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哝当一声合拢,声音干涩得像是生锈的骨头在摩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外头的空气裹挟着初秋的凉意和城市特有的浑浊尾气味,猛地灌进肺里,呛得我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深处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自由的味道,竟是如此苦涩。
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抚过左手无名指的根部。那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圈被阳光晒得略浅的印痕,像一道愈合后仍隐隐作痛的旧疤。本该箍着一枚冰冷的金属指环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皮肤与空气摩擦的粗糙感。三年前那个精心布置的订婚宴,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人眼花,林晚晚穿着洁白的礼服,笑容比灯光更晃眼。她亲手递过来的那杯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腹内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像有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搅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撞入眼底的,是林晚晚嘴角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带着一丝残忍的得意,和她身边,我那得意弟子陈墨眼中,毫不掩饰的、冰冷刺骨的嘲弄。
沈默,玩古董玩到自己掉坑里,你这辈子,到头了。陈墨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清晰地烙印在我意识沉沦的边缘。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在狭窄、潮湿、弥漫着汗臭和绝望的铁笼里熬煎。支撑我像个活死人一样挺过来的,除了刻骨的恨意,还有在某个深夜里,在冰冷水泥地上无意间触摸到一块刻着模糊字迹的碎砖时,脑海中轰然炸开的、不属于我的纷乱记忆碎片——一个同样身陷囹圄的陌生囚徒,用指甲在黑暗中刻下的无尽悔恨和诅咒。那一刻,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如同接通了另一个灵魂的电流,让我浑身剧震。
我抬起头,天空是城市特有的灰蒙,像一块洗不干净的脏抹布。没有方向。没有去处。身无分文,背负着诈骗犯的污名,连一张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纸片都已被那对狗男女撕得粉碎。
只能往前走。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凭着模糊的记忆,穿过迷宫般复杂破旧的巷弄。城市的光鲜亮丽被隔绝在高楼之外,这里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最终,我停在一家狭小破败的门脸前。门楣上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旧木匾,字迹被油污和灰尘糊得几乎难以辨认,只能勉强看出周记当铺几个字的轮廓。门框歪斜,玻璃窗蒙着厚厚的灰垢,透不进多少光亮。这是这座城市最底层、最不起眼的行当之一,藏污纳垢,却也可能是唯一能收留我这条丧家之犬的地方。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味、还有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物品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一个干瘦的老头蜷在柜台后面一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稀疏的白发凌乱地贴在头皮上。他怀里抱着一只同样老迈的狸花猫,猫也眯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柜台后面,是层层叠叠、一直堆到天花板的货架,塞满了各种蒙尘的杂物:缺口的瓷碗、断了弦的旧琴、生了铜绿的烛台、褪色的绣片、蒙尘的旧书……像一座沉默的、落满灰尘的垃圾山。
掌柜的,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缺人手吗我……能干活。什么都行。
老头被惊醒,浑浊的老眼费力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在我身上缓慢地移动着。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像在打量一件刚收进来、品相可疑的旧货。他怀里的老猫也睁开黄绿色的眼睛,懒洋洋地瞥了我一下,又闭上了。
姓什么老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
姓沈。我垂下眼睑,避开他审视的目光。
犯了事出来的他问得直接,毫不拐弯抹角。
……是。喉咙有些发紧。
老头沉默了片刻,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慢悠悠地站起身,那只老猫敏捷地跳到柜台上,尾巴高高翘起。他走到柜台一角,拿起一把算盘。那算盘不知用了多少年,算盘珠被磨得油亮,边框也乌黑发亮。他随意地拨弄了几下珠子,噼啪声在寂静的铺子里格外清晰。
会这个吗他把算盘推到我面前。
我摇摇头。过去的日子,精密的仪器、古物修复的刻刀才是我熟悉的伙伴,这种古老的工具,只在记忆的角落里模糊地存在。
老头没再说什么,又指了指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木箱:那里头,都是些破烂。归置归置。擦干净。该扔的扔。
这就是我的工作了。没有工钱,管两顿饭,晚上睡在铺子后面那个堆满杂物的、只容得下一张破板床的小隔间里。潮湿阴冷,墙壁摸上去永远带着一股滑腻的凉意。
日子在灰尘和霉味中缓慢爬行。我像一块沉默的抹布,擦拭着那些早已被主人遗忘的破烂: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指尖拂过粗糙的碗壁,脑海里瞬间闪过农家灶台上跳跃的温暖火苗和妇人粗糙的手掌;一把断了齿的木梳,冰冷的木质触感带来一个年轻女子对镜梳妆时,眼角滑落的泪珠的咸涩味道;一枚生满绿锈的铜钱,金属的冰冷直透骨髓,伴随着一个赌徒输光家当后绝望的嚎哭……
这些器物残留的记忆碎片杂乱无章,如同破碎的万花筒,在我脑海中反复冲刷。起初是剧烈的头痛,像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搅动,恶心得几乎要把胃里的酸水都呕出来。我死死咬着牙,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硬生生扛过去。渐渐地,痛楚减弱,我开始尝试去分辨,去梳理那些涌入脑海的画面和情绪。这能力,这突如其来的、如同诅咒般的能力,成了我在这片废墟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也是我唯一的武器。我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兽,默默舔舐着伤口,磨砺着新生的爪牙。
当铺的生意冷清得像冬天的水塘。偶尔有人来,也多是些走投无路的人,拿着家里最后一点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想换几个活命钱。老头——周掌柜,精得像只老狐狸,眼睛毒得很,开价低得让人心寒。
