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次手术后,林沅裹紧驼色大衣步履匆匆离开医院。走廊人声嘈杂,可她还是听见了熟悉的医生替她不值,语气怜悯和惋惜。
才25岁就已经流产五次了,以后想再要孩子可就难了,现在自然怀孕这么难,太可惜了。
听说是她家那位丁克,说好了在一起不要孩子,真是狠心啊,老婆手术一次都没来。
现在技术这么发达,真不要小孩儿也能结扎,何必受这罪
林沅心如刀绞,可这份心痛比不得小腹隐隐刮骨般的钝痛。
她硬扯着大跨步坐进车里,浑身颤抖,额角泛起细密汗珠。
刚坐进车里,车内蓝牙就响了。林沅捂着肚子,挂断。
放在副驾上的手机屏幕下一秒亮起:
【林沅,家里没饭了,不就是个小手术怎么去了这么久,给你二十分钟赶紧回来做饭】
手机屏幕熄灭,倒映着她苍白的脸,睫毛轻颤。
钝痛逐渐蔓延到四肢,林沅手脚冰冷,站在家门口缓了好一阵才按下密码,没想到门却先从里面打开了。
扑面而来的浓香混杂尼古丁,林沅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这才看清是位陌生的女人推门背对着她和屋里的男人打招呼。
黑丝绒吊带裙勾勒玲珑有致的线条,光脚踩出来,一只手懒洋洋地告别,另一只手勾着一只白色戴妃包。
林沅认出这是萧昱公司新签的模特,名字很特别,叫雪伦,她看简历的时候就记住了,显然萧昱也记住了。
林沅握着不断振动的手机,站在走廊角落,明明两步距离,屋里亲得火热的两人硬是没察觉。
萧昱没穿衣服,只随手围了浴巾在腰间,要散不散。仔细看他身上甚至还有刚洗完澡的水珠,顺着人鱼线消失在珊瑚绒中。
这条浴巾还是她买的情侣款。
林沅盯着浴巾一角的L发呆。
男人转身从屋里取了一个橙黄色包裹递给女孩。
雪伦尖叫着扑向他:
宝贝,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爱马仕的这款香水很久了,爱死你了
巴黎那么多名花,我就记得你这一朵
亲爱的,希望我们下次也会像昨晚那么快乐
萧昱环抱住女孩儿,在她的脸颊飞快印上一个告别吻,没有心思缠绵,拍拍肩膀示意她调情到此为止。
雪伦转身,两人的视线刚好和林沅对了个正着。
一个略有心虚,一个充满不屑,而萧昱是后者。
女孩儿手指在包装袋上扣了一下,很快扬起甜美的笑容和屋里的男人飞吻,娇娇俏俏的打趣:昨晚还说人家不够热情,现在说赶就赶,真够无情的
听不出来任何抱怨,林沅只觉女孩儿下错注,至少青春错付在这样的人身上不值。
二十几岁的林沅怎么能没想明白。
萧昱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快回来,手上还没拎菜,有些不满地点了根烟,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林沅盯着他后背新鲜的指痕,突然觉得很恶心,像走廊里不知谁扔了臭鸡蛋,反胃。
萧昱仿佛完全不在乎这个家有没有第二个人,等了一会儿没有林沅往常踢踏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才发现她根本没有迈步的意思,眉间拧起一个川字。
过来,难道还要我去请你吗
客厅电视上播完一集他主演的电视剧,电视盒子直接跳转采访花絮。
林沅听到男人用低沉大方的语气告诉小编:如果结婚,我希望未来生一个女儿。
荧幕果然是用来骗人的,这跟他真实想法背道而驰。
林沅远远地站在门口,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句轻轻的话:我们离婚吧
萧昱愣了几秒,连忙从沙发上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垂头吻林沅脸上的泪光。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拿到视帝就公开。宝贝,再等等我
林沅一反常态,啪地一声扇他一个巴掌。
