中,一动不动,只有肩头那个重新撕裂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偶尔渗出一丝淡红,旋即又被稀释无踪。
我握着那截冰冷的断剑柄,粗糙的木柄纹理硌着掌心的老茧。目光缓缓扫过门外那些呆滞的面孔。他们像一群被拔了毒牙的蛇,拥挤在雨夜里,进退失据。
她……她杀了青城掌门!一个颤抖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死寂,是崆峒派那个年轻人,他指着少女,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妖女!她杀了萧掌门!
这句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恐惧开始转化为另一种东西——被压抑的愤怒和一种失去领头羊后的混乱躁动。
对!杀了妖女,为萧掌门报仇!有人跟着喊起来,声音却透着色厉内荏。
她不行了!一起上!点苍派的大汉似乎找回了点勇气,他紧握刀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的少女,又忌惮地瞟了我一眼。
人群开始骚动,刀剑再次被提起,指向门内。仇恨和贪婪重新点燃了他们的眼睛——杀了这妖女,既能报仇雪恨,说不定还能从她身上找到那件据说引动整个江湖追杀的东西!至于剑庐……那块匾已经碎了,规矩自然也就不存在了。那个老怪物欧冶明,刚才掷出的不过是断剑柄,又能如何
我向前踏了一步,泥水没过了脚踝。这一步很轻,却像踩在某种紧绷的弦上。门外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她,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已入门。我的目光落在伏地的少女身上,又缓缓抬起,扫过门外众人,匾虽断,规矩未消。
放屁!点苍派的大汉怒吼一声,似乎被我的平静激怒,老东西!你的破匾都成柴火了,还讲什么规矩这妖女手上沾满正道同道的血,今天必须偿命!你再拦着,连你一起收拾!他扬了扬手中厚背砍刀,刀锋在雨中闪着寒光。他身后的人群也鼓噪起来,向前逼近了一步。
不错!欧冶明,识相的就让开!否则别怪我们不讲情面!崆峒派的年轻人也壮着胆子喊道。
情面我心底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剑庐的规矩,本就不是靠情面维系的。我掂了掂手中的断剑柄,断裂的刃口沉重而丑陋。它不再是一把剑,只是一块废铁。但有时候,废铁也能杀人。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断剑柄横在身前,那参差的断口,对着门外的人群。这个姿势毫无章法,甚至有些可笑。门外的人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哄笑。
哈哈哈!蠢小子吓傻了拿个破剑柄吓唬谁
欧冶明,你的剑呢你那把从不离身的沉铁疙瘩呢被妖女抢去杀人了吧
跟他废话什么!上!先宰了妖女!
点苍大汉狞笑一声,率先发难!他身材魁梧,力大沉猛,厚背砍刀带着一股恶风,兜头盖脸朝地上的少女劈去!这一刀势大力沉,若是劈实,必然身首异处!他动作的同时,崆峒派的年轻人和另外几个离得近的,也刀剑齐出,或刺或砍,目标同样是地上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女!他们的意图很明显,用最快的速度解决目标,抢夺她身上的东西,然后立刻远遁!至于我,一个拿着断剑柄的老头,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顺手料理的障碍。
刀光剑影,瞬间将少女倒地的方寸之地笼罩!
时间仿佛被拉长。
我能看到点苍大汉脸上狰狞的肌肉,看到崆峒年轻人眼中贪婪的光芒,看到数道兵刃撕裂雨幕的轨迹。
握着断剑柄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无锋,不是不能杀。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身体却比念头更快。
我没有去挡那些攻向少女的刀剑。脚下泥水猛地炸开!我整个人如同鬼魅,不退反进,迎着那片刀光剑影,撞了进去!目标,正是那个冲在最前、刀势最猛的点苍大汉!
我的动作毫无美感,甚至有些笨拙,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猛然投掷出去。断剑柄被我反手握着,沉重的剑柄末端在前,那粗糙的断口反而藏在手后。
点苍大汉显然没料到我敢直接冲向他。他刀势已老,变招不及,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凶狠:找死!他索性不去管地上的少女,刀锋微偏,全力向我劈来!想一刀将我劈成两半!
