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秀,八十年代农村妇女的典型命。
丈夫张建军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看我的眼神像看粪坑里的石头。
怀孕七个月时,他嫌我肚子吵他睡觉,搬去了柴房。
那晚暴雨,我难产大出血。
疼得指甲抠进墙皮时,听见他在隔壁鼾声如雷。
咽气后我飘在半空,看他掀开我的草席冷笑:死了清净。
直到他翻开我陪嫁的破木箱——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百七十六双鞋垫,每双都绣着建军。
最底下那双沾血的,是我流产那天偷偷做的。
他忽然发疯般刨开我的坟,棺材里只有我留的字条:下辈子,换你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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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子砸在屋顶的破瓦上,噼里啪啦,像撒豆子,又急又密。那声音钻进我耳朵里,搅得心窝子一阵阵发慌。我叫林秀,一个土里刨食的名字,跟我这土坷垃里打滚的命,倒是配得很。八十年代的太阳,晒在俺们这穷山沟里,也晒不干身上的穷酸气。
肚子里的货,沉甸甸地往下坠,像是揣了个磨盘。七个月了,动得厉害,尤其到了夜里,小拳头小脚丫在里面练把式,撞得我肋骨生疼。可这点疼,比起心里的憋闷,又算个啥
隔壁柴房的门吱呀一声响,撞在我心上,又冷又硬。张建军抱着他那条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被,头也不回地钻了进去。那扇破门板合上,隔开了我和他,也隔开了这屋里最后一点点人味儿。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个囫囵觉他甩过来的话,比这秋雨还凉,砸得我浑身一哆嗦。嫌我肚子里的动静闹着他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手无意识地按在肚皮上,里面那小家伙正顶起一个鼓包,硬硬的,像是他爹那颗捂不热的心。我慢慢挪到土炕边沿,屁股挨着冰冷的炕沿坐下,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窗外的雨更大了,风卷着雨点子抽打着糊窗户的旧报纸,噗噗作响,像是鬼在拍门。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嫁到张家七年,像熬了七十年。张建军,这名字听着多硬气,多响亮,是俺们村头一份的高中生。可他看我的眼神,从来都像看一块路边的烂泥巴,或者……粪坑里碍事的石头。又冷又硬,带着点嫌弃。
屋里黑黢黢的,只有灶膛口还有点没熄透的暗红火星子,一闪一闪,像我这点快熬干的命。我摸着肚子,里头的小东西也安静了,大概也觉出他娘的难受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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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死沉死沉的,像口棺材。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铺了层薄薄的、硬邦邦的稻草垫子。肚子里的疼,起初像是有根小针在里头轻轻地扎,一下,又一下。慢慢地,那针就变成了烧红的铁锥子,狠狠地捅,拧着劲儿地搅。
呃……一声闷哼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冷汗唰地就下来了,顺着鬓角、脖子往下淌,冰凉冰凉的,粘在身上,又痒又腻。
不对劲。这疼法,跟头一胎小产那次,像得很。那次……我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子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心。
肚子猛地一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攥住,死命往下拽!一股热流再也憋不住,哗啦一下涌出来,瞬间把身下薄薄的裤子浸得透湿。那温热粘稠的感觉,带着一股子浓重的腥气,直冲鼻子。
血!
脑子嗡地一声,像炸开了锅。恐惧像冰冷的毒蛇,一下子缠住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喘不上气。那次小产,婆婆骂我是没用的下不了蛋的瘟鸡,张建军就站在旁边,脸黑得像锅底,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说啥来着对,他说:死了倒清净。
不行!这次不能!我死死咬住下嘴唇,一股铁锈味儿在嘴里漫开。我得喊人!我得活!
建……建军……我拼了命地喊,声音又细又抖,像蚊子哼哼,还没出口就被屋外哗啦啦的暴雨声吞没了大半。我吸足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柴房的方向嘶喊:建军!建军啊——!
