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天,毒辣得能晒化石头。双泉镇外的刘家小院里,一片死寂。
堂屋门板上躺着当家人刘进福,脸蒙了白布,露出的手干枯如老树皮。老伴王氏靠在门框上,眼泪早流干了,只剩眼窝里两个深坑。老大刘富、老二刘贵,还有半大小子老三刘诚,都穿着粗麻孝衣跪在灵前。纸钱灰打着旋儿飞起来,又被热风摁在地上。
爹啊!老大刘富猛地捶了下地,扬起一片浮尘,声音干嚎得劈了叉,您老怎就撇下这一大家子走了哇!老二刘贵跟着呜呜咽咽,肩膀耸动,眼睛却瞟着老大。只有老三刘诚,头抵着冰凉的地面,肩膀无声地抽动,洇湿了一小片土。
七天后,坟头新土还没干透,刘富撂下锄头,在饭桌上就敲了碗沿:娘,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天经地义!爹走了,这家……该分分清楚了。声音硬邦邦,砸在刚端上桌的野菜糊糊里。
王氏端着碗的手一哆嗦,热汤泼出来烫红了手背,她像没知觉:老大,你爹尸骨未寒……
娘!老二刘贵截断话头,脸上堆起为难的笑,俺们也是没法子,拖家带口的,自己那点嚼谷都紧巴。老三不一样,光棍一条,力气足,又孝顺。他眼珠子骨碌碌转,瞟向闷头扒饭的老三。
刘诚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去,仿佛分的是别人家。王氏看着小儿子这副老实相,心像被钝刀子割,长长叹口气,脊背佝偻下去,再直不起。
分家那日,老大请了镇东头专写契书的张老秀才。
薄薄一张黄麻纸,刘富刘贵你一言我一语,张秀才笔下龙飞凤舞:天字三亩,水头好,归刘富;地字三亩半,土脚肥,归刘贵;人字三亩,靠乱石岗,地薄多砾,归刘诚。正房三间刘富居,东厢两间刘贵得,西头牲口棚偏屋一间,归刘诚。黄牛健硕归刘富,骡马得力归刘贵,家中猫狗数只,归刘诚。
张秀才念完,抬头看看缩在角落的老三和他身旁白发苍苍的王氏,又看看一脸理所当然的刘富刘贵,摇摇头,把笔一搁:成了,画押吧。
刘富刘贵利索地按了手印。刘诚默默走过去,沾了红泥,在那人字三亩、偏屋一间、猫狗数只后面,重重按下自己的指印。他搀起默默垂泪的王氏,只低声说:娘,咱有地方住。
西头的牲口棚偏屋,原是堆杂物的。刘诚花了三天才清理出来,土墙裂着缝,茅草顶薄得透光。一张旧板床,一口豁了边的破水缸,便是全部家当。几只分过来的猫狗怯生生地缩在墙角,黄狗瘦骨嶙峋,两只花猫也蔫头耷脑。
王氏坐在光板床上,摸摸冰冷的土炕,又看看忙着在墙角给猫狗铺干草的小儿子,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满是补丁的衣襟上。
儿啊,她声音哑得厉害,是娘没用……
刘诚直起身,拍拍手上的草屑,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娘,说啥呢!有屋顶遮头,有您老在,还有它们几个作伴,饿不着!他指了指那几只猫狗。
黄狗像是听懂了,拖着瘦弱的身体蹭过来,用头轻轻拱了拱刘诚的裤腿,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王氏看着儿子在破屋里忙前忙后,那点子光亮,竟让她冰凉的心窝子,渗进一丝微温。
二
转年开春,冻土刚化开。双泉镇外的田野喧腾起来。
刘富套上分得的大黄牛,崭新的犁铧闪着寒光;刘贵赶着分得的健骡,扶着犁耙,吆喝声格外响亮。两家的地在村头,土黑得流油。牲口力气足,犁铧过处,泥土像波浪一样翻滚开来,散发着新鲜湿润的气息。
刘富媳妇抱着孩子在地头看,笑得合不拢嘴;刘贵媳妇提了瓦罐来送水,声音脆亮:当家的,加把劲儿!晌午炖肉!
刘诚的地在乱石岗下边,那是块出了名的瞎瞎地。远远望去,荒草长得比人腰还高,枯黄一片,在风里簌簌响。地里的土坷垃硬得像石头,盘结的野草根子密密匝匝,扯都扯不断,锄头碰上去铛一声,震得虎口发麻。
老三扛着借来的旧木犁,手里攥着几根粗麻绳,看着眼前这片荒地,眉头拧成了疙瘩。几只猫狗跟在他脚边,对着陌生的荒原茫然地嗅着。
他蹲在地头,手指用力抠进干硬的土块,只带出一点碎屑。愁云笼在他年轻的脸上。娘啊,他回偏屋,对着坐在炕沿缝补的王氏,声音闷闷的,这地……没牲口,咋种啊借人家的,大哥二哥那头……他没说下去。
王氏停下针线,昏花的老眼望着窗棂外灰蒙蒙的天,像是透过虚空看着很远的地方。半晌,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慢悠悠地说:俺的好儿,莫急。明儿个,你带上咱那几只猫狗,套好犁,到了地头,就大声吆喝:‘扬扬鞭走三千,扶扶犁跑四畦!’记住喽,心要诚,声要亮!
刘诚听得一愣一愣:娘这……猫狗拉犁他下意识看向蜷在灶膛边取暖的那几只瘦骨伶仃的小东西,最大的黄狗站起来也才到他膝盖。这能拉动犁简直是天方夜谭。
听娘的,错不了。王氏拍拍他的手背,那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力量,保准比老大老二拾掇得还利索!
刘诚心里像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可看着娘笃定的眼神,他咬咬牙,横竖是没别的法子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刘诚扛着那副沉重的旧木犁,深一脚浅一脚走向他那片瞎瞎地。几只猫狗被他用粗麻绳笨拙地套在犁辕上。那细麻绳勒进猫狗瘦弱的皮毛里,显得极不协调。黄狗不安地呜咽着,两只花猫更是缩着脖子,细弱的腿直打颤。旁边地里早起的乡邻瞧见了,都停下活计指指点点。
瞧老三,这是急疯了吧猫狗能犁地
唉,可怜呐,没牲口,又摊上这么块石头地……
刘老大刘老二也忒狠了,亲兄弟呢!
刘诚脸上火辣辣的,只当没听见。他深吸一口气,握紧犁把,想起娘的话,心一横,扯开嗓子大吼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荒地上传出去老远:
扬扬鞭——走三千!扶扶犁——跑四畦!