萧昱脸颊微侧,垂下的眼神正好看到女孩儿遗忘在沙发角落上细碎的白色丝袜,他的脸色有一些难看,再抬头已然恢复如常。
你知道的,我和她不过是同事。说破天去她是我师妹,师兄妹间照拂一下,不过分吧
林沅神色木然,她看着最陌生的熟人隔着一团白雾模糊了轮廓,原来她们的爱情早已面目全非,所以萧昱连敷衍和掩饰都不走心。
网上都问演员之间真的不会产生情感吗,人又不是钢铁,时常会有骗自己的幻想。萧昱和她就是因戏生情,不过林沅不是演员,她是圈子里优秀编剧之一,也是剧组最没存在感的员工。
那时林沅改编的影视剧接连大爆,她也从代写枪手摇身一变,挤进圈里性价比超高的编剧,因为她情节设置巧妙,每每会将ip小说改得更加跌宕起伏,光是看剧本都能预感到此剧必爆。一时间工作接到手软。
闺蜜塞给她一沓模特照片,说这些是最新的小生,身材脸蛋超一流,尤其是简历最上面的那一位曾经是运动员,很持久。
林沅本来对圈子里这些不成文的规定漠不关心,哪知看了一眼,心思微动,跟着闺蜜去他拍杂志的现场。
这是一个群体内页的拍摄,总共有7位不同风格的模特,萧昱是最漫不经心的,极简款西装甚至没站C,却不自觉吸引了全场的焦点。湿发随手一撩,露出光洁的额头,白皙精致的下颌线,深V中露出一颗小痣。
同场工作的小姐妹都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眉飞色舞偷偷蛐论哪位更帅,哪位待爆,说到兴奋处脸涨得微红,只是视线总是或多或少落在萧昱身上。
高瓦数的摄影大灯一闪一闪。林沅就这样在人员嘈杂的场地隔着无数人和他视线交会,直直地撞在一起。
那一刻,林沅觉得脑子里有一颗彗星炸了。她爱上了萧昱。
她很快移开视线,因为谨记闺蜜箴言小心眼睛好看的男人。
可是,散场时模特们找到各自的助理,萧昱一个人晃晃悠悠朝林沅走来,宽阔的肩膀越过陌生人之间正常社交距离,将她半个身子挤进工具间。
那火热的胸肌正好撞在林沅肩膀,隔着一层棉布,传来皮肤微凉的柔软。
他说小心。
林沅这才看到,工作人员推着道具车冲刺下班,滚轮在不平地面磕出响声,直到道具车最后一角消失在转角,这响声也没有远去。她抚着心口,原来这响声出自心跳。
萧昱的生活从不缺各色美女、各路富婆的追捧,有如狂蜂浪蝶般充斥着他所在的任何社交场。
林沅私心照着他的模样写了无数剧本,广受好评,于是顺水推舟她拉着萧昱去拍戏,效果意外地奇妙,他的气场似乎和剧情格外搭,因此身列最具潜力新人奖,收获掌声和鲜花。
或许是感动或者亏欠,萧昱和林沅的关系在圈子里人尽皆知,只是出了工作群,谁都不知道罢了,因为谁都能看出,萧昱并不爱林沅。
可只有林沅明白,他和她在一起才最放松,最舒服,他喜欢她的慢、喜欢她身上香甜的味道、喜欢她的大度、温柔。
于是,在一声声谎言和欺骗中,林沅瞒着家里人结婚了。
尽管这期间,林沅撞见过很多次他和别的女孩儿热聊,但只要他还愿意解释,林沅都会原谅。
渐渐,林沅浸在这糖衣炮弹中思路枯竭,写不出东西,她再也感受不到爱是什么,只是潜意识仍在欺骗,他爱我,他离不开我。
箫昱一把拽住林沅的手往屋里拽,全然看不见她疼痛的身躯。
行,闹够了没闹够了就去做饭
林沅第一次盯着他的眼睛质问:
我到底是什么
男人天生微笑唇,放松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有天然讥讽的样子,呵,你不是知道吗我有两个爸两个妈,感情这事儿哪有对错,受不了那就离婚吧,都听你的
这个时候到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林沅心里有一口气堵在咽喉,我活该我执迷不悟为了捧人写并不喜欢的东西,为了捧人把观众口碑败光。
为什么她第一次反问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明明之前不管是谁退一步这份关系都能走下去。
箫昱说完话没再管林沅,自顾自打开手机游戏。
他是真的无所谓,林沅知道。
那谁也别想好过,她摔门而出,却茫然的站在门口,她能去哪儿
这些年努力工作居然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