嗓子眼火烧火燎地疼。回应我的,只有屋外铺天盖地的雨声,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砸在地上,也砸在我快沉下去的心上。
柴房那边,死寂一片。连声翻身都没有。
肚子里的绞痛猛地升级了!像有无数把钝刀子在里面疯狂地绞,要把我的肠子、肚子,统统搅碎!我疼得浑身痉挛,指甲不受控制地狠狠抠进身下的土炕沿。那土坯墙皮又冷又硬,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粗糙的泥沙,钻心地疼,可这点疼,比起肚子里的翻江倒海,简直像挠痒痒。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终于冲破喉咙,带着绝望的颤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炸开。我蜷缩成一团,像只被踩烂的虾米,在冰冷的土炕上徒劳地翻滚。
雨声更大了,像泼水一样。就在我痛得眼前发黑,意识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要飘走的当口,耳朵里却清清楚楚地捕捉到隔壁柴房传来的一声……鼾声。
呼……噜……
又沉又长,带着一种吃饱喝足后的餍足。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无比地扎进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张建军!他在睡觉!在我痛得死去活来,喊破了喉咙的时候,他在打鼾!
一股说不清是愤怒还是绝望的冰水,兜头浇下。比这秋夜的雨还冷,一直冷到骨头缝里。指甲深深陷在墙皮的泥土里,抠得生疼,可这点疼,哪里比得上心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力气,像退潮一样,从我身体里飞快地溜走。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越来越重。黑暗,潮水般涌上来,温柔又冰冷地包裹住我。最后一点意识里,那安稳的鼾声,还在有节奏地响着。
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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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猛地一轻,像片被风吹起来的破布,晃晃悠悠就飘了起来。我低头一看,土炕上那个蜷缩成一团、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血污的女人,可不就是我自己脸色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死死闭着。
死了。我林秀,就这么死了。
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被掏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没觉得多难过,反倒有点麻木,像冻僵了手脚,感觉不到疼了。这七年,太累了,累得骨头缝都透着酸。死了,或许……也算解脱至少不用再看张建军那张冷脸了。
我飘在半空,像个没重量的鬼魂。屋外,天刚蒙蒙亮,雨倒是停了,留下满地泥泞。院子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婆婆。她推开我屋那扇破门,一眼就看见了炕上的我。
秀儿秀儿!她声音有点发颤,几步冲到炕边,伸手推了推我的肩膀。那身子软塌塌的,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没半点反应。婆婆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也跟着变了。她猛地掀开盖在我腿上的那床薄得透光的破被子。
血!大片大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浸透了裤子,把身下的稻草垫子也染得黑红一片,触目惊心。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潮湿的霉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
天杀的!婆婆猛地一拍大腿,干瘪的嘴唇哆嗦着,脸上却不见多少悲戚,更多的是惊怒和……麻烦。真死了这……这咋整啊!建军!张建军!你个死人!还不快滚出来!她扯着嗓子,朝柴房那边尖利地吼起来。
柴房的门哐当一声被拉开,张建军趿拉着破布鞋,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他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烦躁。嚎啥嚎!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他话没说完,就看见了站在屋门口、脸色铁青的婆婆,还有屋里炕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他皱了皱眉,慢吞吞地踱过来,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那眼神,像看一块挡了道的石头,或者一只死了的、碍事的瘟鸡。冷漠得很,里头连一丝波纹都没有。
真死了他问,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一点起伏,好像只是在问早饭吃啥。
婆婆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可不是!流了一炕的血!造孽哟!赶紧的,弄块席子卷了埋后山去!晦气!
