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头痛得像是被碾子反复碾过,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酸软和钝痛。
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让我心里发慌。
上一次这么痛,是什么时候是生阳阳时难产,在县医院简陋的产房里挣扎了快一天一夜,最后差点没了半条命。那之后,身体就一直没缓过来,像一台散了架的老机器,稍微一动,就吱嘎作响。
唔……一声细弱得像小猫叫的哼唧钻进耳朵。
我猛地一激灵,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眼皮。
光线昏暗。土坯墙上糊着的旧报纸已经发黄卷边,糊着窗棂的塑料薄膜也蒙着厚厚的灰,透进来的天光都显得浑浊。屋顶是熏黑的木头椽子,挂着几缕蜘蛛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奶腥气和……血腥气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就在我枕边,一个小小的、用破旧蓝花布包着的襁褓。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露在外面,眼睛紧闭着,小嘴无意识地吧嗒着,发出刚才那声细弱的哼唧。
阳阳!
我的阳阳!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我几乎是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张温热的小脸。
软的,热的,活的。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没来得及涌上,更深的、冰冷的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我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没错,就是这里。七十年代中期,豫北平原深处,陈家沟生产大队最东头这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我前世的家,也是我前世漫长苦难开始的地方。
墙上那本撕得只剩下几页的红宝书日历,用模糊的铅笔字迹圈着——1975年,农历五月初七。
我重生了。重生在生下阳阳的第三天。
前世的一切,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意识。生产时的剧痛和孤立无援,月子里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的凄惶,抱着饿得直哭的阳阳四处求告的绝望,还有那个男人——陈建国,我名义上的丈夫,在阳阳刚满月就丢下我们母子,跟着所谓的技术支援队去了几百里外的煤矿,一年也难得回来一趟。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个闭塞、贫穷的小山村里挣扎求生。
我像头老黄牛一样,在生产队干着最累的活,挣着最低的工分。阳阳跟着我,吃尽了苦头。营养不良,瘦得像豆芽菜,一场普通的风寒差点要了他的小命。后来政策松动,我偷偷摸摸想方设法,卖过鸡蛋,贩过山货,起早贪黑,累得吐了血,总算把阳阳拉扯大,供他读了书。可长期的辛劳和郁结,我的身体早就垮了,不到五十就油尽灯枯。闭眼前,最放不下的,还是阳阳那双过早懂事、总是带着忧虑的眼睛。
他跪在我床前,紧紧握着我的手,眼泪无声地淌:妈,下辈子……换我来养您……
那声音,成了我前世最后的绝响。
现在,老天爷真的给了我下辈子!
它就躺在我身边,那么小,那么脆弱,呼吸轻浅。
阳阳……我喃喃地叫出这个名字,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灼热地烫着脸颊。这一次,不一样了!绝对不一样了!
什么苦我都吃过,什么累我都扛过。老天爷既然让我带着记忆回来,回到一切苦难开始的地方,回到我儿子生命最初的时刻,我就绝不会再走老路!发家,致富,养好我的崽崽!谁也别想再让我们母子受委屈!
