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珠砸在黑色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打鼓面。我攥着伞柄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目光穿透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死死钉在靠窗的卡座里。
林晚坐在那里。
暖橙色的壁灯在她精心打理过的发丝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颈侧。她微微倾身向前,隔着那张铺着墨绿色丝绒桌布的小圆桌,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虔诚的专注表情。她对面的男人,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袖口处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腕表在灯光下反射出冷冽而低调的碎光,气质沉稳得如同磐石。他正说着什么,林晚不时点头,唇角抿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羞涩和崇敬的弧度。
然后,她伸出手,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覆在了那个男人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上。
隔着冰冷的玻璃窗和喧哗的雨幕,那一个触碰的动作,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得我眼前猛地一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捏紧,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往下爬。我僵在原地,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我的肩头,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冷意却比雨水更甚。
口袋里,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棱角硌着我的大腿。里面躺着那枚我挑选了很久、自以为承载了全部承诺的钻戒。指环内侧,还刻着我和她的名字缩写,以及一个自作多情的单词——唯一。
我近乎麻木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僵硬的、没有表情的脸。手指在通讯录里滑动,找到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属于林晚的号码。拨号键按下去,听筒里传来单调而规律的等待音。
一下,两下,三下……
窗内,林晚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微弱的光映亮了她小巧的下颌线。她几乎是立刻,用一种极其自然的动作,目光甚至没有离开对面的男人,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屏幕,指尖轻轻一划,屏幕的光便瞬间熄灭了。
我的手机里,那单调的等待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程式化的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无法接通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在脸上凝固。视线再次投向窗内。林晚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专注而温柔地对着那个穿羊绒大衣的男人。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那笑容看起来更加真诚动人。
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似乎被无限放大,变成了某种尖锐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我的耳膜。丝绒盒子在口袋里沉重得如同铅块。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内那和谐到刺眼的画面,猛地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犹豫,大步走进了滂沱的雨幕中,将身后那片虚假的暖光彻底抛下。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回到家,那个曾经充满温馨气息的小空间,此刻每一件熟悉的物品都像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沙发上的情侣抱枕,冰箱上她贴的便利贴,甚至空气里残留的、她惯用的那款香水味……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
一种被彻底愚弄、被彻底碾碎的愤怒,如同滚烫的岩浆,在我冰冷的躯壳下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宣泄口,一个能让我看清这荒唐真相的契机。这念头疯狂地滋长,最终压倒了一切。
我走向她的梳妆台。那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是她精致生活的象征。我的目光落在那个静静躺着的手机上。它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气息。
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提示需要密码或指纹。我的指尖悬停在指纹识别区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着这是侵犯,是越界。但另一个更响亮、更绝望的声音在嘶吼:你还要被蒙蔽到什么时候那个雨夜咖啡馆里专注的侧影,那个轻触男人手背的指尖,那个毫不犹豫挂断电话的动作……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汇聚成一股冰冷的决绝。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平静,将拇指按了上去。
屏幕应声解锁。
主界面很干净,常用的社交软件、购物APP、读书软件……看起来毫无异常。我的心跳却像密集的鼓点,撞击着胸腔。指尖有些发颤,点开了通讯录。
联系人列表很长。我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工作相关的备注。手指机械地往下滑动,滑过妈妈、爸爸……滑过闺蜜小雅……滑过快递李师傅……