他根本没扬鞭,那鞭子就挂在腰间,是个摆设。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套在犁辕上的几只猫狗,身上猛地爆出一层朦朦胧胧的、柔和却刺目的金光!那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
紧接着,只听几声低沉的咆哮和尖锐的嘶鸣混杂在一起,眼前那几只瘦小的猫狗,身体如同吹气般急速膨胀!骨骼噼啪作响,筋肉虬结贲张,原本稀疏的毛发瞬间变得油光水滑,根根如针。眨眼间,它们已变得如小牛犊般雄壮!
黄狗昂起头颅,颈毛如狮鬃般炸开,双目炯炯似铜铃;两只花猫身形矫健如豹,利爪深深抠进泥土,尾巴如钢鞭般绷直,喉间发出低沉的、充满力量的呜噜声。一股沛然的力量感扑面而来。
刘诚看得目瞪口呆,握着犁把的手心全是汗。
哞——!那变大的黄狗发出一声震撼原野的吼叫,粗壮的前腿猛地一蹬!套在它们身上的粗麻绳瞬间绷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沉重的木犁像被无形的巨手推动,哧溜一声,锋利的犁铧深深切入了坚硬板结的荒地!
泥土如同被煮沸的黑色浪潮,汹涌翻滚着向两边裂开!那些顽固的土坷垃、盘根错节的草根、硌人的碎石蛋子,在犁铧下如同朽木枯枝,瞬间被碾得粉碎,深深埋入肥沃的底层。
巨大的猫狗四蹄翻飞,拉着犁耙在荒地上狂奔起来,快得只见一道黄褐相间的影子!泥土的芬芳混合着草根断裂的清气,弥漫开来。
哧溜——哧溜——!
一畦!两畦!三畦!四畦!
田垄笔直如墨线弹过,深翻的泥土乌黑湿润,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松软得能插进拳头。
刘诚起初还踉踉跄跄扶着犁把,被那巨大的力量带得几乎飞起来。他死死攥住,双脚在松软的新土里拖出两道深沟。渐渐地,他稳住了身体,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感冲上头顶。
他看着眼前飞速翻卷的沃土,听着猫狗充满力量的喘息和犁铧破土的欢唱,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滚烫的泪水却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甜。不到一袋旱烟的工夫,几亩荒芜的瞎瞎地已然脱胎换骨,平平整整,散发着勃勃生机,再不见一块石头、半根杂草!
夕阳西下,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刘富刘贵两兄弟才吆喝着疲惫不堪的黄牛和骡马,慢腾腾地往家走。两人浑身汗透,泥浆糊满了裤腿,腰酸背疼,嗓子眼干得冒烟。经过刘诚那块地时,刘贵随意瞥了一眼,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大……大哥!他声音都变了调,使劲揉揉眼睛,指着前面,那……那是老三的地!
刘富正低头捶着后腰,闻言抬头,也瞬间石化。眼前哪里还是什么瞎瞎地分明是一块刚拾掇好的上等田!
田垄笔直得如同用尺子量过,泥土翻得又深又匀,黑油油的,湿润得几乎能攥出油来。晚风拂过,送来泥土特有的、令人心安的芬芳。跟他俩地里那些深浅不一、草根犹存的田垄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贪婪。他们连牲口都顾不上了,把缰绳往地头树桩上一拴,撒腿就往西头那间破败的偏屋跑。
老三!老三开门!刘富把门板拍得山响。
门吱呀一声开了。刘诚刚伺候老娘喝了粥,正准备给立了大功的猫狗弄点吃的,黄狗亲热地蹭着他的腿,两只花猫在脚边喵喵叫。他见是大哥二哥,脸上还带着白天劳作的兴奋和淳朴的笑容:大哥,二哥快进来坐……
坐啥坐!刘贵一把推开他,眼珠子在狭小昏暗的屋里乱转,像饿狼搜寻猎物,老三,你老实说!你那地,咋弄的恁快恁好是不是用了啥邪法子
刘诚被推得一个趔趄,看着两位兄长急切而凶狠的脸,心里那点喜悦凉了半截。他本就是个实诚人,又觉得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瞒的,便一五一十地把娘教的法子,猫狗如何变大、如何神奇犁地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刘富刘贵听着,眼睛越瞪越圆,呼吸越来越粗重,脸上交替着贪婪和狂喜。
还有这好事!刘富猛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喷了刘诚一脸,猫狗呢借俺们使使!明儿俺们的地也得赶紧弄弄!说着,目光就死死盯住了墙角那几只刚恢复寻常大小、正安静舔毛的猫狗。
大哥,它们刚累了一天,得歇歇……刘诚话还没说完。
歇个屁!刘贵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过去,粗暴地抓起那只大黄狗的后颈皮就往门外拖。黄狗吃痛,发出凄厉的惨叫。两只花猫惊得炸了毛,嗖地窜上房梁。
拿来吧你!刘富也扑过去,不管不顾地抓住一只花猫的尾巴就往下拽。猫发出尖利刺耳的哀嚎,爪子在空中乱抓。
大哥!二哥!别伤着它们!刘诚急了,想上去拦。
滚开!借你猫狗是看得起你!刘富恶狠狠地用胳膊肘把刘诚撞开。兄弟俩像土匪一样,连拖带拽,不顾猫狗凄惨的叫声和挣扎,硬是把黄狗和两只花猫都抢走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屋角和刘诚惊怒交加的呼喊。
王氏坐在炕上,看着这一切,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死寂,只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三
第二天,天刚透亮。刘富刘贵就迫不及待地把抢来的猫狗套在了他们那副更沉更重的铁犁上。两人特意选了块离村子远些的地,免得人多眼杂。看着套在犁辕上、显得更加渺小可怜的猫狗,兄弟俩搓着手,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快!快喊!刘富推了刘贵一把。
刘贵清清嗓子,憋足了劲,学着昨日刘诚的样子,扯着脖子吼:扬扬鞭——走三千!扶扶犁——跑四畦!声音在清晨的田野上回荡。
猫狗瑟缩着,茫然地看着他们,纹丝不动。
咋回事刘富皱起眉,不耐烦地踹了黄狗一脚,没吃饱使劲喊!
刘贵深吸一口气,脸憋得通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扬扬鞭——走三千!扶扶犁——跑四畦!!!