就在刀锋及体的瞬间,我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猛地一拧,险之又险地让开了最致命的刀锋,厚背砍刀的刀尖擦着我的肋下衣服划过,带起一片布帛撕裂声。冰冷的刀锋寒意刺骨。
而就在拧身的同时,我握着断剑柄的手臂,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释放!不是刺,不是劈,而是借着拧身的腰力和前冲的惯性,将沉重的断剑柄末端,如同攻城锤一般,狠狠捣向点苍大汉毫无防备的胸腹之间——膻中穴!
噗!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装满谷物的麻袋上。
点苍大汉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眼珠猛地凸出!他劈下的刀势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混合着雨水溅了我半身。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又一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迅速黯淡的死灰,手中的厚背砍刀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随即轰然仰面倒下,溅起大片泥浆,胸口塌陷下去一个明显的凹坑,眼看是不活了。
这一下兔起鹘落,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崆峒派的年轻人和另外几个扑向少女的弟子,刀剑刚刚递出半途,就看到点苍大汉如同被巨象撞中般吐血倒飞,瞬间毙命!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
他…他杀了赵师兄!
魔头!他是魔头!
尖叫声响起,刺破了短暂的寂静。攻向少女的刀剑顿时乱了方寸,变得犹豫迟缓。
我没有丝毫停顿。解决点苍大汉的瞬间,身体借着前冲的余势和点苍大汉倒下的阻挡,如同泥鳅般滑步侧移,断剑柄再次挥出!这一次,目标是崆峒派那个年轻人握剑的手腕!
依旧是沉重而直接的捣击!没有花哨的剑招,只有最原始的力量和精准到残酷的落点。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啊——!崆峒年轻人发出凄厉的惨叫,长剑脱手,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皮肉露了出来,鲜血狂涌。他抱着断腕,痛得在泥水里翻滚哀嚎。
另外两个离得近的青城弟子,一个被我顺势用肩膀狠狠撞在胸口,如同被狂奔的野牛顶中,闷哼一声倒飞出去,砸倒了后面两人。另一个则被我用断剑柄末端重重扫在小腿胫骨上,同样清脆的骨裂声后,惨叫着扑倒在地。
转瞬之间,冲在最前面的四五人,一死三重伤,失去了战斗力。
剩下的七八人,彻底被这血腥、高效、近乎野蛮的打法震慑住了。他们惊恐地看着泥水中同伴的尸体和惨状,又看看我手中那柄沾着泥、血和脑浆的沉重断剑柄,再看看我那张在雨水和血污下毫无表情的脸。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们的心脏。
这根本不是他们熟悉的江湖争斗!没有你来我往的招式拆解,没有精妙的剑法比拼。只有最简单、最直接、最致命的击打!每一次挥动那沉重的断剑柄,都像是挥舞着一柄无形的巨锤,砸碎骨头,捣烂内脏!这老怪物,哪里是在用剑分明是在用一块沉重的钝铁,进行最原始的屠戮!
无锋…无锋…有人喃喃念着门楣上曾经悬挂的两个字,看着地上那块刻着锋字的残匾,再看看我手中那柄毫无锋芒、却瞬间夺走两条人命、废掉三人手脚的断剑柄,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他不是人!