这天下午,阳光勉强透过污浊的玻璃窗,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我正埋头擦拭一个缺了腿的锡酒壶,壶身上模糊的刻痕似乎在讲述一场久远的离别。门口的风铃突然发出几声清脆却刺耳的撞击声,不是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张扬。
我抬起头。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价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得能当镜子照,手腕上一块金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泽。他脸上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浅笑,目光随意地在拥挤杂乱的铺子里扫视了一圈,毫不掩饰其中的轻蔑。那张脸,即使烧成灰我也认得——陈墨!我那好徒弟!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缩了一下,又骤然狂跳起来,血液轰地冲上头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烈的刺痛勉强压住了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和扑上去将他撕碎的冲动。我迅速低下头,用擦拭酒壶的动作掩饰住瞬间失控的表情和眼神。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仇恨,三年牢狱的冰冷、背叛的剧痛、前途尽毁的绝望,此刻都化作了沸腾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冲撞。但我死死地按捺住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像一截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外表瞬间冷却,内里却翻滚着足以焚毁一切的高温。
陈墨显然没认出我。三年的时间,刻骨的仇恨和牢狱的磨砺早已在我脸上刻下风霜和阴鸷,再加上此刻刻意的低眉顺眼,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古董修复师判若两人。在他眼里,我大概只是这破落当铺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低贱的伙计。
他径直走向柜台,将手里拎着的一个锦盒随意地放在积满灰尘的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那动作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倨傲。
掌柜的,看看这个。他声音不高,却透着居高临下的意味。
周掌柜依旧蜷在他的藤椅里,只是掀了掀眼皮,浑浊的目光懒洋洋地投向那个锦盒。那只老猫也抬起头,黄绿色的眼珠盯着陈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带着一丝警惕。
陈墨自顾自地打开盒盖,动作熟练地取出一件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一只紫砂壶。形制古朴,线条流畅,泥料是极为罕见的天青泥,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深紫色,隐隐透着内敛的光华。壶身光素无华,只在壶把内侧,用极其精细的刀法刻着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拙字。那是我的手笔!是我当年耗费数月心血,亲手为他陈墨做的!用的是我珍藏多年、万金难求的一小块顶级天青泥料!这壶,承载着我对他毫无保留的期许和师徒之情!他竟然……竟然拿着它来典当!
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又被我强行用巨大的意志力压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周掌柜终于慢吞吞地站起身,凑近了些,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紫砂壶,对着门口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天光仔细端详。他看得极慢,眼神专注,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一些。半晌,他放下壶,眼皮又耷拉下来,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
三百。
陈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老东西,眼力不行就趁早关门!这是‘壶痴’沈默的手笔!用的是绝品天青泥!三百你打发叫花子呢他特意加重了沈默两个字,语气里充满了恶意的快意。
我低着头,擦拭酒壶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壶身冰冷的触感传来,一个模糊的画面在脑中闪现:一个醉醺醺的老头抱着它,对着月亮哀叹命运不公。这些无用的碎片此刻只让我更加烦躁。
就三百。周掌柜的声音波澜不惊,像一潭死水,爱当不当。
陈墨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显然被这油盐不进的老头气着了。他一把抓起紫砂壶,作势要放回锦盒:不识货!我找别家去!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壶身的一刹那,周掌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浑浊的眼睛瞥向我这边,用他那干涩的嗓音慢悠悠地说:小沈啊,你不是也懂点门道来,你也瞅瞅。
空气瞬间凝固了。陈墨的动作顿住,捏着壶的手悬在半空,目光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警惕,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这个不起眼的伙计身上。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似乎想穿透我低垂的头颅和卑微的姿态。
我慢慢放下手中的破酒壶,在裤子上擦了擦沾满灰尘的手,动作迟缓而笨拙。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机会!一个微弱却致命的机会!
我低着头,一步步挪到柜台边,始终不敢与陈墨锐利的目光对视。我能感觉到他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我头顶,带着审视和一丝不耐烦。周掌柜将那只紫砂壶轻轻推到我面前。
天青泥温润细腻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微凉。我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指尖那方寸之地。一股强烈的信息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感官的堤坝,汹涌地灌入我的脑海!
不再是模糊的情绪碎片。这一次,无比清晰,如同身临其境!
画面猛烈晃动,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和呛人的雪茄味。是周正雄那间奢华得如同宫殿的书房!紫檀木大书案后面,周正雄那张保养得宜、总是挂着伪善笑容的脸清晰无比。他正慢条斯理地往这只紫砂壶里倒着一种琥珀色的液体——不是茶!画面聚焦在壶口边缘残留的细微白色粉末,那是……砒霜!第一次!
