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显影》 > 第一章

梅雨,像一张浸透了绝望的巨大尸布,死死捂住了这座老城。空气不再是气体,而是粘稠、冰冷、饱含腐朽滋味的浓汤,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陈年的淤泥。我站在父亲留下的老宅阁楼里,脚下是呻吟的旧木板。灰尘,在唯一一扇狭小气窗透进来的、病恹恹的昏黄光柱里,无声地翻涌、沉浮。那不是普通的浮尘,更像是某种古老生命新陈代谢后剥落的鳞屑,永无止境地演绎着一场微型、绝望的雪崩。
父亲留下的遗物堆积如山,在昏暗中形成嶙峋怪异的剪影。樟木箱散发出刺鼻的、试图掩盖一切却徒劳无功的气味,与旧书报的霉烂、朽木的酸腐,以及一种更难以名状的气息——像是生锈的铁器在潮湿土壤里缓慢腐烂、又混合了某种陈旧生物淤积物的腥气——顽固地混合在一起。这气味无孔不入,钻入鼻腔,黏附在喉咙深处,甚至渗入皮肤,带来一种持续的、令人作呕的湿冷感。
我费力地拖动一只沉重的樟木箱,箱底在积满厚厚尘絮的地板上犁出两道深沟,露出底下颜色更深的、仿佛永远干不了的木头本色,散发出一股更浓烈的朽败气息。挪开箱子,角落深处,一块蒙着厚厚防尘布的东西显露出僵硬的方形轮廓。灰尘像一层灰白的绒毛,覆盖其上,随着我的动作微微颤动。一种莫名的心悸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我屏住呼吸,伸出手指,捏住油腻腻的布角,猛地掀开。
咳咳咳——!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更深沉铁锈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直流,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胸腔里火辣辣地疼。待尘埃稍定,那物件终于露出了真容。
一台相机。
老式,方方正正,像一块沉默的墓碑。铁制外壳冰凉刺骨,即使在闷热的阁楼里,也散发着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寒意。它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板结的灰尘,边缘附着着几块黑褐色、边缘硬化卷曲的霉斑,如同凝固的污血或某种寄生的菌毯。金属本身黯淡无光,像是被岁月吸干了所有光泽,只余下死气沉沉的灰黑。几个旋钮锈死了,纹路被锈蚀的粉末填满。取景窗的玻璃污浊不堪,蒙着一层油腻的雾霭,像患了白内障的眼珠。我迟疑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的表面时,一股强烈的、仿佛能冻结骨髓的寒意瞬间窜上手臂,激得我猛地缩回了手。那寒意并非仅仅是低温,更像是一种……活物的恶意。
犹豫再三,一种近乎自虐的好奇心压倒了对那寒意的恐惧。我再次伸出手,用袖子用力擦拭取景窗上最厚的那层污垢。灰尘簌簌落下,但玻璃依旧浑浊。我深吸一口气,那饱含霉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坠入肺腑。然后,我缓慢地、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将右眼凑近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取景窗口。
世界骤然被压缩、切割成一个边缘模糊的昏黄方块。光线微弱得可怜,仿佛随时会被阁楼深处无边的黑暗吞噬。堆积如山的杂物在取景框里扭曲变形,拉伸出怪诞的阴影。灰尘在唯一的光柱里疯狂地、无声地舞蹈,如同亿万只微小的幽灵。视线本能地躲避着那些过于熟悉的轮廓——蒙尘的书脊像一排排墓碑,断裂的椅子腿像被肢解的枯骨,空荡的画框则像通往虚无的门洞——最终,无可避免地滑向了阁楼最深、最暗的角落。那里堆着几个巨大的、鼓囊囊的麻袋,像几具臃肿的尸体,紧贴着墙壁。
就在那些麻袋投下的、最浓稠的阴影里,紧贴着墙壁上那片不断蔓延的、深色水渍的边缘,站着一个东西。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拳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下一拽!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喉咙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我的手指死死抠住相机冰冷的外壳,指甲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铁皮里。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轮廓。
穿着一件雨衣。塑料的,鲜红得刺眼,如同刚刚泼洒上去、尚未凝固的鲜血,即使在昏暗中也散发着一种妖异的光泽。雨衣湿漉漉的,沉重地下垂,在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更深的阴影。宽大的兜帽几乎完全罩住了她的头部,只露出一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巧下巴,线条僵硬得如同石膏。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那堵潮湿斑驳、渗出污水的墙壁,一动不动。像一个被遗弃在角落、浸透了冰冷雨水的玩偶,又像一个……凝固在时间里的标本。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的寒意,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那小小的取景窗,如同实质的冰针,精准地刺向我凑在窗口的眼球!