依旧毫无动静。黄狗被沉重的铁辕压得趴在了地上,呜呜哀鸣。两只花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兄弟俩傻眼了。预想中的金光、变大、神力犁地,一样都没发生。只有几只惊恐无助的小动物在冰冷的铁器下瑟瑟发抖。
妈的!老三这兔崽子耍俺们!刘富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再喊!给老子喊!
扬扬鞭——走三千!扶扶犁——跑四畦!!!刘贵的声音已经带了破音,脖子上青筋暴跳。
走三千!跑四畦!
走三千!跑四畦!
兄弟俩轮番上阵,声嘶力竭,唾沫横飞,喊得嗓子眼冒出血腥气。空旷的田野里,只有他们野兽般的吼叫和猫狗越来越微弱的哀鸣。太阳渐渐升高,晒得人头皮发烫,汗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铁犁纹丝不动,深陷在未翻动的泥土里。
希望彻底破灭,取而代之的是被愚弄的狂怒和无处发泄的暴戾。
没用的畜生!刘富彻底失去了理智,血红的眼睛瞪着那几只无辜的猫狗,仿佛所有的挫败都是它们带来的。他猛地从腰间抽出赶牲口的皮鞭,那鞭子是用熟牛皮编的,又粗又硬,还浸过桐油。
啪!
一声脆响,撕裂了清晨的空气,狠狠抽在黄狗的脊背上!
黄狗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犬吠的惨嚎,身体猛地一抽,背上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大哥!别……刘贵下意识想拦。
滚开!都是这些死东西害的!刘富已经完全疯了,鞭子雨点般落下,抽死你们!抽死你们这些没用的废物!
啪!啪!啪!
黄狗在地上翻滚、抽搐,惨叫声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进气声。两只花猫吓得魂飞魄散,想逃,却被绳索死死套住。刘贵也被这股暴戾点燃,抄起一根地头的粗木棍,没头没脑地朝花猫砸去!
叫你们不拉!叫你们不听话!
木棍砸在肉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夹杂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和猫咪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尖叫。
惨烈的哀鸣终于彻底平息。地头一片狼藉。黄狗瘫在血泊里,身体微微抽搐,口鼻淌血,眼睛半睁着,已然没了气息。两只花猫更是惨不忍睹,一只脑袋被砸扁,另一只脊梁骨断了,软软地歪在一旁,小小的身体下渗开暗红的血。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刘富喘着粗气,扔下沾血的皮鞭,看着地上的死物,啐了一口浓痰:呸!晦气东西!刘贵也丢开染血的木棍,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溅上的血点,心有余悸地喘着。
咋办刘贵问。
扔这儿喂野狗!刘富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黄狗的尸体,妈的,白白耽误老子一天工!走,回去!
兄弟俩骂骂咧咧,像丢垃圾一样,把三具小小的尸体随意踢到地头的乱石堆旁,看也不看一眼,扛起铁犁,拖着疲惫又恼火的身体走了。仿佛只是丢弃了几件碍事的垃圾,而非三条曾鲜活的生命。
天擦黑了,猫狗还没回来。刘诚心里越来越不安,那点微弱的侥幸也熄灭了。他安顿好老娘,急匆匆跑到村头大哥家。
院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刘富粗声大气的说话声和碗筷碰撞声。刘诚推门进去,还没开口,正端着碗喝粥的刘富就斜着眼瞪过来,一脸的不耐烦:你来干啥
大哥,俺的猫狗……咋还没回来刘诚尽量放低声音。
猫狗刘富把碗重重往桌上一顿,汤汁溅了出来,别提那俩废物点心!根本不顶用!白费老子一天力气,屁用没有,还耽误老子下种!晦气!
刘诚的心猛地一沉:那……它们……
死了!旁边的刘贵剔着牙,轻飘飘地插嘴,俺哥俩就轻轻甩了几鞭子,想给它们提提劲儿,嘿,谁知道那么不经打,几下就蹬腿儿了!扔地头了,你要找,自个儿去捡!那语气,仿佛在说踩死了几只蚂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刘诚的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轻轻甩了几鞭子那大黄狗,那两只总爱蹭他裤脚的花猫……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吼出来。
他死死咬着牙,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猛地转身冲出了刘富家的院门,背后传来刘贵不屑的嗤笑和刘富媳妇尖刻的抱怨:……丧门星!为几只畜生还找上门……
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刘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自家的地头。浓重的血腥味在夜风里飘散,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鼻腔,刺进他的心里。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看到了乱石堆旁那三团小小的、模糊的黑影。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土上。大黄狗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曾经温顺的眼睛半睁着,凝固着临死前的痛苦和茫然,口鼻处凝结着暗黑的血块。一只花猫的头颅歪向一个诡异的角度,另一只小小的身体软塌塌的,脊背处一片可怕的凹陷。血迹在乱石和泥土上晕开,像一幅狰狞的画。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上。刘诚伸出颤抖的手,想摸摸大黄狗的头,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冷和僵硬。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无声地呜咽着,肩膀剧烈地耸动,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可怖的伤口,抱起黄狗冰冷的尸体,又找到那两只小小的、同样冰冷的猫儿。他用袖子,用衣襟,一遍遍擦拭着它们皮毛上已经干涸板结的血污和泥土,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回到家,王氏坐在炕上,看着儿子抱着三具小小的尸体进来,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泡得红肿、却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浑浊的老泪无声滑落。
刘诚在自家那破败偏屋的后院墙角,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用一把豁口的旧铁锹,默默地挖着坑。泥土冰冷坚硬,一锹下去,只带起一点点土。他咬着牙,一下,又一下。汗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坑挖好了,不深。
他小心翼翼地把擦干净的黄狗和两只花猫放进去,又仔细地把土填回去,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包。没有墓碑,只有一颗被泪水浸透的心。
他跪在小小的坟包前,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过那冰冷的泥土,仿佛还能感受到它们残留的体温。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消散在寂静寒冷的春夜里。
四
日子在清贫和孤寂中流淌。冬去春来,又是一年。一场细如牛毛的春雨悄然洒落双泉镇,滋润了干渴的土地,也唤醒了许多沉睡的生命。
这天清晨,刘诚像往常一样去后院抱柴火。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小小的土堆时,他猛地顿住了脚步,使劲揉了揉眼睛。
只见那小小的坟包顶上,湿润的泥土里,竟倔强地钻出了一株嫩绿的新芽!那芽只有两片小小的豆瓣,却挺得笔直,在晨光里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嫩得能掐出水来。
娘!娘!快来看!刘诚又惊又喜,几乎是冲回屋里,把还在炕上咳嗽的王氏小心翼翼地搀扶出来。
咋了,三儿王氏眯着昏花的眼。
您看!坟头上!长豆苗了!刘诚激动地指着墙角。
王氏的目光落在那点脆弱的绿色上,浑浊的眼睛里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的涟漪。那枯槁的脸上,竟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笑容,像干涸河床上开出了一朵花。好……好啊……她喃喃着,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欣慰,是它们……念着俺们的好呢……
这株豆苗的生长速度,快得让人心惊肉跳。一夜春雨过后,它竟已蹿到一人多高!豆秸粗如儿臂,深褐带紫,表皮布满奇异的银色纹路,摸上去温润如玉,却又隐隐透着金属般的坚硬。枝杈繁密地伸展开来,交错纵横,每一片叶子都大如蒲扇,绿得深邃,厚实得仿佛能滴下油来。
整株豆秸在破败的后院里亭亭玉立,散发着一种蓬勃到近乎妖异的生命力,与周遭的贫寒格格不入。
刘诚围着这神奇的豆秸转圈,又是惊奇又是欢喜。王氏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那是一种洞察世事的了然和笃定。
三儿,她朝刘诚招招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意味,过来。
刘诚赶忙凑过去。
王氏凑近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听娘说,今儿个晚上,等到三更天,人睡得最死、月亮走到中天正顶的时候,你悄悄起来,到这后院来。两手扶着这豆秸,轻轻地摇,嘴里要诚心诚意地念:‘上边的枝子,下边的枝子,给俺掉碗金豆子。’记牢了没一个字都不能错,心要诚,声要稳。她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刘诚的心咚咚直跳,重重点头:娘,俺记下了!
