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峦叠嶂,云雾缭绕。莽莽苍苍的群山深处,一处向阳的山坳里,藏着一个小小的竹篱院落。三间竹木结构的屋子,顶上覆着厚实的茅草,在晨光熹微中,安静地吐纳着山间的清冽空气。
这便是沈山和沈溪的家。
每日破晓,当第一缕金辉刺破林梢,沈山便会推开吱呀作响的竹门。他身形挺拔如崖边的劲松,肩宽背阔,是这片山林里数一数二的好猎手。他身后,五条毛色油亮、肌肉虬结的猎犬——领头的黑犬墨弓、黄犬铁爪、花犬追风、白犬踏雪、灰犬断岳——如同训练有素的卫兵,早已按捺不住地在他脚边打着转,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兴奋的呜咽。它们眼神锐利,筋肉紧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是沈家最可靠的守护者和狩猎伙伴。
墨弓,带好队。沈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拿起靠在门边的猎叉,目光习惯性地扫向东侧那扇小小的窗户。
窗内,沈溪通常已经醒来。她像只贪睡的小鸟,有时会揉着惺忪的睡眼,扒在窗棂上,看着哥哥和猎犬们整装待发。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衬得小脸越发白皙。
哥,小心些。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像山涧清晨滴落的露珠。
嗯,在家把门闩好。沈山简短地应着,眼神却在妹妹脸上停留片刻,确认她安然无恙。这几乎成了兄妹间无需言说的仪式。他大手一挥,走!五条猎犬如同离弦之箭,无声而迅捷地没入屋后苍翠的山林,沈山高大的身影紧随其后,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之中。
小院恢复了宁静。沈溪会利落地梳洗好,换上干净的粗布衣裙,开始一天的劳作。喂鸡、清扫院子、晾晒昨日采回的野菜或草药。她动作麻利,小小的身影在院子里忙碌着,像一只勤劳的蝴蝶。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乌黑的发梢和微红的脸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午后的时光,若沈山归来得早,猎物丰盛,他会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处理皮毛,将肉块分好。沈溪则在一旁清洗野菜,或者用溪水淘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青草香和炊烟的味道。
溪儿,把这块肋排挂到阴凉处风干。沈山递过一块处理好的肉。
嗯!沈溪接过,踮起脚尖,努力挂在屋檐下的竹钩上。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跳跃。
有时,沈溪会坐在溪边那块被水流打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浣洗衣物。溪水潺潺,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游弋的小鱼。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小臂,用力捶打着粗布衣衫。墨弓或铁爪会安静地卧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耳朵警觉地转动着,守护着这方宁静。
沈山若得空,也会坐在溪边,就着溪水打磨他的猎刀。刀锋在石头上发出嚓嚓的声响,与捶衣声、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兄妹俩偶尔交谈几句,大多是些琐事——后山的野莓红了、陷阱里套了只傻狍子、天凉了,该添件厚袄。言语不多,却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和安心。阳光暖暖地晒着,溪水泛着粼光,五条猎犬在周围或趴或卧,守护着这份山坳里独有的平静。这是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常,简单、清贫,却充满了阳光、溪水、猎犬的低呜和兄妹间无声的守望。
沈溪最喜欢的是雨后初晴的日子。她会挎上小竹篮,拉着哥哥去屋后的山坡采摘新冒出的菌子或熟透的野果。雨后山林,空气清新得醉人,泥土的芬芳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树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阳光一照,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沈溪像只快乐的小鹿,在林间轻盈地穿行,乌黑的辫子随着她的跳跃甩动。
哥!快看!好大一丛鸡枞菌!她惊喜地叫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些伞盖肥厚的菌子采下,放进篮子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发现宝藏的喜悦。
沈山则更像一座移动的堡垒,沉稳地跟在妹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灌木丛和高大的树木,一手按在腰间的猎刀柄上,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墨弓和铁爪一左一右,如同最机敏的斥候,在周围无声地巡弋,鼻子翕动着,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别跑太远,溪儿。沈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他看到妹妹的裙角被带刺的灌木勾住,便大步上前,用猎刀小心地帮她挑开,动作熟练而轻柔。小心荆棘。
知道啦,哥!沈溪吐了吐舌头,脸上带着被关心的赧然和依赖。她继续寻找着,偶尔发现一颗特别红艳的覆盆子,会献宝似的递到沈山嘴边,哥,你尝尝,这个好甜!沈山会就着妹妹的手,将那粒小小的果实含入口中,酸甜的汁液在口中爆开。他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嘴角会极其难得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点点头:嗯,甜。这简单的肯定,能让沈溪开心好一阵子。
傍晚时分,当炊烟再次袅袅升起,兄妹俩满载而归。沈溪会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将采摘的野果菌子清洗干净。沈山则坐在灶膛前添柴,跳跃的火光映红了他坚毅的侧脸,也温暖了这间小小的竹屋。墨弓它们安静地趴在门口,偶尔甩甩尾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松枝燃烧的味道弥漫开来,这是家的味道,是沈山用他的臂膀和猎刀,沈溪用她的勤劳和笑容,共同守护的、山坳深处最温暖的灯火。
这份宁静,如同山涧的溪流,看似无声,却日复一日地滋养着兄妹俩相依为命的心。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一个迷路的猎户,带着他贪婪的目光,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彻底打破了这一切……
暴雨是骤然撕开天幕倾泻而下的。前一刻还只是低垂的铅云闷闷地压在起伏的青色山峦之上,闷雷在云层深处沉闷地滚动,仿佛大地深处压抑的叹息。下一刻,惨白的电光便如巨斧般劈开昏沉的天际,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人头皮发麻,豆大的雨点随即狂暴地砸落下来,密集得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厚幕,瞬间吞噬了山野间所有细微的声响。
屠豹像一头被驱赶的野兽,在泥泞不堪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冰冷的雨水无情地灌进他的领口,浸透厚重的粗布衣衫,沉甸甸地贴在身上,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水汽。他本是去邻村走亲戚,盘算着能在天黑前折返自己山坳里的木屋。可这鬼天气来得毫无征兆,彻底打乱了他的行程。泥浆没过脚踝,又黏又滑,每一步都如同在胶水里拔腿。天光早已被浓墨似的乌云和倾盆大雨彻底吞噬,山道两侧的密林在风雨中狂舞,扭曲的黑影幢幢,如同无数蛰伏的鬼魅,令人心惊胆寒。
该死的!屠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咒骂声立刻被呼啸的风雨吞没。他抬头四望,视野里只有无边无际的、疯狂摇晃的雨幕和黑沉沉的树影。方向感早已迷失,仅凭一种本能和脚下依稀可辨的路径轮廓,他艰难地辨认着,朝着记忆中沈家猎户那处山坳里的屋舍方向摸索而去。沈家,那个以五条威猛猎犬闻名远近的猎户之家。他知道那地方,虽然平日两家相距甚远,少有往来,但此刻,那点昏黄的灯火,是他唯一的指望。饥寒交迫,体力几乎耗尽,他急需一个能遮风避雨的角落,哪怕只是在屋檐下蹲上一宿。
不知在泥泞和风雨中挣扎了多久,当屠豹几乎要被疲惫和寒冷拖垮时,前方浓重的雨幕中,终于透出一点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黄光晕。那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他心头猛地一热,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沈家的竹篱小院就在眼前。三间结实的竹木屋子,盖着厚厚的茅草顶,在狂暴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安稳。堂屋的窗户纸透出温暖的橘黄色光芒,隐约还有人语声传来,那是人间烟火的气息。屠豹踉跄着冲到院门前,顾不上喘息,抬起被雨水泡得发白、微微颤抖的手,就要去拍那扇紧闭的竹门。
开门!行行好!借个宿……他嘶哑的喊声刚出口。
就在他手掌即将触到门板的瞬间,异变陡生!