那寒意如此尖锐、如此真实,冻得我眼窝深处的神经一阵阵抽搐剧痛。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终于冲破喉咙。我猛地移开眼睛,像被烫到一样丢开了相机。它沉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激起一片灰尘。真实的阁楼角落赤裸裸地暴露在我眼前——几个落满灰尘的麻袋,一片在墙根不断扩散的深色湿痕,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没有雨衣,没有小女孩,只有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依旧不知疲倦地缓慢沉浮。
幻觉过度疲劳和悲伤引起的神经衰弱我用力揉搓着干涩刺痛、残留着冰寒感的右眼,大口喘息,试图说服自己。阁楼的压抑,父亲的猝然离世带来的巨大空洞和疲惫,还有这该死的、让人骨头缝都发霉的梅雨天……是的,一定是这样。我弯下腰,手指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相机。那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比之前更甚。
然而,一种更深的、更难以言喻的恐惧藤蔓般缠绕上来。刚才那股刺入眼球的寒意……太真实了。那不像幻觉能带来的生理感受。我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个角落,那片湿痕的边缘,似乎……比刚才更扩大了一些还是我的错觉一种模糊的、对自身记忆的怀疑悄然滋生,比直接看到幻象更令人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仿佛在阁楼粘稠的空气里凝固了。那台沉重的相机成了我无法摆脱的梦魇,也是唯一的诱惑。一种病态的、近乎自毁的冲动,像毒瘾一样啃噬着我的理智。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阁楼,像一个被诅咒的朝圣者,拿起那冰冷的铁块,将眼睛凑近那个通向诡异世界的窗口。
每一次,她都准时出现在取景框的角落。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湿漉漉的鲜红雨衣,同样的苍白下巴。每一次凝视,那股透过取景窗渗出的、带着浓重水腥气的寒意就加重一分,更深、更狠地刺入我的眼球。它不再是针,更像是细小的冰锥,在眼球内部搅动,冻得视神经都发出无声的哀鸣。我甚至能感觉到眼球表面的水分在凝结,每一次眨眼都像摩擦着冰面,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更可怕的是,当我放下相机,用肉眼环顾真实的阁楼时,某些东西似乎……真的不一样了。不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是细微的、难以捉摸的错位感。昨天,我无比确定角落里只有三个麻袋,今天角落里却堆着四个墙面上那块巨大的、边缘如同腐烂地图的霉斑,它中心那个扭曲的黑点,昨天似乎是在左边,今天却移到了右边我试图用记号笔在麻袋上做标记,但隔天再看,标记还在,可麻袋的形状、堆放的角度,却产生了微妙的差异,仿佛它们在我离开时自己蠕动过。还有那水渍,它蔓延的路径,蜿蜒的形态,每一天都在发生着难以察觉的改变,像某种活物在缓慢爬行。我无法确定。这种持续的、对周遭环境稳定性的怀疑,像无数细小的虫子钻进大脑,啃噬着我的理智。我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恐惧的回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埃和腐朽的味道,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来自相机深处的湿冷寒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寻求答案,或者……终结。
第三天下午,阴沉的天光如同垂死的病人,无力地透过厚重的云层。我抱着那台冰冷的相机,像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逃离了那座如同巨大棺椁的房子,走向隔壁那栋同样被岁月侵蚀得摇摇欲坠的小楼。父亲生前和隔壁的赵婆婆有些交情,或许她知道些什么。那扇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朽木的木门,在我敲响时发出沉闷空洞的回音,仿佛里面也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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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一条缝,露出赵婆婆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的脸。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费力地聚焦,当视线落在我怀里的相机上时,那双眼睛猛地一缩!瞳孔在瞬间扩散,然后又急剧收缩,浑浊的眼白里瞬间布满了惊骇的血丝。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抓住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的轻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