这一晚,刘诚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睛,听着身边老娘均匀却微弱的呼吸,只觉得时间从未如此漫长。窗外的梆子声敲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远远的谯楼上,传来了三声悠长而寂寥的钟鼓。
三更天了!
刘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蹑手蹑脚地起身,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破夹袄,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到后院。夜凉如水,月光清冷如霜,给那株奇异的豆秸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银辉。巨大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低语。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到豆秸下。伸出粗糙的双手,轻轻扶住那粗壮而温润如玉的豆秸。触手处,竟传来一丝极细微的、仿佛心跳般的搏动感。他闭上眼,摒除杂念,用最虔诚、最清晰的声音,对着豆秸低低念诵:
上边的枝子,下边的枝子,给俺掉碗金豆子。
最后一个字落下。万籁俱寂。
下一秒,豆秸上那无数片巨大的绿叶,猛地无风自动,剧烈地摇晃起来!不是风吹的摇摆,而是像筛子一样急促地抖动!叶片摩擦,发出密集如骤雨般的沙沙沙沙声!
就在这令人心悸的声响中,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繁密的枝叶缝隙里,倏地亮起一点金光!紧接着,两点、三点……无数点金光骤然闪现!如同夏夜骤然升腾的萤火,却又比萤火璀璨百倍!密密麻麻的金色光点,从高处的枝头、低处的叶腋间,挣脱了枝叶的束缚,簌簌簌地往下坠落!
它们砸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叮叮脆响,如同珠落玉盘!
刘诚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屏住呼吸,颤抖着蹲下身,借着清冷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捡起离脚边最近的一颗。
沉甸甸的!压手!
圆溜溜,黄澄澄,在月色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华,上面还带着豆秸特有的、清新的草木气息。
金豆子!真的是金豆子!
他赶紧跑回屋,摸索着找出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又跑回豆秸下。那些璀璨的金豆子还在源源不断地落下,叮叮咚咚,如同下着一场黄金雨。刘诚不敢贪多,只蹲在地上,一颗一颗,仔仔细细地捡拾着那些落在泥土上的金豆子,放进碗里。
金豆子落下的声音渐渐稀疏,最终停止。豆秸也停止了那筛子般的抖动,恢复了安静。刘诚捧着那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金灿灿的豆子堆得满了,不多不少,恰好是一平碗!沉甸甸的,几乎让他捧不住。
他捧着这碗金豆子,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站在那株散发着幽幽清辉的豆秸旁,恍如梦中。冰冷的金豆子贴着掌心,那沉甸甸的触感却又无比真实。他回头望向破屋的窗口,仿佛看到老娘在黑暗中欣慰的微笑。
天刚蒙蒙亮,双泉镇唯一的石板街就喧闹起来。刘诚揣着几颗金豆子,踏进了镇东头王记杂货铺。掌柜老王头正打着哈欠卸门板,看到刘诚,懒洋洋地问:老三啊,要点啥盐还是灯油
刘诚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一颗黄澄澄的金豆子,轻轻放在油腻的柜台上。
叮一声轻响。
老王头的哈欠僵在脸上,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鸭子。他一把抓起金豆子,凑到眼前,对着门缝透进来的光,翻来覆去地看,又用指甲掐了掐,最后干脆放进嘴里,用仅剩的几颗老牙使劲咬了一下。
哎哟!他捂着腮帮子,眼睛却亮得吓人,真……真金的!老三,你……你哪来的
王伯,您看这能换点东西不刘诚没回答,只是平静地问。
能!太能了!老王头像怕他反悔似的,一把攥紧了金豆子,脸上笑开了花,你要啥尽管说!布匹粮食还是……
先要三斗上好的精米,两斗白面,一坛子香油,十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刘诚掰着手指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再要两匹厚实耐磨的细棉布,一匹藏青的给俺娘做袄子,一匹靛蓝的俺自己穿。还有……您这儿有红糖和红枣吗
有!都有!老王头忙不迭地应着,手脚麻利地开始张罗。很快,东西就堆满了柜台。老王头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最后小心翼翼地说:老三,这些……再加点
刘诚又摸出一颗金豆子递过去:够吗
够了够了!还有富余!富余!老王头喜不自胜,又包了一大包上好的芝麻糖塞给刘诚,拿着,给老太太甜甜嘴!