呜——汪!
一声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咆哮猛地穿透风雨,狠狠撞在屠豹的耳膜上。紧接着,咣当一声巨响,那扇看似单薄的竹门竟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内侧生生撞开!五道裹挟着浓烈腥风和狂野气息的巨大黑影,如同五支离弦的黑色怒矢,挟着凄厉的风声,自门内猛扑而出!
屠豹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扑来的是何物,身体的本能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向后弹开,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泥水里。冰冷的泥浆糊了一脸,但他根本顾不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蹬爬。那五条巨大的猎犬,皮毛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幽黑光泽,肌肉虬结紧绷,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它们低伏着身体,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森白的獠牙在昏暗中闪着致命的寒光,五双眼睛如同十点燃烧的、毫无温度的鬼火,死死锁定在他身上,将他团团围住,步步紧逼。一股浓烈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腥臊味混着雨水的湿冷,直冲鼻腔,令人窒息。
完了!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脑海。屠豹毫不怀疑,下一瞬,这些沉默的凶兽就会扑上来,将他撕扯成碎片。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猎刀,却摸了个空——那刀在方才的狼狈摔爬中早已不知失落何处。
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就在一条最为雄壮、左耳有道狰狞撕裂伤疤的黑色巨犬(后来他知道它叫墨弓)后腿肌肉猛地绷紧,作势欲扑的刹那,屠豹的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了紧挨着房屋东侧的那片茂密竹林!
生的希望像电光一样闪过!他不知哪里涌出的力气,在墨弓带着腥风扑至眼前的瞬间,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猛地向侧旁翻滚。利爪撕裂了他后背的衣衫,带起几道火辣辣的血痕。他根本不敢回头,手脚并用,爆发出毕生最大的潜力,连滚带爬地扑向那片在风雨中狂舞的竹林。
身后是震耳欲聋的狂暴犬吠,如同追魂的丧钟。他抓住一根粗壮的竹子,不管不顾地向上猛蹿。粗糙湿冷的竹节摩擦着掌心,火辣辣地疼。他攀爬得极其笨拙,好几次几乎滑脱,冰冷的雨水和汗水糊住了眼睛。那五条猎犬已追至竹下,它们无法上树,却并未离去,在竹根下围成一圈,仰着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不甘的咆哮,森然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每一个狼狈的动作。
终于,他爬到了足够高的地方,背靠着一根粗壮的主干,死死抱住一根横枝,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嘴里,带着苦涩的味道。恐惧和脱力让他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他低头望去,那五条巨犬仍在不远处逡巡,如同五个来自地狱的守门者。
惊魂稍定,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弥漫全身。他下意识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想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就在他侧头看向房屋的瞬间,目光凝固了。
紧挨着他藏身竹林的,是一扇小小的、糊着素白窗纸的格子窗。此刻,那扇窗并未关严,被狂风吹开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昏黄温暖的灯光从缝隙里流淌出来,在冰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诱人。
缝隙内,是一间女儿家的闺房。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窗户,似乎被外面突如其来的激烈犬吠惊扰了。她微微侧身,正慌乱地抬手,将一件外衫往身上披。就在这转身披衣的刹那,惊鸿一瞥!
暖黄的灯光勾勒出少女初长成的玲珑曲线。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腿暴露在空气中,纤细的脚踝如同精雕的玉器。向上,是盈盈一握的腰肢,柔韧而充满青春的活力。再往上,一件鲜艳如火的肚兜,衬得那裸露的背部肌肤更加白皙细腻,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乌黑的长发还带着些许水汽,有几缕调皮地黏在光洁的颈侧。她似乎有些慌乱,匆匆拉拢了外衫,但那惊心动魄的一瞥,那雪肤红兜、纤细腰身的画面,已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猝不及防地烫进了屠豹的眼底和脑海。
风雨声、犬吠声仿佛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扇窗,那道光,和灯光里那抹惊鸿一现、令人窒息的雪白与鲜红。屠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他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脚下的群犬,忘记了冰冷的雨水,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种原始的、灼热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烧得他口干舌燥,血液奔涌。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泥胎木偶,僵在湿冷的竹枝上,目光贪婪地、死死地钉在那道缝隙里。
墨弓!黑箭!回来!一个年轻而沉稳的男声穿透风雨和犬吠,在院中响起。
窗内的少女听到呼唤,迅速系好衣带,身影一晃,离开了窗边。屠豹如梦初醒,慌忙收回目光,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跃出喉咙。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但那抹雪白和鲜红却更加清晰了。
院门处,一个身材高挑健硕的青年男子披着蓑衣走了出来。他面容刚毅,眼神明亮如星,正是沈家的长子,沈山。他低喝了几声,威严而有力。方才还凶神恶煞的五条巨犬闻声,立刻收起了攻击姿态,喉咙里的低吼变成了顺从的呜咽,摇晃着尾巴,如同最忠诚的卫兵,退回到青年身边,但仍警惕地注视着竹林方向。
沈山安抚好猎犬,抬头望向在竹枝上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屠豹,眉头微皱,带着审视:上面的兄弟,没事吧畜生不懂事,惊着你了。雨大,下来吧,进屋说话。
屠豹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方才那惊鸿一瞥而残留的沙哑:多…多谢小哥!这雨实在太大,迷了路,差点喂了狗…实在对不住,惊扰了!
他小心翼翼地往下爬,目光却忍不住再次瞟向那扇已经紧闭的窗户。窗纸上,映出一个模糊的、窈窕的剪影,正轻轻移动着。仅仅是这个影子,也足以让他的心再次剧烈地悸动起来。
沈山将他引进堂屋。屋内干燥温暖,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简陋但整洁的屋子。一个穿着素净布裙的少女正背对着门口,往桌上的粗陶碗里倒热水。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屠豹只觉得呼吸一窒。
眼前的少女,正是窗内那惊鸿一瞥的人儿。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量不高,却已亭亭玉立。一张小脸在温暖的灶火映照下,如同初绽的桃花,白皙中透着健康的红晕。眼睛很大,清澈明亮,如同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泉水,带着一丝未谙世事的天真和好奇。此刻那清澈的眸子里,还残留着一点被惊吓后的余悸。她的鼻子小巧挺秀,嘴唇如同沾了露水的花瓣,微微抿着。虽然穿着宽大的粗布衣衫,却掩不住那初显的玲珑身段。
哥,热水好了。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带着点山泉的甘冽,轻轻落在屠豹心湖上,又激起一阵涟漪。她飞快地看了屠豹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打量和同情,随即微微低下头,将粗陶碗轻轻推到他面前。
这是我妹妹,沈溪。沈山介绍道,语气里带着兄长特有的保护意味,溪儿,这位是赶路遇上暴雨的猎户兄弟,在咱家借宿一晚。
沈…沈姑娘。屠豹有些结巴地开口,喉咙干得发紧,连忙端起粗陶碗,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失态。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簇被点燃的、名为占有欲的邪火。他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扫过沈溪纤细的手指、白皙的颈项,最终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心中翻腾着一个念头:这山野里,竟藏着如此一块无瑕的美玉。
沈山将屠豹安顿在堆放杂物的偏屋里,铺了些干草。墨弓和另外两条猎犬就守在偏屋门口,如同无声的守卫。躺在冰冷坚硬的干草上,听着屋外依旧滂沱的雨声,屠豹却毫无睡意。沈溪那雪白的肌肤、鲜红的肚兜、盈盈一握的腰肢,还有那双清澈如溪水的眼睛,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盘旋、放大。那惊鸿一瞥的香艳画面,混合着少女转身时干净清冽的气息,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令人抓心挠肝的诱惑。这山坳里的简陋猎户之家,竟藏着他从未想象过的珍宝。一种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翻了个身,背上的伤口被干草硌得一阵刺痛。那是刚才被墨弓利爪划破的,并不深。黑暗中,屠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了出来:这伤,或许能成为他留下的契机留下,才有机会接近那抹令他神魂颠倒的身影。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但山路依旧泥泞难行。沈山客气地送屠豹出门,还塞给他一小包干粮。
沈小哥,大恩不言谢。屠豹扶着门框,脸色苍白(一半是装的,一半是昨夜惊魂未定加心绪翻腾所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紧紧皱着,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只是…只是昨夜被那大狗…墨弓是吧抓的那几下,怕是伤得不轻,这腿脚…实在使不上力气,怕是走不了远路啊……他故意踉跄了一下,身形不稳。