你……你把它翻出来了!她的声音像是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又干又涩,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劣质药膏和陈年灰尘的气息从门缝里涌出来。
嗯,在阁楼找到的。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发颤,赵婆婆,您……认识这东西我爸以前用它拍过照吗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凉的铁壳寒意刺骨。
赵婆婆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被恐惧彻底占据的眼睛死死盯着相机,仿佛那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条盘踞在我手臂上、昂首吐信的毒蛇。阁楼里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正顺着门缝悄然弥漫出来,缠绕上我的脚踝。
拍照她干瘪的嘴唇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挤出一种极其难听的、像是破风箱漏气又像是濒死呜咽的声音,呵……谁用它拍照,它就……它就吃谁的眼睛!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嘶哑破裂,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恐惧。
吃……眼睛!我的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扎穿,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下意识地抱紧了相机,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臂肌肉都在抽搐。
你爸……赵婆婆的声音陡然压得极低,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最后……最后……那眼睛……没了!就剩两个……血窟窿啊!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抬起来,痉挛般地戳向自己深陷的眼窝,指甲缝里满是黑垢,血淋淋的……空的!眼珠子……没了!都是这鬼东西!这吃眼珠子的鬼东西害的!快扔了!扔了!扔得越远越好!扔到河里去!沉到江底!别让它再害人!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癫狂的恐惧,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瘟疫源一样,砰地一声用尽全力狠狠甩上了门!巨大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午后炸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也震得我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沉重的木门紧闭着,隔绝了赵婆婆那癫狂的诅咒,却将那恐怖的画面——父亲空洞淌血的眼窝——死死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与取景框中那个湿漉漉的红雨衣身影疯狂地重叠、扭曲。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液涌上喉咙。我再也无法忍受,抱着那如同活物般散发着寒意的相机,踉踉跄跄地冲回自己的房子,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一头扎进阁楼那片令人窒息的昏黄与腐朽之中。
笔记……笔记……爸爸的笔记!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疯狂地扑向那些尚未整理的旧物堆。父亲有随手记录的习惯,零散的纸片、废弃的台历、药盒背面……任何可能留下他痕迹的地方都不能放过!赵婆婆的话像淬了剧毒的冰锥,深深扎进我的神经末梢。那个红雨衣女孩沉默的背影,父亲只剩下两个血窟窿的脸……这些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现、尖叫,几乎要将我的头颅撑裂。
汗水混合着灰尘从额头滚落,刺痛了眼睛。我粗暴地翻检着,掀开沉重的书箱,撕开捆扎的旧报纸,手指被锋利的纸边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也浑然不觉。灰尘被搅动起来,如同浓雾,呛得我撕心裂肺地咳嗽,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绝望的窒息感。时间在令人发狂的翻找中粘稠地流淌,阁楼的光线越来越暗,角落里那片水渍的轮廓在昏暗中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深不见底的伤口。
终于,在一个落满灰尘、封面早已脆裂的硬壳文件夹的夹层深处,我的指尖触到了几张散落的、边缘卷曲发脆的纸片。不是正式的笔记本,更像是从某个本子上仓促撕下的便签纸。纸张泛黄,触感脆弱,仿佛一碰即碎。字迹潦草狂乱,笔画歪斜颤抖,墨水洇开,显然是书写者在极度的恐惧和巨大的压力下仓促留下的。
我颤抖着,就着气窗透进来的最后一缕微弱天光,辨认着那些仿佛在挣扎、在尖叫的文字。
第一张纸上的字迹还算勉强清晰,但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明显的抖动,力透纸背:

**它在看。总在角落里。红的。湿的。冷的。相机里才有不……不对。它也在墙里。它在动。它在找……**
红的。湿的。冷的……
这不就是那个红雨衣女孩!我捏着纸片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爬升,头皮阵阵发麻。父亲也看见了!他不仅看见了,还感觉到了它在动,它在找……找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急切地翻到第二张纸。这张纸的状况更糟,不仅皱巴巴,边缘还有被水浸湿又干涸的痕迹,墨迹大片晕染开来,字迹更加扭曲难辨,仿佛写字的人当时手抖得无法控制:

……视线……会粘住。移不开。眼珠……冻住了。寒气……往里钻……像针……它在记位置我的眼睛……它在……定位<
视线会粘住……眼珠冻住了……寒气往里钻……像针……
我猛地回忆起自己每次透过取景窗凝视那红雨衣时,那股真实得可怕的、刺入眼球的冰冷!父亲也经历了同样的酷刑!那股寒意……不是幻觉它在记位置记眼睛的位置!赵婆婆那句吃眼睛的凄厉尖叫如同丧钟般再次在耳边炸响。我的右眼球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冰痛,仿佛真的有根无形的冰针在搅动,痛得我闷哼一声,猛地闭上右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
恐慌像冰冷刺骨的海啸,彻底将我吞没。我几乎是痉挛着拿起最后一张纸片。这张纸几乎被揉成了团,又被人带着巨大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展开,纸面布满污渍,脆弱不堪。上面的字迹简直如同垂死之人在绝望深渊中的最后挣扎,扭曲、断续、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笔都像是用指甲在石头上硬生生抠出来的,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血淋淋的绝望:

别让它找到你眼睛的位置!!!<
最后那三个巨大的、用尽全力划下的感叹号,像三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撕裂了纸面,也彻底撕裂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那潦草却无比清晰的警告,带着父亲临死前最深切、最无助的恐惧,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皮肉焦糊的气味,狠狠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别让它找到你眼睛的位置……
赵婆婆那骇人的描述,此刻得到了父亲亲笔写下的、最恐怖、最直接的印证。父亲的警告不再是模糊的传言,而是垂死挣扎时用生命刻下的最后悲鸣。这悲鸣彻底击溃了我。我像个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潮湿的墙壁。怀里那台老式相机,铁壳的寒意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毒蛇般缠绕着我的肋骨,贪婪地汲取着我身体里最后一点热量,一点点渗入骨髓。阁楼里死寂无声,只有我粗重、带着恐惧颤音的喘息在浑浊得如同固体般的空气中回荡,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冰冷的碎玻璃和铁锈渣滓,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绝望。
它在找眼睛的位置。它需要找到。
我低头,目光落在手中那张被冷汗和灰尘浸染得模糊的纸片上,父亲那三个力透纸背、如同泣血般的感叹号像三只黑洞洞的眼睛,死死地攫住了我的视线。一股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冰原上骤然燃起的、焚尽一切的业火,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烧毁了所有犹豫和恐惧——烧了它!现在就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席卷了我的全身。必须立刻毁掉它!趁它还没找到我的眼睛!趁我还有眼睛!恐惧催生出的力量是惊人的。我猛地从冰冷的地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一个堆满旧书的纸箱,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扬起更多灰尘。我紧紧抱着那台冰冷沉重、如同活体心脏般微微搏动(是幻觉吗)的相机,跌跌撞撞地冲下狭窄陡峭的阁楼楼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荡死寂的房子里激起空洞而诡异的回响,仿佛有另一个脚步声在紧紧跟随。
冲进后院。天空阴沉得如同巨大的铅灰色裹尸布,沉沉地压在头顶,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角落里堆着一些父亲生前清理院子时留下的废弃硬纸板和干燥的引火小树枝。我粗暴地把它们拖到院子中央相对空旷的水泥地上,手忙脚乱地堆叠起来,像一个绝望的囚徒在搭建自己的火刑架。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用力而僵硬颤抖,好几次被粗糙的纸板边缘划破,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火!我需要火!最原始、最狂暴的净化之火!