场景切换。依旧是周正雄的书房,时间似乎过了几个月。灯光有些昏暗。周正雄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指尖捻着几粒微小的、深褐色的种子,轻轻丢进壶中,然后注入滚水。曼陀罗籽!第二次!
画面再次转换。气氛变得紧张。周正雄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粗暴地将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怪异甜腥味的黑色膏状物塞进壶嘴深处。那东西……是提炼过的乌头毒膏!第三次!目标,赫然是站在他对面、一脸谄媚讨好的陈墨!
每一次下毒,周正雄那伪善笑容下隐藏的冰冷杀意,都如同实质的尖针,狠狠刺入我的神经。而陈墨,每一次都浑然不觉,甚至在第三次时,还满脸堆笑地接过这致命的茶壶,为自己倒上了一杯!
信息洪流退去,指尖下的紫砂壶仿佛变成了一个滚烫的烙铁。巨大的讽刺感和一种扭曲的快意如同毒藤缠绕上心脏。周正雄这老狐狸,连自己一手扶持的白眼狼都时刻防备着,甚至想借刀杀人!而陈墨,这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蠢货,竟然还把这承载着多次杀机的毒壶当成宝贝,拿来典当!
我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属于当铺小伙计那种没见过世面、又带着点发现秘密的兴奋笑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墨那张瞬间僵硬的脸,用一种刻意压低了、却又足够让他和周掌柜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带着点市井八卦腔调的语气说:
啧,这壶…好东西是好东西,天青泥不假,沈默的手艺也没跑儿……我故意顿了顿,看到陈墨眼中掠过一丝被叫破来历的惊疑和怒意。我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发黄的牙齿,目光带着一丝古怪的探究,紧紧锁住他的眼睛,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诡秘:
可老板您……真不知道啊这壶里……死过人呐
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放屁!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尖利刺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和一种被戳破心事的巨大惊骇。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紫砂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我像是没看到他吃人般的眼神,自顾自地、用一种近乎呓语的声调,手指轻轻点着壶身,眼神飘忽,仿佛在回忆某个荒诞的梦境:喏,就这壶嘴里头,三年前那会儿,塞过黑乎乎的乌头膏,甜腻腻的,味儿冲得很……再往前点,壶肚子泡过曼陀罗籽儿,泡得籽儿都发胀了……最早一次嘛,壶口边上,沾过砒霜粉子,白生生的……我每说一句,陈墨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打颤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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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言乱语!疯子!这铺子里都是疯子!他猛地打断我,声音嘶哑,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狼狈。他手忙脚乱地将紫砂壶胡乱塞进锦盒,盖子都没盖严实,抱着盒子像是抱着一个即将爆炸的炸弹,踉跄着倒退几步,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当铺大门,背影仓皇如同丧家之犬。门口的风铃被他撞得发出一阵狂乱刺耳的悲鸣。
当铺里恢复了死寂。灰尘在昏黄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周掌柜不知何时又坐回了他的藤椅,老猫重新跳回他怀里。他像是没看到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戏码,又像是早已洞悉一切。他只是慢悠悠地拿起他那把油亮的旧算盘,枯瘦的手指拨弄着算珠,噼啪,噼啪,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撩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目光透过飞舞的灰尘,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浑浊,反而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
小沈,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那壶……真那么邪性
我站在原地,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刚才强行压下的惊悸和爆发后的虚脱感同时袭来,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迎着周掌柜的目光,喉咙发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涩声回答:
掌柜的,东西……不会说谎。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周掌柜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锐利得让我几乎无所遁形。他枯瘦的手指依旧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噼啪,噼啪……时间仿佛在算珠的碰撞声中凝固了。
夜色浓稠如墨,沉重地压在这片破败的街区上空。白天陈墨仓皇逃离时带来的喧嚣早已散尽,只留下死一般的沉寂。空气里弥漫着垃圾和潮湿霉变混合的腐败气息,令人窒息。当铺后面那间仅容一床的狭小隔间里,我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墙壁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像无数冰冷的针扎在皮肤上。
白天的场景在眼前反复闪回:陈墨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他抱着紫砂壶如同抱着毒蛇般仓皇逃离的背影,周掌柜那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还有,那壶里流淌过的三次致命毒药!周正雄的伪善面具下,是比毒蛇更冰冷的杀意!危险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浓雾,在这死寂的夜里弥漫开来,紧紧扼住我的咽喉。
突然!
哐当!一声巨响从前铺传来!像是沉重的木门被暴力砸开!紧接着,是玻璃器皿被扫落在地的刺耳碎裂声!
我的心猛地一沉,瞬间从床上弹坐起来!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一股浓烈刺鼻的、带着强烈挥发气味的液体气味,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灌入了狭小的隔间!是汽油!
哗啦——哗啦——!
液体泼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节奏感,迅速由远及近,正朝着我所在的隔间方向蔓延而来!