当刘诚背着沉甸甸的米面,提着油、肉、布匹,还有红糖红枣芝麻糖,像个移动的杂货铺子一样走进自家那破败的小院时,王氏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阳光照着她花白的头发和枯槁的脸。
娘!刘诚放下东西,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
王氏看着地上堆成小山的东西,目光落在儿子怀里那匹崭新的藏青色棉布上,伸出手,细细地摩挲着那厚实柔软的料子。一滴浑浊的泪,顺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滑落下来,砸在布匹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她抬起头,看着儿子年轻而焕发出光彩的脸,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好……好……俺儿……出息了……
当天晌午,破败的偏屋里飘出了久违的、浓郁的肉香和白面馒头的甜香。刘诚把第一块炖得软烂的五花肉夹到王氏碗里:娘,您吃。王氏颤巍巍地夹起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着,泪水无声地流得更凶了,嘴角却高高地扬起。
这浓郁的肉香和蒸腾的热气,像长了翅膀,飘过矮墙,钻进了隔壁刘富刘贵家的院子。
刘富正啃着黑乎乎的杂面饼子,就着咸菜疙瘩。他抽了抽鼻子,眼珠子瞪圆了:哪来的肉味恁香!他媳妇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做梦呢吧!咱家多久没闻见荤腥了
刘贵也端着碗跑出来,使劲嗅着空气:不对!是真香!像是……像是从西头飘过来的!他指向刘诚那间破偏屋的方向。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贪婪。他们放下碗筷,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几步就冲到了刘诚那破院门口。
门开着,一眼就看见屋当间的小木桌上,摆着两大碗油汪汪、颤巍巍的红烧肉,一大盆雪白暄软的大馒头!王氏身上披着崭新的藏青色棉袄料子,刘诚也换了半新的靛蓝布褂子,母子俩正有说有笑地吃着饭。墙角还堆着没拆封的精米白面!
这景象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刘富刘贵心上。他们冲进屋里,刘富指着桌上的肉,声音都变了调:老三!恁……恁哪来的钱买这些还有新布!
刘诚放下筷子,看着两位不请自来的兄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王氏也收敛了笑意,默默低下头。
大哥,二哥,刘诚站起身,依旧老实,但腰板挺直了些,是俺后院那棵豆秸……
豆秸刘贵失声叫出来,哪来的什么豆秸!
就是俺的猫俺的狗不是被你们打死了吗俺给他们埋了,起了个小坟,刘诚语气平静,那坟头上……今年春天又长出来一棵豆秸,昨晚……它给俺掉了一碗金豆子。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颗金豆子,摊在掌心。那金子特有的、温润而夺目的光泽,在昏暗的屋里熠熠生辉。
刘富刘贵的眼睛瞬间被那金光攫住了,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贪婪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了他们的心脏。去年猫狗犁地的神奇,金豆子树的传说,还有眼前实实在在的金子……一切线索都串了起来!
能……能掉金豆子刘富的声音干涩发颤,死死盯着刘诚手里的金豆子,眼珠子恨不得粘上去。
嗯。刘诚收回手,把金豆子揣回怀里。
老三!刘富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脸上堆起一个极其难看的、近乎谄媚的笑,好兄弟!咱可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那豆秸……今晚让俺们也去摇摇啊俺们也不多要,就……就摇一碗!一碗就行!咱哥俩穷啊,孩子都饿得嗷嗷叫……他努力挤出几滴并不存在的眼泪。
刘贵也赶紧帮腔,语气前所未有的恳切:是啊三弟!以前是哥俩不对,猪油蒙了心!你就看在爹的份上,看在咱都是一个娘胎爬出来的份上,帮帮哥俩这一回!俺们给你磕头都行!说着作势就要往下跪。
刘诚看着眼前两张写满贪婪和虚假的脸,想起分家时的不公,想起惨死的猫狗,心里像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他沉默着,没答应,也没拒绝。
王氏慢慢抬起头,昏花的老眼扫过两个大儿子,那眼神平静得像深潭,无悲无喜。她轻轻拉了拉刘诚的衣角,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刘诚看着娘的动作,又看看大哥二哥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贪婪眼神,最终,他只是侧了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低低地说:……在后院。晚上……三更天。
五
夜幕深沉。刘富刘贵两兄弟早早地就摸到了刘诚家后院那株巨大的豆秸下。月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洒下诡异的光斑。豆秸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巨大的叶片投下幢幢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兄弟俩裹着破棉袄,像两个等待偷食的硕鼠,蹲在豆秸的阴影里,冻得瑟瑟发抖,却又兴奋得两眼放光。刘富怀里紧紧揣着家里最大的一个粗陶海碗,碗口比脸盆小不了多少。
哥,你说……真能掉那么多金子刘贵搓着手,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废话!老三那穷酸样,都能掉一碗!咱用这么大的碗,心诚点,喊大声点,还不得掉一盆下来刘富舔着干裂的嘴唇,眼睛里燃烧着对黄金的疯狂渴望,有了金子,咱也买大宅子!买几十亩好地!买骡马成群!再娶几房小老婆!让老三和他那病老娘眼馋死!
嘿嘿嘿……刘贵发出夜枭般的低笑,仿佛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堆在眼前。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终于,谯楼上那三声催命般的钟鼓,穿透寂静的夜空,遥遥传来。
三更天到!
兄弟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蹭地从地上弹起来!刘富把那个巨大的海碗往地上一放,碗底磕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两人迫不及待地扑向那粗壮的豆秸,四只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树干,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摇晃!
上边的枝子,下边的枝子!两人扯开破锣嗓子,脸红脖子粗地齐声嘶吼,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惊飞了附近树上的宿鸟,给俺掉碗金豆子!!!
他们的吼声在空旷的后院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贪婪和急迫。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株巨大的豆秸猛地一震!比刘诚摇动时剧烈百倍!整棵树像是活了过来,发出一种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不堪重负的骨骼在呻吟!
紧接着,枝叶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剧烈摇摆、抽搐!不是筛动,而是狂乱地鞭挞、甩动!
来了来了!刘富狂喜地大叫,眼睛死死盯着上方,等着那金灿灿的雨点落下。
然而,落下的,不是金光。
是黑点!是蠕动的、密密麻麻的黑点!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从每一片剧烈抖动的巨大叶片背面,从每一条疯狂甩动的枝杈缝隙里,轰然倾泻而下!
啪嗒!啪嗒!啪嗒!
簌簌簌簌——!
无数长着密密麻麻节肢的紫黑蜈蚣,扭动着油亮的身躯,如同黑色的鞭子般抽落下来!肥硕黏腻的蚂蝗,吸盘在空中徒劳地开合,雨点般砸在他们头上、脸上、脖颈上!张牙舞爪的毒蝎子,翘着狰狞的尾钩,窸窸窣窣地顺着他们的裤腿往上爬!还有一团团蠕动着的、散发着恶臭的白色蛆虫,黏糊糊、滑腻腻地糊满了他们的头发、肩膀!
啊——!!
什么东西!!
