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最明亮的记忆 > 第一章

霓虹灯如同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摩天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流淌、溃烂。林晚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硬、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外套,像一片被城市飓风卷起的枯叶,飘向城市幽暗的褶皱深处。她的目的地,是那间藏匿在老疤诊所招牌下的地下室——一个吞噬珍贵之物、吐出救命钞票的深渊入口。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滞重。诊所入口是条狭窄向下的阶梯,陡峭得仿佛通往地狱。每下一级,廉价消毒水那刺鼻的、如同腐烂漂白剂混合着氯胺酮的味道就浓重一分,顽固地钻进鼻腔,辛辣地灼烧着喉咙深处。这气味里还顽固地纠缠着一股陈年尘埃的霉味,像一件在阴暗角落捂了太久的旧棉衣。脚下是湿滑黏腻的触感,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冰冷生物分泌的粘液上,发出轻微却令人作呕的吧唧声。墙壁斑驳,渗出深色的水渍,像凝固的泪痕。头顶昏黄的灯泡苟延残喘,光线微弱得只能勉强勾勒出脚下几寸之地,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这边。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穿皱巴巴、领口泛黄白大褂的男人,像一截枯朽的木桩戳在台阶尽头。他脸上横亘着一条蜈蚣似的、暗红色的旧疤,从眉骨一直撕裂到嘴角,让他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一种阴郁的审视中。他就是老疤。
林晚跟在他身后,走进那间被称为诊所的地下室。惨白的灯光从头顶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角落里几台布满灰尘、嗡嗡作响的旧式神经提取仪照得如同停尸房的器械。空气凝滞,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和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沉。一张覆盖着破洞人造革的金属躺椅摆在中央,皮革表面渗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旁边散落着几根缠绕着可疑污渍的电线。
东西。老疤的声音毫无起伏,浑浊的眼珠转向林晚,像两颗蒙尘的玻璃弹子。他叼着一截快要燃尽的烟,烟灰颤巍巍地挂在烟蒂上。
林晚的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冷坚硬的小方块——家用便携式记忆芯片读取器。她把它掏出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仿佛捧着自己残存的生命。屏幕上,画面碎片正在快速而无声地闪回,带着老式录像带特有的噪点和偶尔的跳动:
一片春日阳光下铺开的红白格子野餐垫,边缘磨损起毛;女儿小雨更小的时候,顶着一头细软的胎毛,穿着鹅黄色的小背带裤,咯咯笑着,摇摇晃晃地张开小胳膊扑向镜头的方向,背景是模糊的绿树和蓝天;画面猛地切换,是冬日里自家狭小厨房的窗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一只骨节分明、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饺子,腾起的白色水雾几乎要冲破屏幕,那熟悉的、混合着肉香、葱姜和面皮焦香的气味,隔着冰冷的电子屏,竟顽固地钻进了林晚此刻饥肠辘辘的鼻腔和记忆深处。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碗饺子边缘微微透亮的薄皮,里面裹着饱满多汁的馅料。
她的视线死死地、贪婪地黏在那碗虚幻的饺子上,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胃部传来一阵清晰的、痉挛般的绞痛。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指甲深深掐进另一只手的掌心,留下几个发白的、深陷的月牙痕。声音干涩得如同粗粝的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嗯,最亮的那段。编号…编号是‘夏午’。
那是她给这段记忆起的名字,一个承载着所有暖意的名字。
老疤没说话,掐灭了烟头,烟灰无声地飘落在地面同样污秽的尘土里。他走到一台仪器前,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操控面板上敲击了几下。机器内部发出一阵低沉的启动嗡鸣,像是沉睡的野兽被唤醒。一根细长、顶端闪烁着不稳定幽蓝冷光的探针,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从仪器侧面的孔洞里延伸出来,悬停在半空,针尖的蓝光映照着老疤脸上那道扭曲的疤痕。
躺下。他的指令简短冰冷,不容置疑,规矩再讲一遍。探针接入颞叶海马区,物理剥离指定记忆簇。过程不可逆,记忆一旦提取,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蒸发了,没了,渣滓都捞不回来。你,确定浑浊的眼珠再次盯住林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透生死的麻木。
林晚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她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缓慢地躺倒在那张冰冷的金属躺椅上。人造革表面透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像无数根冰针刺入脊背。她闭上眼,黑暗中,女儿小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被厚厚的氧气面罩覆盖着,那双曾经像黑葡萄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紧闭着,毫无生气。这张脸瞬间被另一张纸片覆盖——医院那张薄薄却重逾千钧的催款通知单,上面那串触目惊心的、代表天文数字的零,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那数字后面跟着的脊髓性肌萎缩症(SMA)特效药注射费,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卖肾她连体检费都凑不出。这是唯一的路,一条通往女儿活下去的路,即使路的尽头是她自己灵魂的荒漠。
开始。老疤的声音如同丧钟。
冰凉的金属探针带着死亡的触感,精准地贴上她右侧太阳穴薄薄的皮肤。林晚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
下一秒,剧痛降临!