办理好酒店入住手续,林沅手机滴滴响,她起初以为是工作信息没在意,终于整理好卫生躺在床上的时候,拿起手机解锁。
相亲相爱一家人里,妈妈、大姨、爸爸像商量好了一样轮番轰炸,林沅懒得看直接划到最下方:
【妈妈:下周妈妈发小的儿子你见见,也老大不小了,该想结婚的事儿了】
林沅将脸埋进枕头里,房间很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她小心啜泣的声音。
偶然一次,箫昱手机里存的照片暴露了一切,林沅长得很像他死去的初恋。
作为被当成替身的当事人,林沅第一时间想的居然不是愤怒和质问,而是了然,对一切不确定因素的了然。
她不喜欢用道德标尺丈量感情,每每她的作品角色被灌上渣男、绿茶等标签的时候,共情通感如她,听见跨越屏幕的人物底色,听见他们对灵魂的偷偷注解。
放空自己,任由思想在宇宙遨游。林沅睡了结婚以来最踏实的觉。重新回复手机的各路消息。
【林姐,有个悬疑本,但是低成本在小县城,比较急后天就用人,组里现在就你有时间,王哥让我和你说一声。(皱眉)】
这已经是领导最温柔的训诫了,小县城的地址正好是老家,刚好可以流放自己。
林沅在回家的高铁上将手机里关于箫昱的照片一张张删掉,将最后一张关进回收站后,她打开丈夫的微信,屏幕显示他们最后一次对话在七天前。
他说,宝宝,我们没有能力养孩子的。
他没说什么能力,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林沅:三十天后,民政局见】
林沅莫名觉得解脱,轻轻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群山遍野。
其实最初她很喜欢萧昱,干干净净,确实持久,在床上也足够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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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在一起,总有无数灵感关于爱、关于情、关于色。年轻的小编剧拥有对爱情美好的幻想,和圈子里利益交换的耳濡目染。那时她觉得和箫昱在一起简直是一场恩赐。
不考虑未来的欢爱,不想顾及创作的压力。虽然他喜欢将感情的事谈做资源,但他还不想二十几岁得病死掉很注意健康。
搞艺术的人或多或少对生活的理解有偏执和钻不通的角尖。萧昱的课题是爱,林沅也是,所以想再找一个这么相似的人就难了。
哪怕是结了一次婚,并且这场婚姻以失败告终的时候,她才明白原来感情这件事强求不来,也许有些人终其一生也追寻不得。
林沅拖着行李箱走下站台,手机在包里不停震动,萧昱发来二十多条消息,从最初的质问你又发什么疯到后来带着威胁意味的别后悔,最终归于沉默。
她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山峦,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萧昱也是这样用沉默回应她小心翼翼提出想要个孩子的请求。
回到熟悉的街景,林沅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暮色晚风,行李箱滚轮在沥青路上划动不轻不重的声音,突然卡进破损的路沿碎了一半。
林老师,怎么就你自己啊场务是张熟悉的面孔,之前合作的几个大热ip都有他们公司的人在。小哥是个力气很大的黝黑汉子一下提起行李箱往前走,等林沅反应过来连人带箱已经走出去三四米。
小哥回头看林沅稍稍落后,提醒一句:晚上导演有个剧本研讨会,喊你必须参加,顺便也和主演们碰碰面
专心工作的几天中,萧昱没有再联系她,她亦是将人拉黑。
这段时间,悬疑剧虽然体量不大,但胜在剧情精彩,环环相扣,挖的坑也都填得差不多,林沅找回了从自己生命中流失的那一部分。
以往萧昱敷衍、冷暴力的时候,最先低头的总是她,这次她再也不想陷进泥潭一样畸形的情感中了。