刘富刘贵的狂喜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剧痛取代!两人发出非人般的凄厉惨叫,像两头发疯的野兽,猛地松开摇晃豆秸的手,拼命地在自己身上拍打、抓挠、撕扯!
滚开!滚开啊!刘富感觉一条冰冷的蜈蚣瞬间钻进了他的衣领,贴着脊背往下爬!他吓得魂飞魄散,双手胡乱地伸进衣服里抓挠,指甲在皮肤上划出血痕。一只毒蝎子狠狠蛰在他手背上,剧痛钻心!
我的脸!我的眼睛!刘贵捂着脸惨叫,几条黏糊糊的蚂蝗正死死吸附在他的眼皮和脸颊上,贪婪地吮吸着血液!臭蛆钻进他的鼻孔、耳朵,带来令人窒息的恶心感和瘙痒!
豆秸的枝叶还在疯狂地甩动,更多的毒虫毒物如同黑色的冰雹,源源不断地砸落!它们落在兄弟俩身上,立刻开始撕咬、吸血、释放毒液!尖锐的疼痛、刺骨的麻痒、黏腻冰凉的触感、令人作呕的恶臭……各种极致的感官折磨瞬间将他们淹没!
救命啊——!
老三!救俺!救俺们!
两人彻底崩溃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金豆子、大海碗他们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双手抱头,像两个被点燃的火球,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出后院,一路洒落无数扭动的毒虫和凄厉的惨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只留下那个巨大的海碗,孤零零地立在豆秸下,里面很快也爬满了挣扎蠕动的蜈蚣和蝎子。
后院重新恢复了寂静。豆秸停止了疯狂的抖动,巨大的叶片在月光下轻轻摇曳,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清冷的草木气息,慢慢驱散了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腥臭。
第二天日上三竿,刘诚才起身去后院。刚推开那扇破旧的柴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脓液和劣质药膏的恶臭就扑面而来,熏得他倒退一步。
只见院墙根下,蜷缩着两个人形。正是刘富刘贵。两人几乎没了人样。脸上、脖子上、手上,凡是裸露的皮肤,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肿包,青紫相间,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流脓,黄绿色的脓水混着暗红的血丝,黏糊糊地糊在脸上、衣襟上。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他们打转。
刘富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另一只眼布满血丝,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他手里拖着一把沉重的劈柴斧,斧刃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草屑。刘贵则靠墙瘫坐着,脸上糊满了黑乎乎的药膏,还在不停地哼哼唧唧。
刘诚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那株巨大的豆秸上——心猛地一沉!
豆秸被齐根砍断了!粗壮的主干倒伏在地,断口处渗出乳白色的浆汁,像在流血。旁边堆着高高的麦秆,麦秆上还残留着熊熊燃烧后的焦黑痕迹和袅袅青烟。
整株神奇的豆秸,连同它茂密的枝叶,已化为一片狼藉的灰烬和焦炭,只有几根粗壮的、烧成焦黑色的枝干,还顽强地指向天空,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一股尖锐的疼痛攫住了刘诚的心脏,比看到猫狗尸体时更甚。他踉跄着扑过去,跪倒在还散发着余温的灰烬旁,颤抖的手抓起一把尚有余温的、混杂着草木灰和焦炭的黑色粉末。泪水无声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进灰烬里,洇开深色的斑点。
金子呢啊!俺们的金子呢!刘富挣扎着站起来,拖着伤腿,挥舞着斧头,声音嘶哑怨毒,都是你这妖树!害得俺们人不人鬼不鬼!烧了它!烧干净了!看它还怎么害人!他激动地指着那片灰烬,唾沫星子混着脸上的脓血飞溅。
刘诚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刘富那张扭曲狰狞的脸。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温顺木讷,而是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刘富被这眼神慑得一滞,举着斧头的手僵在半空。
王氏不知何时也拄着拐杖挪到了后院门口。她静静地看着那片焦黑的狼藉,看着跪在灰烬旁无声恸哭的儿子,看着那两个浑身恶疮、状若疯魔的大儿子,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深沉的悲悯和苍凉。
她慢慢走到刘诚身边,枯瘦的手轻轻搭在儿子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手掌粗糙、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稳力量。
老三,老三,俺的儿,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一阵拂过灰烬的风,带着奇异的韵律,莫哭,莫闹,莫上吊。她俯下身,凑近刘诚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捧一把豆灰,藏炕头。老天爷……给你奖个好媳妇儿。
刘诚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向母亲。王氏昏花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洞悉天机的、微弱却坚定的光。
刘诚看着娘的眼睛,那里面像是有股温润的水,一点点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和绝望。
他用力抹了把脸,把泪水和灰烬糊了一脸,也顾不上脏。他低下头,在那片尚有余温的灰烬里,极其小心地、像捧起稀世珍宝一样,捧起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粉末很细,还带着豆秸特有的、淡淡的焦糊味和草木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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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脱下身上那件半新的靛蓝布褂子,小心翼翼地把这捧珍贵的豆灰包好,紧紧捂在怀里。仿佛那不是灰烬,而是最后的、微弱的希望火种。
六
日子在焦灼和等待中悄然滑过。双泉镇依旧平静,刘诚依旧侍弄着他那几亩地,照顾着日渐衰弱的老娘。只是他变得更加沉默,眉宇间锁着一丝化不开的郁结。那包豆灰,被他用油纸仔细裹了几层,深藏在炕头最暖和的角落里,成了他心头一个沉甸甸的秘密。
这年初夏,青州府城高大的城墙下,人声鼎沸。一张崭新的、盖着知府大印的朱红官榜,被衙役用力拍贴在斑驳的城砖上,瞬间引来了无数百姓的围观。
知府千金得怪病啦!
什么病快念念!
识字的秀才踮着脚,大声念道:……青州知府沈大人爱女,芳龄二八,突染恶疾!遍访名医,束手无策!其症怪异:六月酷暑,周身肌肤莫名溃烂,脓血不止,痛痒钻心,恶臭难当……原花容月貌,今人见人惧……若有仁心妙手,能除此疾者,不论出身门第,不论富贵贫贱,即招为东床佳婿,绝不食言!青州知府沈文远,昭告四方!
榜文一念完,人群像炸开了锅。
知府千金那可是金枝玉叶啊!
啥怪病这么厉害名医都看不好
招女婿啧啧,这要是治好了,一步登天啊!
想得美!知府老爷的门槛是那么好进的小心治不好掉脑袋!