不好!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他们要灭口!连带着这破旧的当铺和我这个多嘴的伙计,一起烧成灰烬!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我甚至来不及套上鞋子,赤着脚猛地扑向隔间那扇同样破旧的小木门。手指刚触到冰凉的门闩——
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燃声在前铺炸开!炽热的火舌如同地狱恶魔的咆哮,裹挟着灼人的气浪和浓烈的黑烟,瞬间吞噬了狭窄的通道,疯狂地舔舐着隔间的门板!木门瞬间变得滚烫,浓烟从门缝里汹涌地钻进来,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直流。
火!到处都是火!赤红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能燃烧的东西,货架上的旧书、破布、木器……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浓烟翻滚,带着致命的毒气,迅速充斥了狭小的空间。热浪灼烧着皮肤,令人窒息。
完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心脏。前路是吞噬一切的火海,后路是坚硬的墙壁。这狭小的隔间,就是我的焚尸炉!
就在意识被浓烟和高温熏得即将模糊之际,一阵猛烈的撞击声和呛咳声在门外响起!
咳咳……小沈!咳咳……在里面吗!是周掌柜!那干涩嘶哑、此刻却带着一种搏命般狠厉的声音穿透了火焰的嘶吼和木头的爆裂声!
掌柜的!我在!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回应,声音被浓烟呛得支离破碎。
躲开!咳咳……门后!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墙角,蜷缩起身体,用破被子死死捂住口鼻。
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隔间那扇燃烧着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开!碎裂燃烧的木屑四处飞溅!
浓烟和火焰中,一个佝偻却异常决绝的身影猛地冲了进来!是周掌柜!他浑身湿透,头上顶着一块浸透了水的、冒着热气的破毯子,脸上被熏得黢黑,只有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重的东西。
走!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不由分说地将我往外拖。另一只手奋力挥舞着那块湿毯子,试图驱散扑来的火焰。
火焰舔舐着他的裤脚,发出滋滋的声响,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拖着我,在火海中跌跌撞撞地穿行。热浪灼人,浓烟刺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倒塌的货架、燃烧的横梁不断砸落下来,险象环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一股冰冷的、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我们终于从地狱般的火海里冲了出来,重重地摔倒在当铺门外冰冷肮脏的泥地上!
身后,那间承载了我几个月苟且偷生的周记当铺,此刻已彻底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赤红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残存的梁柱和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一片妖异的血红。灼人的热浪一阵阵扑来,带着木料燃烧的焦糊味和物品焚毁的恶臭。
我瘫在地上,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剧烈的刺痛。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裸露的皮肤被火燎过,起了大片水泡,火辣辣地灼烧着。喉咙里全是烟灰,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内脏咳出来。
周掌柜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剧烈地呛咳着,身体痛苦地蜷缩着。他头上那块破毯子早已不知去向,稀疏的白发被燎焦了一大片,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狼狈不堪。他身上的粗布衣服被烧穿了好几个洞,边缘焦黑卷曲,露出底下被严重灼伤的皮肤,红肿起泡,看着触目惊心。最严重的是他的左臂,衣袖完全烧毁,整条小臂焦黑一片,皮肉翻卷,空气中甚至弥漫开一丝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
然而,即便是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他的右手却死死地攥着一个东西,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那是一个算盘。但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乌木的边框被烧得焦黑开裂,多处碳化,原本油亮的算盘珠几乎被烧熔了大半,粘连在一起,形成一团团丑陋扭曲的黑色疙瘩。只有极少数几颗还算完整的珠子,也蒙着厚厚的灰烬,黯淡无光。整把算盘像刚从地狱的熔炉里扒出来,散发着焦糊的热气。
周掌柜挣扎着,用那条没怎么受伤的右臂支撑着身体,一点点挪到我面前。他脸上肌肉因剧痛而扭曲,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混杂着烟灰,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但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吓人,像两簇在灰烬中顽强燃烧的火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伸出那只紧攥着焦黑算盘的右手,手臂因为疼痛和用力而剧烈颤抖着。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把残破不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算盘,猛地、重重地塞进我怀里!
算盘滚烫的余温透过我单薄的、同样被烧破的衣衫烙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拿着!周掌柜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力量,小沈……咳咳……看清楚了吗!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燃烧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被烈火淬炼过的仇恨,还有某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
这世道……咳咳……光会‘看’……不够!他猛地咳出一口带着黑灰的浓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痉挛了一下,但目光却更加锐利逼人,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眼底,想活想……报仇!