突然,我的动作猛地顿住。
在通讯录靠后的位置,一个刺眼的备注,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眼睛——
老公(周)。
周周锐那个在咖啡馆里穿着羊绒大衣、气质沉稳的男人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我屏住呼吸,手指僵硬地继续往下滑动。
屏幕滚动。
又一个。
老公(陈)。
陈陈墨那个在艺术园区开小画室的、留着半长头发、眼神忧郁的画家林晚曾带我去过一次他的画展,回来路上还抱怨他的画风太过阴郁压抑……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继续往下滑。
第三个。
老公(沈)。
沈拓那个在市中心顶级健身会所当私教、一身腱子肉、荷尔蒙爆棚的拳击教练林晚半年前开始去那家健身房,说是为了改善体态……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还没完。
第四个。
老公(王)。
王总王志强她上一家公司那个年近五十、顶着个啤酒肚、眼神油腻、总是找各种理由让林晚加班、被她私下里骂了无数遍老色批、秃顶蛤蟆的部门总监她离职时明明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荒谬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手指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继续向下滑动。
通讯录似乎到了底。就在我几乎要绝望地以为这就是全部时,指尖触碰到了最底端。
第五个。
老公(秦)。
秦秦教授秦明远她博士导师的丈夫那个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年近六旬、据说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儒雅长者林晚提起他时,语气总是充满敬重和感激,说他像父亲一样……
五个。
整整五个。
备注清晰,赤裸裸地标注着老公。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坍塌。所有的信任、爱意、对未来的憧憬,都被这五个冰冷的备注砸得稀巴烂。心脏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洞般的窟窿,呼呼地灌着冷风。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一片惨白。窗外,雨声似乎更大了,疯狂地冲刷着这座城市,也冲刷着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
愤怒和屈辱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残存的理智。那五个刺眼的备注,像五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我的神经。砸东西冲出去找她对质这些念头疯狂闪过,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念头死死压了下去。
不。不行。
砸碎这个家,除了宣泄情绪,毫无意义。冲到她面前,除了换来谎言编织的借口,还能得到什么那五个老公背后的真相,那些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上演的戏码,我必须亲眼看见。我需要证据,需要把这场彻头彻尾的羞辱,刻进她的骨髓里,也刻进我的毁灭里。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跟踪她。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但那股被愚弄、被当成彻头彻尾的蠢货的滔天怒火,迅速将这丝不适焚烧殆尽。我需要看见!需要看见那些在老公备注下的,究竟是怎样龌龊的勾当!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一个幽灵。
公司那边,我请了病假。时间,像被投入了粘稠的泥沼,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而煎熬。白天,我把自己锁在公寓里,窗帘紧闭,像一头困兽,在焦躁和冰冷的计算中来回踱步。我用手机地图反复研究林晚可能的路线,计算着不被发现的跟踪距离,规划着各种突发情况的预案。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反复推演,如同策划一场精密的谋杀。
夜晚,当林晚带着一身疲惫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气味回来时,我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她像往常一样,会抱怨工作的琐碎,分享一些无关痛痒的趣事,甚至偶尔会像小猫一样靠过来,寻求一点温存。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她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都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我只能僵硬地回应,或者干脆借口疲惫,早早背过身去。黑暗中,我睁大眼睛,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那声音在我听来,如同恶魔的低语。
终于,熬到了第一个行动日。目标:老公(沈)——沈拓,那个健身房里的荷尔蒙炸弹。
傍晚时分,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埋伏在巅峰力量健身会所对面的一栋老旧写字楼入口阴影里。空气中弥漫着附近小吃摊油腻腻的油烟味和雨后的土腥气。我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穿着一件不起眼的深灰色外套,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目光死死锁住健身会所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却是一片冰凉的汗湿。