消息像长了翅膀,当天就飞回了双泉镇。王氏坐在门槛上,听着邻家媳妇绘声绘色地描述,昏花的老眼微微眯起,里面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她慢慢起身,拄着拐杖挪回屋,对正在灶台边熬药的刘诚说:三儿,收拾收拾,明儿个,进城去。
刘诚一愣:娘进城干啥您的药还没……
去揭榜。王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去给知府家的小姐治病。
啥!刘诚手里的药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娘!您说啥胡话俺……俺哪会治病那可是知府千金!弄不好要杀头的!
王氏看着他,眼神温和而坚定:听娘的。把炕头里藏的豆灰带上。到了知府老爷家,就说……让小姐合着豆灰沐浴,身上的恶疮,自然结痂脱落,还她光洁肌肤。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依旧惊疑不定的脸,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那豆灰……是它们的精魂,是老天爷给善心人的最后一点念想。去吧,儿,你的好日子……该来了。
刘诚看着母亲枯槁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神性的笃定,心头的疑虑和恐惧,竟奇迹般地平复下来。他默默地点点头,转身爬上土炕,手伸进那温热的炕洞深处,摸索着掏出那个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豆灰的粉末隔着油纸和布层,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温润。
青州知府沈文远的府邸,高门深院,朱漆大门紧闭,门口蹲着两尊狰狞的石狮子,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门房是个势利眼,穿着体面的绸衫,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褂子、脚踩草鞋、风尘仆仆的乡下青年,眉头拧成了疙瘩。
揭榜治病门房上下打量着刘诚,眼神像在掂量一件破烂,就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知道里头躺着的是谁吗多少名医圣手都摇头叹气,你一个泥腿子,也敢来凑热闹滚滚滚!别在这儿添晦气!说着就要赶人。
刘诚攥紧了怀里的布包,掌心全是汗。他想起了娘的嘱托,想起了那株神奇的豆秸,想起了惨死的猫狗和焦黑的灰烬……一股莫名的勇气支撑着他。他挺直了腰板,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烦请通报一声,双泉镇刘诚,受家母所传古方,或可一试。若治不好小姐,甘愿领罪!
他眼神里的那份坦荡和执着,让门房愣了一下。加上近来知府大人为小姐的病急得焦头烂额,死马当活马医,万一……门房犹豫片刻,终究不敢担责任,哼了一声:等着!转身进去通报了。
沈知府年近五旬,原本儒雅的脸上如今愁云密布,眼窝深陷。他正对着满桌毫无起色的药方长吁短叹。听到门房禀报,说有个乡下青年揭榜,还说是家传古方,沈知府疲惫地挥挥手:罢了罢了,让他进来吧。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法子是不能试的
刘诚被带进花厅。他第一次踏入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脚下是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砖,头顶是雕梁画栋,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的气息,但他目不斜视,只是微微垂着头,保持着乡下人特有的恭谨。
你有何法可治小女之症沈知府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却眼神清亮的年轻人,开门见山,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刘诚从怀里掏出那个层层包裹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粉末。一股极其清淡的、带着焦糊味的草木气息飘散出来。
回禀大人,刘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乃家传秘药,名唤‘草木春晖散’。请取洁净浴桶,盛满热水,将此散尽数倾入水中搅匀,请小姐入浴浸泡,待水凉尽,或可见效。
沈知府看着那包不起眼、甚至有些肮脏的灰黑色粉末,眉头紧锁。这……能行他身边的师爷和几个侍立的丫鬟也都露出怀疑的神色。但看着刘诚坦然镇定的眼神,再看看手中那些毫无用处的名贵药方,沈知府一咬牙:也罢!速去准备!依他所言!
幽深的后宅绣楼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沈小姐沈云舒躺在锦帐深处,昔日如花似玉的脸庞如今被层层白纱包裹,只露出一双曾经明澈、如今却盛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
她的身体被一层层细棉布缠裹着,布条下是日夜折磨她的溃烂脓疮,稍微一动便是钻心的痛痒,恶臭连最浓的熏香也掩盖不住。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地狱里了。
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抬来巨大的浴桶,注入滚烫的热水。当那包灰黑色的粉末被倒入水中时,清水瞬间变成了浑浊的灰黑色,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混合着焦糊和草木清气的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
小姐……贴身丫鬟春桃担忧地看着那浑浊的浴汤。
沈云舒透过白纱的缝隙,看着那灰黑色的水,眼神空洞麻木。她早已绝望,对任何所谓的良方都不抱希望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她任由丫鬟们极其小心地解开她身上的棉布。每解开一层,那触目惊心的溃烂脓疮便暴露一分,脓血粘连着布条,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沈云舒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
她被小心地搀扶着,踏入那浑浊的灰黑色浴汤。滚烫的水包裹住身体,接触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然而,就在这剧痛之后,一丝奇异的清凉感,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瞬间从那灰黑色的水中渗透出来,温柔地包裹住她每一寸饱受折磨的肌肤!那感觉起初微弱,随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仿佛有无数的细小的、清凉的精灵,顺着水流,钻入她每一个溃烂的伤口,每一个痛痒难耐的毛孔!那日夜折磨她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钻心的奇痒,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舒缓和清凉!
沈云舒猛地睁大了眼睛!隔着浑浊的水面,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那些狰狞的、流着黄水和脓血的溃烂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翻卷的皮肉边缘,那灰黑色的水似乎渗透了进去,所过之处,脓血被悄然净化,红肿以惊人的速度消退,新鲜的、粉嫩的肉芽组织正从溃烂的底部快速生长、弥合!
这不是幻觉!
她浸泡在灰黑色的浴汤里,感受着那神奇的力量在体内奔流,驱散着盘踞已久的痛苦和污秽。泪水,大颗大颗的泪水,终于冲破了绝望的堤坝,无声地滑落,混入那灰黑色的水中。
自患病以来,第一次,她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了真实的暖意,那颗被绝望冰封的心,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名为希望的光。
当浴汤彻底变凉,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上前搀扶时,惊得差点叫出声!
浴桶里的小姐,周身肌肤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黑色的、如同干涸河泥般的痂壳!但透过那层痂壳的缝隙,露出的不再是溃烂的伤口,而是……新生的、光洁细腻的肌肤!像初生的婴儿!
沈云舒在春桃的搀扶下,颤抖着站起身。她低头,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抬起手臂。手指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胸前一块已经翘起的痂壳边缘。
啪嗒。
一小块灰黑色的硬壳脱落下来,掉进水里。
下面露出的肌肤,白皙胜雪,光滑如玉,吹弹可破!没有一丝疤痕,没有一丝瑕疵!仿佛那些曾经狰狞的溃烂和日夜的折磨,都只是一场遥远的、可怖的噩梦!