那不是普通的疼痛,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尖啸!一股无法形容的、尖锐到极致的能量,仿佛带着千万伏的高压,猛地刺入她的大脑深处,狠狠扎进那片储存着夏午的记忆区域!她的身体在冰冷的躺椅上猛烈地弹跳了一下,又被束缚带死死勒住。牙关死死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意识的深渊里,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核爆。无数色彩斑斓的记忆碎片——那碗饺子氤氲的白色热气,阳光下女儿咯咯笑声中飞扬的细小绒毛,野餐垫粗糙的格子布摩擦手肘的触感,甚至那日午后老槐树浓荫下微风的温度——它们不再是连贯的画面,而是被一股庞大、冰冷、毫不留情的机械力量,用无形的、锋利的钩爪,粗暴地从她意识最深处、从那些盘根错节的神经突触上,硬生生地撕扯、剥离下来!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灵魂被剜去一块的剧痛,伴随着神经纤维断裂的无声哀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温暖的、带着生命律动的碎片,旋转着,尖叫着,被那幽蓝的探针贪婪地吸走,卷入冰冷的仪器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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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汗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心口的位置,随着最后一片夏午记忆碎片的剥离,发出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坍塌轰鸣。一个曾经被温暖、被爱意、被琐碎幸福填满的角落,永远地塌陷下去,只留下一个巨大、冰冷、呼呼灌着穿堂风的空洞。那空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失重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探针幽蓝的光芒熄灭了,机器的嗡鸣声也低了下去。
好了。老疤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束缚带被解开。林晚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自己坐起来。眼前的世界仿佛瞬间被蒙上了一层灰翳,色彩黯淡,声音遥远。她扶着冰冷的躺椅扶手,指尖传来的金属寒意似乎能冻伤她的骨髓。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干涸。
老疤递过来一个薄薄的、劣质的牛皮纸信封。林晚伸出冰凉、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的手指,接过。那信封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里面那几张薄薄纸币的重量。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牛皮纸边缘硌着皮肤。那点可怜的厚度,此刻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也像女儿生命仅存的一丝微弱的火种。她攥得那么紧,指关节都泛出青白色,仿佛一松手,女儿的希望就会从指缝里溜走。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那台刚刚吞噬了她生命中最明亮部分的冰冷机器,那幽蓝的探针口像一个嘲讽的伤口。她低着头,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那条通往地面的陡峭阶梯。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踩在无形的荆棘上。身后,是冰冷的仪器、弥漫的消毒水味和那个如同阴影化身的老疤。前方,是医院消毒水更浓重的味道,是女儿苍白的小脸,是那串冰冷的数字。她向上爬着,每一步都耗尽全力,通往人间喧嚣的阶梯,此刻漫长得如同穿越炼狱。
五年光阴,足以将一座城市彻底碾碎重塑,也足以将一个被医生宣判了期限、蜷缩在病床上靠呼吸机维持微弱气息的孱弱女童,在近乎天文数字的医疗资源堆砌和母亲以生命为燃料的孤绝守护下,一点点拉回生的彼岸,最终挺直了曾被命运压弯的脊梁。
此刻,在城市之巅,云顶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人造的霓虹灯河无声奔涌,将脚下芸芸众生的挣扎与悲欢映照得如同遥远星尘。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细碎冰冷的光点,落在光洁如镜的黑曜石桌面上。林小雨端起面前那只精致的骨瓷茶杯,杯壁薄得近乎透明,温热的锡兰红茶氤氲出袅袅香气。她的动作优雅而沉静,带着一种经过时间淬炼后的疏离感。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力牵引,缓缓落在对面那个男人小心翼翼推过来的黑色丝绒盒子上。