一股狠劲儿从心底最深处窜起来,压下了身体的虚弱和眩晕。我挣扎着想要坐起身,这才发现肚子瘪了下去,但浑身上下,尤其是下身,疼得厉害,动一下都抽着筋似的。
就在这时,虚掩着的破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的老太太端着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碗里冒着稀薄的热气。她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醒了她瞥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把碗放在坑坑洼洼的旧木桌上,趁热把红糖水喝了。建国走前托人捎回来的红糖,统共就这点,金贵着呢。
这是我婆婆,王秀英。前世里,她对我谈不上多坏,但也绝称不上好。陈建国一走,她自顾不暇,能偶尔给我端点糖水,已经是看在刚生完孩子的份上。
我看着那碗颜色寡淡的红糖水,心里五味杂陈。前世月子里,这点糖水就是我唯一的营养品了。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说话,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每动一下都牵扯着伤口,疼得我直抽冷气。
婆婆看我费劲的样子,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娇气个啥!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我们那会儿生完第二天就下地了!赶紧喝了,攒点力气,过两天该下地挣工分了!家里可没余粮养闲人!她说着,又看了一眼襁褓里的阳阳,语气更硬,添了张嘴,更要命!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前世听这话,只觉得委屈绝望。现在再听,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一股压不住的戾气。
闲人添嘴好,真好。
我没力气跟她争辩,也深知争辩无用。这个年代的农村婆婆,思想就那样。我默默地接过碗。碗很烫,红糖水稀得几乎看不见颜色,只有一点点甜味。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干渴,却丝毫暖不了冰凉的心。
喝完,我把空碗递还给她。
婆婆接过碗,又看了看炕上的阳阳,眉头依旧没松开:奶水下来没娃儿饿了吧哭起来烦人。
还没……我声音沙哑。身体太虚,又没什么营养,奶水自然不足。
啧!婆婆不耐烦地咂了下嘴,那就熬点糊糊凑合喂吧。米缸里还有点碎米,省着点用。说完,她端着空碗,转身就走了,破木门在她身后晃荡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屋子里又恢复了昏暗和寂静,只有阳阳偶尔发出的细微呼吸声。
我看着那扇晃动的破门,再看看身边睡得不安稳的孩子,心里的那点戾气渐渐沉淀下去,转化成一种无比清晰的决心。靠别人靠陈建国靠婆婆都是虚的!前世几十年血的教训还不够吗这一世,我林晚秋,只信自己,只靠自己!
第一步,活下去!让阳阳活下去!
我忍着疼,挪到炕沿,双脚试探着沾地。脚底板踩在冰冷凹凸的泥地上,一股寒气直冲头顶。我扶着炕沿,一点点站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下身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几乎站不稳。
但我咬着牙,没让自己倒下去。目光扫过屋子。
家徒四壁。
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子,两条瘸腿的长板凳,一个掉漆掉得斑驳的旧木箱,墙角堆着几件农具。这就是全部家当。前世觉得理所当然的贫穷,现在看在眼里,只觉得触目惊心。
我扶着墙,像个蹒跚学步的老人,一步步挪到墙角那个半人高的粗陶米缸前。掀开沉重的木头盖子,一股陈米味扑面而来。探头一看,缸底浅浅地铺着一层碎米,夹杂着不少糠皮和稗子,黄黄灰灰的一片,连缸底粗糙的纹路都盖不住。
这点米,熬成糊糊,够我和阳阳吃几天十天半个月然后呢
生产队的工分那点粮食,根本不够糊口。前世我拼死拼活,年底分粮时,扣掉口粮钱,能分到手的粮食少得可怜,还要被婆婆以各种名目拿走一些。
指望陈建国他人在几百里外,自顾不暇。他寄回来的那点微薄工资和粮票,婆婆把得死死的,前世到我手里的,十不存一。就算有,也是杯水车薪。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我。我扶着米缸,视线扫过空荡荡的屋子,最终落在炕头那个小小的、褪色的红布包上。那是我的嫁妆,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一样东西——一对分量很轻的银耳环,是我姥姥偷偷塞给我的,说留着应急。
前世的应急,是阳阳那次差点病死,我走投无路拿去镇上黑市换了钱买药。这一世……
我眼神暗了暗。现在就去换换点钱买粮可这年头,金银首饰是四旧,私下交易风险太大,一旦被抓,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这是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
那怎么办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七十年代中期,政策依旧严苛,但基层的管控实际上已经有些松动,尤其是在我们这种偏远山村。公社的集市虽然还是以社会主义大集的名义存在,但偷偷摸摸的自由交换已经在地下滋生。
我记得前世这时候,隔壁李家坳有个胆大的媳妇,偷偷攒了鸡蛋,走十几里山路去公社的黑市角换粮票或者盐巴、煤油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虽然每次提心吊胆,像做贼一样,但确实能稍微贴补点家用。
鸡蛋!