六点刚过,人流开始密集。穿着运动背心、露出结实臂膀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我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终于,在六点十五分左右,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林晚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紫色运动套装,勾勒出漂亮的曲线。她没有像平时去健身那样扎着利落的马尾,而是将长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慵懒地垂在颈侧,平添了几分柔媚。她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期待和雀跃的光彩,脚步轻快地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写字楼入口的穿堂风吹得我手脚冰凉,但我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那扇玻璃门再次被推开。
林晚走了出来。
但出来的不止她一个。
沈拓高大的身影紧贴在她身边。他只穿着一件紧身的黑色无袖运动背心,汗水浸湿了布料,清晰地勾勒出健硕饱满的胸肌和手臂上虬结的线条。古铜色的皮肤在傍晚的光线下泛着油亮的光泽。他微微低着头,正对林晚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极具侵略性的笑容,眼神像带着钩子,直直地落在林晚脸上。
林晚侧仰着头看他,脸上是毫不设防的灿烂笑容,眼睛里闪烁着崇拜和某种……心照不宣的光芒。她甚至抬起手,很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戳了一下沈拓那坚硬如铁的肱二头肌,动作亲昵又带着点挑逗的意味。
沈拓顺势一把抓住了她那只作乱的手,没有放开,反而就势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林晚轻笑着,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也就半推半就地依偎过去。两人旁若无人地站在健身会所门口的路灯下,沈拓低下头,嘴唇几乎贴到了林晚的额角,不知又说了句什么,引得林晚咯咯地笑出声,抬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那笑声,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姿态亲昵得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完全无视了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沈拓的手臂一直牢牢地圈在林晚的腰上,手指甚至在她腰侧暧昧地摩挲着。
我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僵立在阴影里。眼前这一幕,比那五个冰冷的备注更具毁灭性。它活生生地撕开了所有伪装的帷幕,将血淋淋的背叛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酸水直冲喉咙口。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压制住冲出去撕碎那对狗男女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脏被反复凌迟的万分之一。
我像个真正的幽灵,远远地吊在他们身后,看着沈拓把林晚送到她家公寓楼下。昏黄的路灯光线下,那个肌肉贲张的男人再次低下头,这一次,目标明确地攫取了林晚的唇。一个漫长而投入的吻,充满了占有欲和情欲的气息。林晚的手甚至环上了他的脖子,微微踮起脚尖迎合着。
直到沈拓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林晚才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嘴唇,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领,带着一脸餍足的红晕,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单元门。
阴影中的我,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深紫色的月牙形血痕。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死亡的麻木。第一个老公,验证完毕。这还只是开始。
data-fanqie-type=pay_tag>
第三天,目标指向了老公(王)——那个油腻的啤酒肚前上司王志强。我对这个目标有种本能的厌恶,但正是这种厌恶,驱使着我必须看清真相。
我选择了林晚家公寓楼对面那栋楼的楼道作为观察点。那里有一扇布满灰尘的窗户,正对着她家的单元门和楼下的小片空地。我带着一个廉价的高倍望远镜,像个卑劣的偷窥狂,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忍受着楼道里陈年的霉味和灰尘。
时间接近晚上八点。一辆黑色的、略显笨重的奥迪A6L缓缓驶来,停在了公寓楼前的临时停车位上。车牌号我记得,正是王志强那辆。驾驶座车门打开,那个熟悉的身影钻了出来——稀疏的头顶在路灯下反着光,挺着标志性的啤酒肚,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很快,林晚的身影出现在单元门口。她今晚的穿着让我瞳孔微微一缩:一条紧身的黑色包臀短裙,勾勒出诱人的曲线,外面随意地披着一件薄薄的米白色针织开衫,脸上化着比平时更浓一些的妆容,红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王志强看到她,脸上立刻堆起油腻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两人在单元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王志强似乎想伸手去拉林晚,被她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了。接着,王志强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讨好的神色,他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向林晚。
林晚没有立刻接。她抱着手臂,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王志强又急切地说了几句什么,甚至微微躬着腰,姿态放得极低。林晚这才伸出手,两根纤长的手指夹过那个信封,掂量了一下厚度,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塞进了自己的手提包里。
王志强见状,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又想凑近。林晚却后退了一步,脸上笑容依旧,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清晰的疏离和警告。她抬起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手表,又指了指王志强的车,意思很明显:钱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王志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得有些悻悻然,但终究没敢再纠缠,嘟囔了几句,转身钻回了车里。奥迪A6L很快发动,带着一股不甘心的尾气驶离了。