张建军没吭声,脸上那点没睡醒的烦躁更重了。他转身去院子角落找东西。我飘在他头顶,看着他弯下腰,从一堆破烂家什底下抽出一张破旧的、边缘都磨得发毛发黑的草席。那席子又硬又糙,一股子陈年的土腥和霉味。
他拿着草席走进来,站在炕边,眉头拧得死紧。他伸出手,不是去碰我,而是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捏住盖在我身上的那床破被子的一角,猛地往旁边一掀。
我的身体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苍白,僵硬,身下是那大片刺眼的、凝固的暗红血污。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清瘦的脸上,颧骨有点高,嘴唇薄薄的,抿成一条冷硬的线。七年了,这张脸,我看了七年,却没一次像现在这样看得清楚。他眼睛里空荡荡的,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彻底的漠然。
死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乎听不清的嗤笑,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子如释重负的凉意,呵……死了清净。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那早已麻木的魂儿上。死了清净原来我活着,在他眼里,就是一份甩不掉的累赘,一个碍眼的污点
一股冰冷的怨气,猛地从我那轻飘飘的魂体里冲出来。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沉甸甸的、浸透了绝望的死寂。我死死盯着他那张薄情的脸,恨不得把这四个字刻进他的骨头缝里。
他弯下腰,动作粗鲁得很,像在搬一块木头。他抓住我冰冷僵硬的胳膊,把我往那张破草席上拖。我的头无力地耷拉着,撞在冰冷的炕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可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顾着用力把草席卷起来,然后用一根脏兮兮的草绳胡乱捆了几道。
卷好了。我像个货物一样,被破草席裹着,只露出一双穿着露脚趾破布鞋的脚。
娘,我扛后山去了。他对婆婆说了一声,声音还是平平板板的。他弯下腰,肩膀抵住草席卷,用力一顶,就把我扛在了肩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和不舍。
我头朝下,随着他的走动一晃一晃。视线颠簸着,只能看到他沾满泥巴的裤脚和那双磨得快破底的布鞋,一步步踩在院子湿漉漉的泥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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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军扛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爬。天阴沉沉的,刚下过雨的泥路滑得很。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我像个没知觉的麻袋,在他肩上晃荡,视线里只有他沾满黄泥的裤腿和那沉重晃动的步伐。
后山腰有片乱坟岗,张家几代没钱的穷鬼都埋在这儿。他把我撂在一个浅浅的土坑旁边,坑是新挖的,边上堆着湿漉漉的黄土。他喘了几口粗气,抹了把脸上的汗,然后弯腰,像卸货一样,把我连同那张破草席一起,推进了土坑里。
动作利索得很。土块和碎石噼里啪啦砸在草席上,发出闷响。他没看我一眼,抄起坑边的破铁锹,就开始往坑里填土。
泥土,混着腐烂树叶和草根的气息,劈头盖脸地落下来。黑暗,迅速而彻底地吞噬了我。隔着那层破草席,我最后看见的,是他挥动铁锹时,胳膊上绷紧的肌肉线条,还有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沉默的侧脸。
他埋得很认真,一锹又一锹,把那个浅浅的土坑填平,又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末了,他还用铁锹背在土包上拍实了几下。
好了。他直起腰,把铁锹往肩上一扛,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不少。
我困在这小小的坟包里,四周是死寂的黑暗和泥土沉重的压力。时间变得模糊不清,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两天外面好像又下过雨,泥土的气息更湿更重了。
这天,天刚擦黑,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我的坟包前。是张建军。他又来了。
他没带香烛纸钱,空着手。就站在我那小小的土坟前,一动不动。隔着一层薄薄的泥土和黑暗,我看着他模糊的影子。
他站了很久。晚风吹过乱坟岗的荒草,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突然蹲了下来,离我的坟包很近很近。
林秀。他开口了,声音有点哑,干巴巴的,像是很久没说话,你倒是痛快,腿一蹬,眼一闭,啥都不用管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听风声,又似乎在等一个根本不会有的回应。
清净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自嘲般的冷笑,比那天在屋里那声更冷,家里冷锅冷灶,猪饿得嗷嗷叫,水缸见了底,鸡窝里的蛋碎了一地……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像是自言自语,连个骂我的人都没了。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我死寂的魂里。原来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用来骂他的
他沉默了很久。风还在呜呜地吹。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抚摸坟头,而是狠狠地、胡乱地扒拉了一下坟包上的湿土。动作带着一股莫名的烦躁。扒拉完,他猛地站起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转身就走。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荒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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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些日子。天彻底放晴了,秋老虎的日头毒得很。张建军的日子,显然过得不大顺当。家里头那些琐碎的活儿,以前是我包圆儿的,现在全堆在他一个人头上。喂猪、挑水、扫院子、拾掇自留地……样样都得他动手。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了。我困在坟包里,昏昏沉沉。忽然,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隔着泥土和距离,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声音是从我家那间破屋子里传出来的,带着一种急切和粗暴。
