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座城市都有一条没人提起的死线。
你不知道它何时划下、为何划下,只知道那一刻一到,一切都变了。
人开始咬人,门不再开,灯也不再亮。
最初的声音不是爆炸,也不是尖叫,而是电表啪地一声跳闸。
1
末日预兆
早上六点半,我在嘈杂的水管声里醒来。天还是灰的,窗外的风吹得塑钢窗直响。我盯着天花板发了几秒呆,起身摸手机,看见时间卡在06:32,电池剩11%,信号一格,Wi-Fi已经断了。
又跳电了。我自言自语,声音干哑。
我住在一栋快塌了的老居民楼里,五楼,电梯早就停了,楼道的灯也坏了,晚上只能摸黑爬。水要等楼下水泵运气好的时候才能打上来,每天早晨,整栋楼的人都像是在抢命一样冲厕所、烧水、接脸盆。
穿衣服的时候我习惯性看了眼窗外,天边泛着奇怪的橘色,不是晨光,更像火光反照。我犹豫了几秒,把窗户合上。
照理说今天我要上夜班,晚上六点去工地守门,但手机没电,通知也收不到。我站在屋里,不知道自己是该出门,还是继续等着外面的世界恢复正常。
冰箱里只剩一瓶矿泉水和两包榨菜,我不想下楼。昨天楼下有人抢米,砍了人一刀,说是有人囤货。前几天物业发的通知上说:请配合节能减排,停电为临时安排。但停电的这几天,楼道里出现了第二把锁,是有人在封门。
真正让我决定出门的,不是饥饿,也不是孤独,是广播突然没了声音。
广播在这片老小区里是唯一的官方声音,每天早上八点播天气,九点播政策,十一点播城市安全提示。但今天,八点整,广播没响。随后半分钟,一道陌生的男声低低响起:A类管控,执行编号:7311。进入预备封闭状态。
我站在门口,鞋都没穿,脑子里一片空白。
A类是战时代号,只有真正危机出现时才会用,我是听我死去的母亲说过一次。她曾在后勤部队干了十年,那时候她教我背过几组代码,万一真出事,知道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话不能信。
我转身冲进房间,拖出床底的行李箱,从里面掏出那只生锈的铝制水壶。水壶是母亲留下的,底部贴着一张小纸条,写着几个地名,还有一个日期:南仓,五月一日,午后。
今天就是五月一日。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在后面的人群里了。城市会一点点断掉所有通信,然后从外围向内清洗。新闻不会播,平台不会推送,等你意识到时,你已经被圈住了。
我背起破旧的背包,把水壶装进去,又在桌下找到一把生锈的小刀。门锁响了一下,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下一秒,楼下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玻璃碎裂。
我没敢开门。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城市,要变天了。
我蹲在门口,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手机屏幕忽然亮起。
一条系统提示:
SIM卡已被注销,请联系运营商。
脚步停在我家门口。
门外,有人轻声敲门,然后笑了一声,说:
哥,借点水。
2
逃生之路
我没开门。
那个声音太熟悉了,像是楼下修电表的老张。但也不可能是他。老张昨天还在楼下跟人打架,为了两瓶纯净水把人脑袋砸开了。现在他要借水开什么玩笑
他在门口又笑了几声,咳了一下,没再敲。脚步声慢慢远了。我却不敢动。隔着门,我听见他去了对门,敲了三下,说了一句类似的话:姐,水能分点不家里小孩烧起来了。
我听见对门女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开门的锁响了。
接着就是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和女人的尖叫。我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握着那把小刀,浑身像泡在冷水里。
十几秒后,那女人不再叫了。然后是拖动东西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人被拽过水泥地的声音。
我想跑。可是去哪
小区门早就被锁上了,大门外摆着铁皮集装箱,是那种施工用的活动板房,堵住了整个通道。有人说那是为了防疫,有人说是要施工重建,还有人悄悄说是用来看守的。我信后一种。
我记得楼后有条旧通风道,以前修水管的时候我钻进去过,能通到隔壁巷子。