盒子不大,却仿佛凝聚了千钧之重。盒盖被对方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打开,丝绒内衬上,一枚小巧的、泛着冰冷哑光的银色芯片静静躺着。它如此微小,却流转着一种与这奢华餐厅格格不入的、内敛而昂贵的光泽,像一颗来自遥远过去的、凝固的泪滴。
林小姐,幸不辱命。对面的男人约莫五十岁,穿着剪裁完美、面料昂贵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叫陈伯均,是城中颇有门路的信息掮客,专门替有钱人寻找那些散落在灰色地带、或被时间尘封的特殊物品。此刻,他脸上带着一种完成棘手委托后的如释重负,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您母亲当年……是在‘老疤’的地下诊所做的剥离。那段记忆芯片,编号‘夏午’,几经转手,最后落到一个专收‘情感遗物’的私人收藏家手里,溢价……相当惊人。他斟酌着用词,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暗示那价格足以让普通人瞠目结舌。
钱不是问题。林小雨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然而,她的目光却像被强力胶粘住一般,死死地锁在那枚小小的银色芯片上。五年了,多少个深夜,她躺在无菌病房里,听着监测仪规律的滴答声,脑海中疯狂猜测着母亲当年究竟卖掉了什么。是她曾获得过的某个重要奖项是她年轻时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还是某个她林小雨完全无法想象、关乎母亲整个人生转折的秘密那些猜测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带来隐秘的刺痛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是她,耗尽了母亲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此刻,答案就在眼前,冰冷而沉默地躺在丝绒之上。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轻颤,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外壳。就在接触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电流感,或者说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窜过她的指尖,直抵心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
就是这个冰冷的小东西吗那个被母亲林晚,在那个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气味的地下室里,毫不犹豫地舍弃,只为换取她活下去渺茫机会的最明亮碎片
陈伯均将盒子轻轻推到她面前,微微颔首:物归原主。后续款项,按老规矩。他识趣地没有再多言,起身告辞。昂贵的皮鞋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
林小雨独自坐在原地,很久。餐厅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在外。她伸出手,用指尖无比珍重地捻起那枚冰冷的芯片,感受着它微小却沉甸甸的存在。然后,她将它轻轻放回丝绒盒子,合上盖子。那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烙印在了她的指尖,一路蔓延至心底最深处。
回到位于城市最昂贵地段的顶层复式公寓,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将窗外璀璨迷离、永不疲倦的都市光海尽收眼底,如同悬挂着一幅流动的、价值连城的抽象画。房间里是极致的简约与奢华,意大利定制的白色真皮沙发,线条冷硬的北欧家具,巨大的抽象派油画占据着整面墙,一切都纤尘不染,却也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
林小雨没有开灯。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微水泥地面上,无声地走到客厅中央。窗外变幻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流动色块。她拿出那个黑色丝绒盒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沙发柔软得能将人吞噬,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她打开盒子,再次凝视那枚芯片。在公寓的寂静和窗外流动的光影中,它显得更加神秘,更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指尖的轻颤变得明显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万米深海,然后,用指尖捻起那枚冰凉的芯片,轻轻推入沙发旁矮几上一个嵌入式、设计极其精密的神经链接端口。咔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