是张建军。他在找什么
那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叮叮哐哐,像是在拆房子。翻箱倒柜,摔摔打打。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张清瘦的脸上此刻必然拧紧的眉头和那股子不耐烦的劲儿。家里那点破家当,有什么值钱东西值得他这样翻腾
翻找的声音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有点反常。风似乎也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才重新响起,沉重,拖沓,朝着后山的方向来了。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的坟包前。
我看过去。
张建军站在那儿,手里抱着一个东西。是我那个唯一的陪嫁——一个暗红色的破木头箱子。箱子不大,四角都磨得发白掉漆了,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小铜锁,此刻锁已经被砸开了,歪歪扭扭地挂在一边。
他盯着那箱子,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第一次看见它。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是愤怒,也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茫然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东西了。他那双拿惯了书本和农具的手,此刻抱着那破箱子,竟微微有些发抖。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把箱子放在坟前的湿泥地上。动作小心翼翼的,和他平时那股子粗鲁劲儿判若两人。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轻轻碰了一下那被砸坏的锁头。铜锁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指抠住箱盖的边缘,用力往上一掀!
哗啦——
箱盖完全打开了。
一股淡淡的、陈年的尘土味和棉布味儿飘散出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箱子里,没有金银细软,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鞋垫。满满当当,整整齐齐,一摞一摞,码得严严实实,几乎塞满了整个箱子!
全是鞋垫。用各种颜色的旧布头、破衣服拼出来的鞋垫。厚厚实实,针脚密密麻麻,一看就下了功夫。每一双鞋垫的正面,都用彩色的线,端端正正、一针一线地绣着两个字——
建——军——
红的,蓝的,绿的,黄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却透着一种固执的认真。三百七十六双!我活着时,在无数个昏暗的油灯下,在无数个他鼾声如雷的夜晚,一针一线,熬红了眼睛,扎破了手指头做出来的。每一针每一线,都笨拙地藏着我那点不敢说出口、也早被磨灭殆尽的念想。
张建军整个人僵住了。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他抱着箱子的手猛地一抖,箱子差点脱手摔在地上。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那天看到我尸体时还要惨白。那双总是透着冷漠和疏离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眼珠子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建军两个字上。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突然,他像是疯了一样,猛地松开抱着箱子的手,任由那箱子歪倒在泥地上。他双手并用,像疯狗刨食一样,发狂地去扒拉箱子最底下的鞋垫!动作又快又乱,完全没了章法,把上面几层码得整整齐齐的鞋垫都扒拉得散落一地,沾满了泥巴。
他要找什么
终于,他的手在箱子最底下摸到了。动作猛地顿住。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箱底抽出一双鞋垫。
那双鞋垫,和别的都不一样。布料更旧,洗得发白,甚至有点发灰了。上面的针脚也显得格外凌乱、歪斜,有些地方还带着深褐色的、干涸发硬了的……血渍!
那是血!是我的血!
我认得这双鞋垫。是我第一次小产那天做的。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下午。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身下流了好多血,疼得我眼前发黑。婆婆骂骂咧咧地走了,张建军连屋都没进。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炕上,心里空得像个破洞。又冷又疼,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可不知怎么的,也许是疼糊涂了,也许是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没处发,我居然挣扎着爬起来,翻出针线笸箩,找了点最破的布头,就着窗户缝里那点惨淡的光,开始做鞋垫。
针扎进手指头,血珠冒出来,滴在灰白的布上,洇开一小团。我也懒得擦,就那么绣着。心里头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张建军,张建军……手指上的血混着心里的血,都一针一针地绣了进去。绣出来的建军两个字,歪歪扭扭,难看极了,像鬼画符。
绣完最后一针,我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醒来后,这双沾着血的鞋垫就被我塞进了箱子最底层,再也没拿出来过。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知道。
现在,这双沾着血、字迹歪斜丑陋的鞋垫,就躺在他沾满泥土的手心里。在夕阳惨淡的余晖下,那干涸发黑的血渍,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张建军低着头,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他死死地盯着手心里这双鞋垫,盯着那刺目的血痕。他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扭曲着,仿佛正承受着某种巨大的、无形的痛苦。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突然,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炭火,死死地盯住了我的坟包!那眼神里,不再是漠然,不再是嫌恶,而是铺天盖地的、一种近乎崩溃的疯狂!