这是不对的,但无论何时,林沅从来都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即将开机的前夕,副导喊人对剧本过一遍,深度分析一下人物和感情。林沅正往嘴里塞面包赶时间,手机突然响了。
是萧某人的发小,还是视频电话,林沅不想看见任何有关前夫的事情,看清了是酒场灯红酒绿背景,对话也不是很清晰,她直接按了转语音。
吵到她眼睛了。
电话那头娇笑玩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前夫发小委婉的周旋了一下说他哥想嫂子了。
林姐,哥喝多了,你看来接一下他不
从什么时候开始萧昱变了,林沅认识的他从来不会放任自己沉迷酒色,他向来对此嗤之以鼻,难道成年人的世界真就是染缸,不管红的、蓝的都染成黑的。
他的事业心和林沅有本质区别,林沅意识到萧昱的灵魂早已腐烂,而她装聋作哑五年,朝夕相处。
短暂的沉默后,让他去死。
斩钉截铁留下四个字算仁至义尽,如果男人还有良心应该记得他们三十天的约定,从那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推开酒店客房的门,门没锁,烟雾缭绕中,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在改剧本。
这小本子怪不得算流放,经费紧张得连会议室都没租,直接清了间房当场地,可能花了最大的价钱就是报了他们公司的剧本项目。
林沅摸摸鼻子,有些心酸,这简单的配置甚至比不得刚从业当助理的那段时间。不过越是紧紧巴巴的项目,她越有斗志。
男人闻声抬头,林沅呼吸一滞,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可又说不上来哪里见过,像深潭般沉静,却又藏着炽热的光。
林沅他声音低沉,
好久不见。
——
她将和萧昱结婚又离婚的事儿完完整整告诉父母,在老家离过婚的女人就像过期的面包,勉强果腹但心中总有一根刺。
父母为了拔掉这根刺,联系了更多七大姑八大姨的资源为她介绍所谓的好男人。林沅在赶稿子的空隙见了许多留美、留日的IT、金融男。
好男人不沾花惹草,多做家务,定期给钱就算好男人吧,你刚离婚应该很有感触吧,那一定是你们夫妻生活不稳定,没留住他
男人嘛,给他生个孩子就什么都有了...
林沅保持微笑,捧着热牛奶,木然的看着眼前这位侃侃而谈的精英男士。
你有没有在听不过,你长得很好看,生的孩子想必会好看。我比较喜欢女儿...儿子太费钱了。又要配车又要配房,将来还要给他娶媳妇...
林沅手机震动,得到喘息的机会,她连忙装作工作很忙的样子,清洗耳朵,只是下一秒眼睛也脏了。
【(图片)】
【还是二婚的女人有味道,这小腰,小屁股一看就滋润】
林沅的笑容僵在脸上,对方赶紧撤回。她抬头眼神不再有笑意。
啊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发错人了。我施了魔法,biubiu遗忘术哈哈哈哈...
林沅狠狠咬了下后槽牙,一把将手里的牛奶泼到对方充满褶皱的黑色西装上,抢过男人手机,想把刚才偷拍的照片删掉,结果打开相册发现全是女生裙底的视频或照片。
这还能忍直接送他吃橘子。
从这之后,林沅的父母渐渐消停不再介绍对象给她,但是老家的传闻却是越来越离谱,不大不小的地方,得闲时将出名的后辈情况全在嘴边说一圈也不过用一上午。
谣言回归正主的时候,林沅回到剧组没日没夜的创作艺术。
【小沅,今早老王太太在楼下遛狗,说你在外面钓凯子,生了三个孩子,还被人给踹了,这才回老家来】
【破小区不知怎么偏她嗓门里装了喇叭,真是气死我了】
林沅将圆珠笔插进头发里,收起笔记本,品一口清茶,只回复了一个表情包安慰。从思绪中抽离,再推开久违的门。这才看见剧组用来开会的房间大家都眉头紧锁,大气不敢出,一副憋着个性的样子。
她悄悄在小场务旁边坐下,问:这是怎么啦,剧组出事儿了
小姑娘瞥了眼四周,扭头低声说道:剧组资金链断了,听说是导演亲爹干的,逼他回去继承家业,以后要接受百亿资产,哪里还顾得上咱这破组啊