走!快走!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剩下的七八人再无半点斗志,如同惊弓之鸟,也顾不上地上哀嚎的同伴和青城掌门的尸体,更顾不上那个伏在泥水中不知死活的妖女,转身就逃!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黑暗的雨幕深处,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转眼间,门外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尸体、伤者、断裂的兵刃、破碎的门板、以及两块在泥水中静默的无锋残匾。雨,依旧无情地冲刷着一切,试图洗去这片惨烈的痕迹,却只是让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得更浓。
我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刚才那几下看似简单,实则瞬间爆发了全身的力气,牵动了年轻时留下的旧伤,肋骨下隐隐作痛。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点苍大汉喷溅的血污。
目光扫过地上翻滚哀嚎的崆峒弟子和另外两人。他们接触到我的目光,如同看到了索命的恶鬼,哀嚎声都吓得憋了回去,只剩下痛苦而恐惧的呜咽。
滚。我吐出一个字。
那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拖着断手断脚,惊恐万状地互相搀扶着,也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青城掌门和点苍大汉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以及满地泥泞血污。
剑庐门前,终于只剩下我和那个伏在泥水中的少女。
还有那柄斜插在泥地里的沉铁重剑,和两块写着无、锋的残匾。
炉火的光,从破碎的门洞里顽强地透出一点,映照着这方被血雨彻底浸透的废墟。
我走到少女身边。她依旧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我弯下腰,再次将她从冰冷的泥水中抱起。她的身体比之前更加冰冷,像一块浸透了寒气的石头。肩膀的伤口在刚才的混乱中似乎又被踩踏过,血肉模糊一片。
抱着她,踏过门槛,回到屋内。破碎的门洞无法阻挡风雨,冷风夹着雨水不断灌入,炉火摇曳得更厉害,几乎要熄灭。我把她重新放在靠近火炉的干草席上,这次的位置更深一些,避开风口。
找出剩下的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处理她肩头的伤口比刚才更加棘手,皮肉翻卷得更厉害,甚至有骨茬隐约可见。烈酒再次淋上去,她身体只是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连痛哼都没有发出。清理伤口,敷上厚厚的药粉,用布条紧紧缠住止血。她的脸色在炉火的微光下,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嘴唇毫无血色。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角落,捡起几块相对完整的门板碎片,勉强堵在门口那个巨大的破洞上,虽然无法完全阻挡风雨,但总算聊胜于无。又往炉膛里添了几块耐烧的硬木,拨旺了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带来些许暖意,驱散着屋内的湿寒和血腥气。
做完这些,我才在炉火旁坐下,拿起一块布,默默地擦拭手中那截断剑柄。泥污、血渍、脑浆……在布巾下一点点被抹去,露出它原本粗糙冰冷的金属质地。断裂的刃口依旧狰狞,毫无锋芒,却沉重得压手。
炉火噼啪作响。屋外风雨声依旧,但没有了喊杀声,显得安静了许多。只有雨水冲刷着门外的尸体和血迹,发出单调的哗哗声。
咳…咳咳……轻微的咳嗽声响起。
我抬眼看去。草席上的少女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疯狂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她似乎想动,但肩膀的剧痛让她立刻皱紧了眉头,闷哼一声。
目光在昏暗的屋内茫然地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中正在擦拭的断剑柄上。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还没完全清醒。
匾……她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我没有回答。
她挣扎着,用没受伤的手臂撑起一点身体,目光急切地投向门口的方向。透过门板的缝隙,能看到外面被雨水冲刷的泥泞地面,以及…那块斜倚在门槛外的锋字残匾一角。
她的身体僵住了。眼中的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是解脱是悲凉还是空茫她定定地看着那块残匾,看了很久。炉火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
断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真的断了……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询问,又像是确认。
为什么她问,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了许多,你…你本可以不救我的。规矩…不是你的命吗
我停下擦拭断剑柄的动作。炉火映照着断口粗糙的金属光泽。
规矩是死的。我看着跳动的火焰,声音低沉,人,是活的。
活的……她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是啊…活人…活人就有恩怨,就有仇…就得杀……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门外,仿佛穿透雨幕,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们…都死了吗她问的是门外那些人。
跑了几个。死了两个。我如实回答。
她沉默了一下,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死的只是两只蚂蚁。领头的是青城萧如晦…还有一个是
点苍,使厚背砍刀的。
赵莽…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也好…省得我再跑一趟点苍山。
你叫什么名字我忽然问。
她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一下,才低声道:叶…叶翎。翎羽的翎。
叶翎。我念了一遍,你的仇,报完了
叶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破旧的茅草。
萧如晦死了,赵莽死了…还有崆峒派那个姓李的,三年前在雁荡山围杀我爹时,被我拼死刺穿喉咙…剩下的…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剩下的…是‘他’…还有‘他’背后的影子…
他我捕捉到她语气中那刻骨的恨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叶翎没有立刻回答。她挣扎着,用那只完好的手,艰难地探入自己紧贴胸口的湿衣内层。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仅有婴儿拳头大小的东西。油纸被雨水和血水浸透,边缘已经破损。
她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湿漉漉的油纸。里面露出的,是一个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黑色小印。印钮雕刻成一个极其古怪的兽头,似龙非龙,似虎非虎,獠牙狰狞,透着一股邪异之气。印的底部,似乎刻着某种繁复的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就为这个…叶翎看着掌心的黑色小印,眼神复杂,有恨,有痛,还有一丝茫然,‘他’…我们叶家世代守护的‘影卫’统领…勾结外人,里应外合…一夜之间…叶家堡上下七十三口…除了我…全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但握着黑印的手指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我爹…我娘…我大哥…还有刚满三岁的小妹…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他们以为东西在我爹手里…翻遍了整个叶家堡…我…我是躲在枯井的淤泥里…听着他们的惨叫…听着他们的狂笑…才活下来的…
炉火噼啪一声,爆出一点火星。
这三年…我像条野狗一样东躲西藏…练剑…杀人…再练剑…再杀人…叶翎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的黑印上,带着刻骨的恨意,萧如晦他们…不过是‘他’放出来的狗…咬死了我叶家…还想咬死我…夺走这枚‘螭吻印’!