我们家后院的鸡窝里,好像有两只老母鸡那是婆婆养的,下的蛋都归她管,金贵得很,她自己都舍不得吃,攒着要么换盐,要么拿去走亲戚撑门面。
我的目光投向屋后那扇小小的、糊着破麻纸的窗户。后院不大,用篱笆围着,鸡窝就在墙角。
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婆婆每天下午雷打不动要去自留地里忙活,一去就是两三个小时。鸡通常也是下午下蛋。
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前世一样,沉默地忍受着婆婆的唠叨和指派,努力扮演一个虚弱但听话的产妇。我喝着稀薄的米糊糊,忍着伤口的疼痛,在婆婆出门后,挣扎着起来,用烧热的温水小心地给阳阳擦洗、换尿布(其实就是几块洗得发硬的旧布片)。阳阳很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偶尔饿醒了,才小声哼唧。我把米糊糊熬得尽可能稀烂,一点点喂他,看他费力地吞咽,心里刀割一样疼。
第三天下午,阳光透过破窗纸,在地上投下几块昏黄的光斑。估摸着婆婆该出门了,我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果然,脚步声响起,然后是婆婆那特有的、带着抱怨的嘟囔声:真是讨债鬼,一刻不得闲……接着是院门被带上的声音。
走了!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手心冒汗。机会只有一次!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我屏住呼吸,又等了大概五分钟,确认外面彻底没了动静。然后,我忍着剧烈的疼痛,几乎是爬下了炕。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里衣。我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
推开吱呀作响的小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后院很小,堆着些柴火和杂物,角落里那个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简易鸡窝格外显眼。
我扶着篱笆,一步一步挪过去。两只芦花老母鸡正在窝边刨食,看到我,警惕地咯咯叫了两声。
鸡窝里铺着干草。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没有!空的
心猛地一沉。难道婆婆出门前已经收走了还是今天没下
就在绝望开始蔓延的时候,我的视线扫过鸡窝旁边一小堆松软的土。一点不显眼的白色露了出来!
我心脏狂跳,几乎是扑过去,也顾不上脏,伸手就在那松土里扒拉。果然!一个还带着母鸡体温的、沾着点泥土的鸡蛋!
我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捧在手心,温热的触感传来,简直比金子还珍贵!老天保佑!
我迅速把鸡蛋揣进怀里,贴身放着,又仔细地把扒拉过的土恢复原状,抹平痕迹。做完这一切,我已经累得眼前发黑,靠着篱笆大口喘气,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
不行,现在还不是歇的时候!得赶紧回去躺下,不能让婆婆看出破绽。
我咬着牙,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回到屋里,爬上炕,把那个温热的鸡蛋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枕头底下最深处。做完这一切,我瘫在炕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心还在怦怦狂跳,但一种隐秘的、带着刺激的希望,却在胸腔里悄悄滋生。
一个鸡蛋,能换什么呢我盘算着。粮票盐或者……一小块最便宜的红糖给阳阳补充点营养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只蛰伏的蜘蛛,耐心地等待着,观察着婆婆的行动规律。每次确认她下午出门,我就会强撑着,以最快的速度溜到后院鸡窝附近巡视。运气有好有坏,有时候能捡到一个温热的蛋,有时候只能失望而归。每次得手,我都像打了一场胜仗,把珍贵的战利品仔细藏在枕头下那个小布包里。
半个月下来,竟然也攒了六个鸡蛋!小小的布包有了点分量,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这天下午,藏好今天的收获——一个特别大的蛋,我靠在炕头,看着熟睡的阳阳,心里盘算着。不能再等了。阳阳越来越瘦,我的奶水几乎没有,米糊糊根本喂不饱他。鸡蛋攒着会坏,必须尽快出手,换成实实在在能填肚子的东西!
明天,是公社大集的日子。婆婆肯定会去,她要去买盐,还要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碎布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婆婆就起来了。她特意换了件半新的蓝布褂子,挎上她那个磨得发亮的旧篮子。
我去赶集,中午不回来,你自己弄点吃的。她交代了一句,语气还是硬邦邦的,看好孩子,别摔了!
嗯,知道了,妈。我低眉顺眼地应着。
听着院门关上的声音,我立刻从炕上坐起来,动作牵动伤口,疼得我吸了口冷气,但精神却高度亢奋。时间紧迫!
我飞快地从枕头下摸出那个藏鸡蛋的小布包,沉甸甸的六个鸡蛋。想了想,又咬牙拿出四个,只留下两个以备不时之需。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仔细包好,塞进怀里。
然后,我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一件陈建国留下的、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工装外套。这衣服又大又肥,套在我瘦弱的身上,像个麻袋,正好能遮掩身形。我又翻出一顶压箱底的、破旧的草帽,帽檐很大。
穿戴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我看着炕上还在熟睡的阳阳,心如刀绞。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风险太大了!万一醒了哭闹,万一滚下炕……前世那些可怕的记忆瞬间涌上来。
不行!不能留他一个人!