沈山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又看了看他背上衣衫破损处隐约透出的血痕,虽然对昨夜群犬突袭的缘由(屠豹贸然拍门)心知肚明,但终究是自家猎犬伤了人,脸上掠过一丝歉意:这…那兄弟先回屋再歇歇我弄点草药给你敷敷。
多谢小哥!实在…实在是走不动了。屠豹虚弱地应着,顺势被沈山搀扶着又回到了偏屋的草铺上。躺下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沈溪端着一盆清水和捣好的草药走了进来。她低着头,动作轻柔,将沾湿的布巾小心地敷在他背上的伤口处。冰凉柔软的触感隔着布巾传来,少女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萦绕在鼻端。屠豹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极力控制着呼吸,贪婪地感受着这短暂的、近在咫尺的触碰。
疼吗沈溪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不…不疼。屠豹的声音有些发紧,喉结滚动了一下,沈姑娘…手真巧。他刻意放低放缓了语调,带着一种伪装的虚弱和感激。
沈溪的脸颊微微泛红,没再说话,只是更加轻柔地帮他清理伤口、敷药。那双清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伤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屠豹的心,彻底沉沦在这份伪装的脆弱换来的、短暂而温柔的靠近里。
接下来的几天,屠豹便以伤势未愈,行动不便为由,在沈家住了下来。他刻意表现得沉默寡言,手脚勤快,帮着沈山劈柴、修补篱笆,眼神却像黏在了沈溪身上。每当沈溪出现,无论是喂鸡、晾晒野菜,还是在溪边洗衣,他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他会刻意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搭讪,比如询问某种野菜的名字,或者夸赞沈山打猎的本事,眼睛却始终追逐着沈溪的身影。
沈山看在眼里,眉头越皱越紧。这个猎户的眼神,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像秃鹫盯上了鲜肉。他不动声色地加强了戒备,五条猎犬几乎成了沈溪的影子。只要沈溪离开屋子稍远,墨弓必定带着一两条同伴紧随其后,警惕地竖起耳朵,目光时不时扫向屠豹的方向。沈山也尽量不让妹妹单独和屠豹待在一起。
屠豹感受到了沈山无声的戒备和那几条巨犬森冷的注视。他心中焦躁,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制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英雄救美、彻底扭转形象的机会。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降临。沈溪在屋后山坡上采摘一种成熟的野莓果。墨弓和另一条叫铁爪的黄犬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趴着休息。屠豹装作漫不经心地在附近拾柴,实则一直留意着那边。
他看到沈溪挎着小竹篮,小心翼翼地向一丛挂满红玛瑙般莓果的灌木靠近。那丛灌木生长在一处相对陡峭的坡坎边缘,下面是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布满碎石和湿滑青苔的浅沟。
屠豹的心猛地一跳。他飞快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沈山在远处的谷地里查看陷阱。他屏住呼吸,像一头潜行的豹子,悄无声息地绕到坡坎上方,选中了一块半埋在土里、棱角分明的石头。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脚踹在那块石头上!
石头松动,随即带着一些松软的泥土和碎石,朝着坡坎下方沈溪的位置滚落下去!
哗啦——!
碎石滚落的声响惊动了沈溪。她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就在她抬头的瞬间,脚下被一块松动的石头一绊,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尖叫着朝着坡坎下的碎石浅沟摔去!
呜汪!!墨弓和铁爪几乎在碎石滚落的同时就狂吠着弹射而起,如同两道闪电扑向沈溪。但它们毕竟离得稍远,事发又太过突然!
屠豹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他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处猛地冲出,口中大喊:沈姑娘小心!他爆发出的速度惊人,在沈溪即将重重摔进碎石沟的前一刹那,一个纵身飞扑,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了下方!
砰!
两人重重地摔在一起,滚做一团。屠豹的后背狠狠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疼得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这疼痛倒是货真价实。但他强忍着,双臂却紧紧地将沈溪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和碎石碰撞。
啊!沈溪吓得魂飞魄散,小脸煞白。预期的剧痛没有传来,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个坚实的怀抱紧紧护着,身下是屠豹痛苦蹙眉的脸。
沈姑娘…你…你没事吧屠豹的声音带着痛楚的颤抖,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眼神却充满了焦急和关切。
这时,墨弓和铁爪也扑到了近前,狂躁地围着他们打转,嗅闻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对着屠豹龇着牙,似乎对这个突然出现并抱住小主人的家伙充满敌意。
沈溪回过神来,慌忙从屠豹怀里挣脱,看到屠豹痛苦的样子和他为了保护自己而被碎石划破的手臂、撞得淤青的后背,一股强烈的愧疚和感激瞬间涌上心头,压过了之前的戒备和一丝莫名的不安。
屠大哥!你…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沈溪的声音带着哭腔,手足无措地去扶他,都怪我…都怪我…
沈山听到动静,也飞奔而来,看到眼前的情景,脸色铁青。他喝退狂吠的猎犬,目光锐利地扫过坡坎上方滚落的痕迹,又看向一脸痛苦、被妹妹搀扶着的屠豹,眼神复杂难辨。那陡坡上新鲜的泥土松动痕迹清晰可见,沈溪的惊惶和感激更是溢于言表。
哥!是屠大哥救了我!他…他为了护着我摔伤了!沈溪急切地解释,看向屠豹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和依赖。
沈山沉默了片刻,最终,眼中的戒备和疑虑在妹妹的泪眼和屠豹的重伤面前,一点点地消散了。他上前一步,扶住屠豹的另一边胳膊,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真诚的歉意和感激:多谢屠兄弟了。这次…是我沈家欠你的。快回去,我给你看看伤。
这一次,沈山眼底的坚冰,终于被这舍身相救的一幕,凿开了一道裂痕。
接下来的日子,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沈山不再像防贼一样防着屠豹,甚至默许了他和沈溪之间的一些接触。屠豹的伤在沈溪的悉心照料下恢复得很慢,这让他有了更多时间留在沈家,也有了更多机会接近沈溪。
他不再仅仅是沉默地注视,而是开始笨拙地讨好。清晨,沈溪推开房门,有时会发现门口放着一小束还带着露水的、不知名的野花。有时是几颗特别红艳的野莓果,用干净的叶子托着。他会在沈溪洗衣时,恰巧路过溪边,帮她提沉重的木桶。他学着说些不那么粗鄙的笑话,虽然时常冷场,但看着沈溪偶尔被他笨拙的样子逗得抿嘴一笑,那双清澈的眼睛弯成月牙儿,屠豹就觉得心满意足,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征服欲和满足感的情绪在胸中膨胀。
沈溪的心,像春日里被阳光晒暖的溪水,悄然解冻。屠豹那奋不顾身的一扑,在她少女单纯的心湖里投下了巨大的涟漪。她开始留意这个沉默寡言却似乎对自己格外用心的男人。他粗糙手掌递来的野花带着山野的清香;他笨拙地帮她提水时,手臂上虬结的肌肉和专注的侧脸,似乎也带上了一种朴实的可靠;甚至他偶尔看过来时,那过于炽热、让她脸颊发烫的目光,也被她解读成了不加掩饰的倾慕。
少女情怀总是诗。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坳里,除了哥哥和那几条忠诚的猎犬,屠豹是唯一闯入她平静世界的、带着不同气息的成年男子。他的救命之恩,他小心翼翼的讨好,他偶尔流露出的、似乎因她而起的笨拙和紧张,都一点点地融化了沈溪心中的藩篱。一种朦胧的、混合着感激、好奇和对未知情愫的憧憬,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她开始期待清晨门口的小小礼物,会在溪边洗衣时下意识地放慢动作,会在屠豹帮她劈柴时,偷偷多看几眼他挥动柴刀时有力的臂膀。
沈山将妹妹的变化看在眼里,心情复杂。屠豹的救命之恩确实让他放下了不少成见,这些日子屠豹的勤快和沉默寡言,也多少改变了他最初的恶劣印象。但内心深处,一种兄长对妹妹未来本能的忧虑,如同溪水下的暗流,始终未曾平息。这个屠豹,终究是山外的人,眼神深处偶尔掠过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阴鸷,让沈山隐隐不安。然而,看着妹妹脸上日渐增多的、带着羞涩的红晕和明亮的眼神,看着她在屠豹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小女儿情态,沈山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妹妹长大了。他不能永远把她圈在这小小的山坳里,像守护一只易碎的瓷娃娃。或许,这个肯为妹妹拼命的男人,真的能给她安稳沈山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一遍遍地压下心头那缕不安的阴影。
于是,当屠豹在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带着山里人少有的郑重,结结巴巴却又无比诚恳地向沈山提出,想求娶沈溪时,沈山沉默了许久。他看着妹妹羞红的脸颊和那双充满期待、又带着一丝紧张望向自己的眼睛,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溪儿…你愿意吗沈山的声音有些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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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的脸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她飞快地瞥了屠豹一眼,又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听…听哥的。
沈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攥了一下,有些发疼,有些空落。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屠豹,眼神变得锐利而严肃:屠豹,我沈家虽穷,但溪儿是我唯一的妹妹。今日我将她托付给你,望你此生护她周全,敬她爱她,莫让她受半分委屈。若你有负于她……他的目光扫过旁边安静趴着、却一直竖着耳朵的墨弓,我沈山纵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必不与你干休!