我抓起背包,把手机、刀、水壶全装好,背在肩上。刚准备拉门,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很快就远了。
我凑到窗边,小心把百叶窗拉开一条缝。
五楼正好能看到小区门口。几个人骑着改装的电摩托飞驰而过,脸上全戴着头巾,有人还背着棒球棍。小区外面空荡荡,路边的便利店卷帘门被撬开了,里面货架全空。一个老太太蹲在路边,脸上全是血,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不敢再看。
回到房间,我把门口鞋架搬到门后顶住,又把椅子横插在门把手上。确定短时间没人能闯进来后,我蹲下身子,摸出床底最后一瓶矿泉水,灌了两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脑子开始转了。我需要出去,我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通讯断了,电断了,广播停了,声音被替换了。我不能再等。等下去,我就是那个在门口求水的人。
我打开窗,把背包先挂出去,轻轻放在平台上。然后踩着空调外机,一点点挪到了楼后的那口通风井边。
它比我记忆中的小,盖子上还有铁链,但已经锈断了。我用刀撬开,钻进去时衣服划破了胳膊,没敢出声。
通风井尽头是隔壁废弃的物业楼,楼里没人。我从破窗翻出来,落地时脚踝一阵剧痛,好在没断。
巷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在卷着废纸和塑料袋。我快步穿过巷子,在墙角找到一块藏起来的快递包裹,打开,里面是我之前藏的备用手机、电池板,还有一包压缩饼干。
我蹲在墙角,把电池接上,手机屏幕亮了。但没有信号。
我打开离线地图,开始查找可能的目标位置。
母亲信上写的是南仓
午后,南仓是旧港口区,几年前被改造成储能集散地,那边人少,有旧火车站、油罐、仓库。
我决定朝那里走。
途中路过一条断桥,桥下有两个少年在翻尸体。我停下脚步,看了几秒,没出声。一个少年抬头看见我,愣了下,冲我笑了笑,然后低头继续翻。
走过桥口,我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猛地回头,只看见那两个少年已经不见了,但桥下水面上飘起了什么东西,颜色很淡,看不清。
我继续往南仓方向走。
天很蓝,蓝得不真实。阳光也很好。但空气里却飘着焦油和烟草的味道,像有人在远处烧东西。
我绕进一个老旧的胡同,从墙缝里钻出来时,撞上了一个人。
我拔出刀,对方却只是举起手,一动不动。
是个女人,三十出头,穿着医护服,手上满是血。
别动,我不是他们的人。她喘着气,眼神很清醒。
我盯着她几秒,不说话。
她低头看了我背包一眼:你是想去南仓
我皱眉。
她慢慢举起手,说:我知道怎么进控制站。
我没说话,但也没转身走。
她补了一句:我知道那个广播,是谁发的。
我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林苑。
我不知道该信她还是不信。但我知道,再犹豫,就来不及了。因为我们身后,有脚步声在靠近。
她低声说:你听到了吗那些不是人的脚步。
3
真相揭晓
林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警觉。
那些不是人的脚步她是想吓我,还是真的知道些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发现惊慌,也没有故意制造恐怖气氛的欲望。她说话平稳,一字一顿,不像是在吓唬人。
我们身后传来第二道脚步声,很轻,却很快,是那种踩在碎砖瓦砾上的节奏,像是赤脚。
我做了个手势,林苑立刻点头,我们迅速从墙角撤离,拐进前方废弃的小学后门。教学楼没上锁,门虚掩着,里面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们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黑暗中找到一间音乐教室躲了进去。
窗子被封死了,只透进一丝微光。林苑靠墙坐下,喘着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咬了一小口,又递给我。我没接,也没说话。
我不是乱说的。她咽下口中的食物,声音低了些,这些天我一直在南仓边缘活动,港区有几个控制点还亮着灯,不是应急发电,是供电网还在运转。
这说明什么