我咬咬牙,一狠心,把阳阳用那床薄薄的、打着补丁的小被子仔细包好,尽量裹紧。他还那么小,软得像没有骨头,抱在怀里轻飘飘的。我把他紧紧地贴在胸前,用布带子把他和我捆在一起。这样虽然行动更困难,但我能时刻感受到他,他也挨着我,或许能安稳些。
阳阳乖,妈妈带你出去一趟,别怕……我低声哄着,也不知道是在哄他,还是在给自己打气。
背上一个空瘪的旧布包做掩饰,怀里揣着鸡蛋,胸前捆着阳阳。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像奔赴战场一样,踏进了外面微凉的晨曦里。
从陈家沟到公社,十几里山路。前世的几十年,这条路我走了无数次,磨破了多少双鞋底,流了多少汗和泪。但这一次,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胸前还捆着一个婴儿,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山路崎岖不平,坑坑洼洼。我走得异常艰难,身体虚得厉害,没走多远就开始大喘气,眼前阵阵发黑,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下身伤口的疼痛从未停止,每一次抬腿落地都牵扯着,疼得我直抽气。胸前的阳阳似乎感受到了颠簸,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小猫似的哼唧。
阳阳乖,阳阳不怕,妈妈在……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停地低声安抚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走一步,都感觉力气在飞速流逝,双腿像灌满了铅。
好几次,我都想放弃,想瘫倒在路边。但低头看看阳阳皱巴巴的小脸,感受着他微弱的呼吸和心跳,那股狠劲儿又顶了上来。不能停!为了他,爬也要爬到公社!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太阳越升越高,晒得人头晕眼花。我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嗓子干得冒烟,怀里揣着的鸡蛋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的双腿几乎失去知觉,全靠一股意志力在机械挪动时,前方终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到了!公社到了!
所谓的集市,就在公社大院旁边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两边。比想象中要热闹。路两边蹲着、站着不少人,面前大多摆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自家种的青菜、萝卜、红薯、土豆,编的草鞋、草筐,晒的干菜、山货……规模都不大,而且个个神情紧张,眼神警惕地四处张望。穿着蓝灰色制服、带着红袖箍的市管会人员,像鹰隼一样在人群中逡巡,时不时呵斥一声,引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和慌乱。
这就是所谓的社会主义大集,自由交易被严格限制,私下交换像做贼。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怀里揣着鸡蛋,胸前捆着孩子,这目标太大了!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旧工装,把草帽压得更低,抱着阳阳,缩着肩膀,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起眼,顺着人流往里挪。
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摆摊的人。卖粮食的几乎没有!粮票才是硬通货。有几个面前摆着几个鸡蛋的,立刻被眼尖的人围住,低声快速地交谈着,一手交钱票,一手交货,动作快得像闪电。
我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背靠着供销社斑驳的砖墙,这里能稍微遮挡点视线。我解开布带,把阳阳小心地抱出来。小家伙被颠簸醒了,大概是饿了,也可能是被陌生环境吓到,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哦哦哦,阳阳乖,不哭不哭,妈妈在呢……我手忙脚乱地轻轻拍着他,心慌得要命。他要是哭起来,立刻就会引来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些市管会的!我焦急地四下张望,看到旁边有个卖水的老汉,面前摆着一个大瓦罐和几个粗瓷碗。
大爷……能、能给口水吗孩子……我抱着阳阳凑过去,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哀求。
那老汉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怀里瘦弱的孩子,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但还是点了点头,拿起一个豁口的碗,从瓦罐里舀了半碗清水递给我:凉白开,干净的。
谢谢!谢谢大爷!我感激涕零,接过来。水很凉,但此刻如同甘霖。我小心地用手指蘸了点水,轻轻抹在阳阳干裂的小嘴唇上。小家伙感觉到了湿润,小嘴本能地吮吸着手指,哼唧声小了下去。
我稍稍松了口气,赶紧自己也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干渴和燥热。怀里的阳阳安静下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安抚好孩子,我定了定神,重新把他捆在胸前,裹紧旧外套。然后,我深吸一口气,像其他那些交易者一样,蹲在墙根下,低着头,把怀里那个装着四个鸡蛋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掀开一个小角,露出里面圆滚滚、白生生的鸡蛋。
我低着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也不敢抬手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被拉长了无数倍。偶尔有人匆匆走过,目光扫过我的布包,又漠然地移开。没人问津。鸡蛋虽然金贵,但四个太少了,换不到多少东西,而且风险一样大。人家更愿意找那些摆着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鸡蛋的大户。
