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一家人的月光晚餐 > 第一章

婆婆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在客厅练太极,吵得加班到凌晨的儿媳神经衰弱。
儿媳在家族群抱怨一句,丈夫却指责她不尊重长辈。
孙女偷偷给母亲买降噪耳机,被奶奶发现后摔得粉碎:浪费钱!
直到七岁的孙子把全家的手机泡进鱼缸:你们再吵,我就让金鱼也睡不着!
那晚全家被迫围坐分食一盆湿淋淋的酸菜鱼。
当婆婆把最后一块鱼肚夹进儿媳碗里时,月光正照在每个人带泪的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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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点,客厅里准时传来沉闷的咚…咚…咚…声,像一把钝锤子,坚持不懈地敲打着陈芸紧绷的神经末梢。她猛地从枕头里抬起头,眼睛干涩灼痛,像揉了沙子。又是婆婆的太极晨课。那老旧的木地板在婆婆缓慢却沉实的脚步下呻吟、颤抖,震动透过薄薄的楼板,直接钻进陈芸的太阳穴。
呼——吸——婆婆低沉缓慢的吐纳声,穿过并不严实的门缝,飘进卧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清晨的威严。
陈芸痛苦地把脸埋回枕头,手指死死揪住被角。昨晚赶项目报告到凌晨两点半,大脑里现在像塞满了烧红的铁钉,每一次咚声都精准地扎下去。她感觉自己的神经正在一根根被这规律而沉重的噪音锯断。身边的丈夫李伟翻了个身,鼾声依旧平稳。陈芸看着他沉睡的侧脸,一股混杂着疲惫、委屈和愤怒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摸索着抓到床头柜上冰冷的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眯起眼。手指带着无处发泄的颤抖,点开那个名为幸福一家人的微信群——这名字此刻显得无比讽刺。她盯着婆婆那个用着荷花风景做头像的对话框,一股孤注一掷的冲动攫住了她。
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戳着,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压抑的火药味:【妈,您练太极能不能稍微晚点或者动静小点我昨晚加班到很晚,实在有点受不了这声音。谢谢理解!】
点击发送。信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沉了下去,屏幕瞬间恢复了黑暗。卧室里,只有李伟平缓的呼吸和门外那永不疲倦的咚…咚…咚…声。陈芸闭上眼,等待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那几分钟的寂静,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被门外的脚步声无限拉长、扭曲。
手机屏幕猛地亮起,像一道刺眼的闪电劈开昏暗。不是婆婆,是丈夫李伟的名字在疯狂跳动。陈芸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冰凉地点开。
李伟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沙哑、暴躁,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陈芸!你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在群里发这个妈几十年都是这个点起来活动筋骨,碍着你什么了年纪大了锻炼身体有错吗你就不能体谅一下懂不懂什么叫尊重长辈你这样让妈心里怎么想!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卧室里嗡嗡回响,震得陈芸耳膜生疼。那咚…咚…咚…的声音,此刻仿佛和李伟的斥责声奇异地同步了,一下下,重重砸在她的心口上。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委屈和愤怒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钝痛。她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丈夫那咄咄逼人的文字泡,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将那冰冷的屏幕捏碎。
门外,那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依旧固执地响着,敲碎了黎明前最后一丝宁静,也敲碎了陈芸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卧室的空气凝滞成冰,只剩下李伟粗重的呼吸和陈芸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
妈,您试试这个!李婷献宝似的把一个印着科技感十足图案的白色盒子塞到陈芸手里,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兴奋,压低声音,最新款的降噪耳机!戴上它,世界都安静了!保管您再也不会被奶奶的‘晨练交响曲’吵醒!
陈芸疲惫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一簇微弱的光。她接过盒子,指尖摩挲着冰凉的包装表面,仿佛触摸到了救命稻草的质感。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拿出那副造型流畅的黑色耳机,沉甸甸的,带着精密仪器的分量感。她几乎是有些笨拙地戴上,厚重的耳罩隔绝了客厅里隐约传来的电视戏曲声。
瞬间,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温柔地包裹了她。连续几周被撕裂的神经,在这突如其来的真空般的寂静里,第一次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舒缓而平和。陈芸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她感激地看向女儿,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出感谢的话——
砰!
卧室门被一股大力粗暴地推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
婆婆刘桂香像一尊骤然降临的怒目金刚,堵在门口。她显然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拎着那个装满了便宜蔬菜的旧布袋。此刻,她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着,那双锐利的老眼死死盯住陈芸耳朵上那副科技感十足的耳机,又猛地扫向李婷手中还没来得及藏好的空包装盒。
这是什么!刘桂香的声音尖利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被冒犯的、被隔离在外的强烈愤怒,瞬间撕裂了房间里的宁静,啊!李婷!你又乱花什么冤枉钱!她几步冲过来,劈手就去夺陈芸头上的耳机。
陈芸下意识地护住耳机,声音带着惊慌和恳求:妈,您别生气!这耳机是李婷她……
闭嘴!刘桂香猛地打断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带着惊人的力气,一把扯掉了陈芸头上的耳机线。那副昂贵的降噪设备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被她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啪嚓!咣当!