沈大哥放心!屠豹立刻挺直腰板,脸上带着狂喜和前所未有的郑重,我屠豹在此立誓,此生定将溪儿视若珍宝,绝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苦楚!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他的声音洪亮,在山谷间回荡,眼神灼灼地看着沈溪,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光芒。
婚事办得热闹而体面,在这闭塞的山坳里已是难得的风光大嫁。沈山倾尽所有,为妹妹准备了最好的嫁妆——几匹厚实的土布,一些积攒的皮货,还有他亲手打制的一套结实耐用的木盆木桶。沈溪穿着沈山特意用攒下的几张好皮子换来的红布做的新嫁衣,盖着简陋的红盖头,在喧闹的唢呐声和邻里乡亲朴素的祝福声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沈山站在院门口,看着妹妹纤细的身影在屠豹的搀扶下,渐渐消失在通往山外的小径尽头。五条猎犬安静地蹲坐在他身边,墨弓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在送别。沈山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那抹刺眼的红色彻底消失在莽莽苍苍的绿色山影之后。山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茫。那热闹的唢呐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却衬得这山坳更加寂静了。
时间如同山涧的溪水,看似无声,却日复一日地奔流不息。一晃,已是三年光景。
起初,还有零星的口信托路过的山民带回,说溪儿一切都好,只是路途太远,不便回来。后来,口信也渐渐断了。沈山心中的不安,如同墨水滴入清水,慢慢氤氲开来,越来越浓重。三年了,妹妹竟一次也未归宁!这绝不寻常。屠豹当初信誓旦旦的保证犹在耳边,可那誓言的声音越大,此刻就越显得空洞刺耳。
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沈山心头,挥之不去。他再也无法安心待在这空荡荡的家里,守着那几条愈发沉默、也似乎感知到主人焦躁的猎犬。
看好家。沈山将最后一块干粮塞进背囊,用力拍了拍墨弓的头。墨弓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掌心,那双棕黄色的眼睛里,似乎也盛满了忧虑。
沈山不再犹豫,背上猎刀和行囊,转身踏上了那条通往山外、妹妹出嫁时走过的蜿蜒小径。他要去寻找,寻找他那三年未归、杳无音信的妹妹。山路崎岖漫长,沈山日夜兼程,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沿途打听,朝着屠豹曾经提到的、位于莽莽群山另一侧的家园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人烟越发稀少。这一日晌午,沈山走得口干舌燥,寻到一处山涧旁。清澈的溪水汩汩流淌,水边趴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青蛙,青黑色的皮肤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疙瘩,一双鼓胀的、几乎凸出眼眶的大眼睛正茫然地盯着水面。
沈山蹲下身,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喝了几口,又洗了把脸,驱散些疲惫。他看向那只丑陋的青蛙,心中焦急,忍不住开口询问,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
喂,青娃子,你有没有见到我那妹妹就是那头戴红帕,身披嫁衣,骑着高头大马出嫁的新娘她那新郎官…眉毛上有道疤,看着就…沈山顿了一下,那个盘桓心底许久、让他日夜难安的评价,终究还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看着就不像好人!
他几乎是低声呢喃着重复了最后一句:看着就不像好人……看着就不像好人……每重复一次,心中的焦灼和悔恨就加深一分,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动身,让妹妹在那山外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那大青蛙听到声音,鼓胀的眼睛慢吞吞地转向沈山。它似乎听懂了,巨大的喉囊猛地鼓动了几下,发出咕呱一声沉闷而怪异的鸣叫,像是带着怨气:
咕呱!我当然知道!我天天趴在这儿,哪也不去!咕呱!它瞪着沈山,眼神竟似有几分控诉,你妹妹出嫁那天,那匹该死的高头大马,来这里饮水!咕呱!差点一脚把我踩死!呱!踩成肉泥!
沈山心头一紧。
青蛙的喉囊又剧烈地鼓动起来,语气却奇异般地缓和了一些,带着点后怕的余悸:咕…幸好…幸好你妹妹心肠好哇!呱!她看见了,急得大喊,硬是勒住了那匹疯马!呱!要不是她,我早就断成两截,早早去见阎王老爷了呀!咕呱!咕呱!它的大眼睛转向西边,他们往那边走了!呱!西边!
原来是妹妹的善心救下了这丑陋的生灵。沈山看着这只差点葬身马蹄、却因妹妹一念之仁而活下来的青蛙,心中百感交集。他郑重地点点头:青娃子,谢谢你。你虽相貌不佳,心地却善。愿你日后……能有一副好嗓子。这朴素的祝福,发自内心。
告别了溪边的青蛙,沈山继续西行。山路越发陡峭,正午的日头火辣辣地炙烤着。转过一个山坳,前方出现一棵孤零零的巨大松树,树干粗壮虬结,树冠却长得十分怪异,针叶异常浓密尖锐,根根直立,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树荫浓密,正好遮蔽了一大片阴凉地。
沈山走得汗流浃背,见有如此好的荫凉,心中一喜,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准备在树下歇歇脚,喘口气。
然而,他刚走到树荫边缘,甚至还没来得及坐下——
飒飒飒——!
一阵刺耳的破空声骤然响起!那巨大松树浓密的树冠猛地一阵剧烈抖动!无数根尖锐如钢针的松针,竟如同被强弓硬弩发射出的利箭,带着凌厉的劲风,密密麻麻地朝着沈山劈头盖脸地激射而来!
快走开!快走开!一个尖利、刻薄、充满厌恶的声音同时从那虬结的树干中响起,像是树在咆哮,这也是你能乘凉的地方吗不走开我戳死你!