林晚站在单元门口,目送车子离开,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她甚至对着车子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啐了一口,然后才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低头翻看着里面厚厚的一沓钞票,脸上重新露出满意的神色,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转身走进了单元门。
望远镜的冰冷金属紧贴着我的眼眶。眼前这一幕,像一盆混杂着油污和冰块的脏水,兜头浇下。交易。赤裸裸的,用身体或者某种暧昧承诺进行的交易。那个她口中恶心至极的前上司,此刻成了她的金主胃里翻搅着恶心,混杂着一种更为深沉的悲凉。原来,连厌恶都可能是她精心设计的面具。
第四天,线索指向了老公(秦)——那个儒雅的秦教授。林晚之前提过,秦教授最近身体不适,住进了市中心的仁和医院VIP病房。这似乎是个极佳的探视时机。
我早早来到仁和医院,在住院部大楼对面的小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伪装成一个等待探病的普通家属。这里视野开阔,能清晰地看到VIP病房区那扇相对独立的、需要刷卡进入的玻璃门。
上午十点左右,林晚的身影出现了。她今天穿得很素雅,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米色的风衣,手里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百合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关切和忧虑的神情,完全一副探视师长病情的乖巧学生模样。她熟稔地刷卡,走进了VIP病区。
时间一点点流逝。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医院里人来人往,心里一片麻木的冰冷。秦明远,那个风度翩翩、德高望重的长者,那个她口中像父亲一样关怀她的人……他在这场肮脏的游戏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将近两个小时过去了。那扇玻璃门终于再次打开。
林晚走了出来。
但她不是一个人。一位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外面披着深色开衫的男人,正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紧紧地握着林晚的手。
正是秦明远教授。他看起来确实有些病容,脸色略显苍白,身形也消瘦了一些,但那份儒雅温和的气质依旧。此刻,他正侧着头,专注地看着林晚,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迷恋的温柔笑意,眼神缱绻而沉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
林晚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任由他牵着手。她另一只手轻轻扶着他的手臂,动作体贴而温柔。两人走得很慢,秦教授似乎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林晚便耐心地配合着他的步伐。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异常和谐、甚至带着几分圣洁光辉的画面——如果忽略掉他们之间那巨大的年龄差,以及那紧紧交握、传递着超越师生情谊的手。
他们就这样,像一对情深意重的忘年恋人,在住院楼前的小径上慢慢地散步。秦教授不时低声说着什么,林晚便抬起头,回以一个甜美而鼓励的笑容。他甚至抬起两人交握的手,低下头,在林晚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充满怜惜的吻。
林晚没有躲闪,脸上的红晕更深了,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坐在长椅的阴影里,像一尊被遗忘的、布满青苔的石像。阳光刺眼,却无法驱散我骨髓深处的寒意。这画面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幕都更具冲击力。那个她敬重的、如同父亲般的师长,此刻正用看情人的眼神凝视着她,而她,回报以少女般的羞涩和温柔。巨大的荒诞感和强烈的道德反胃感让我几乎窒息。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背叛,这简直是对人伦、对信任、对一切美好情感的彻底亵渎。
看着秦教授依依不舍地被林晚送回病房门口,看着她转身离开时脸上那瞬间褪去的温柔,只剩下完成任务般的平静,我缓缓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有些麻木,但内心的冰冷和毁灭的欲望却如同燃烧的冰,愈发明亮而灼人。
还剩两个。那个穿羊绒大衣的周锐,和那个画室里的忧郁画家陈墨。
但此刻,我的目标已经不再是简单地看见。我需要更直接、更无可辩驳的证据,能彻底击碎她所有谎言堡垒的武器。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在她的空间里,安装眼睛。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理智在尖叫着这是犯罪!是深渊!,但被反复碾碎、被彻底羞辱的怒火,已经将理智焚烧殆尽。我需要看见!需要掌控!需要将她精心构筑的谎言王国彻底炸成齑粉!
我找到了本市最混乱的电子产品市场。在一个光线昏暗、堆满各种二手电子垃圾的狭窄柜台前,我压低帽檐,用沙哑的声音向那个眼神精明的老板描述了我的需求。老板叼着烟,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几圈,最终没多问,只是报了一个价,然后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极其小巧、伪装成普通电源适配器的针孔摄像头。
充满电了,自带WiFi热点,手机装个APP就能看,清晰得很。老板吐出一个烟圈,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令人作呕的笑容,兄弟,悠着点玩。
我接过那个冰冷的金属小方块,指尖传来一阵滑腻的触感,胃里一阵翻腾。付了钱,我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迅速离开了那个充斥着劣质烟草和电子元件气味的角落。