螭吻印我心头微动。这个名字,似乎在某本极其古老的杂记中见过只言片语,传说与某个早已湮灭于历史尘埃的神秘组织有关,能号令一些见不得光的力量。难怪能引动几大门派联手追杀。
你说的‘他’是谁我问。
叶翎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楚怀沙!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惊雷,在我沉寂多年的心湖中炸开一道涟漪。楚怀沙!当今武林盟主,正道魁首,以仁义无双、武功盖世著称的擎天手楚怀沙!
不可能!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楚怀沙的名声太盛,地位太高,与勾结外人、屠戮盟友这些字眼实在无法联系在一起。
不可能叶翎惨然一笑,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讥诮,我也希望不可能!可那晚…我躲在枯井里…清清楚楚听到‘他’的声音!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他亲口对萧如晦下令…‘不留活口’!为了这枚‘螭吻印’…为了抹去叶家世代掌控‘影卫’的秘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以为叶家人都死绝了…以为这秘密永远石沉大海了…可他没想到…叶家最后的‘影卫’信物…一直由我爹秘密交给我保管…更没想到…枯井里还有一个活口!
叶翎的话,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水中。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所谓的正道魁首,武林盟主,其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隐藏着何等龌龊血腥的真相而追杀叶翎,早已不是简单的江湖仇杀,而是灭口!是楚怀沙要彻底抹去可能威胁他地位和秘密的唯一活口和证据!
所以…萧如晦他们死了…事情并没有结束我缓缓问道。
结束叶翎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只要楚怀沙还活着…只要这枚‘螭吻印’还在我手上…就永远不会结束!他会动用他所有的力量…明的暗的…直到把我碾碎…把‘影卫’的秘密彻底埋葬!
她握紧了那枚冰冷的螭吻印,仿佛握着自己最后的复仇之火。
那你打算如何我看着这个被血海深仇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倔强得不肯倒下的少女。
叶翎沉默了很久。炉火映照着她苍白的侧脸,光影明灭。最终,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破碎的门洞,投向外面依旧肆虐的风雨,投向那片深沉的、未知的黑暗。
铸剑。她再次说出这两个字,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您说过…活着,才有机会拿剑。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求:欧冶先生…求您…为我铸最后一把剑!一把…能杀‘人’的剑!
她特意加重了人字。这个人,不再是那些帮凶爪牙,而是那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武林盟主——楚怀沙!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屋外风雨的呼啸。
铸一把能杀楚怀沙的剑
这无异于蚍蜉撼树,飞蛾扑火。楚怀沙的武功、势力、地位,都如日中天,是江湖真正的擎天巨擘。杀他谈何容易!这柄剑一旦铸成,交到叶翎手上,几乎就是将她送上一条有去无回的死路。
但看着叶翎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却又带着一丝孤绝哀求的眼睛,看着她手中那枚象征着无尽阴谋和血腥的螭吻印,看着门外那块在风雨中静默的无无锋残匾……
规矩已破。
无锋,不是不能杀。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静。
叶翎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巨大的希冀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填满。
不过,我站起身,走到角落堆放矿石的地方,拿起一块黝黑不起眼、却异常沉重的陨铁,铸剑之前,你得先活下来。
我将陨铁丢进炉膛,火焰猛地一窜,映亮了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也映亮了叶翎苍白却写满坚毅的脸庞。
炉火熊熊,吞噬着冰冷的铁块。屋外,风雨如晦。门楣上,无锋二字已成残骸。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