沈山大惊失色,反应极快,就地一个翻滚,狼狈地躲开大部分松针。但仍有几根锋利的针叶擦过他的手臂和脸颊,划出几道火辣辣的血痕。他惊怒交加,翻身跃起,盯着那棵怪树,气得胸膛起伏:混账东西!我一路走来,从未遇到像你这般心肠歹毒之树!连歇一下脚都不行这山野之地,荫凉难道是你家的不成
哼!我乐意!碍眼的家伙,滚远点!那尖利的声音毫不客气,树冠再次蠢蠢欲动。
沈山怒火中烧,指着那棵蛮横无理的怪松,厉声诅咒道:好!好一棵恶树!我祝你被天雷劈中,再也长不出如今这般茂盛歹毒的枝叶!你这叶子利如刀剑,我看谁还敢靠近你半分!你便永远做个孤家寡人,与这山石为伍吧!说完,他愤然转身,带着手臂和脸颊的刺痛,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将那棵散发着阴冷敌意的怪松远远甩在身后。
带着一肚子闷气和被松针划出的伤痕,沈山继续前行。山道崎岖,乱石嶙峋。又走了一段,前方湿漉漉的石缝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沈山循声望去,只见一条暗褐色的蚯蚓,身体被一块锋利的碎石片几乎拦腰切断!只剩下一点点皮肉勉强相连,后半截身体无力地拖在泥水里,前半截痛苦地扭曲着,每一次挣扎都让那伤口更加触目惊心。
这景象让沈山心头一凛,方才被怪松激起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悲悯取代。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屏住呼吸,用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地拈起那块压着蚯蚓的碎石片,将它挪开。那条垂死的蚯蚓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痛苦的扭动。
你…你也是来找那个好心姑娘的吗一个极其虚弱、带着浓重土腥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蚯蚓的方向传来,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激。
沈山一愣:好心姑娘
对…对…那个穿红衣服的…新娘…蚯蚓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我被石头压住…快死了…是她…她下马…用手…把我…从石头下…挖出来…轻轻…放到…湿泥里…它似乎用尽了力气,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极其缓慢、充满感激地续道,我…看到了…她…心可真好啊…要不是她…我早就断成两节…早早去见阎王了呀…蚯蚓那没有眼睛的头部,艰难地朝着一个方向微微动了动,她…往那边…走了…
又是妹妹!沈山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又酸楚的手攥住了。在这荒凉的山路上,遇到的丑陋青蛙、垂死的蚯蚓,竟然都受过妹妹的恩惠!她依旧是那个在山里看到受伤小鸟都会带回家照顾的、心软得像溪水一样的姑娘啊!可这样的妹妹,三年未归,杳无音信……
看着眼前这条因为妹妹的善举而得以苟延残喘、却依旧命悬一线的蚯蚓,沈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对它说:谢谢你指路。你心善,虽遭此横祸,却不怨天尤人。我祝你…日后生命力顽强,纵使断成两节,亦能存活无碍。这祝福,如同一个朴素的咒语,带着沈山最深切的善意。
在青蛙、怪松、蚯蚓或善意或恶意、却都无比清晰的指引下,沈山终于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
眼前是一处相对平缓的山谷。谷底,几间看起来颇为宽敞、甚至有些气派的木石结构房屋依山而建,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屋外还用粗木围起了高高的栅栏。这显然比沈山那竹篱茅舍的家要殷实得多。然而,一种异样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山谷。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声喧哗,栅栏内也看不到任何家禽牲畜活动的迹象。只有几缕稀薄的炊烟,从其中一间屋子的烟囱里有气无力地飘出,很快就被山风吹散。
这绝不像是正常猎户之家该有的景象。沈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握紧了腰间的猎刀柄,放轻脚步,如同最谨慎的猎手接近危险的巢穴,悄无声息地潜行到栅栏外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警惕地观察着。
栅栏内静悄悄的。过了许久,正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屠豹!
三年未见,他似乎更壮实了些,穿着也比当年光鲜不少。但沈山锐利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不同——屠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鸷和戾气,像终年不散的阴云。他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被酒色浸染的麻木和疲惫,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形成一道深刻的、显得刻薄而凶狠的纹路。那道横亘在左边眉毛上的疤痕,此刻在他阴沉的脸上,更显得狰狞可怖。他手里拎着一个木桶,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屋后的水井。
沈山的心跳如擂鼓。妹妹呢溪儿在哪里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那几间屋子。就在这时,侧屋的一扇小窗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张苍白、消瘦、布满愁苦的面容出现在缝隙后,如同惊弓之鸟般,飞快地朝屠豹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惊恐地缩了回去,迅速关上了窗户。
是沈溪!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沈山绝不会认错!那是他的妹妹!可那张脸上,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出嫁时的羞涩红晕和清澈光彩只剩下蜡黄的憔悴、深陷的眼窝和挥之不去的恐惧!那匆匆一瞥中的惊惶,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沈山的心上!
一股暴怒的火焰瞬间冲上沈山的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畜生!这畜生果然负了他当初的誓言!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一刀劈了那个走向水井的背影!
但多年狩猎生涯磨砺出的最后一丝理智死死拉住了他。不能冲动!妹妹还在他手里!看溪儿那惊恐的样子,这屠豹绝非善类!沈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他深吸几口带着草木腥气的冰冷空气,强压下沸腾的杀意,一个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型。
他故意弄出些声响,踢动了一块石头,然后装作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旅人模样,踉踉跄跄地朝着那几间屋子的正门走去,同时扯开嗓子,用带着惊喜和疲惫的沙哑声音喊道:
屠豹兄弟!屠豹兄弟!是我!沈山!可算找到你们了!
正在打水的屠豹猛地转过身,看到沈山,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错愕和慌乱的神色,如同白日见鬼!那慌乱只是一闪即逝,随即被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堆砌出来的热情笑容所取代,但那笑容僵硬无比,眼底深处是掩饰不住的警惕和阴冷。
哎哟!是…是大舅哥!你怎么来了这…这真是稀客!稀客啊!屠豹放下水桶,快步迎了上来,一把抓住沈山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确认眼前的人不是幻影。他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沈山身上逡巡,带着审视和戒备,山路难走,大舅哥一路辛苦了!快!快进屋歇歇!溪儿!溪儿!快出来看看谁来了!他朝着侧屋的方向大声喊着,声音拔得很高,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的兴奋。
侧屋的门开了。沈溪低着头,慢慢地挪了出来。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深深的畏缩,仿佛肩上压着无形的重担。她不敢看沈山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哥…哥…你来了…
沈山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窒息。他强忍着,大步上前,一把扶住妹妹瘦削的肩膀,入手只觉得硌人,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溪儿!哥来了!你…你怎么瘦成这样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妹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衣,还有她手腕上几道若隐若现的淤青。
沈溪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嗨!山里日子清苦,溪儿身子骨弱,前些时候染了点风寒,刚见好,胃口差了些。屠豹立刻插话,打着哈哈,同时不动声色地侧身一步,隔开了沈山和沈溪,伸手看似亲热实则强硬地揽住沈山的肩膀,往屋里带,大舅哥别站着了,进屋!进屋说话!正好该吃晌饭了!