回到公寓,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一切。我反复用冷水冲洗着双手,用力搓洗着每一根手指,仿佛要洗掉那上面沾染的肮脏交易的气息。抬起头,镜子里的人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灰败,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冰冷的恨意。
我知道自己正在滑向深渊。但此刻,深渊之下那毁灭的快感,比什么都更有吸引力。
目标地点:陈墨的画室。那个位于城市边缘艺术园区、偏僻角落里的独立工作室。林晚曾带我去过一次,抱怨过那里通风不好,有股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怪味,但那个忧郁的画家似乎很吸引她偶尔去感受艺术的纯粹。
机会很快来了。两天后,林晚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晚上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研讨会,会回来很晚。她的语气自然流畅,听不出丝毫破绽。只有我知道,她那个加密的日程表里,今晚标注的是去陈墨画室寻找灵感。
傍晚时分,我驱车来到艺术园区。这里晚上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工作室还亮着灯。陈墨的画室在一个爬满藤蔓的老旧红砖小楼的二楼,位置偏僻,楼下堆满了废弃的雕塑和画框。
我绕到画室背面的小巷。那里有一个狭窄的、锈迹斑斑的消防楼梯,直通画室后门旁边的一个小露台。露台上堆着几个空画框和几盆早已枯死的植物。我戴上手套,动作敏捷而无声地攀上消防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肾上腺素飙升,压过了所有恐惧和犹豫。
露台上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颜料气味。画室的后门紧闭着,旁边有一扇小小的、布满污垢的换气窗。窗户没锁,只是虚掩着。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音乐声——是那种低沉舒缓的大提琴曲。
目光快速扫视室内。画室很大,很乱,到处是画架、颜料桶、散落的画笔和未完成的画作。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粉尘。我的目光最终锁定在靠墙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堆满杂物的旧木柜子,柜子旁边恰好有一个不起眼的电源插座。
就是那里。
我拿出那个伪装成电源适配器的摄像头。它只有普通手机充电器大小,黑色的塑料外壳毫不起眼。我深吸一口气,将插头对准插座,稳稳地插了进去。轻微的咔哒一声,指示灯亮起微弱的红光,很快又熄灭,彻底融入环境的阴影里,毫不起眼。
做完这一切,我迅速收回手,关好换气窗,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下消防梯,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处。回到车上,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感觉。工具已经布下,陷阱已经设好,只等猎物登场。
我发动车子,没有回家,而是开到了附近一个僻静的公园停车场。熄了火,车里一片死寂。我拿出手机,手指有些僵硬地打开那个老板给的监控APP。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画室内部的画面。视角正是对着那个旧木柜子的方向,能清晰地看到画室中央区域和旁边一张铺着深色绒布的长沙发。画面清晰得可怕,连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颗粒都隐约可见。大提琴的音乐声透过手机扬声器传来,低沉而压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沉重的铅块,压在我的神经上。
终于,画室的门被推开了。
林晚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长裙,外面套着一件宽松的粗棒针毛衣,头发松散地披着,脸上带着一种放松而慵懒的神情。她身后跟着陈墨。
陈墨还是那副样子,半长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肩上,穿着一件沾满各色颜料的旧工装背心,眼神依旧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忧郁。他看到林晚,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接过了林晚脱下的外套,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两人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林晚随意地走到画室中央,拿起一支画笔,在一幅未完成的、色调阴郁的风景画上随意地点缀了几笔。陈墨则走到音响旁,换了一张唱片,更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他倒了两杯红酒,递给林晚一杯。
林晚接过酒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陈墨身上,带着一种……欣赏或者说,一种对独特艺术气质的迷恋她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指,轻轻拂开他垂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陈墨没有动,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双忧郁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痛苦又无比炙热的情感。
接着,他放下了酒杯。双手捧起林晚的脸,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这个吻,不同于沈拓的侵略性,也不同于秦教授的温柔怜惜,它充满了艺术家式的激情和绝望感,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吸吮出来。
林晚没有抗拒,她闭上眼睛,双手环上陈墨的脖子,热烈地回应着。酒杯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暗红色的酒液如同鲜血般洇开一片。两人浑然不觉,忘情地拥吻着,慢慢倒向旁边那张深色的长沙发……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一片死寂的惨白。画面上那纠缠的身影,那压抑的喘息声透过APP微弱地传来,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早已麻木的神经。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爱与美好的灰烬,也被这活色生香的画面彻底吹散。