脆弱的塑料外壳应声碎裂,细小的零件和一块闪着微光的芯片弹跳着飞溅出来,滚落到角落里。客厅里刚刚还咿咿呀呀唱着戏的老电视,此刻也识趣地闭了嘴,死寂一片。只有那破碎的耳机残骸,无声地控诉着刚刚发生的暴力。
李婷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地上自己攒了几个月零花钱买来的希望变成一堆垃圾,巨大的委屈和愤怒让她眼圈瞬间红了:奶奶!你干什么!这是我给妈妈买的!她天天睡不好觉你知不知道!
睡不好那是她心不静!刘桂香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地上的碎片,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浪费钱!买这种没用的东西!就是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吵!嫌我碍眼!行啊!我走!我回乡下老家去!不在这里讨人嫌!她越说越激动,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打转,猛地转身就要去拿她那个常年放在玄关、随时准备离家出走的旧包袱。
陈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耳机,又看看婆婆佝偻着、剧烈颤抖的背,再看看女儿惨白委屈的脸,还有闻声从书房冲出来、一脸焦头烂额却又明显带着对她不满的丈夫李伟……巨大的无力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这个家,像一个不断加压的锅炉,裂痕越来越深,而她,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和哭腔即将爆发的顶点,一个意想不到的小身影,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风暴的中心。
七岁的昊昊,穿着一身印着奥特曼的蓝色睡衣,怀里紧紧抱着他心爱的、那个装着两条红色小金鱼的圆形玻璃鱼缸。他小小的脸上没有害怕,只有一种奇异的、超乎年龄的认真和决绝。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晰地映照着客厅里剑拔弩张的大人们——奶奶在抹泪,妈妈脸色灰败,爸爸手足无措,姑姑气得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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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鱼缸,像捧着什么神圣的祭品,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到客厅中央那个半人高的青花瓷鱼缸前。那是刘桂香的心头好,里面悠游着几条养了多年、色彩斑斓的锦鲤。
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地被这个沉默的小身影吸引过去。争吵诡异地暂停了。
只见昊昊深吸一口气,踮起脚,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怀里那个小小的圆形鱼缸,连水带鱼,哗啦一声,整个儿倾倒进了那个巨大的青花瓷缸里!
红色的金鱼惊慌失措地冲入陌生水域,搅起一片浑浊的涟漪。
这还没完。
昊昊转过身,在全家惊愕到失语的目光注视下,小跑着冲到茶几边。他伸出小手,目标明确,动作快得惊人——抓起李伟放在桌面的最新款手机,然后是陈芸的、李婷的、刘桂香的老人机……甚至包括他自己那个用来听故事的小平板!他像抱着最珍贵的玩具,一股脑儿地跑回大鱼缸边。
昊昊!你干什么!李伟第一个反应过来,惊骇地大叫。
昊昊充耳不闻。他站在高高的鱼缸前,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固执。他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手里那一堆价值不菲的电子设备——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五声沉闷的落水声,连续而坚决。
手机、平板,在浑浊的水花中瞬间沉没,屏幕的光芒在水下扭曲、闪烁了几下,顽强地挣扎着,然后彻底熄灭。几条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外来客吓得惊慌逃窜。
小小的肇事者转过身,面对着彻底石化、脸上血色尽失的四个大人,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抬起小脸,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
你们再吵!再吵!我就让我的小鱼,还有奶奶的大鱼,全都睡不着觉!