堂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难闻气息。一张粗糙的木桌上,摆着所谓的晌饭:一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一碟乌黑发蔫、看不出原貌的咸菜疙瘩,还有几个又小又硬的杂粮窝头。别说肉腥,连点油花都看不见。这与屋外那看起来颇为殷实的房屋、与屠豹身上那件半新的褂子,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沈山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怒火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但他脸上却挤出一个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笑容:哎呀,走了大半天山路,真是饿坏了。妹夫,你这地方可真不好找啊。
穷乡僻壤,让大舅哥见笑了。屠豹一边敷衍着,一边殷勤地(或者说,是急切地)拿起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舀了满满一碗稀粥,又抓起一个最硬的窝头塞到沈山手里,快吃快吃!山里没啥好东西,将就垫垫肚子。
沈溪默默地坐在桌角,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同样稀薄的粥,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沈山注意到,她面前根本没有窝头。
溪儿,你也吃个窝头。沈山把自己手里的窝头掰开一半,递给妹妹。
沈溪飞快地抬眼看了看屠豹。屠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阴沉地扫了她一眼。沈溪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连摇头:不…不,哥…我…我喝粥就好,喝粥就好…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沈山的手僵在半空,心头的寒意和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强忍着,不再说什么,低下头,端起那碗稀粥,凑到嘴边,装作要喝的样子。就在碗沿碰到嘴唇的瞬间,他的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坐在对面的屠豹,嘴角极其隐晦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着得意、残忍和期待的冷笑!
粥里果然有问题!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流遍沈山全身。他借着低头喝粥的动作,嘴唇微微翕动,将碗里的稀粥悄无声息地吸入口中,却并未咽下,而是含在舌下。他假装被粗糙的窝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趁机将口中的粥液吐回碗底,然后迅速扒拉了几口稀粥和咸菜,将碗底的料掩盖住。
咳…咳咳…这窝头是有点噎人…沈山喘息着,脸上做出难受的表情。
哎呀,慢点吃慢点吃!屠豹立刻换上关切的表情,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和计谋得逞的快意。
很快,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沈山的意识。他心中冷笑,知道药力开始发作了。他顺势摇晃了一下身体,眼神变得迷离涣散,手中的碗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剩下的粥水洒了一片。
大舅哥大舅哥你怎么了屠豹的声音听起来焦急地响起。
沈山努力掀动眼皮,只看到屠豹那张凑近的、带着虚假关切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残忍的兴奋。
头…头好晕…好困…沈山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身体软软地向一旁歪倒,彻底昏迷了过去。
啧,这身子骨也太虚了,走点山路就撑不住了屠豹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如释重负。他站起身,踢了踢瘫软在地的沈山,确认他毫无反应后,发出一声得意的冷哼。
豹哥…沈溪颤抖着声音,怯怯地开口。
闭嘴!屠豹猛地转头,凶神恶煞地低吼,吓得沈溪浑身一抖,噤若寒蝉。他粗暴地抓住沈山的一条胳膊,像拖死狗一样将他往门外拖去,同时对沈溪恶狠狠地吩咐,滚回你屋里待着!敢出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沈溪惊恐绝望的目光。沈山紧闭双眼,身体随着屠豹粗暴的拖拽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摩擦,他调动起全身的意志力,让身体保持彻底的瘫软,呼吸微弱而均匀,如同真的陷入了深度昏迷。他感觉到自己被拖行了一段距离,地面从夯实的泥土变成了冰冷的石板,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臊味,还夹杂着野兽特有的膻气和粪便的恶臭。
吱呀——
一扇沉重木门被推开的声音。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瞬间浓烈了十倍!沈山甚至能听到门内传来一种压抑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粗重呼吸声,还有利爪抓挠地面的刺耳声响。
宝贝儿,饿了吧屠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残忍的兴奋,今天给你开开荤!这可是上好的‘肉食’!给老子好好享用!话音未落,沈山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提起,然后像扔一袋垃圾一样,狠狠摔进了门内!
嘭!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与此同时,哐啷!一声巨响,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被迅速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嗷吼——!
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暴戾和饥饿感的咆哮,几乎要撕裂沈山的耳膜!腥风扑面!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间没有窗户、只有高处几个透气孔的昏暗石屋。借着高处孔洞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他看到一双巨大、幽绿、闪烁着残忍嗜血光芒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那是一头体型异常庞大的成年猛虎!黄黑相间的斑斓皮毛在昏暗中如同涌动的死亡波纹,强健的肌肉在皮毛下贲张起伏,血盆大口张开,露出匕首般森白的獠牙,粘稠腥臭的涎水正从齿缝间不断滴落,在地面汇成一滩粘液。它低伏着身体,粗壮的尾巴如同钢鞭般在身后焦躁地甩动着,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巨大的虎爪向前迈了一步,地面仿佛都随之震动。
它显然被饿了很久,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食物,彻底点燃了它凶残的兽性!
沈山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巨大的死亡威胁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但他没有半分迟疑!在猛虎作势欲扑的刹那,沈山如同被压紧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地上弹射而起!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旁翻滚!
呼!裹挟着腥风的巨大虎爪擦着他的后背狠狠拍落!碎石飞溅!若是慢上半秒,他此刻已成肉泥!
沈山翻滚起身的瞬间,腰间的猎刀已锵啷出鞘!冰冷的刀锋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死亡的寒芒!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狩猎生涯赋予他的本能就是最致命的杀招!在猛虎因一击落空而微微调整姿态的瞬间,沈山不退反进,如同扑向猎物的豹子,身体压低到极限,猎刀自下而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猛虎相对柔软的咽喉要害,闪电般狠狠捅刺而去!
噗嗤!
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味的兽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溅了沈山满头满脸!
嗷呜——!猛虎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剧痛彻底激发了它的凶性!它疯狂地甩动头颅,巨大的力量几乎将沈山连人带刀甩飞!沈山死死握住刀柄,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地上,身体被巨力带得踉跄,却硬是借着这股力量,将刀锋在猛虎的咽喉深处狠狠一绞!
血如泉涌!猛虎庞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倒塌,四肢剧烈地抽搐着,幽绿的眼睛迅速失去了凶光,只剩下濒死的茫然和痛苦。它徒劳地喘息着,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最终彻底不动了,只剩下温热的血液在冰冷的地面上汩汩流淌,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滩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气的血泊。
昏暗的石屋里,死寂一片。只有沈山剧烈如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他拄着沾满虎血的猎刀,半跪在猛虎的尸体旁,汗水混着血水从额头滑落,滴进血泊里。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搏杀,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手臂和大腿上几道被虎爪扫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痛的是心!屠豹!这畜生!竟然真的想用猛虎来结果他的性命!
滔天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瞬间取代了搏杀后的虚脱,如同岩浆在血管里奔涌!沈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门外,那个恶魔!还有他可怜的妹妹!
必须出去!必须立刻救出溪儿!
沈山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门边。门是从外面用粗大的铁链锁死的,异常坚固。他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他环顾四周,昏暗的石屋如同一个坚固的牢笼。绝望的情绪刚要升起,目光却落在了那头庞大的虎尸上。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瞬间在沈山脑中成型!
他强忍着恶心和手臂的剧痛,用猎刀费力地切割下几大块连皮带肉的老虎前腿肉,血肉模糊地抱在怀里。然后,他退到离门最远的角落,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惊恐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惨嚎:
啊——!救命!救命啊!老虎!老虎吃人了!屠豹!妹夫!救命啊——!
凄厉的惨叫声在封闭的石屋里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感,穿透了厚重的木门。
门外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屠豹那压抑着狂喜的、故作焦急的喊声:大舅哥!大舅哥你怎么了!撑住!我来了!我来救你!紧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
沈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屏住了呼吸,手中的猎刀和那块沉重的虎肉蓄势待发。
哐当!
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隙!屠豹那张写满残忍期待的脸出现在门口,他迫不及待地想欣赏沈山被猛虎撕碎的惨状!
就在门开的刹那!
嗖——!
一块血肉模糊、带着腥风的巨大物体,如同炮弹般从昏暗的石屋内猛砸出来!正是沈山奋力掷出的那块沉重的虎腿肉!
噗!
猝不及防!屠豹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团沉重的血肉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面门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鼻梁骨发出清晰的碎裂声!他惨叫一声,剧痛和眩晕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后跌倒!