我冲回昏暗的厨房,像疯子一样翻箱倒柜,碗碟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终于,在橱柜最深处,我找到一盒受潮的火柴和一个廉价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手指抖得太厉害,像得了疟疾,划了三四根火柴都在半途就熄灭了,微弱的硫磺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更添焦躁和绝望。最后,我几乎是双手死死攥住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用尽全身的力气,拇指狠狠按下。
咔嚓!
微弱的、橘黄色的火苗终于颤抖着蹿了起来,在潮湿得能拧出水的空气中显得那么渺小、脆弱,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无形的黑暗吞噬。我几乎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虔诚,又混杂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将那小小的、跳跃的火苗,小心翼翼地凑近纸堆最干燥的一个边缘。
干燥的纸板边缘如同饥饿的嘴唇,贪婪地舔舐着火舌。蜷曲,发黑,随即猛地腾起一股橘黄色的火焰!火舌如同获得了生命,发出噼噼啪啪的欢快爆响,带着一种狰狞的喜悦,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吞噬着更多的纸板和枯枝。橘红色的火焰越窜越高,扭曲着周围的空气,热浪如同无形的拳头,猛地扑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暂时驱散了怀中相机带来的些许寒意,却丝毫无法触及我心底那个越来越深的冰窟。火光跳跃着,在我瞳孔深处投下疯狂舞动的影子。
火堆烧旺了。橘红色的烈焰在阴沉的天空下熊熊燃烧,像一个愤怒的巨人,散发着光和热,还有木头燃烧特有的焦糊气息。但这正常的烟火气,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我双手紧握着那台冰冷的老式相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金属外壳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光泽。我死死地盯着它,仿佛在看一条即将发起致命攻击的毒蛇,目光中充满了憎恨、恐惧和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阁楼角落那个湿漉漉的、沉默的红雨衣身影,父亲笔记上狂乱扭曲的警告,赵婆婆描述的血窟窿……无数恐怖的碎片在跳跃的火光中旋转、尖叫、融合,最终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
去死吧!怪物!
我用尽胸腔里所有的空气,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灌注其中,然后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全力,将相机狠狠砸向火堆最炽热、最凶猛的中心!
砰——哗啦!
沉重的金属外壳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撞击在燃烧的木柴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火焰被猛地压下去一瞬,无数火星如同受惊的萤火虫,疯狂地向四周溅射、飞舞,在阴沉的天空下划出短暂的金色轨迹。下一秒,火焰如同被彻底激怒的远古凶兽,发出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腾起数米高的巨大火舌!那火舌扭曲着,翻滚着,带着焚尽一切的暴烈,疯狂地舔舐、包裹、吞噬住那冰冷的铁壳!
火光冲天,热浪灼人,烤得我裸露的皮肤阵阵刺痛。我站在几步之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火堆的中心。火焰贪婪地啃噬着那台相机,如同在享用一顿迟来的盛宴。金属外壳在高温下迅速变色,从死气沉沉的灰黑变成暗红,又从暗红变成焦黑,边缘开始扭曲、卷翘,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覆盖其上的厚厚灰尘和那些黑褐色的霉斑在火中发出密集的滋滋声,化作一缕缕颜色诡异的青烟,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焚烧塑料、朽木、旧金属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有机物的怪异恶臭。镜头玻璃在高温中无法承受,发出尖锐刺耳的爆裂声,啪!啪!几声脆响,碎片在炽热的火光中一闪即逝,如同最后的泪滴。包裹镜头的橡胶部件迅速熔化、流淌、燃烧,变成粘稠的黑色油状物,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黑烟滚滚升起,浓得化不开,带着一种深沉的恶意,扭曲着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燃烧。它在燃烧!它正在化为灰烬!