说明内部还有人在维持系统。她顿了顿,而控制这些电力调度的,是一个独立的民间信息网,曾经是灾备实验项目,现在成了真实生存的命脉。
我看着她,不做反应。
她继续说:我原本是这个项目里的后勤护士,负责应急医疗。我们那时做的是封闭条件下的模拟演练,用尽量低的代价维持少数人存活。但是后期,这个实验变味了。
怎么变
变成了数据生成和筛选。高压、限量、封闭,把人扔进去看谁活下去,谁崩溃。崩溃者剔除,活下来的,留下基因、精神记录、行为模型。她眼神里露出短暂的痛意,后来项目被叫停,但系统没关,他们自己动手封锁了南仓和几个城区,继续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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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自己呼吸重了一些。
她说得太完整,不像瞎编。但我没理由就此相信她。
你找我,是因为你找不到出口我开口。
不,是因为你有备用能源,你能供设备运行。我跟着你,是为了救出一个人。
我眯起眼,谁
她咬紧牙关,沉默了几秒,是一个孩子。她是第二期实验的幸存者,被当成活体观察样本关在地下库。
我不问她为什么现在才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你知道路
她点头。
我们没有休息多久。窗外的脚步声时不时出现,但没有接近。像是在小区外围巡逻,但没有破门的动静。我们趁着风声穿过教学楼,从后窗翻下围墙,踩在草丛和泥地里一路往南。
一路上几乎见不到活人,偶尔有房子冒烟,但没人出声。越靠近南仓,街道越破,像是被清洗过。广告牌被涂掉了,快递柜焚毁,ATM机被砸穿,超市完全掏空,甚至连楼梯间里的消防水管都被锯断偷走。
这不是单纯的混乱,这是有人清理过。
到了南仓外围时,林苑领着我走进一条小巷,从砖墙后面扒开一堆石头,露出一个黑色的井口。
这是控制站的备用气道,能通进去,但需要爬五十米。
我看着那口井,边缘湿滑,一股腥味扑鼻。
有人守着吗
她摇头,没人守。但上去之后,就是他们的区域了。
我系紧背包,把刀和电池板塞进衣服内层,从井口滑下。
黑暗中只有手电发出一小束光。我们脚下踩着金属软梯,一圈一圈往下。大概十分钟后,脚下终于有了实感,是一层水泥地。风从深处吹来,夹着汽油味和消毒水味。
我抽出刀,压低身子,侧耳听。
前方有低频的振动声,不是发动机,是那种大型数据中心常有的风冷噪音。声音越听越真,心跳也跟着加快。
我们摸到一扇铁门前,林苑从腰包里拿出一个指纹膜,贴在感应器上。
门开了。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有权限,但没问。我进了门,扑面而来的,是灯光,是温度,是——
人声。
有两个穿着整洁制服的人正坐在监控台前,一个在吃饭,另一个在刷屏幕。
他们看到我,立刻站起来,我拔刀时,林苑已经走过去抬手按下一个按钮。
我带人来了。她说,通道干净。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点头:南仓二号区,清理提前完成。上面催着调档案了,备用电池准备好了吗
我没有出声,但林苑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了刚才的平静。
我们现在进去。她说。
进去干什么我压低声音。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找那个孩子。
我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听见一声长长的哨响,从走廊尽头传来。接着,广播响了。
样本编号B12失控,所有人员注意回避。实验重置启动。
灯光闪了一下,紧急红灯亮起。整个通道,像被谁拉了一把,骤然封死在暗红色的光里。
4
实验残影
警报响起的瞬间,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刀握得更紧了。
通道尽头的红光像血一样蔓延过来,头顶的灯管一根接一根熄灭,只剩应急灯还亮着,一闪一闪,像快没电的心跳。
样本编号B12失控。我把这句话反复咀嚼了一遍,不知道这到底是实验中的术语,还是对某种失控人类的称呼。
林苑脸色苍白,但没慌乱。她一边朝我挥手示意跟上,一边按着手腕上的一个金属按钮。我才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一块像工号牌一样的设备,那东西亮起一圈蓝光,随后周围几个门陆续咔咔解锁。