他停顿了一下,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指向我怀中那把象征着他一生经营、如今却化为焦炭的算盘,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锤打出来:
跟我学!学……真本事!学怎么……让他们……血债……血偿!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一软,剧烈地咳嗽起来,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左臂上那可怕的灼伤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怀里的焦黑算盘滚烫而沉重,如同烧红的烙铁,又像是一块冰冷的墓碑。它无声地诉说着毁灭,也承载着一个老人用生命发出的、最惨烈的邀请。远处,救火车的警笛声凄厉地划破夜空,由远及近。闪烁的红蓝光芒在街道尽头跳跃,映照着周掌柜痛苦蜷缩的身影,和他眼中那两簇在灰烬与血光中,依旧疯狂燃烧、不死不休的复仇烈焰。
冰冷的夜风卷着灰烬和焦糊味,刀子般刮过皮肤上灼烧的伤口。周掌柜被呼啸而来的救护车抬走了,他蜷缩在担架上,左臂那可怕的焦黑在闪烁的警灯下格外刺眼。临上车前,他浑浊的眼睛在混乱的人影中死死地锁定了我,没有言语,只有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带着血淋淋的恨意和无言的嘱托,狠狠扎进我心底。
怀里的焦黑算盘依旧滚烫,仿佛还残留着地狱的温度。我抱着它,像抱着一块冰冷的墓碑,站在围观人群的外围,看着那曾经苟且容身的破旧当铺在烈焰中轰然倒塌,最终化作一堆冒着青烟的、漆黑的断壁残垣。消防水龙喷射出的水流浇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声响,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水汽,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周围那些或同情、或漠然、或幸灾乐祸的脸孔。
血债……血偿……
周掌柜嘶哑的怒吼在耳边疯狂回响,与三年前陈墨那冰冷的嘲弄、林晚晚得意的笑容、还有紫砂壶里流淌的毒药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风暴,在我脑海中疯狂肆虐。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泵出滚烫的、饱含剧毒的恨意,烧灼着四肢百骸。指甲深深陷入焦黑的算盘木框里,几乎要将其捏碎。
看……不够!
是的,仅仅能读取物品的记忆,看到过去的罪恶,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远远不够!就像周掌柜用他的血和那间铺子证明的,知晓秘密的人,往往死得最快!我需要力量!需要能撬动他们根基、将他们精心构筑的堡垒连同伪善面具一起彻底碾碎的力量!需要能让他们在最得意、最光鲜的时刻,从云端狠狠摔进烂泥里,被万人唾弃的力量!
周掌柜那浑浊眼中燃烧的火焰,指引了方向——学!学真本事!学那能翻云覆雨、颠倒乾坤、杀人不见血的真本事!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将自己投入了一个不见天日的熔炉。我搬进了周掌柜那间位于旧城区深处、同样破败却堆满了各种奇怪工具和材料的小院。他出院了,那条左臂留下了永久的、狰狞扭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皮肤上,手指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活。但这并未熄灭他眼中的火焰,反而让它燃烧得更加专注、更加疯狂。
他没有教我那些花哨的、供人赏玩的修复技巧。他教我的是另一条路——一条行走在阴影与光鲜夹缝中的、古老而危险的手艺:作伪!最高明、最难以被识破的作伪!
真东西,有‘气’。昏暗的灯光下,周掌柜用他那条完好的右手,拿起一块刚出土的、沾满湿泥的碎瓷片,手指在断口处反复摩挲,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在感受着什么,是泥土埋了多少年的‘沉气’,还是匠人做它时留下的那点‘活气’,或是后来人盘玩出来的‘润气’……你得‘养’出来!用时间,用功夫,用火候……硬做,骗不过行家的眼!更骗不过机器的鼻子!
他教我用特殊的药水浸泡新瓷,模拟地下千百年的沁色;教我用极细的砂石和皮革日夜摩擦玉器,养出那种温润内敛的包浆;教我用微火慢烤新木,逼出内部的油脂,再反复用沾了特殊油脂的手盘玩,让新仿的紫檀家具散发出只有岁月才能赋予的幽深光泽……每一项,都是水磨工夫,枯燥、漫长、考验着极致的耐心和近乎偏执的专注力。
形似,只是皮毛!他拿起我仿制的一只清中期青花小碗,对着灯光仔细审视。那只碗,从器型、釉色、青花发色到底足的旋纹,我自信已模仿得九分相似。然而,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碗壁,眉头却紧紧皱起,猛地将碗往地上一摔!
啪嚓!清脆的碎裂声刺破寂静。
死物!他指着地上的碎片,声音冰冷,没有‘骨’!没有匠人落笔时那股子精气神!没有它该有的‘分量’!这玩意,只能糊弄棒槌!