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解脱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猛地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那如影随形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正随着火焰的升腾和黑烟的飘散而被一点点驱逐、焚毁。父亲笔记上那泣血的警告,赵婆婆眼中那癫狂的恐惧,阁楼角落里那个挥之不去的红雨衣……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这净化一切的火焰中被吞噬了!终结了!真的终结了!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松弛,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倒塌的山峦,排山倒海般袭来。我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尘埃和烟火的苦涩,身体晃了晃,双腿发软,只想立刻瘫倒在地,坠入无边无际的、没有梦魇的黑暗。
就在这时——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从熊熊燃烧的火堆最深处传来。
那声音穿透了火焰狂怒的噼啪爆响,穿透了木材燃烧的呻吟,甚至穿透了我沉重的喘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精准地、毫无阻碍地钻入了我的耳膜。
它不像燃烧的声音。它更像是……烧红的烙铁猝然浸入冰水时发出的、那种极致的冷热对抗的嘶鸣。又或者,是某种东西在滚烫的金属内部……满足地、悠长地、带着无尽寒意地……叹息了一声。
这声音响起的瞬间,那刚刚升腾而起、几乎将我淹没的解脱感,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瞬间冻结、粉碎!一股比那相机本身散发出的寒意还要冰冷百倍、千倍的恶寒,毫无征兆地从我脚底猛地窜起!它不是沿着脊椎爬升,而是如同爆炸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冻结了奔流的血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滑腻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声冰冷的嗤声在颅腔内疯狂回荡。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被火光和烟熏得刺痛流泪的眼睛,带着极致的惊恐,死死地望向那堆依旧在疯狂跳跃、咆哮的火焰!
火光依旧在熊熊燃烧,黑烟依旧在滚滚升腾。但就在那火焰包裹的最核心,那台正在扭曲变形、化为焦炭的相机残骸上方……空气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光线发生了怪异的折射,仿佛有一层无形的、绝对冰冷的薄膜,在炽热的火焰和浓烟之上短暂地张开、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如同水面的涟漪般迅速隐没在翻滚的热浪和浓密的黑烟之中。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注视感,如同亿万根冰针,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毫无阻碍地、精准地、**锁定**了我!它兜头浇下,穿透皮肤,刺入骨髓,冻结了思维!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每一根神经都在发出尖锐的警报!极致的恐惧像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瞬间绞紧了我的喉咙和心脏,扼杀了所有声音,连呼吸都停滞了!那不是幻觉!刚才那声叹息……还有这冰冷刺骨的注视……是什么东西它没有被烧掉它……出来了!它……自由了!
求生的本能让我像触电般猛地向后弹跳,脚步踉跄,几乎摔倒。后背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厨房冰凉的玻璃推拉门上!巨大的撞击力震得整扇门嗡嗡作响,玻璃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玻璃触感透过薄薄的汗湿衬衫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寒意。我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磕碰。
我惊魂未定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烟和绝望的味道。仿佛是为了寻求一丝可怜的、暂时的慰藉,为了确认自己还存在于这个现实之中,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布满惊恐泪水的目光投向身后厨房玻璃门上那模糊的倒影——想看看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想从那熟悉的影像中抓住一点我还是我的证据。
厨房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肮脏的玻璃门像一面劣质的镜子,映出我苍白如纸、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散乱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还有身后院子里那堆依旧在燃烧、跳跃着橘红色火光的火堆轮廓。火光映在玻璃上,形成一片跃动的光斑。
光斑照亮了玻璃,也照亮了倒影中我的……身体。
倒影里,我穿着一件雨衣。
鲜红色的塑料雨衣。
湿漉漉的,沉重地下垂着。在玻璃倒映的、跳跃的火光下,那红色折射出刺目、粘稠、如同刚刚泼洒上去尚未凝固的血液般的诡异光泽。那光泽是如此的不自然,如此的……**新鲜**。
宽大的兜帽罩住了我的大半张脸,只在倒影中露出一个苍白小巧的下巴。那下巴的肤色白得瘆人,毫无生气,如同博物馆里陈列的蜡像。
玻璃中的那个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着玻璃门外的我。姿势僵硬,如同提线木偶。
然后,就在我的注视下,那个苍白小巧、毫无血色的下巴,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向上牵动了一下。
一个清晰无比的、弯起的弧度。
它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