就在我开始心焦,怀疑今天是不是要白跑一趟时,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鸡蛋怎么换
我猛地抬头。面前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半旧的灰色列宁装,梳着齐耳短发,脸上带着点知识分子的书卷气,但眉宇间更多的是愁苦和焦虑。她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眼神急切地盯着我布包里的鸡蛋。
粮票……有粮票吗我哑着嗓子,声音压得极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那女人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粮票……我带的也不多。她说着,快速地从帆布包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角给我看。里面有两张皱巴巴的一市斤全国粮票,还有几张半市斤、一市斤的本地粮票。
你看,就这么点。家里孩子病了,就想换点鸡蛋给他补补……女人声音里带着恳求。
我看着那几张粮票,心里飞快盘算。四个鸡蛋,按照黑市价,大概能换一斤半到两斤粮票。她手里的全国粮票更值钱些。但我更急需的是现成的粮食,或者……钱。
大姐,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粮票……能不能换点别的细粮或者……钱最后两个字,我几乎是含在喉咙里说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私下买卖是重罪!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上显出更大的为难:细粮……我也没有。钱……她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又从帆布包夹层里摸出一小卷东西,飞快地塞到我手里,声音压得更低:就这些了……你看行不行家里实在困难……
我攥着手里的东西,硬硬的,是钱!我迅速用身体挡住,手指在布包里捻开一角——两张一毛的,一张五分的,还有两张一分的!一共两毛七分钱!
我的心咚咚直跳。两毛七分钱!在这个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的年代,不算少!尤其对现在的我来说,简直是巨款!再加上她那几张本地粮票……
我飞快地权衡着。换粮票,稳妥,但回去还得想办法换成粮食,中间还有风险。换钱,更直接,但风险也更大!万一这女人是……
我抬头看向她。她眼神里的焦急和愁苦不似作伪,额角还带着汗,帆布包洗得发白,边角都磨毛了。不像是有诈。
行!我当机立断,不再犹豫。迅速把布包里的四个鸡蛋塞进她手里,同时把她塞给我的那卷钱和那几张本地粮票(我特意没要全国粮票,怕太扎眼)飞快地揣进怀里最深处。
交易完成!快得只在几秒钟之间。
女人拿到鸡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朝我感激地点点头,迅速把鸡蛋藏进帆布包,转身就消失在人群里,背影带着点仓惶。
我紧紧捂着胸口,感受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币和粮票带来的微热触感,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成功了!第一步,迈出去了!
巨大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袭来,让我头晕目眩。我靠在墙上,大口喘着气,低头看看怀里的阳阳,小家伙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小嘴动了动。
阳阳,妈妈有钱了……有钱了……我喃喃着,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不敢再多停留。我拉紧旧工装,压好草帽,抱着阳阳,低着头,像来时一样,顺着人流的边缘,快速离开了这个危机四伏的集市。脚步虽然依旧沉重,但心里,却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怀里揣着巨款,虽然身体依旧虚弱疼痛,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手总是不自觉地按在胸口的位置,确认那几张珍贵的纸片还在。
阳阳大概是饿了,又或许是回程的颠簸让他不舒服,开始小声哼唧起来,扭动着小小的身体。
阳阳乖,再忍忍,就快到家了,妈妈回去就给你弄好吃的……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不停地低声安抚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喜悦。
回到陈家沟村口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明晃晃地照着土路。我远远地就看见我家那低矮的院门开着,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婆婆回来了
我赶紧放慢脚步,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刚从外面透了口气。抱着阳阳走进院子,果然看见婆婆正黑着脸,在院子的水缸边舀水洗手。她脚边放着她赶集回来的篮子,里面似乎空荡荡的。
死哪儿去了她听见动静,头也不抬,语气很冲,不是让你在家看孩子吗刚生完就到处乱跑,落下病根看谁管你!孩子哭得跟猫叫似的,烦死人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阳阳哭过了婆婆听到了她没进里屋去看吧万一发现我不在……
没……没去哪,我赶紧低下头,抱着阳阳快步往屋里走,声音尽量平静,看阳阳睡了,就在门口站了会儿,透口气……屋里闷。
婆婆狐疑地抬眼扫了我一下,目光在我裹得严严实实的旧工装和草帽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我怀里的阳阳身上。阳阳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哼唧声小了下去。
哼!婆婆重重地哼了一声,舀起一瓢水泼在地上,透个气捂成这样见不得人啊赶紧滚进去!看着就心烦!晚上熬糊糊的米都没了,下午我得去自留地看看豆子能摘点不,凑合着煮了吃!