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世界彻底安静了。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李伟张着嘴,那句冲到嘴边的怒吼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作一个滑稽的倒吸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鱼缸里那堆正在缓缓沉底的罪证,又看看儿子那张写满倔强和委屈的小脸,大脑一片空白。
陈芸捂住了嘴,身体晃了一下,靠在门框上才稳住。她看着那些沉没的手机,那是她工作的命脉,是她的社交,是她与外界联系的脐带……可此刻,看着儿子那双清澈得能映出自己苍白倒影的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感攫住了她,远比失去睡眠更甚。
李婷忘了哭泣,忘了地上的耳机碎片,只是呆呆地看着鱼缸,又看看昊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荒谬感涌上来。
最震惊的莫过于刘桂香。她脸上的愤怒、委屈、泪水,全部凝固了。她看看自己那部泡在水底的、屏幕已经黑掉的旧手机——那是她和小女儿视频的唯一工具;又看看那几条被惊扰、惶惶不安游动的宝贝锦鲤;最后,目光定格在孙子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小脸上。那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的、近乎绝望的控诉,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她所有自怨自艾的壁垒。她布满皱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旧包袱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佝偻着背,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迟来的恐慌。
客厅里只剩下鱼缸过滤泵单调的嗡嗡声,以及几条鱼在水中不安摆尾搅起的细微水声。一场由孩子引发的、沉默的核爆,夷平了所有喧嚣的战场,只剩下满目狼藉的、湿淋淋的废墟,和四个被震得灵魂出窍的成年人。
***
黑暗笼罩着客厅。唯一的光源,是窗外泼洒进来的、清冽如水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银白的光斑。停电了,整个小区陷入一片沉寂。
那盆临时救场的酸菜鱼,被陈芸从冰箱深处翻找出来,此刻正热气腾腾地摆在客厅中央的矮茶几上。浓郁的酸香混合着鱼鲜和花椒的辛辣,在沉默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奇异地冲淡了之前的硝烟味。微弱的烛光在角落里摇曳,勉强勾勒出围坐在茶几旁一家人的轮廓,影子在墙壁上晃动,模糊了彼此脸上的表情。
没人说话。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以及努力压抑着的、轻微的咀嚼声。气氛尴尬得像一块凝固的胶。
昊昊被安排在陈芸和刘桂香中间的小板凳上。小家伙似乎耗尽了白天的勇气,此刻异常安静,小口小口扒拉着碗里陈芸给他仔细挑去鱼刺的鱼肉,大眼睛在烛光和月光的交织下,怯生生地来回看着身边的奶奶和妈妈。
陈芸低着头,机械地吃着。鱼肉很嫩,酸菜爽脆,汤底也够味,但尝在嘴里却有些发苦。她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婆婆僵硬的身影,和自己丈夫紧锁的眉头。白天昊昊那声带着哭腔的控诉,还在她脑子里嗡嗡回响。
咳,李伟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巴巴的,这鱼……还行。就是有点咸了。他夹起一块鱼背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阳台——那里隐约可见浸泡在备用大水桶里的几部手机的尸体。
有的吃就不错了,李婷闷闷地接了一句,筷子戳着碗里的酸菜梗,总比饿着强。她想起自己那副粉身碎骨的耳机,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只有昊昊小声地吸溜了一下鼻子。
忽然,一只皮肤松弛、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伸了过来。那只手的目标异常明确,它越过酸菜,越过豆芽,精准地探向盆里最肥美、最完整、几乎没什么刺的鱼肚腩那块。
陈芸的筷子顿住了,下意识地想避开。那只属于婆婆的手,白天还带着那么大的力气摔碎她的希望。
然而,那只布满皱纹的手却异常稳定地夹起了那块雪白丰腴的鱼腩肉。它没有停留,没有犹豫,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它放进了陈芸面前那只盛着半碗白饭的碗里。
陈芸猛地抬起头。
清冷的月光正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毫无遮拦地倾泻进来,柔和地笼罩着婆婆刘桂香的脸。那张刻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白天激烈的愤怒和委屈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种……陈芸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近乎笨拙的、带着愧疚的柔和。婆婆没有看她,只是垂着眼,盯着陈芸碗里那块白嫩的鱼肉,仿佛在确认它放得够不够好,够不够稳。她微微抿着干瘪的嘴唇,几根银白的发丝从她凌乱的鬓角滑落,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你……刘桂香的声音极其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目光终于抬起来,落在陈芸熬得通红的眼睛上,……吃这个,没刺,不卡嗓子。
极其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陈芸的视线瞬间模糊了。碗里那块雪白的鱼腩,在朦胧的泪光中轻轻晃动着。几个月积累的委屈、疲惫、不被理解的孤独,还有此刻这猝不及防的、来自最意想不到方向的笨拙关怀,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她的心脏,酸胀得发疼。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挣脱了控制,吧嗒一声,砸在雪白的米饭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了过来。是李伟。他把自己碗里一块同样没什么刺的、靠近鱼鳍部位的嫩肉,默不作声地夹起来,放进了昊昊的小碗里。动作有些僵硬,带着点不自然。
李婷吸了吸鼻子,借着昏暗的光线掩饰,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酸菜鱼汤里炖得软糯的土豆片,放进了刘桂香还剩大半碗米饭的碗里:奶奶,您尝尝这个土豆,浸了鱼汤,烂糊,好消化。
刘桂香看着碗里多出来的土豆,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土豆,慢慢地、慢慢地送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浑浊的眼里也泛起了清晰的水光。
昊昊看看自己碗里爸爸夹的鱼肉,又看看妈妈碗里奶奶夹的鱼肚腩,再看看姑姑给奶奶夹的土豆,最后又看看那盆在月光和烛光下冒着热气的酸菜鱼。小家伙似乎明白了什么,小脸上绽开一个毫不设防的、大大的笑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奶声奶气地宣布:好吃!我们家的鱼最好吃了!