啊林沅一时间没把记忆中穿蓝色条纹衬衫,戴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和小姐妹口中的百亿联系在一起。
明明几天前,这位才笑着和她打招呼,只是一想到他有可能放弃,林沅心底淡淡的惋惜,这个剧本内容她还挺喜欢的。
听说导演去跟他父亲交涉去了,这么大一个老板等他回来,我们跟他说话都要小心了,搞不好一个小饭碗就丢了
是啊是啊,人家不在乎,我这时薪都没这杯咖啡贵,我可不敢讲话了
在她们小声的交谈中,门开了,一个穿着西装灰色内衬马甲的男人走了进来,西装外套轻松的搭在他的手肘间,在他进房间的一瞬间,大家都噤了声,装做在做事的样子,用余光偷偷打量。
林沅盯着他的皮鞋,慢慢的看到他的脸上,才看清他今天没有戴眼镜,那一双眼睛好像可以直接窥探到人心底真实的想法。
完蛋,又是一个眼睛好看的男人,甚至比萧某人还好看。
如果说和穿衬衫平时埋头苦读剧本的导演相比,此刻眼前的男人才更像是一个久居上位的男人。
林沅现在有一种不敢和他直视的感觉。
只见他随意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揉了揉头发,将发胶凝固的黑发打散盖住他优秀的眉骨。
抱歉,因为一些小状况耽误大家点时间
他一直保持着微笑礼貌的状态,先是承认自己的原因影响了剧组进度,然后继续礼貌的说道:我们的原计划不变,请大家和我一起努力完成这个作品冲奖
他点燃一支烟,和大家说了最后一句话,请大家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因为这不只是我秦铮一个人的心血,是大家共同的作品
自从在房间里的惊鸿一瞥,剧组中有不少年轻的小姑娘蠢蠢欲动,她们都对导演很感兴趣,据说有两个勇气可嘉的人半夜敲响导演的房间,被其他工作人员撞了个正着,然后第二天就被开除了,原因说的是他们生病了。
自此之后,组里的男人女人也都消停了一阵子,别看导演是个笑盈盈有礼貌的君子,但实际上做事十分果决。
一个普通的空镜,摄影没切好都要精益求精,捕捉好几遍。
虽然不像林沅熟悉的大胡子穿拖鞋抽烟酗酒骂人专属于导演们的刻板印象,但她觉得秦铮这种自觉盯着人不寒而栗的气场更可怕。
俗话说得好,不叫的狗咬人才最疼。
自上次好久不见后,秦铮再没找过她,但是会经常不经意的出现在林沅的面前,似有若无的盯着她。
林沅每天会提前15分钟到达剧组,冲上一杯咖啡,每这个时候,秦铮都会出现在这儿,他似乎没有富家少爷的那种毛病和她们一起吃着普通的盒饭。
终于在他们第21次一起碰面的时候,秦铮邀请她一起在机器前看拍摄画面。
21天养成一个好习惯。
林沅紧张到攥紧笔杆,指节泛白,满心满眼都是一个编剧的自我修养。
秦铮彼时一支细烟刚完,烟灰落了一地,他的视线重回剧本。
林沅大胆打量,注意到他锁骨块淡色疤,像被细铁丝勒出的旧痕。
林沅觉得这个特质有些熟悉,像是来自记忆中很久远的人。
一起看拍摄画面,秦铮的腿会挤到她,大家一起坐马扎,从他身上传来淡淡的橘子和亚寒带落叶阔叶林的木质香气,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林沅暗叹自己死性不改。
《镜痕》的画面,灯光,还有布景,都很考究,和这个悬疑故事基调完美吻合,所以林沅并不觉得还有什么可以精进的地方,于是他们和谐安静的度过了一天的工作,直到晚上场务偷塞给她颗水果糖,说是导演让转的。
看您总喝黑咖啡,对胃不好。
糖纸在掌心沙沙响,她忽然想起萧昱曾把她写进获奖感言,却在台下和女搭档交换含情目光,忽略了胃痛缩在座位上的她。
林沅想亲口说声感谢,凌晨三点的剧组帐篷里,秦铮抱着笔记本电脑蜷在折叠椅上,衬衫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冷白锁骨。
他忽然抬头,眼尾泛红却亮得惊人:林老师,这个反转让凶手在暴雨夜独白怎么样
雨滴敲打帐篷的声音里,他忽然轻笑,林老师,你看过《百年孤独》这本书吗
林沅心中震颤,耳边响起巨大的碎裂声。道具组的小哥不小心打碎一面镜子,她观察导演此时并没有生气,甚至还有空关心小哥有没有受伤。