她骂骂咧咧地拿起锄头,又出门了。
听着院门再次关上的声音,我浑身紧绷的弦才猛地松开,后背瞬间又被冷汗浸湿。好险!
我抱着阳阳赶紧进屋,反手插上那根摇摇晃晃的门闩。这才彻底瘫软下来,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缓了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爬起来,先把怀里的阳阳小心地放到炕上。小家伙大概是真饿了,又开始哼唧起来,小嘴一瘪一瘪的。
阳阳乖,妈妈这就弄吃的……我一边柔声哄着,一边飞快地脱下那身旧工装和草帽。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摸出那卷浸了点汗水的钱和粮票。
两张一毛的绿票子,一张五分的蓝票子,两张一分的黄票子。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本地粮票,加起来大概有一斤二两。
钱!实实在在的钱!还有粮票!
我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粗糙的纸质,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不是悲伤,是激动!是看到了活下去、让儿子活下去的希望!
前世几十年,我受够了没钱的苦!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阳阳生病时,我跪着求人借钱的屈辱;为了几毛钱差价,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窘迫;寒冬腊月,因为买不起煤,母子俩冻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绝望……那些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刺痛着我。
这一次,我要抓住一切机会!我要钱!我要很多很多的钱!我要让阳阳吃饱穿暖,健健康康长大!
把珍贵的钱和粮票仔细包好,重新藏回枕头下最隐秘的角落。我走到米缸前,看着那几乎见底的碎米。婆婆刚才说晚上都没米了……
我咬了咬牙。不能坐吃山空!这点启动资金,必须让它生钱!
我舀出仅剩的一点碎米,大概只有一小把,熬了一小锅极其稀薄的米糊糊。喂饱了饿得直哭的阳阳,看着他吃饱后满足地咂咂嘴又睡过去,我才胡乱喝了几口米汤,算是填了填肚子。
下午,婆婆果然又去了自留地。我坐在炕沿,一边轻轻拍着阳阳,一边飞速地转动脑筋。
卖鸡蛋,一次两次还行,不是长久之计。风险太高,而且家里的鸡是婆婆的,我总不能天天去偷她的蛋。被发现一次,就全完了。
必须要有自己的产业!成本低、风险小、见效快、还不引人注目的。
养鸡!
这两个字猛地跳进我的脑海。对!养鸡!七十年代,农村家家户户都允许养几只鸡,这是政策允许的家庭副业!鸡蛋可以卖,可以换东西,鸡养大了也能卖钱!而且,鸡粪还能肥自留地!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可是,启动资金呢买鸡崽需要钱!现在鸡崽多少钱一只我前世没留意过。饲料呢现在人都吃不饱,拿什么喂鸡家里这点自留地,婆婆盯得死死的,种的粮食蔬菜都金贵得很,不可能拿来喂鸡。
问题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刚刚燃起的兴奋又被现实泼了冷水。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后院那贫瘠的角落。突然,我的视线定格在篱笆墙边,靠近水沟的那一小片湿漉漉的、长着茂盛杂草的空地上。
水芹菜!还有……浮萍
我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前世的记忆碎片被激活。有一年闹饥荒,村里实在没吃的,有人就捞了沟渠里的浮萍和水芹菜,拌上一点点糠麸,煮了喂鸡,鸡居然也活下来了,还下了蛋!