没有人笑他。但凝固的空气,似乎被这孩子气的宣言戳开了一个小口。冰冷和僵硬,像遇到暖流的冰层,开始无声地消融。
月光如水,温柔地流淌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泪痕未干,嘴角却在不自觉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那一点点的弧度,在朦胧的光影里,模糊了年龄,模糊了隔阂,模糊了所有尖锐的棱角,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泪光的暖意,在无声地弥漫。
矮茶几上,那盆酸菜鱼的热气袅袅上升,在清冷的月光里缠绕、交融,最终消散在头顶无边的黑暗里,却留下满室驱散寒意的、带着酸辣咸鲜的暖香。
***
月光晚餐过去快一周了。清晨五点,客厅里依旧准时响起那沉稳熟悉的咚…咚…咚…声,但似乎……又有些不同。
陈芸在规律的震动中睁开眼。这一次,没有那种被撕裂神经的尖锐痛苦。她侧耳倾听,那脚步声似乎比记忆里轻缓了一些也许是心理作用。她翻了个身,手习惯性地摸向枕边——那里空空的,她的手机还躺在阳台大水桶的底部,和家里的其他电子设备一起,经历着漫长而昂贵的康复治疗。
她索性不再尝试入睡,披衣下床。轻轻推开卧室门,客厅里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清冷的晨光透过薄纱窗帘,给婆婆刘桂香缓慢移动的身影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她依旧在打太极,动作依旧缓慢沉稳,但脚下……那双穿了多年的硬底布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崭新的、厚厚的软底海绵拖鞋。鞋底踩在木地板上,沉闷的咚声被吸收了大半,只剩下一种轻微而柔和的、类似心跳的震动感。婆婆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平和,仿佛每一次推手、每一次移步,都在努力与这脚下的柔软达成某种新的和谐。
陈芸的目光落在婆婆脚边。那双旧布鞋,被整整齐齐地放在靠近阳台门边的角落里,鞋帮刷得干干净净。旁边,安静地立着一个不起眼的超市购物袋。
陈芸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温热的暖流无声蔓延。她没出声,只是静静地退回卧室,轻轻关上门。
早餐桌上,气氛是久违的松弛。昊昊叽叽喳喳地讲着幼儿园的趣事,李伟偶尔应和两句,翻看着一份临时买来的报纸。李婷打着哈欠,抱怨着没有手机刷新闻的早晨有多无聊,嘴角却是上扬的。
陈芸端上热腾腾的小米粥和煎蛋。婆婆刘桂香已经坐下了,手里拿着勺子,却没有立刻开动。
芸啊,刘桂香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带着点犹豫,目光落在陈芸略显毛躁的发梢上,你那个……染头发的,还有吗我看你头发根儿,又有点冒出来了。
她说的很慢,像是在斟酌字句。
陈芸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婆婆指的是她的染发剂。因为最近太忙,新长出的白发确实没顾上打理。她有点意外婆婆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心头微热,摇摇头:啊,上次那管刚好用完了,还没顾上去买呢。
哦。刘桂香应了一声,没再说话,低下头,拿起勺子开始搅动碗里的粥,动作有些迟缓。
一顿早饭在平常的碗筷声中结束。昊昊背起小书包,李伟拿起公文包,李婷抓起帆布包,纷纷准备出门。陈芸开始收拾碗筷。
刘桂香慢吞吞地站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阳台侍弄她的花花草草。她佝偻着背,走到那个放在客厅角落、不起眼的超市购物袋旁,弯下腰,在里面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什么。
陈芸正把碗碟叠起来,眼角余光瞥见婆婆的动作,并未在意。
忽然,一个方方正正、色彩鲜艳的小盒子被塞到了她手里。
陈芸低头一看——是一盒崭新的染发剂。正是她常用的那个牌子,深栗色。盒子崭新,塑料封膜完好无损。
她愕然抬头。
刘桂香已经背过身去,走向阳台。她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瘦小而单薄,脚步有些蹒跚。只有那刻意压低、带着点别扭和生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早上买菜……顺路……超市打折……拿着吧……别……别又熬得一头白……让人看着……怪心疼的……
最后一个字,轻得几乎被阳台推拉门滑动的哗啦声吞没。
陈芸捏着那盒还带着超市冷气温度的染发剂,塑料包装的棱角硌着掌心。她站在那里,厨房水槽里的水龙头还在滴答作响,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她看着婆婆在阳台上小心翼翼地给一盆茉莉花浇水,那苍老的身影沐浴在金色的晨光里。
掌心的塑料盒子似乎越来越烫。她慢慢收紧手指,感受着那清晰的棱角嵌入皮肤的微痛。窗台上,那盆沐浴在晨光里的茉莉,细小的白色花苞悄悄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极淡极清冽的香气,乘着微风,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