第六个。我是第六个。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数字烙印在我的灵魂上。
我关掉了APP。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的寂静。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冷漠的光。我没有发动车子,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所有老公都已现形,所有背叛都已亲眼见证。剩下的,只有那个坐在咖啡馆里、穿着羊绒大衣的周锐(老公(周)),以及……最终的摊牌。
但此刻,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了我。愤怒似乎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灰烬。报复质问撕破脸似乎都失去了意义。我需要的,是一个终结。一个能让我彻底了断、带着她的罪证一起沉入深渊的终结。
我启动了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汇入夜晚的车流。目的地不是家,而是那个我和林晚共同生活了两年、此刻却如同地狱的公寓。是该结束了。用一种她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
回到公寓,里面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的微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她惯用的香水味,此刻闻起来却令人窒息。我没有开灯,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无声地穿过客厅,走向她的书房。
书房不大,靠墙放着一个顶天立地的书柜,旁边是一张宽大的原木书桌。书桌上放着她那台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
目标明确。
我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手指触碰冰凉的电脑外壳,然后掀开屏幕。电脑启动,需要密码。
这难不倒我。在一起两年,我了解她所有的习惯。她的密码总是她的生日加上某个对她有特殊意义的单词。我尝试了她的生日加上Art(艺术),失败。加上Thesis(论文),失败。加上Freedom(自由),失败……我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脑海里闪过那些老公的脸,最终,一个名字跳了出来——秦明远(QinMingyuan)
我输入了她的生日,加上QinMingyuan。
屏幕闪烁了一下,进入了桌面。
桌面壁纸是她喜欢的莫奈的睡莲,一片朦胧而虚假的美好。我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快速扫过桌面图标:论文文件夹、参考文献、数据分析、实验记录……
实验记录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模糊的、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开了那个名为实验记录的文件夹。
里面是大量的文档、表格、甚至还有音频片段(显然是偷录的)、聊天记录截图……文件名都带着编号和日期。我随手点开一个名为S-Rec-20231015的音频文件,用最小的音量播放。
耳机里立刻传来林晚清晰而冷静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分析腔调:……对象沈拓(编号3),典型的高睾酮水平驱动型人格。对直接的肢体接触和力量展示反馈强烈。初步接触通过健身指导建立权威感,后续通过身体语言的暗示(触碰手臂、腰部)迅速升温其征服欲。其情感投入模式单一,易于操控,但需注意维持其优越感,避免过度索取物质资源引发警觉……实验变量:故意在约定时间迟到15分钟,观察其等待期间的焦虑指数(通过心率监测手环数据)及后续补偿性行为强度……
我猛地按下了暂停键。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这根本不是日记!这是……实验记录!记录她如何操控那些男人!
我强忍着巨大的惊骇和恶心,退回到上层文件夹。目光落在另一个文件夹上,名称极其刺眼:对照组数据。我点开它。
里面是五个子文件夹,名字正是那五个老公的姓氏缩写:Zhou、Chen、Shen、Wang、Qin。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鼠标在桌面上悬停,最终,像是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力量驱使,我点开了那个名为Zhou(周锐)的文件夹。
里面同样充斥着各种文档、照片、分析图表。其中一份文档的标题,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高社会价值男性(对照组Z)在情感投资中的风险评估模型构建——基于行为经济学与进化心理学的交叉分析》。
周锐,那个金融新贵,在她眼里,只是一个用于构建风险评估模型的实验样本!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物化的屈辱感让我几乎窒息。我颤抖着手,点开了那个名为Chen(陈墨)的文件夹。里面有一份情绪波动记录图表,清晰地标注着林晚在不同时间点对陈墨施加的艺术性刺激(如故意称赞其竞争对手的作品、或在他创作陷入瓶颈时给予暧昧鼓励)后,陈墨创作效率和情绪波动的量化曲线!还有一份文档详细分析了艺术家人格(编号2)在情欲与创作痛苦之间的转化阈值及可利用性!
她像一个冷酷的外科医生,精准地解剖着每一个靠近她的男人!用他们的情感、欲望、痛苦,作为她实验台上的数据!
那么我呢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尖叫:你在哪里江屿!你在这份实验记录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的目光像濒死的野兽,疯狂地在文件夹列表中搜寻。没有以Jiang命名的文件夹。没有以屿命名的文件夹。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抹杀存在感的愤怒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我像疯了一样,在书柜上、在抽屉里翻找。那些她视若珍宝的、贴着奇怪标签的笔记本……一本,两本……都没有我的名字!