他扔给我一本破旧的、用油布包裹的画册,里面是各种古代名家书画的局部细节照片,甚至是X光扫描图。看!看它的筋骨!看它的血脉!看它呼吸的节奏!下笔的力道、转折的顿挫、墨色的浓淡枯湿……每一笔都是活的!你得把它吃进骨头里,再吐出来!让它像是从你自个儿手里长出来的!他的要求近乎变态。
我像着了魔。白天,在光线最好的窗下,对着那些真品残片或高清图录,一笔一笔地临摹、揣摩,手指在冰冷的瓷片、粗糙的玉料、或是泛黄的宣纸上反复摩挲,试图捕捉那虚无缥缈的气。指尖的能力悄然开启,真品残存的微弱记忆碎片——匠人专注的呼吸、刻刀划过木胎的触感、笔锋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断断续续地流入脑海,成为我理解那气的独特钥匙。夜晚,在小院角落临时搭建的土窑前,守着炉火,控制着那微妙到毫厘的温度变化,眼睛熬得通红,皮肤被热浪烤得发烫。手上布满了刻刀划出的伤痕、砂石磨出的老茧、还有被药水腐蚀出的点点红斑。
时间在汗水、疼痛和近乎自虐的专注中流逝。三个月,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在烈火中煎熬。周掌柜很少夸赞,他的肯定往往只是一个不易察觉的点头,或者一句有点意思了。但我能感觉到自己手中的东西在悄然变化。新仿的瓷器,釉面下开始有了温润的光;临摹的字画,笔锋间渐渐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筋骨和呼吸;做旧的木器,纹理深处透出了只有岁月才能沉淀的幽光。
直到那一天。
我将一方新仿的明代顾从义刻青田灯光冻螭龙钮印章轻轻放在周掌柜面前的旧木桌上。灯光冻石料本就以温润如凝脂、灯光下通透如冻而闻名。这方印,是我用了能找到的最好的新坑青田石,反复用药水沁染、打磨、盘养,又结合了指间读到的几块真品印章残留的刀工气韵和石料质感记忆,倾注了全部心血。
石料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柔和的淡青色,灯光下,内部结构通透澄澈,真如凝结的灯油。螭龙钮的雕刻线条流畅而充满古拙的力量感,每一处转折、每一片鳞甲,都力求还原明代工匠那种雄浑又不失精致的刀法。印面篆文心迹双清,更是我临摹了无数顾从义真迹,揣摩其笔意刀锋,力求神韵相合。
周掌柜没说话。他伸出那只布满疤痕、依旧不太灵便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拿起那方印章。枯瘦的手指先是轻轻摩挲着印钮螭龙的脊背,感受着雕刻的线条和石质的温润。接着,指腹缓缓滑过印身光滑的弧面。最后,他拿起桌上一个老旧的、布满划痕的放大镜,对着灯光,仔细审视着印面那四个篆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小院里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
许久,他放下放大镜,将那方印章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叹,有欣慰,还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成了。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将印章递还给我,那只布满疤痕的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力量大得让我身体微微一晃。
这东西……够‘分量’了。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像在宣判,该……让它出去‘见见世面’了。
西京城一年一度的瀚海秋拍,是古玩行当里最顶尖的名利场。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穹顶之下照耀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雪茄以及一种名为财富的独特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西装革履的男人和珠光宝气的女人低声交谈,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展示柜中的拍品。每一件被灯光聚焦的器物,都代表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随之而来的荣耀或倾轧。
我穿着一身租来的、剪裁勉强合体的黑色西装,混在拍卖大厅不起眼的角落。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紧握着口袋里的手机。周掌柜没有来,他那条伤臂和过于显眼的旧时身份,出现在这里太过危险。他隐在幕后,像一张拉满的弓,而我,是他射出的第一支淬毒之箭。
拍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明清官窑瓷器、古代名家书画、皇家玉器……一件件珍品在竞价牌此起彼伏的挥舞中,拍出令人咋舌的天价。气氛热烈而矜持,空气中充斥着金钱碰撞的嗡鸣。
终于,拍卖师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隆重:各位尊敬的来宾,接下来这件拍品,堪称本次秋拍书画专场的压轴惊喜!经过多位权威专家缜密鉴定,一致认为是明代大家文徵明晚年罕见的精品山水力作——《溪山幽居图》!
巨大的电子屏幕亮起,高清投影将一幅水墨山水画作清晰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画面构图疏朗,笔墨苍润,山石嶙峋,溪流潺潺,林木萧疏,茅屋掩映其间。题款徵明,钤印文徵明印、衡山。整幅画作气韵高古,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隐逸之风。更重要的是,无论是纸张的泛黄老化程度、墨色的沉淀层次、笔触的劲健与含蓄、乃至装裱的旧气,都透着一股无可挑剔的老气和真意。
展示柜的防弹玻璃罩缓缓升起。穿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将这幅卷轴在特制的展架上徐徐展开。
哗——
场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低语。无数双眼睛瞬间聚焦,带着贪婪、欣赏、难以置信的狂热。前排贵宾席上,几个身影尤其激动。我看到了陈墨,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睛死死盯着那幅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势在必得。他旁边,坐着穿着昂贵定制旗袍、妆容精致却难掩一丝刻薄的林晚晚,她挽着陈墨的手臂,目光灼热地盯着那幅画,仿佛那已是她的囊中之物。而坐在他们旁边正中央,如同定海神针般的,正是周正雄!他依旧是一副儒雅沉稳的商界大佬派头,端着红酒杯,面带从容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全场,只在目光掠过那幅《溪山幽居图》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贪婪。这幅画,显然是他们志在必得的猎物,是他们财富和品味的最新勋章!
拍卖师的声音带着煽动性的高昂:《溪山幽居图》,文徵明晚年精品,传承有序,著录清晰!起拍价,一千八百万!现在开始竞价!
两千万!
两千三百万!
两千六百万!