机会!
沈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在虎肉掷出的瞬间,已合身扑上!身体化作一道带着血腥味的残影,从拉开的门缝中暴射而出!猎刀冰冷的锋芒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带着沈山所有的愤怒、仇恨和对妹妹的担忧,狠狠地劈向摔倒在地的屠豹!
畜生!拿命来!
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屠豹毕竟是经验丰富的猎手,剧痛和危机让他爆发出野兽般的本能。在刀锋及体的瞬间,他凭着直觉拼命向侧面翻滚!
嗤啦!
锋利的猎刀没能砍中要害,却狠狠削过了屠豹的右肩!一大块皮肉连同衣衫被瞬间削飞!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啊——!屠豹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剧痛让他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在地上疯狂地打滚哀嚎。
沈山看也不看他,一脚狠狠踹开侧屋的木门!
溪儿!快走!
屋内,沈溪蜷缩在墙角,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听到哥哥的声音,她猛地抬起头,看到门口那个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修罗般的身影,泪水瞬间决堤!
哥——!她哭喊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连滚爬爬地扑向沈山。
沈山一把抓住妹妹冰冷颤抖的手,没有丝毫犹豫,拉着她就往外冲!他甚至没去补屠豹一刀,此刻救妹妹离开这个魔窟比什么都重要!
可恶,你们跑不掉的,沈溪,别让我抓到,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啊——!身后传来屠豹歇斯底里、因剧痛而变调的嘶吼。但整个山谷死寂一片,只有他绝望的咆哮在回荡,无人响应。
兄妹二人冲出栅栏,一头扎进莽莽山林之中,朝着来时的方向亡命狂奔。沈山紧紧攥着妹妹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心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如同受惊的小鸟。他不敢回头,也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口,只想尽快远离那地狱般的山谷。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两人才在一处相对平缓、能俯瞰来时路径的山坡上停下,剧烈地喘息着。沈溪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抱着膝盖放声痛哭起来,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这三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恐惧和痛苦都哭出来。
沈山也疲惫地靠在旁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看着妹妹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心如刀绞。他没有立刻安慰,只是默默地守护在一旁,让她的情绪尽情宣泄。
暮色四合,山林间弥漫起淡淡的雾气。沈溪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沈山这才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妹妹瘦削的背脊,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溪儿,别怕,都过去了。哥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家…沈溪抬起泪痕斑斑的脸,那双曾经清澈如溪水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哥…我一直在等你,我…我好累…好累…她的声音虚弱得像随时会断掉。
哥背你。沈山不由分说,在妹妹面前蹲下身。
沈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小心翼翼地趴在了哥哥宽厚坚实的背上。沈山稳稳地站起身,背着妹妹,一步一步,朝着东方,朝着记忆中那温暖山坳的方向,踏上了归途。
夜色渐浓,星光稀疏。沈山背着妹妹,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沈溪似乎哭累了,又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伏在哥哥的背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仿佛睡着了。
为了缓解妹妹的情绪,也为了驱散这暗夜行路的沉闷,沈山一边走,一边轻声地给妹妹讲述着山里听来的古老传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如同山涧流淌的夜风。
……后来啊,又有人说,那石像的眼泪流得多了,在她脚下形成了一小片湿土,竟长出了一丛丛的荆棘和野花。那荆棘长得极其尖利,野花却开得异常艳丽。传说,那是那女子的心,一半化作了守护的尖刺,一半还留着对美好的期盼……
沈山慢慢地讲着,脚步沉稳。背上妹妹的呼吸声轻浅而安稳,仿佛真的在这古老而忧伤的故事里寻得了一丝平静。
……日子久了,那荆棘越长越茂盛,野花也越开越艳,将那人形石像半包围起来。樵夫们都说,那荆棘邪门得很,但凡有人想靠近石像,或者想采摘那些野花,就会被尖刺无情地刮破衣服,划伤皮肉。久而久之,便再也没人敢靠近了。那石像,就那么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守着那片尖刺与鲜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那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故事讲完了,四周只剩下山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和沈山沉稳的脚步声。背上的人儿依旧安静。
溪儿沈山轻声唤了一句,没有回应。他以为妹妹睡着了,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安心的微笑,继续前行。
又走了一段,翻过一个小小的山梁。前方是一处相对开阔的山口,夜风在这里变得大了一些。沈山停下脚步,想稍微调整一下背上妹妹的姿势,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溪儿,我们歇……他侧过头,话未说完,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如同被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冰封!
背上…空空如也!
哪里还有妹妹的身影!
溪儿——!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呼喊,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猛地撕裂了寂静的山林夜空!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沈山的心脏,几乎将它捏碎!他猛地转身,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身后的山路。月光惨淡,山路蜿蜒,树影幢幢,一片死寂!
溪儿!沈溪!你在哪!沈山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山谷间绝望地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巨大的恐慌和自责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像疯了一样,沿着来路跌跌撞撞地狂奔回去,一边跑一边嘶声呼唤,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不放过任何一个树丛、岩石的阴影!
终于,在刚才他讲述石像传说的那个山梁下方,一片相对平坦的、遍布砾石的空地上,沈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溪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清冷的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银霜。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浓重的夜色,投向空茫的远方。山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她却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溪儿!沈山狂喜地冲过去,你吓死哥了!怎么自己跑下来了
他冲到妹妹身边,伸手想去拉她。指尖触碰到沈溪手臂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冰凉,如同触碰到了万年玄冰,瞬间顺着他的指尖蔓延上来!那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沈溪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
沈山的心跳骤然停止!
月光下,沈溪的脸庞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清澈、曾经惊恐、曾经盛满泪水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可怕!没有焦距,没有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更让沈山魂飞魄散的是,在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妹妹裸露在外的肌肤——脸颊、脖颈、手臂…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劣质岩石般的灰白色!那是一种毫无生机的、正在失去所有生命光泽的灰白!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从她体内深处不可阻挡地渗透出来,要将她由内而外地石化!
溪儿!你怎么了别吓哥!沈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冰冷。他猛地抓住妹妹的双肩,用力摇晃,试图唤醒她,溪儿!看着我!我是哥哥啊!沈山!你看看我!
沈溪的身体在他剧烈的摇晃下,僵硬得如同朽木。她的嘴唇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灵魂已经飘向了某个不可知的所在。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僵硬,那灰败的石色正迅速蔓延!
不!不要!溪儿!醒醒!哥带你回家!我们马上就能到家了!沈山绝望地嘶吼着,泪水夺眶而出。他猛地俯下身,想把妹妹背起来。然而,当他的手臂环过沈溪的身体时,一种坚硬、冰冷、毫无弹性的触感清晰地传来!仿佛他抱住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块正在迅速冷却、凝固的顽石!
哥…
一声极其微弱、缥缈得如同风中游丝的声音,轻轻传入沈山耳中。
沈山猛地一震,抬头看向妹妹的脸。沈溪空洞的眼底深处,似乎极其艰难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那光芒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诀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我…等到了…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随即彻底消散在夜风里。那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也如同被吹熄的烛火,彻底湮灭。
就在沈山绝望的注视下,沈溪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石化!灰败的石色如同潮水般覆盖了她的全身,从脚尖到发梢!她的脸庞凝固在最后一刻那悲伤而释然的表情上,身体保持着微微前倾、仿佛在眺望什么的姿态。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一个活生生的妹妹,就在沈山眼前,彻底化作了一尊冰冷、僵硬、毫无生气的人形石像!月光冰冷地洒在石像上,泛着幽幽的青白色光泽。
不——!!!