就在绝望几乎要将我吞噬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最底层那个上锁的小抽屉上。一个很小的、老式的黄铜锁。这个抽屉,林晚从不让我碰,说是放着一些她母亲留下的遗物。
遗物
一股冰冷的直觉攫住了我。我冲进厨房,找到一把最沉重的剁骨刀。回到书房,没有丝毫犹豫,我举起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劈向那个小小的黄铜锁!
哐当!
锁扣应声断裂,碎屑飞溅。
我粗暴地拉开抽屉。里面没有遗物。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深蓝色的U盘。
我抓起U盘,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插进电脑的USB接口。电脑识别,弹出一个磁盘图标。点开。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像一颗呼啸而来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最后一道防线——
综合对照组(编号6):江屿。
编号……6。
综合……对照组。
原来,我连一个单独的文件夹都不配拥有。我只是一个综合的、用来和其他样本进行对比的……对照组!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双击点开了那个名为综合对照组(编号6):江屿的文件夹。
里面文件不多。一份详细的个人背景资料分析(从我的家庭、教育、工作经历到性格弱点、情感需求模式,详尽得令人毛骨悚然)。一份名为长期稳定关系提供者的可控性研究的实验计划书。一份记录着我日常言行(甚至包括我抱怨工作、表达爱意)的文档,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林晚的分析批注,诸如此言论反映其安全需求指数上升,可适度降低情感供给以测试阈值、传统婚恋观根深蒂固,为‘对照组’提供稳定基础环境的关键变量……
最后,是一份尚未完成的论文草稿。
鼠标指针悬停在那个文档图标上,如同悬停在断头台的铡刀之上。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睁开,用尽全身力气点击下去。
文档打开。
首页。硕大的标题,像一柄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学术的冷酷和精准,狠狠刺入我的心脏——
《亲密关系中的工具化倾向研究:以六位男性样本的情感操控实验为例》
作者:林晚
指导教授:秦明远
而在那冰冷的标题下方,在致谢栏目的最开端,赫然列着一个刺眼的名字:
特别感谢我的未婚夫江屿先生,作为本研究的‘综合对照组’(编号6),在长达两年的实验周期内,提供了极其稳定、可靠且极具参考价值的情感支持数据样本。他的无条件信任与投入,是本项研究得以顺利进行的关键基石。
嗡——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声音、光线、感觉,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世界变成了一片绝对的、死寂的虚无。只有屏幕上那几行冰冷的文字,像烧红的烙铁,一遍又一遍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未婚夫……综合对照组……编号6……稳定可靠的情感支持数据样本……无条件信任……关键基石……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早已不存在的血肉。
原来如此。
原来,所有的温情脉脉,所有的海誓山盟,所有的包容理解,所有的为未来构筑的蓝图……都只是实验的一部分。我只是她庞大实验计划里,一个用来证明工具化可行性的、最成功的那个稳定样本!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失去了意义。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诡异地闪烁着,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斑,如同地狱入口的磷火。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把手轻轻转动了一下。
门被推开了。
林晚站在门口。她似乎刚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外面的凉意,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纸袋,袋子上印着城南那家我提过想吃的甜品店的Logo。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习惯性温存的笑意,目光随意地扫进来。
江屿你怎么不开灯坐在这……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视线落在了被我劈开的抽屉锁上,落在了书桌上亮着的电脑屏幕上——那篇论文的标题页,正清晰地、残酷地暴露在光线之下。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精美的瓷器被瞬间敲碎。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变得一片惨白,比医院病房的墙壁还要白。她手中的纸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精致的糕点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她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骤然收缩,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江……江屿……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你……你听我解释……他们……他们其实只是……
她踉跄着向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是想挡住那刺眼的屏幕。
就在这时,我动了。
我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动作很慢,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或激动,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脸上甚至……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扯开了一个笑容。一个空洞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如同面具般挂在脸上的笑容。
这个笑容,比任何咆哮和痛哭都更让林晚恐惧。她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硬,连颤抖都停止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冰冷。