你早就知道这里还有人。
我只知道,他们没有关掉实验。B12,是二期样本里的变异者。她压低声音,不是病毒感染,不是体能突变,是行为系统出了问题。
我听得心脏发紧。
什么叫‘行为系统出了问题’
她没立即回答,而是带着我快步进入一条冷藏走廊,里面有一排排金属柜和气压密封仓,仓体上贴着透明标签,全是编号,没有姓名。
行为系统指的是人对环境刺激的反应路径。正常人遇到危险会躲、会逃、会寻求帮助。但二期里有一个孩子,编号B12,她在模拟危机中始终保持微笑,不喊、不叫、不吃,48小时内把食物喂给了其他人,自己饿昏,苏醒后攻击了三个实验员。
我盯着那些标签,仿佛能透过金属看见里面的尸体。
那孩子几岁
九岁。她声音很轻,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觉反应,所有伤害和刺激都被她当成了……规则的一部分。
她还活着
我们不确定。原本是冷冻保存,但上次通讯中断后,有个安全协议被触发,可能是她被错误唤醒了。
我忽然感觉后背发凉。
在这个城市断电、断讯、崩溃的时候,有一群人,正躲在地下控制系统里,守着一个不该醒来的孩子。
走廊尽头是一道厚重的防爆门,门上刻着两行红字:
实验区域,非授权禁止入内。
责任自负。
林苑转头看我,表情像是求助,又像是确认。
你要进去找她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规训成功’的样本。如果她还活着,她就记得整个实验过程的真实内容。
可她是失控的。
所以我不能一个人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点头。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封闭仓,厚重的门缓缓落下,空气瞬间变冷。
里面空间不大,像是监控室改建的隔离区,地上铺着橡胶垫,墙上贴着防撞棉。最里面有一个玻璃房间,空着,床乱,监控镜头被拔掉了电源。
我正想靠近,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是我们两个的。
我迅速回头,刀握在手里,但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实验员,不是士兵,也不是暴徒。
是一个孩子。
她就站在我们来的门口,穿着病号服,光着脚,脚背上有干裂的血痕。脸上脏兮兮的,但眉眼干净,像是随时准备说老师好的那种学生。
她确实在笑。那种礼貌得体、毫无情绪的笑。
我一动不动。
她慢慢往我们这边走,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是踩在积雪上的猫。
林苑轻轻开口:你……还记得我吗
女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你是谁我问。
她看着我,声音细得像纸在裂,我是B12。我是按照你们的模型成长的。
你认得我们
不是认得,是学习。你们都说一个人要像人,所以我学了很久。
我觉得胃里一阵反酸。
她停在我们面前三步的位置,看着我手里的刀,忽然歪了下头。
你也要试试吗
我没回答。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指向我背后:那个房间,你们要找的资料在柜子里。你们想知道真相对吧
我和林苑对视一眼。
林苑低声说:你确定你愿意我们看
女孩点头,又笑了。
我心里隐隐不安。但我还是走过去,打开柜子。里面整齐放着几个数据板和一张标注清晰的图纸,图纸上画着整个南仓实验区的通风系统、通讯控制线路,甚至还有人口动态路线图。
我看不懂,但我知道这些不是伪造的。
林苑接过资料,双手都在颤抖。
这些……我们从没被允许看到……
我正想再问,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像是什么被割裂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女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道轻轻晃动的帘布,在空调的风里摆动。
我冲出去,走廊空无一人。
地上,有一串小小的脚印,血色淡淡,踩得整整齐齐,一直延伸向通风井的方向。
最后一行字被涂在墙上,红得像是刚写完:
谢谢你教我,什么叫选择。
5
信号突围