一声撕心裂肺、绝望到极致的悲嚎,如同垂死孤狼的哀鸣,猛地从沈山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响彻了整个死寂的山谷!他踉跄着扑倒在冰冷的石像脚下,双手死死抱住那毫无温度的石腿,如同抱住最后一块浮木,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水疯狂涌出,砸在冰冷的石头上,瞬间被夜风吹得冰冷。
溪儿!溪儿!是哥!是哥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他用力拍打着坚硬的石身,手掌瞬间通红一片,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是哥没有保护好你!我把你弄丢了呀……我把你弄丢了啊!!!
悲恸的哭喊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无人回应。只有那尊冰冷的、凝固着悲伤与等待的人形石像,在清冷的月光下沉默矗立。山风呜咽着穿过山口,如同天地同悲的挽歌。
沈山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泪水流干,喉咙嘶哑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石像旁,背靠着那冰冷的石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孤零零的、被世界遗弃的鬼魂。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沈山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凝固的绝望。他伸出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妹妹冰冷的石像脸庞,仿佛想将那石头的冰冷焐热。
最终,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眼神中那绝望的空洞深处,燃起一点微弱却执拗到极致的火苗。他艰难地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在晨光熹微中更显孤寂凄凉的妹妹石像,然后,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朝着山坳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踉跄,背影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
回到熟悉的山坳,推开竹篱院门。墨弓带着另外四条猎犬立刻围了上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腿,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充满担忧的低鸣。沈山没有像往常一样抚摸它们,只是目光呆滞地扫过空荡荡的院子,扫过妹妹曾经晾晒野菜的竹架,扫过她最喜欢坐的那块溪边青石……
他默默地走进柴房,拿起锄头和柴刀。然后,他走出院子,沿着那条蜿蜒的、妹妹出嫁时走过的、也是他最后带她归来却永远失去她的山路,一步一步地丈量着。
他在路边,选择那些阳光充足、土壤相对肥沃的地方,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开泥土。他将带来的各种野花和果树的种子、幼苗,小心翼翼地埋进坑里,再仔细地培上土。他种下春天会开满碎星的紫云英,种下夏日挂满灯笼果的姑娘果,种下秋天缀着红宝石般果实的野山楂,种下能在冬日里傲雪绽放的点点腊梅……他种下一切他记忆中妹妹喜欢、或者他觉得妹妹可能会喜欢的花果。
然后,在每一片种下的花果周围,他开始栽种荆棘。那些带着尖锐倒刺的荆棘藤蔓,如同他心头长出的尖刺。他将它们密密麻麻地种在花果的外围,用石块小心地固定好。
他一边种,一边对着那些带刺的荆棘藤蔓,用沙哑干涩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无比郑重地叮嘱:
我种下你们,是要你们守护这些花果的……是给我那苦命的妹妹吃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执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虔诚,记住了!除了我妹妹沈溪,谁也不准靠近!要是有人敢来摘花果……你们就给我狠狠地扯烂他们的衣服!刮花他们的身体!让他们记住这个教训!
他走到那些刚刚种下、还显得娇弱的花果幼苗前,同样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无比轻柔地碰触着嫩绿的叶片或幼小的花苞,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偏执:
你们……也一样。我种你们,是给我妹妹吃的……他的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山林,落在了那尊冰冷的石像上,除了她,谁要是敢碰你们一下……你们就给我狠狠地戳!戳破他们的手!在他们脸上、手上,留下永远抹不掉的记号!听到了吗
山风呜咽着穿过新栽下的荆棘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言的回应,又像是无边的悲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条蜿蜒的山路两旁,渐渐形成了一道奇异而森严的风景带:外围是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荆棘藤蔓,尖锐的刺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荆棘丛之内,则是生机勃勃、争奇斗艳的各种野花,和挂满累累果实的灌木、小树。花果的甜美与荆棘的狰狞,形成了一种残酷而执拗的守护。
沈山的身影,成了这条山路上唯一的常客。他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园丁,一个固执的守墓人,日复一日地照料着这些花果和荆棘。除草,松土,修剪,加固荆棘的藩篱……他的头发渐渐花白,背脊越发佝偻,眼神也变得更加浑浊和空茫,唯独那重复的叮嘱,却从未停止过。
是给我妹妹吃的……除了她,谁碰就扎谁……
扯烂他们的衣服……刮花他们的皮……
戳破他们的手……留下记号……
偶尔有迷路的樵夫或山民误入这片区域,好奇地想采摘那些鲜艳欲滴的野果或美丽的花朵,立刻就会被那些仿佛有生命的荆棘藤蔓缠住,尖锐的倒刺毫不留情地划破他们的衣衫,刺入皮肉,留下道道血痕。更诡异的是,当他们试图触碰那些看似无害的花果时,花朵会突然闭合,叶片会变得如刀锋般锐利,果实会渗出粘稠刺鼻的汁液,灼伤皮肤。仿佛这片土地本身,都在执行着那个白发老猎户偏执的命令。
沈山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甚至对那些山民惊恐逃离的背影也漠不关心。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照料着他的花园,对着荆棘和花果,对着山风,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溪儿…哥给你种了好多花,好多果子…都是你喜欢的…
哥守着它们…谁也抢不走…
你什么时候回来吃啊过几天…过几天就回来了吧
哥等着你…一直等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最终消散在风里。
无数个寂静的深夜,当山风在荆棘丛中呜咽,如同鬼哭时,那间空寂的竹屋里,会隐约传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伴随着断断续续、充满无尽悔恨的低语:
是哥没用…是哥没护住你…
我把你弄丢了呀…
我把你…弄丢了…
哥哥为什么没有早点去找你,若是去早点……就好了呀……
原来,沈溪的前世便是那痴等丈夫归来的女子,执念深重,无法轮回。阎王特许一世,若能遇良人化解执念,方可解脱。怎奈,她等来的,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屠豹。
岁月如同那条山路旁奔流不息的溪水,无声地冲刷着一切。沈山的腰弯得更低了,脚步更加蹒跚。山坳里熟悉的老面孔一个个离去,连最忠诚的墨弓,也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安静地趴伏在沈山的脚边,再也没有醒来。沈山将它埋在了院角的竹丛下,那里,可以望见那条通往山外的路。
那条由荆棘守护的花果之路,却愈发繁茂、森严,成了山林间一道令人望而生畏却又无法忽视的奇景。
不知过了多少年岁。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更久。
在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薄雾如同轻盈的纱幔,在林间、在山路上缓缓流淌。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新生的芬芳。荆棘丛中,野蔷薇开得如火如荼,累累的野莓果挂满枝头,如同坠落的红宝石。
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沈山,如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颤巍巍地来到他的花园旁,准备开始日复一日的照料。
他浑浊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片荆棘与花海,扫过那条空寂的山路。雾霭沉沉,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
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寂静,从薄雾笼罩的山路那头传来。
沈山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攥紧了竹杖,浑浊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他死死地盯着那雾气氤氲的路口,心脏在沉寂了无数岁月后,第一次如此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他枯槁的胸膛!
薄雾如同舞台的帷幕,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开。
一个窈窕的身影,从雾气中渐渐清晰。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布衣,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美的颈项。她的面容带着几分久别归来的风霜,却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当年那个山溪般清澈少女的轮廓。那双眼睛,明亮依旧,此刻却盛满了无法言喻的复杂情感——思念、愧疚、哀伤,以及一种历经劫波后的、近乎神性的温柔与宁静。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薄雾散开的路口,站在那片由尖刺守护的、绚烂的花果之前,望着那个如同风干枯树般佝偻在路边的苍老身影。
晨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微微启唇,一个清晰、温柔、带着一丝哽咽颤抖的声音,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泉水,轻轻流淌过沉寂的山谷,也流淌过沈山凝固了无数岁月的时光:
哥……
沈山浑身剧震!竹杖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的草丛里。他干瘪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浑浊的老泪瞬间决堤,如同断线的珠子,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向前摸索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仿佛一个失语多年的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妹……妹,你是我妹妹。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