神经链接协议启动。用户身份:林小雨。记忆载体ID:夏午。安全等级:最高。链接即将建立,请保持身体放松。柔和却毫无感情的女声电子提示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
林小雨向后深深靠进沙发那过于柔软的怀抱里,昂贵的皮革包裹着她的身体,却无法驱散心底深处那片巨大的、由来已久的空洞。她缓缓地、深深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外面那个流光溢彩却与她无关的世界。意识,开始沉坠。
起初是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如同置身宇宙的真空。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得令人心尖发颤的金色光芒,如同初生的晨曦,从意识的最深处弥漫开来,温柔地包裹住她下沉的灵魂。没有预想中恢弘场面的冲击,没有激动人心的颁奖乐章。
首先涌入的,是声音。
夏日的蝉鸣。不是一只,而是无数只,此起彼伏,慵懒而持久地嘶鸣着,织成一张巨大、温暖、透明的声网,轻柔地笼罩着整个世界。这声音熟悉得让她灵魂战栗,是童年烙印在骨子里的背景音。
紧接着,是气味。一种无比鲜活、层次丰富的气息扑鼻而来:青草被午后炽烈阳光晒透后散发出的清新甜香,混杂着昨夜雨后泥土微微湿润的、带着生命力的微腥气息。而在这自然的气味中,一丝丝若有若无、却甜得发腻、奶香浓郁的独特气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精准地勾住了她所有的感官神经——是草莓冰淇淋!那种最廉价、色素最多、却也最香甜的街头蛋卷冰淇淋的味道!
视野,如同被清水洗过的镜头,骤然清晰、明亮起来。
她看到了……一个孩子。
小小的身体,顶着一头被汗水濡湿、几缕柔软的黑发调皮地贴在饱满光洁的额头上。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领口微微变形的嫩黄色小连衣裙。孩子正坐在一张矮小的、原木色的旧板凳上,板凳腿甚至有些不平。
那是她自己。五岁的林小雨。
小小的手掌里,正紧紧攥着一个蛋卷冰淇淋。粉红色的草莓味冰淇淋球,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已经开始无可挽回地融化。黏稠的、如同粉色奶浆的汁液,顺着蛋卷脆皮那粗糙的锥形边缘,不受控制地滴滴答答往下淌。亮晶晶的粉色汁水落在她胖乎乎、带着可爱肉窝的手背上,又蜿蜒着流到藕节般圆润的小臂上,留下了一道道蜿蜒曲折、亮晶晶的、甜腻的痕迹。
小丫头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这小小的灾难。她正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粉嫩的小舌头伸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笨拙的努力,一下,又一下,认真地舔舐着那不断流淌的甜蜜。阳光透过院子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浓密的枝叶缝隙,顽皮地跳跃下来,在她沾着点点粉红奶渍的小巧鼻尖上跳舞,在她长长的、如同小扇子般的睫毛上投下细密而闪烁的金色碎影。每成功舔到一口,那双乌溜溜、清澈见底的大眼睛里,就瞬间盈满了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如同夏日晴空般的快乐光芒,仿佛她小小的手掌里,正捧着全世界最珍贵、最无价的宝藏。
就在这时,视角——林小雨此刻所占据的、所感受到的视角——极其轻微地、无比温柔地转动了。
这移动是如此自然流畅,带着一种稳定而深情的凝视。她的意识(或者说她所依附的这双眼睛的主人)不再满足于整体地看那个小小的身影。视角缓缓下移,无比专注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小丫头因为用力舔舐而微微鼓起的、沾着细密汗珠的稚嫩脸颊;凝视着她那沾着粉红奶渍、像颗熟透小樱桃的嘴角;凝视着阳光如何在她柔软发丝间流淌、跳跃,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凝视着她胖乎乎小手背上那道亮晶晶的、正在缓慢流淌的粉色糖痕……这目光如此专注,如此温柔,饱含着一种要将眼前这个小人儿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处可爱的细节——她鼻尖的汗珠,她睫毛的颤动,她舔冰淇淋时微微皱起的小眉头——连同这夏日午后空气里浮动的青草香、泥土味、冰淇淋的甜腻,以及那慵懒蝉鸣所构成的整个温暖氛围,一起深深地、永不磨灭地镌刻进灵魂最柔软、最深处的地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震颤,瞬间贯穿了林小雨现实中的身体!她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灵魂深处某个坚固的认知轰然坍塌!