浮萍!这东西水沟里到处都是,捞都捞不完!水芹菜也是,河边、沟边疯长!这些都是不要钱的天然饲料!还有野菜,婆婆挖回来的猪草里,有些比较嫩的,鸡也能吃!
至于鸡崽……我盘算着枕头底下那两块七毛钱和一斤多粮票。买不了多少,但……可以先买两三只试试水!就养在后院那个废弃的、塌了半边的小草棚里!稍微收拾一下就能用!婆婆虽然刻薄,但家里多养几只鸡下蛋,她应该不会反对,毕竟鸡蛋能换东西!
一个简陋但可行的计划,在我脑子里迅速成型。心脏因为激动而怦怦直跳。
说干就干!
趁着婆婆还没回来,我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再次溜到后院。那个废弃的草棚就在鸡窝旁边,原本是堆柴火的,后来塌了半边就废弃了。我找来一根还算结实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把塌下来的茅草顶撑起来一点,清理掉里面的蜘蛛网和杂物。又搬了几块平整点的石头进去,算是给未来的鸡崽搭个简陋的窝。
地方不大,也就勉强能塞下三四只鸡。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足够了!
做完这些,我又累又疼,几乎直不起腰。但看着这个小小的、简陋的鸡舍,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说胸口闷得慌,想去村头卫生所拿点止痛片(其实是产后医生开的,我几乎没吃过)。婆婆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别死在外头就行!
我抱着阳阳,再次踏上了去公社的路。这次目标明确——供销社旁边的家禽收购站。那里偶尔会有附近社员挑来卖的鸡崽。
抱着阳阳走了十几里,到了公社,直奔目的地。收购站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蹲在墙根下,脚边放着一个盖着破麻袋的竹筐。看到有人来,老汉掀开麻袋一角,露出里面毛茸茸、挤成一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鸡崽!黄的、黑的、花的,像一团团会动的毛球。
我的心瞬间被萌化了,也看到了希望。
大爷,鸡崽怎么卖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
老汉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怀里的孩子,慢吞吞地说:一毛二一只。要公的母的
一毛二!我的心抽了一下。真不便宜!我枕头底下一共才两块七毛钱!
能……能挑母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母鸡才能下蛋。
老汉摇摇头:太小了,看不准。挑不了。看运气。
我犹豫了。挑不了公母,万一买到小公鸡,就亏大了。公鸡除了吃肉,用处不大。可机会难得,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碰上。
我咬咬牙:那……给我来三只!三只,三毛六分钱!是我全部财产的七分之一还多!心在滴血。
老汉麻利地从筐里抓出三只看起来精神头不错的小鸡崽,用一根细草绳拴住腿,递给我。我付了钱,三毛六分钱递出去的时候,手指都在抖。
三只毛茸茸、暖烘烘的小生命握在手里,叽叽的叫声充满了活力。阳阳似乎也感受到了,好奇地伸着小手想去摸。
阳阳,这是咱家的鸡崽,以后下蛋给你吃!我轻声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许诺。
把三只小鸡崽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垫了点干草的破篮子里,上面盖上一块布。我抱着阳阳,拎着篮子,像捧着宝贝一样,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一次,回程的脚步格外沉重。身体极度疲惫,胸口揣着剩下的钱和粮票,手里拎着关乎未来希望的鸡崽,怀里抱着我的命根子阳阳。每一步,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分量。
回到村口,远远看见自家烟囱在冒烟。婆婆回来了!我的心又提了起来。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抱着阳阳,拎着篮子走进院子。
婆婆正在灶房门口择菜,看到我,习惯性地皱起眉:又死哪去了去趟卫生所要这么久止痛片呢
人……人多,排队了。我低着头,含糊地应着,脚步不停想往屋里溜。
手里拿的啥婆婆眼尖,看到了我拎着的篮子。
我的心咯噔一下。
没……没啥,我下意识地把篮子往身后藏,路上……路上捡了点柴火棍,引火用……这借口拙劣得我自己都不信。
婆婆狐疑地站起身,几步走过来,一把掀开篮子上的布。
三只毛茸茸的小鸡崽挤在一起,被突然的光线惊动,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鸡崽!婆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你哪来的钱买这玩意儿!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小鸡崽惊慌的叫声。婆婆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两把锥子,带着审视和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