她跑上前,碎裂的镜片反映无数个她。记忆折叠,林沅仿佛回到高中刚毕业的那个夏天。她在学校图书馆,还回最后一本借读书籍,想着即将走向人生新阶段总要留下一些回忆,鬼使神差在书的扉页上贴了一个便签。
是《镜痕》剧本中最重要的一句台词:暴雨夜的轮渡上,少女捡到一封带海水味的信。
老家离这儿不远,第二天没有工作,林沅开车去了母校图书馆,找到当年借阅记录。
《百年孤独》泛黄的扉页,指尖在借阅卡上秦铮的名字上顿住。那个总在图书馆角落翻摄影杂志的男生,原来早就用潦草的笔迹在她每本借阅的书里藏了批注——在《简爱》里写灵魂平等者终将相遇,在《洛丽塔》旁画歪扭的蝴蝶,直到她在《百年孤独》末页错留了段未完成的故事:暴雨夜的轮渡上,少女捡到一封带海水味的信。
这原本是写给其他书的话语,意外留在了一本毫不相干的书中。而这份不相干,却被一位有心的人归还原位。
她记得那位男生校服第二颗纽扣永远松着,露出锁骨下方淡淡的红痕——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皮带的抽痕。
他们曾偷偷把文字折成纸船,放进暴雨后的排水沟,赌它们终会漂向有光的海。她忘记男生永远低下的头,忘记他厚重的眼镜框和长长的刘海。
林沅就这样在恍惚中回到剧组,剧组监视器的蓝光映着秦铮的侧脸,他招呼林沅过来。
忽然握住她手腕贴上镜头:看这里,轮渡的玻璃该映出女主怎样的眼神是恐惧,还是对自由的渴望
他指尖带着常年握摄影机的薄茧,在她手背轻轻画圈。远处场务在布置暴雨戏的灯光,林沅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和高中图书馆里混着纸墨的气息很像。
他忽然倾身,用拇指轻轻抬起她下巴,仿佛在调整镜头角度。林沅看见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比当年在借阅卡上的照片更明亮。
你写的故事里,男主总在追寻光。他俯身轻侧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而我永远追寻你。
剧组暴雨戏拍摄当晚,林沅站在监视器前,看见秦铮亲自上阵调整灯光。他淋得湿透,却坚持要拍出雨夜告白的效果。来。他忽然递给她一只对讲机,这次换你喊开机,就当是还十年前的梦。
林沅握着对讲机的手在抖,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雨幕:Action——镜头里,女主站在老桥洞下,展开泛黄的纸条,背景音是轮渡的汽笛声。
秦铮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雨水顺着他下颌滴落,在她手背砸出细小的水花:知道为什么选这座桥吗他指了指桥洞深处,褪色的粉笔字隐约可见——是他高中时偷偷写的秦铮要拍林沅的故事,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斑驳笔画。
林沅灰色的世界绽放异彩,她忽然明白心中缺口的那块,不是什么为了寻找爱情。她这些年丢下的明明是那个不顾一切追求梦想的自己。
那个追寻自由的姑娘。
深夜收工后,秦铮邀请她去看样片。放映室的蓝光里,他忽然从外套内袋掏出个铁皮盒,里面是她高中时画的分镜草图、他偷拍的图书馆侧影,还有那张写着暴雨夜的轮渡的纸条。我把纸条上的故事拍成了《镜痕》,他声音发哑,但结局一直空着——直到你离婚那天,我在高铁站看见你删照片,突然就知道该怎么收尾了。
林沅转头看他,发现他耳尖红得像当年在图书馆偷塞纸条时一样。放映室的空调嗡嗡作响,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锁骨的旧疤上:这个疤是我爸用皮带抽的,那天我刚拿到你写的纸条,就想着总有一天我们两个,哪怕有一个人从故事中逃出去这个世界都不算完蛋。
我以为幸存的那个人会是你,没想到…