……
竞价声此起彼伏,如同密集的鼓点,每一次加价都引来一片低呼。数字在电子屏幕上疯狂跳动。陈墨频频举牌,每一次都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狠劲。林晚晚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脸上是兴奋的潮红。周正雄则稳坐钓鱼台,偶尔对旁边一个助理模样的人低声吩咐一句,助理便立刻举牌加价。
气氛被推向白热化。
三千五百万!18号贵宾出价三千五百万!拍卖师的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三千六百万!
三千八百万!
……
当陈墨咬着牙,几乎是吼出五千万!这个数字时,场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这个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这幅画在公开市场上的最高估价!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羡慕,有嫉妒,有看傻子般的惊愕。
周正雄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陈墨如释重负,脸上绽放出胜利者狂喜的光芒,甚至得意地环顾四周。林晚晚更是激动地差点要站起来鼓掌。
五千万!第一次!
五千万!第二次!
拍卖师高高举起了拍卖槌,目光扫视全场,做最后的确认。
五千万!第……
就在那沉重的拍卖槌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我猛地从角落的阴影里站直了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灼热。三个月的呕心沥血,三年的刻骨仇恨,周掌柜那条焦黑的手臂……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这一刻!
我大步流星,穿过一排排惊愕的宾客,在无数道诧异目光的注视下,径直走向拍卖台侧方那个为工作人员准备的备用麦克风!我的脚步沉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西装下,身体因极致的紧张和亢奋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冷得像冰封的刀锋,直直刺向前排那三个瞬间僵住的身影!
等一下!
我的声音透过麦克风骤然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间刺破了拍卖厅内因天价成交而即将爆发的喧哗!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所有喧嚣戛然而止!
拍卖槌悬停在半空。拍卖师错愕地转头。全场数百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这个不速之客身上!惊疑、审视、困惑、恼怒……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我无视所有的目光,稳稳地站在麦克风前,微微俯身。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嘴唇。我的视线,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精准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贵宾席第一排——钉在陈墨那张因震惊和被打断狂喜而扭曲的脸上,钉在林晚晚瞬间褪去血色、写满惊恐的眸子里,最终,牢牢锁定了周正雄!
周正雄脸上的从容微笑早已消失无踪。他猛地挺直了背脊,那双总是带着伪善温和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如同鹰隼,瞳孔深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触及逆鳞的暴怒!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洞穿!显然,他认出来了!认出了我这个本该死在那场大火里的小沈!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那幅备受瞩目的《溪山幽居图》依旧静静地展示着它的古意盎然。
我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即将喷薄而出的毁灭快意。麦克风将我的轻笑声清晰地放大到拍卖厅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
五千万……买一幅‘精彩绝伦’的赝品我刻意加重了精彩绝伦四个字,如同在欣赏一出滑稽剧。
轰——!
整个拍卖大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质疑声、愤怒的斥责声如同海啸般席卷而起!无数道目光在我和那幅天价拍品之间疯狂扫视!拍卖师脸色煞白,握着拍卖槌的手都在发抖,对着麦克风语无伦次:这位先生!你……你胡说什么!这是经过多位权威……
权威我冷笑着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那就让我们看看,真正的‘权威’,到底是谁!
话音落下的瞬间!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
事先安排好的暗号!
拍卖厅穹顶那辉煌璀璨的巨大水晶吊灯骤然熄灭!整个空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令人心慌的黑暗!
啊——!
怎么回事!
灯!开灯!
惊呼和混乱的骚动在黑暗中爆发。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黑暗中——
唰!
一道无比刺眼、凝聚到极致的白色追光灯柱,如同审判之矛,骤然从黑暗的穹顶直射而下!它精准无比、冷酷无情地撕裂了贵宾席的阴影,将一个人牢牢地钉在了惨白的光圈之中!
不是别人!
正是林晚晚!
她穿着那身昂贵的旗袍,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在惨白灯光的直射下,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灰败。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摄走了魂魄,整个人僵在座位上,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坠入冰窟般的恐惧!她那双曾经盛满得意和算计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大小!她下意识地想用手遮挡这刺目的、如同曝光她所有罪恶的光,手臂抬起一半,却僵硬地停在半空,徒劳地颤抖着。
嗡——
巨大的电子屏幕在黑暗中猛地亮起,散发出幽蓝的光芒,成为了这片混乱中唯一的光源!
屏幕上出现的,不再是那幅《溪山幽居图》!
而是一段清晰无比的、晃动着的监控录像画面!
画面中,正是周正雄那间奢华到极致、摆满了各种古董珍玩的书房!时间显示,正是三年前,我入狱前一个月!
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林晚晚和陈墨!他们鬼鬼祟祟地溜进书房。林晚晚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和紧张,从自己昂贵的手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小的、装着白色粉末的玻璃瓶!她颤抖着手,将瓶中的粉末,一点不剩地倒进了书桌上——一个精美的、我无比熟悉的紫砂壶里!正是陈墨后来拿到当铺典当的那只天青泥壶!
紧接着,陈墨迅速拿起旁边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装着琥珀色液体的醒酒器,将液体倒入壶中!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快意和即将得逞的亢奋!
画面猛地切换!