啊——!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从他喉咙里炸开!像野兽濒死的哀鸣,凄厉地撕破了黄昏后山的死寂。
他像疯了一样,把手里的血鞋垫狠狠攥成一团,塞进怀里,然后猛地扑向我的坟包!什么铁锹都没拿,就用他那双沾满泥巴、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发疯似的去刨那堆压着我的湿土!
林秀!林秀——!
他一边刨,一边嘶吼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却又无比狰狞。十指在冰冷的泥土和碎石里疯狂地抓挠,指甲瞬间就翻开了,鲜红的血混着黄泥,糊满了他的双手。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往下刨!泥土和碎石被他胡乱地抛到身后,溅得到处都是。
出来!你给我出来!林秀!他吼着,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糊满了那张曾经清瘦冷漠的脸,此刻却扭曲得不成人形,你出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他刨得那么快,那么急,仿佛下面埋着的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小小的坟包很快被他刨开了一大半,露出了底下那口薄薄的、连漆都没上的白茬子薄皮棺材。
他喘着粗气,像一头濒死的牛,双手血淋淋的,指甲翻卷,血肉模糊。他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他扑上去,用肩膀顶,用血手抠棺材盖板的缝隙!
开!给我开!
哐当!一声闷响。那薄薄的棺材盖板,竟真的被他用肩膀硬生生地撞开了一道缝!他不管不顾,把血手插进缝隙里,用尽全身力气,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狠狠地将那棺材盖板掀了开来!
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死气,瞬间弥漫开来。
棺材里,空空荡荡。
没有腐烂的尸体,没有森森白骨。
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旧作业本纸,静静地躺在棺材底部的木板上。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白纸显得格外刺眼。
张建军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嘶吼,所有的疯狂,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他像一尊突然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泥塑,僵立在坟坑边,血红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张纸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出拉风箱一样粗重的喘息。血,顺着他破烂的手指,一滴,一滴,砸落在棺材里干燥的木板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又像是被那张纸彻底冻僵了。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山风都重新呜咽起来,他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伸出那只还在滴血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探进棺材里。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张冰凉的纸,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但他还是把它拿了起来。
沾着泥污和血渍的手指,哆嗦着,一点一点,将那折叠的纸展开。
纸很薄,很脆,像是随时会碎掉。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那字迹歪歪扭扭,笔画很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刻上去的。
张建军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字。他看得很慢,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需要他耗尽生命去辨认。
渐渐地,他那张被泪水、鼻涕和泥污糊满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绝望的灰白。他抓着那张纸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终于,他看清了纸上所有的字。也看清了那最后一句,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捅进他心窝里的话。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呜咽,像是濒死的野兽喉咙被割断时最后的气音。然后,他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栽,直挺挺地跪倒在我那空荡荡的棺材前!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棺材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攥着那张纸,攥得指节咯咯作响,纸的边缘深深勒进他翻卷的指甲肉里。他低着头,额头抵着棺材冰冷的边缘,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被硬生生撕裂出来的、沉闷的呜咽。那声音堵在喉咙里,像是被血块糊住了,断断续续,破碎不堪。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跪在那空棺材前,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血,混着泪,顺着他低垂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棺材底板上,也砸在纸上那几行歪扭的字迹上。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穿过乱坟岗稀疏的枯枝,落在他剧烈颤抖的、沾满血污的背上。那光线是冰冷的,像一层惨淡的霜。
纸上,那几行被泪水和血渍洇开的字,在昏暗中,依旧清晰得刺眼:
张建军:
俺走了。
这七年,俺欠你家的饭钱、工钱,俺拿命还了。
下辈子,换你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