林沅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十八岁的自己在图书馆写下的那句话。原来有些心事从来不会被雨水冲散,它们会变成种子,在多年后的暴雨夜,长成遮风挡雨的桥。
《镜痕》杀青,两人却没有急着离开,林沅带着他漫步小镇,早上吃砂锅粥,中午吃青蔬小炒,晚上吃大餐的安静生活。
《镜痕》入围国际悬疑电影节的消息传来时,林沅正在民政局排队办理离婚手续。
萧昱姗姗来迟,西装革履却掩不住眼底青黑,指尖还夹着半支烟——那是她从前最讨厌的薄荷味。
工作人员叫到他们号码时,他忽然将离婚协议拍在柜台上,嘴角挂着惯有的讥讽:林沅,你以为傍上秦铮就能飞黄腾达别忘了,你所有原著小说版权还在我手里。
她这才想起,三年前为了捧萧昱,她曾将自己名下未出版的作品影视改编权低价转让给他。
此刻他从公文包抽出崭新的合同,指节敲了敲第十条:任何改编版本需经甲方同意,否则——他拖长声音,眼里分明淡然,想离婚,给我三百万。否则我就一直拖着你。
林沅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离婚协议书上的钢笔字在眼前洇成模糊的墨团,她忽然想起秦铮前天发来的消息:电影节初审通过了,你的名字会出现在编剧栏第一位。
此刻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秦铮发来的片场照:老桥洞下,工作人员正在挂最佳影片入围的红色横幅。
签字吧,萧昱将笔甩在她面前,墨水溅在她手背,反正你跟秦铮那点破事,我有的是办法让媒体知道——新闻就写你婚内出轨当‘小三’
原本匿名的心事,却成了别人手里的刀。萧昱见她脸色惨白,愈发得意:乖乖回去给我当编剧,我就当没这事。不然——
手机突然响起,是秦铮的视频通话。林沅颤抖着接通,画面里他站在电影节红毯上,身后是《镜痕》的巨幅海报。林沅,他举着手机,眼睛亮得像星子,他们说我们的故事很动人,尤其是——他忽然凑近镜头,林沅心跳如擂鼓,她知道他要表白,但这不行眼疾手快她挂掉电话。
轻舟已过万重山,前路漫漫亦灿灿。林沅不再犹豫,不过结错了婚,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成年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怨不得别人。
好,三百万,我砸锅卖铁也还你。还请你,永远消失
萧昱的脸色瞬间铁青。他吃准了林沅不会跟他离婚了,拖也要给她拖成筐底橙烂蔗尾。
林沅抓起笔,在乙方签字处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力度不小的刻痕。她起身时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却听见萧昱在背后低吼:你以为秦铮真的爱你他和我一样是男人,感情都是会变的
那又如何林沅转身,看见玻璃幕墙外的阳光正穿过云层,在萧昱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选择权永远在我她掏出手机,将萧昱的号码永久删除,屏幕上跳出秦铮新发来的消息:出了民政局就往右看。
透过落地窗,她看见秦铮站在马路对面,手里捧着一束沾满雨水的向日葵。他的白衬衫被淋得半透,却笑得像个少年,举起的手机屏幕上是当年图书馆的借阅卡照片,两个名字隔着十年光阴遥遥相望:林沅,秦铮。
电影节颁奖礼当晚,林沅穿着秦铮送的驼色大衣走上红毯。后台传来萧昱暴怒的消息:他因涉嫌伪造合同被调查,公司新签的模特雪伦实名举报他长期职场骚扰。聚光灯打在《镜痕》的海报上,女主站在老桥洞下,手中纸条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暴雨终会停,而光永远在。
秦铮送给林沅一枚新戒指,他说:
虽然,你是我的梦想,但你永远属于你自己,然后才是别人。
生活没有结局,每一个选择的路口,愿你永远有重头再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