小姐……您的脸!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语无伦次。
沈云舒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触手光滑温润!她颤抖着,一点点撕下包裹在脸上的、最后一点灰黑色的痂壳……
铜镜被捧到眼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脸。眉如远黛,眼若秋水,肌肤光洁细腻,如同最上等的白瓷,在昏暗的室内也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昔日的花容月貌,不仅回来了,甚至更添了几分大病初愈后的清丽和脆弱之美!只有那双经历过绝望深渊的眼睛,沉淀下远超年龄的沉静与坚韧。
好了……真的好了……沈云舒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是喜极而泣。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她淹没。
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青州知府衙门!沈知府闻讯,几乎是一路小跑冲进女儿闺房。当他看到那个站在晨光中、亭亭玉立、肌肤胜雪、容光焕发的女儿时,这位素来沉稳的知府大人,竟像个孩子般,老泪纵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爹!沈云舒扑进父亲怀里,泣不成声。
好!好!好了就好!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沈知府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声音哽咽。良久,他才想起那个带来奇迹的乡下青年。
沈知府亲自在花厅召见刘诚。这一次,他看刘诚的眼神完全不同了,充满了感激、欣赏和一种刮目相看的郑重。
刘诚!你救了小女,便是救了本官半条命!本官言出必行!你,可愿做我沈文远的乘龙快婿沈知府的声音洪亮而真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刘诚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折震得有些发懵。乘龙快婿知府大人的女婿这……这简直像戏文里唱的一样!他下意识地看向站在沈知府身旁的沈云舒。
沈云舒也正看着他。大病初愈的她,脸色还带着几分苍白,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没有嫌弃,没有居高临下,只有清澈的感激和一种深沉的、若有所思的探究。四目相对,刘诚的心猛地一跳,竟有些慌乱地低下头。
全……全凭大人做主。刘诚的声音有些干涩。
好!哈哈哈!好!沈知府抚掌大笑,择吉日!成婚!
刘诚与沈云舒的婚事,成了轰动青州府的头等大事。婚礼办得极尽隆重奢华,十里红妆,鼓乐喧天。双泉镇西头那个破败的草棚,再也关不住刘家老三冲天而起的好运道。
有了知府女婿的身份,加上那碗金豆子做底本,刘诚并未沉溺于安逸。
他骨子里依旧是那个勤恳踏实的庄户人。在岳父沈文远的默许和支持下,他试着从最熟悉的粮米行当做起。他为人忠厚,不欺不瞒,价格公道,更难得的是,经历过贫寒的他,深知民间疾苦,每逢灾年或青黄不接,他的粮铺总是第一个开仓平价售粮,甚至赊借给实在过不下去的乡邻。
他的生意,如同他那几亩曾被猫狗犁过的瞎瞎地,在诚实和仁厚的滋养下,迅速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从粮米到布匹,再到南北货殖,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稳。不过短短数年,诚记商号的招牌,已挂遍了青州府的大街小巷,刘诚也成了青州府数得着的富商巨贾。
他将老娘王氏从双泉镇的破草棚接到了青州城宽敞明亮的大宅里,请了最好的大夫调养。王氏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却总爱在午后,坐在花园里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眯着眼晒太阳,怀里抱着刘诚给她买的一只温顺的小花猫。
知府千金沈云舒,也并非养在深闺的娇弱花朵。她聪慧明理,知书达礼,更难得的是,经历过生死磨难,心性坚韧通透。她并未因刘诚的出身而轻视他,反而欣赏他的忠厚勤勉和那份根植于土地的淳朴智慧。
她成了刘诚最得力的贤内助,帮他打理账目,分析行情,甚至在他拿不定主意时,总能提出独到而中肯的建议。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沈云舒为刘诚生下一儿一女,承欢王氏膝下,乐得老太太整日合不拢嘴。
刘诚富而不骄,贵而不忘本。他出资修缮了双泉镇通往外面的泥泞土路,铺上了平整的青石板;捐建了义塾,让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能读书识字;每逢灾荒,更是开棚施粥,广济灾民。在青州府,刘善人的名声,比他沈知府女婿或诚记东家的名头,更加响亮,更加深入人心。
又是一年麦收时节。双泉镇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刘富刘贵两兄弟,各自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装着几口袋刚打下的、瘪瘦的麦子,准备推到镇上去粜卖。
两人依旧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脸上刻满了风霜和算计留下的沟壑,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多年的斤斤计较和相互猜忌,早已耗尽了那点可怜的兄弟情分,如今更是形同陌路。
让开!让开!没长眼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夫的吆喝声从身后传来。
兄弟俩慌忙把破车推到路边。只见一支气派的商队正浩浩荡荡行来。打头的是几匹神骏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精干的护卫。后面跟着十几辆装满货物的结实大车,车轮包着铁皮,碾压在官道的青石板上,发出沉稳有力的隆隆声。队伍中间,是一辆宽敞考究的乌篷马车,车窗的绸帘半卷着。
刘富眼尖,一眼就看见车窗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是刘诚!他穿着宝蓝色绸缎直裰,头戴方巾,面庞红润,气度沉稳,正微微侧头和身边一位衣着华贵、气质娴雅的女子低声说着什么,那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正是沈云舒和他们的孩子。
马车旁,一个衣着光鲜的小厮骑着驴子,正从褡裢里掏出铜钱,沿途分给路边衣衫褴褛的乞儿和老人,嘴里喊着:刘善人回镇省亲,积德行善喽!
刘富刘贵看着那远去的、尘土飞扬却威风凛凛的车队,再看看自己独轮车上那几袋干瘪的麦子和身上褴褛的衣衫,一股浓烈到极致的酸涩和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们的心脏。
呸!神气什么!刘贵狠狠啐了一口浓痰,混浊的眼睛里满是嫉妒和不甘,还不是走了狗屎运!攀上了高枝儿!
刘富没吭声,只是死死攥紧了推车的把手,指节捏得发白。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消失在官道尽头的烟尘,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被他们赶去住草棚、被他们抢走猫狗、被他们烧掉豆秸、被他们肆意欺凌的沉默老三。那个老实巴交、任人揉捏的老三。
官道上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隆隆回响,和兄弟俩粗重而压抑的喘息。阳光依旧炽烈,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尘土里,像两条干涸河床上垂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