场景变成了周正雄的书房内部一个更隐蔽的角度!时间显示是几天后。
画面中,周正雄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伪善笑容。他正慢条斯理地,将几粒微小的、深褐色的种子——曼陀罗籽!丢进了那只紫砂壶中!然后,他拿起滚烫的水壶,将沸水注入壶内!他对着坐在对面、一脸谄媚讨好的陈墨,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陈墨毫无察觉,满脸堆笑地为自己倒上了一杯!
画面再次切换!时间推进到更近,就在三个月前!
依旧是周正雄的书房。气氛却显得异常压抑。周正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冰冷得像毒蛇。他粗暴地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小盒粘稠的、散发着怪异甜腥味的黑色膏状物——乌头毒膏!他用一根细长的银签,将毒膏狠狠地塞进了那只紫砂壶的壶嘴深处!然后,他用力将壶推向站在书桌前、脸色已经有些发白、额角渗出冷汗的陈墨!周正雄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从口型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处理掉他!
三段录像!三次下毒!目标明确——都是我!清晰无比地展示了这三个人是如何一次次地密谋,如何一次次地亲手将致命的毒药放进那只壶里!铁证如山!
嘶——!
整个拍卖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死寂得能听到无数人倒抽冷气的声音!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流!
所有的目光,从惊愕、怀疑、愤怒,瞬间变成了极致的震惊、厌恶和鄙夷!如同无数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光圈中林晚晚惨无人色的脸上!烫在同样被灯光余晖扫到、面如死灰、身体筛糠般抖动的陈墨身上!烫在贵宾席中央,那个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伪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惶和暴怒的周正雄身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凝固了。
我站在拍卖台侧方的阴影里,追光灯的惨白边缘刚好擦过我的鞋尖。怀里,那把从当铺大火灰烬中扒出来的、焦黑扭曲的旧算盘,隔着薄薄的西装面料,紧紧贴着我的胸膛。它冰冷、坚硬,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实感,像一块镇魂的碑石,又像一块燃烧的烙铁。
拍卖厅穹顶的巨大水晶吊灯依旧熄灭着,只有那一道刺目的追光灯柱,如同神罚,死死钉在林晚晚身上。她瘫在昂贵的丝绒座椅里,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皮囊,昂贵的旗袍被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狼狈的轮廓。精心打理的发髻散乱下来,几缕头发黏在惨白如纸的脸颊上。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抽气声,却连一句完整的尖叫都发不出来。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盛满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濒死的恐惧,瞳孔涣散,映照着屏幕上她自己那狰狞扭曲的投毒影像,一遍,又一遍。
陈墨就坐在她旁边,身体像打摆子一样剧烈地颤抖着,昂贵的西装褶皱不堪。他双手死死抱着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他不敢看屏幕,不敢看周围那无数道利剑般刺来的目光,只能死死地盯着脚下昂贵的地毯,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天价拍得赝品的巨大耻辱,和此刻被当众扒皮、露出豺狼本相的极致恐惧,双重绞杀下,他的精神堤坝正在轰然崩塌。
而周正雄,这位西京古玩界的泰山北斗,此刻早已没了半分儒雅沉稳。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暴戾,似乎想扑过来,想嘶吼,想毁灭眼前的一切。但他刚一站起,周围那些原本敬畏、谄媚的目光,瞬间化作了毫不掩饰的鄙夷、震惊和唾弃!如同无形的铁壁,将他牢牢困在原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想斥责,想用他往日的威势压下这滔天的声浪,然而,面对屏幕上那清晰得无法抵赖的铁证,面对林晚晚和陈墨那副崩溃的丑态,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只能像一头被拔光了牙齿的老虎,徒劳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千夫所指,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耻辱而微微摇晃。伪善的面具彻底粉碎,露出底下那张被权力和金钱豢养得扭曲而狰狞的真容。
报警!快报警!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调。
人渣!败类!
天啊!他们竟然……
五千万买假画!活该!呸!
愤怒的声浪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指责声、唾骂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汇成一股狂暴的洪流,瞬间将贵宾席淹没!有人掏出手机对着台上和贵宾席疯狂拍摄,闪光灯此起彼伏,如同无声的鞭挞。
拍卖行的安保人员如梦初醒,脸色煞白地冲上前,一部分冲向混乱的贵宾席试图控制局面,另一部分则面色不善地朝我这个始作俑者围拢过来。
我站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对围拢过来的保安视若无睹。目光平静地扫过那片因罪恶暴露而引发的混乱风暴中心,扫过林晚晚彻底崩溃的瘫软,扫过陈墨绝望的颤抖,最后,定格在周正雄那双充满了怨毒、不甘和一丝难以置信惊骇的眼睛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鼎沸的声浪,隔着三年的血泪和仇恨,我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对着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
这局,我赢了。
声音很轻,轻得只有我自己能听见。但我知道,他看懂了。
下一秒,我毫不犹豫地转身,将身后那片由我亲手点燃的、属于仇敌的地狱烈焰和震耳欲聋的喧嚣彻底抛下。追光灯的惨白边缘在我身后迅速收缩、消失。
怀中的焦黑算盘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此刻却传来一丝奇异的、如同余烬般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