我没有看她。我的目光,越过她惨白的脸,落在了书桌一角。
那里,安静地躺着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而熟悉的丝绒表面。轻轻拿起,打开。
铂金的指环,在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讽刺的光芒。那枚精心挑选的钻石,此刻看来,像一颗凝固的、嘲笑我所有愚蠢的泪滴。
我的手指捏起那枚戒指。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然后,我转过身,不再看林晚一眼,拿着那枚戒指,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平静地走出了书房,穿过死寂的客厅,走向公寓的大门。
林晚像是终于从巨大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挣扎:江屿!别走!求你!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可以解释!我是爱你的!真的!那些都是……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个研究……它……它……
只是你人性实验的对照组
我的脚步在玄关处停下。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慢慢地抬起手,将那枚在幽暗中兀自发着冷光的戒指,举到了眼前。指尖捏着那小小的、坚硬的圆环,冰冷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一路爬升,直抵早已麻木的心脏。
公寓里死寂无声,只有林晚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在身后响起,像濒死小兽的呜咽。
我最后看了一眼指环内侧,那曾经让我心头发烫的刻字——江屿
&
林晚
·
唯一。此刻再看,每一个字母都扭曲变形,如同最恶毒的嘲讽。
下一秒,我猛地拉开了沉重的公寓大门。深秋夜晚的冷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喧嚣,像冰冷的潮水般汹涌灌入,瞬间吹散了屋内残留的、令人窒息的香水味。
我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再看那个站在阴影里、如同被抽去灵魂的苍白身影。一步跨出,我走进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电梯的金属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门内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数字冰冷地跳跃着,从高楼一路向下。我站在狭小的空间里,像一个被抽空了填充物的玩偶,只有手里那枚戒指,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真实的痛感。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车子汇入夜晚依旧川流不息的车河。窗外的霓虹灯牌流光溢彩,勾勒出这座庞大都市迷离而冷漠的轮廓。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车窗,在我脸上投下明明暗暗、快速移动的斑驳光影。我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前方无尽的道路,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车子最终停在护城河边。古老的城墙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道巨大的、伤痕累累的阴影。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倒映着对岸零星昏暗的灯火,破碎而动荡。风更大了,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深秋的凛冽,刀子般刮过脸颊。
我推开车门,走到河堤边。冰冷的石栏触手生凉。脚下,黑色的河水深不见底,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涌动。
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铂金指环,静静地躺在掌心,钻石在稀薄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冰冷的光。它曾经象征过什么永恒唯一爱现在想来,全是虚妄。它只是一个标签,一个编号为6的实验样本的身份标识。
林晚那张瞬间惨白、写满惊恐的脸,那破碎不成调的辩解,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你人性实验棋盘上,一枚枚精心挑选、随意摆弄的棋子只是你用来书写那篇冰冷论文的数据来源而我这枚最稳定的棋子,最终也逃不过被榨干价值、弃如敝履的下场
一个极其古怪、毫无温度的笑容,再次不受控制地爬上我的嘴角。不是开心,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剥离感。仿佛灵魂正悬浮在半空,冷眼旁观着这具名为江屿的躯壳,和它手里这枚可笑的金属圈。
指尖微微用力,捏起那枚戒指。冰冷的金属贴着指腹。
然后,手臂扬起,一个极其简单、没有任何多余力道的动作。
一点微弱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决绝的抛物线。
噗通。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和远处车流淹没的入水声。
那点微光,连同它所承载过的所有虚妄承诺和巨大耻辱,瞬间被墨黑的河水吞没。水面甚至没有泛起一丝像样的涟漪,就恢复了它亘古不变的、缓慢而沉重的流动。
结束了。
心口那个被反复掏挖的巨大空洞,并没有因为戒指的消失而愈合,反而被这河上冰冷的夜风灌得更加透彻,更加空荡。但奇怪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也随之降临。像风暴过后的废墟,只剩下彻底的荒芜和寂静。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双脚几乎失去知觉。直到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着枯叶抽打在身上,我才缓缓转过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疯狂。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我没有理会。拉开车门,坐进去。引擎启动,车灯刺破前方的黑暗。
车子驶离河岸,将那片吞噬了唯一的黑沉河水,连同身后那座埋葬了所有过往的城市灯火,一同抛入后视镜里不断缩小的、模糊的光影之中。
屏幕的光在黑暗的车厢内明明灭灭,映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