我们离开的时候,红灯仍在闪,走廊的警报系统已进入循环式自毁模式。照明时暗时亮,仿佛整座南仓地下系统正在逐步瓦解。通风井外已是黄昏,落日穿过破损的百叶窗,照在楼道的铁栏上,像被火灼过的骨头。
林苑没说话,手里一直捏着那张图纸,指节泛白。
我知道她在强撑。刚才那一幕对她冲击太大,那孩子不该醒来,也不该还记得。她没有攻击我们,却留下了能颠覆一切的证据,甚至是希望。但比希望更可怕的,是她居然知道我们要什么。
这是被教过还是她早就看透了我们所谓找真相的自我安慰
我们在废弃的供水管理站过夜。屋里空无一人,只有破碎的设备和几张发霉的办公桌,窗户用钢板封死了,房顶漏雨,但至少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林苑靠在墙角沉睡,我守着窗边发呆。她的睡眠轻浅,像常年紧急待命的人。时不时抽一下手指,蹙眉,低声说梦话。
我把那张图纸重新摊开。上面标了七个控制节点,每一个都有双保险措施:人工解锁和定时自毁。一旦触发静默计划,系统将启动全面脱网,彻底关闭电力、通讯、广播,城市会陷入技术性死亡。
这,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状态。
静默计划是个内部术语,它的目标不是救人,而是清场。当城市资源失控、信息外泄风险极高时,所有中央节点将强制断开,与其说是防止混乱扩散,不如说是把幸存者变成不可传播的变量。
也就是说,我们这些人,已经被默认放弃。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压根不是在等救援,我们是在逃销毁。
早上四点半,我从半睡半醒中惊醒。林苑正蹲在角落,把那本数据记录板连接上了我从家带出的备用电源。蓝色的光点浮现,数据一点点流动起来。
你在干什么
她头也没抬:我在复制通讯指令。我们不能靠着这些图纸走出口,外部不知道我们存在,必须打破屏蔽区。
谁会回应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但我赌有人跟我们一样,不想死。
数据传输的速度非常慢,每一段代码都像被从泥沼里拖出来一样艰难。外部信号压制是持续性的,唯一能突围的,只有一段主协议交换口令。
你怎么有的我警惕地看着她。
她轻轻笑了下:我参与过一次测试。有个工程师把这串口令刻在自己的左臂里,那是他唯一带走的东西。后来他死了,我把那块皮保存了下来。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她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得让人分不清是残忍还是敬意。
一个小时后,设备亮起绿光。
传输了。她松了口气,我们现在走。
去哪
去南仓车站。她语气突然变得坚定,那里还有一台离网卫星终端,是第一期计划留下的,如果它没被拆,我们可以发出真正的信号。
我没再问她怎么知道。她比我更清楚这个系统的结构,甚至比那些所谓的设计者还熟。
天还没亮透,整座城市像是被一张无形的黑网笼罩着。空气里有微微的腥味和焦味,像是夜里有人焚烧了什么。我们小心穿行在楼与楼之间,避开主干道,也避开人群。
那些人已经不再像人。他们在废墟中翻找、争斗、交换,手里握着锈刀、锤子、剪刀,眼神却空洞而机械。秩序崩坏的不只是系统,还有人类自身的合作本能。
我们在一栋加油站废楼的仓库后门遇见了第一个阻碍。
是一个青年,戴着摩托头盔,手里拿着自制的长棍。他拦住我们,声音闷闷地问:水,有吗
我把背包打开,让他看里面的水壶。他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奇怪的话:
你们知道那孩子去哪了吗
林苑一愣:你也见过她
他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有些泛黄,是监控截屏。画面中,B12站在雨棚下,望着天,背景是南仓东门。
她笑着说:‘你们都会来找我。’然后就走了。他低声说,我跟了她三天,没敢靠近。她知道我在看。
林苑看着他:你还想去找她
不。他摇头,我只想知道她是不是人。
我们谁都没有回答。
他让我们走了,说的是:去吧,她在等的,不是我。
两个小时后,我们抵达南仓车站外围。
车站主楼已经坍塌一半,铁轨被灌了水泥,但北侧副楼依旧完好,那里就是第一期终端的存放点。我们翻进破碎的车站栅栏时,突然听见微弱的广播声。
不是警报,也不是命令,而是一段循环播放的低语录音。
如果你还能听见这段声音,请确认你还有意识。请确认你仍然保有人类的选择权。
我们站在废墟之中,所有声音瞬间停顿。