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关于她林小雨如何快乐地吃着冰淇淋的记忆!
她此刻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一切——那个笨拙舔舐冰淇淋的小人儿,那流淌的甜蜜,那跳跃的阳光,那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凝视角度,那包裹着所有细微末节的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与满足……这整段被命名为夏午的记忆的载体,这记忆的眼睛和心灵,根本就是母亲林晚自己!
她正透过母亲林晚的眼睛,看着五岁的自己吃冰淇淋!
母亲那专注得近乎贪婪的目光,那目光中几乎能触摸到的、如同实质般流淌的、足以淹没一切的爱意和宁静的幸福……原来母亲口中那最明亮的记忆,根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时刻,不是她曾幻想过的任何辉煌场景或秘密往事。
它就藏在这个平凡得近乎琐碎、被无数个相似日子淹没的夏日午后!
藏在这个老旧院子里、老槐树的浓荫下!
藏在这支廉价得不断融化、滴得到处都是的粉红色草莓冰淇淋里!
更藏在母亲那双凝视着她的、温柔如静谧湖水般的眼眸深处!
母亲当年卖掉这段记忆时,割舍掉的不是别的,正是她自己生命中最明亮、最温暖、最充盈的视角——那个小小的取景框里,只装着她心爱女儿的身影,再无其他一丝一毫杂质的、纯粹爱的视角!
原来最明亮的记忆……
一个无声的、带着灵魂撕裂般顿悟的认知,在她意识深处如同宇宙初开般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泪水重量,是她看我吃冰淇淋的样子。
一股巨大到无法抵抗的酸涩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狠狠撞上她的鼻梁和眼眶!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紧闭的眼帘,疯狂地顺着林小雨苍白光滑的脸颊滑落。泪珠滚烫,流进微微颤抖的嘴角。
就在那咸涩的味道弥漫开来的瞬间,一种奇异的、久远而熟悉的滋味,却像一道穿透厚重时光尘埃的光束,无比清晰地、带着不可思议的鲜活力量,在她舌尖上弥漫开来——
是甜的。
是那记忆深处,混合着夏日灼热阳光气息、青草芬芳和廉价香精味道的、黏稠的、粉红色的、草莓冰淇淋的甜。
是母亲凝视的目光中,所饱含的无尽温柔的甜。
是她自己五岁时,品尝到的、最纯粹的幸福的甜。
这跨越了绝望、病痛、分离与漫长时光的甜味,与此刻汹涌苦涩的泪水,在她唇齿间交织、碰撞、融合。窗外,是冰冷璀璨、永不停歇的都市星河,光怪陆离,映照着无数追逐与失落的面孔。窗内,巨大的公寓空旷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只有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冰冷的空气里低徊。
她蜷缩在沙发里,像一个终于找回了失落世界钥匙的孩子,却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充满蝉鸣与树荫的午后。芯片冰冷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而心底那个被昂贵药物和冰冷仪器暂时填补的空洞,此刻却被一种更庞大、更汹涌的、名为懂得的爱意彻底淹没。那爱意带着母亲目光的温度,带着融化冰淇淋的甜香,带着无法挽回的酸楚,沉重地、温暖地、永恒地填满了她。
原来最明亮的,从来不是记忆本身,而是母亲眼中,那个被光芒笼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