林苑抬头看着终端大楼的方向,声音发颤。
她在引我们过去。
6
终极选择
终端大楼位于车站副楼的最北端,四层旧办公楼,外墙已经被风雨剥蚀得发白,碎砖堆满门口,像是被刻意废弃。但广播声就从这楼里传出来,一字不差地重复着那段话。
如果你还能听见这段声音,请确认你还有意识。请确认你仍然保有人类的选择权。
我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这句话不只是对我们说的,更像是在自问。
林苑没有犹豫,推开门走进黑暗。我跟在她后面,刀握在手里,电池板绑在胸口,随时准备通电应急。楼里非常安静,没有人声,也没有脚步,只有广播声一遍遍低语,像什么东西在墙里蠕动。
一楼是空的,所有办公桌都被拆光,天花板塌了几个洞,墙上贴着旧时代的消防疏散图。楼梯口有红色油漆涂成的箭头,一直指向四楼。
有人设置了路径。我低声说。
林苑点头,是她。她想让我们过去。
她知道我们会来
不,是她决定让我们来。
我不再问。我们一路踩着碎玻璃和砖渣往上,每一层都比上一层安静。三楼走廊贴着防火门标识,但门开着,里面是旧服务器室,全部设备都被拔掉了电源线,只有中间一个天窗下的电脑主机还亮着蓝灯。
林苑看了一眼就没进去,继续往上。她知道终端不在这里。
四楼是整栋楼唯一没被彻底破坏的一层,地面干净,没有灰尘,没有杂物,像是有人清扫过。尽头一扇防火门开着,门上挂着一张白纸,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
选择不是自由,而是责任。
我们走进那间房,发现它比整栋楼都要新。墙是新刷的,桌子也是防静电材料制成,角落摆着三台大型设备,中间那台终端设备亮着绿灯,屏幕上正显示数据回传界面。
有人刚用过,或者仍在使用。
桌前坐着一个人。
背对着我们,头发很长,看不清年龄,也看不出性别。她听见我们的脚步声,没有转头,只是轻声说:
你们来得比我想的晚。
我听出声音,是B12。
她没有再用样本编号的语气说话,而是像一个普通人,坐在桌前,等待一场对话。林苑轻轻走近一步,语气像老师见到失散多年的学生:
你一直在这里
她点头。
广播也是你做的
不是广播,是回响。她终于转过头来看我们,脸上仍然带着那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微笑,我没有传递新信息,我只是让这个城市听见它曾经说过的东西。
你想告诉我们什么
你们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她指向终端,你们找的,不是出口,是归因。
我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她不是孩子了。她的眼睛不像九岁,像是九十岁。沉着、冷静,甚至有一丝残酷。
你为什么不逃我问。
逃到哪里她反问,我属于这里,就像你们不愿承认自己属于这个失败系统,但你们还在里面寻找希望。
林苑摇头,声音微哑:我们不是为了希望,是为了证明我们还活着。
证明给谁看
屋子安静下来。
终端设备上的指示灯跳动了一下,蓝屏上出现一个输入框,提示是否上传。
林苑走过去,插入数据板,系统开始识别。
B12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
你们知道吗她轻声说,第一期实验失败不是因为资源,而是因为太多人‘被允许’不选择。系统默认他们会服从,会适应。可他们做得最好的,就是装死。
那你呢我盯着她,你选择了什么
我选择了提醒。她站起身,缓缓走向窗边,在城市完全沉默之前,让它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人有权知道真相。
终端识别完成,数据开始上传。
林苑看着进度条,泪水滑过脸颊。
她低声说:我不是在救谁,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一切像从未发生。
进度条到100%,系统发出一声提示:传输完成。
我们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收到,但那一刻,天亮了。
从窗外望出去,南仓港口方向冒起一缕浓烟,像是燃烧,又像是信号。B12站在阳光里,背影瘦小却坚定。
她回头看我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现在,你们可以走了。
我没有动。
她却已走向那扇通往楼顶的门,一步一步,踩着阳光与灰尘交织的楼板,仿佛走在时间尽头。
我听见她在门口轻声说了一句话:
活着的人,要替死掉的真相,活下去。
7
余烬未熄
我们没有送她上楼。也没有问她之后的打算。她走得很轻,不像是在离开,更像是回到了她原本该在的位置。
林苑站在终端前,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盯着那台设备的屏幕看了许久,好像眼睛穿透了层层电路,看见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我走过去,按下系统上的一个按键。终端发出轻响,数据界面消失,系统切回初始界面,只剩下城市通信记录、系统授权链和一份文件夹:归档日:0号记录。
我没有打开它。
我知道我们现在做的事,不再是为了获得答案,而是为了留下它。把这段经历,以某种形式、某种语言,交给后面的人。
林苑终于说话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躲。
她早就知道一切不是吗我说。
她知道,但她没走。她不恨人,也不恨系统,她只是……不愿意再沉默。
我把那张图纸和我们复制的所有数据,全部转存进一个移动硬盘,锁入我背包最深处。然后断掉终端电源。
我们不能留在这儿太久。
外面会怎么样
有人收到信号了。他们会来。我顿了顿,但不是来救人,是来‘收尾’。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我们从终端大楼离开时,天刚亮透。灰蓝色的天幕低压着整个港口,云层像被掀开过一角,又迅速盖回去。港区荒芜依旧,但空气中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
人影开始出现。
不是那种成群的暴民,而是三三两两,背着包,推着破车,表情木然的流民。他们没有目的,只是本能地往终端信号源聚集。有人举着收音机,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着:有人吗
我们没有说话,从他们身边穿过去。没人阻拦,也没人打招呼。他们像是被城市的某个旧语音召唤而来,心里都还残留着对被回应的某种渴望。
车站外有个废弃公交站牌,上面贴着一张发黄的旧公告:
如遇通信中断,请前往所在区最近信号塔登记求助。
这句标语如今看上去格外讽刺。登记登记给谁谁还在登记
我们没有回市中心。那些区域即将被军事封锁,政府或灰带余部都可能重返现场,清洗信号源和相关物证。我们绕行,从港区边缘离开,穿过一座废弃仓库,顺着供水管道的走线图,找到一条地下通道。
那是旧时代遗留的管网出口,三十年前用来运送饮用水,现在早就干涸。我们踩着厚重的沉积泥往前走,直到穿过城区边缘,进入那片荒野地带。
那是地图上没有标识的区域,南仓行政区与东岭村落之间的边界带。
半天之后,我们走到一个废弃的广播塔下。塔已经断电,但地基旁的设备箱还完整。我打开它,发现里面藏着一罐完整的燃气、一把折叠火炉和一个小包裹。
林苑看着那东西,笑了一下:有人知道我们会经过。
你觉得是她
不是她就是那个青年。
你相信还有人活着
她点头,又摇头。
活着和存在,是两件事。
我没再说话,取出火炉升火,烧了一壶水。天色渐暗,风开始转冷,但我们不打算点亮任何光源。现在这城市里,亮光是一种信号,也是一种风险。
我们坐在塔下分吃干粮。林苑掏出那个硬盘,看了一眼,又合上。
这东西,会有用吗
可能不会。
她没生气,反而点了点头:但我们做的事,不是为了立刻有用。
我忽然想起B12说过的一句话:选择不是自由,是责任。
我们选择了留下那段记录,选择了不对外界沉默,哪怕知道它最终可能会消失,哪怕它只能在某个废弃设备上静静躺着,等下一个偶然路过的人。
但我们做了选择。
这和她不一样。她是那个被选择的样本,是规则下的变量,而我们是规则外的幸存者,我们没有被标记,却背着所有人的名字。
夜深了。
我们轮流守夜,背靠广播塔坐下,耳边是风吹过铁皮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犬吠和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
我睁着眼,看着天边一颗星慢慢移动。那或许是卫星,也或许是飞行器残骸。但那并不重要了。
我们已经把该做的做完,把该说的说出,把曾被压制的声音重新送上去。
我闭上眼,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着不是为了被救,是为了不让一切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