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倒台那日,谢烬把我从抄家锦衣卫手里拎出来。
他捏着我下巴冷笑:沈栖梧,你父兄害死我全族时,可想过有今天
红烛高燃的婚房里,他扯碎我嫁衣:这正妻之位,你配么
后来他纵容宠妾灌我避子汤,当众笑我是不下蛋的鹌鹑。
直到我护了一辈子的幼弟被他吊死在城门示众。
那夜我笑着饮下鸩酒,看他疯了一样撬开我牙关:吐出来!我准你死了吗
真可惜啊,谢烬。
你永远不知道,那年雪地里把你背回来的小姑娘——
其实是我。
猩红的火把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瞳,贪婪地舔舐着沈府朱漆剥落的大门。粗粝的嘶吼、刺耳的裂帛声、绝望的哀嚎,混杂着瓷器玉器碎裂的脆响,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将这座昔日煊赫的百年公府死死罩住,拖入无底深渊。
沈栖梧挺直着脊背,像一株被狂风骤雨狠狠抽打的修竹,孤零零立在庭院中央。她身上那件半旧的月白云锦褙子,曾是旧日身份的余晖,此刻却成了招致更多粗暴的标靶。一个满脸横肉的锦衣卫校尉狞笑着逼近,油腻的手指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眼看就要攥上她的前襟。
住手。
一个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突兀地劈开了院中的嘈杂。
所有的喧嚣,竟在这一刻诡异地凝滞了片刻。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玄色的大氅下摆拂过狼藉的地面,沾染上污浊的泥水和碎屑,其主人却毫不在意。谢烬一步步走来,靴底踩在散落的珍宝古玩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如同踩在沈栖梧已然碎裂的心上。
他停在沈栖梧面前,身形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了进去。火光跳跃着映在他脸上,一半是熔岩般的炽亮,一半是寒潭似的幽深,俊美无俦,却也森冷得令人骨髓发寒。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捏住了沈栖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刻骨恨意的眼眸。那目光里的寒意,几乎要将她寸寸冻结。
沈栖梧,他的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进她的耳膜,看着你父兄构陷我谢氏满门,看着他们把我长姐推入火坑,看着她被生生烧死在冷宫偏殿的时候……他微微俯身,冰冷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栖梧的心口。长姐谢瑛,那个曾温柔拉着她的手,教她描画工笔海棠的明媚女子……最终化为冷宫废墟里一截焦炭的惨烈画面,猝然撕裂记忆的封印,带着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焦糊味,猛地扑进脑海。她的指尖瞬间冰凉,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她想开口,想辩解那场滔天大祸里沈家并非唯一的推手,想告诉他那夜冷宫的火起得蹊跷……可撞上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焰,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只化作唇边一抹凄然的惨笑。
谢大人,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沈家……罪有应得。可我……
你谢烬猛地打断她,捏着她下颌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嫌恶,你自然要活着。活着,才足够偿还。
他松开手,仿佛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冰冷的视线扫过那个方才意图不轨的校尉,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生死的绝对威压:这个女人,本官另有用处。带下去,看好了。
是!谢阁老!校尉浑身一抖,慌忙垂首应命,再无半分之前的嚣张气焰。
两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沈栖梧的胳膊,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将她拖离了这片吞噬了她整个世界的炼狱。身后,是父亲苍老绝望的嘶吼,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幼弟阿衍惊恐的尖叫…这些声音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中,刺穿她的心脏。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才没有让自己彻底崩溃。
她被推进了一顶密不透风的青布小轿。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与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没有唢呐喧天,没有宾客盈门,更没有凤冠霞帔。
所谓的正妻之礼,不过是谢烬刻在沈栖梧骨子里的又一道耻辱印记。
她被两个面无表情、力气极大的仆妇押进一间布置得过分喜庆的新房。触目所及皆是刺眼的大红:红烛高燃,烛泪堆积如血;红绸挂满梁柱,像凝固的血瀑;绣着并蒂莲花的红帐低垂,如同一张等待吞噬的血盆大口。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得发腻的合欢香,熏得人头晕目眩。
门被粗暴地推开,沉重的脚步带着浓烈的酒气踏入。谢烬走了进来,玄色锦袍上绣着暗金的蟒纹,在跳动的烛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他看也未看僵立在屋中央的沈栖梧,径直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酒,仰头灌下。喉结滚动,酒液顺着下颌滑落,沾湿了衣襟。
他这才转过身,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身上一寸寸刮过,最终停留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新婚的喜悦,只有赤裸裸的审视、嘲弄,以及深不见底的恨意。
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他踱步上前,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声音低沉而危险,真是……糟蹋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手,五指如铁钳般攥住了她嫁衣的前襟!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那件象征着正妻身份、却只让她感到无尽羞辱的华丽嫁衣,如同脆弱的蝶翼,在他手下被狠狠撕开!金线崩断,珍珠滚落,散在地上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
大片雪白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沈栖梧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想要遮挡,手腕却被谢烬轻易地一把扣住,反剪到身后。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腕骨被捏得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挡什么他俯下身,冰冷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灼热的酒气和刻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喷在她的颈侧,激起一阵恶寒,沈大小姐,不,谢夫人,他刻意加重了夫人二字,字字淬毒,你父兄送我谢家女眷入火坑时,可想过她们也会这般……衣不蔽体,任人鱼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沈栖梧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屈辱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加浓郁的血腥味,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的、破碎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被恨意扭曲的俊美面孔。
她的沉默和泪水,似乎更加激怒了他。
正妻谢烬猛地将她甩开,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痛得她眼前一黑。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唇边勾起一抹残忍至极的弧度,眼神冰冷如数九寒冰,你也配
红烛依旧高燃,烛泪无声滚落,堆积成猩红扭曲的坟茔。喜庆的红,在这一刻,只映照出彻骨的绝望和残忍。
沈栖梧成了谢府最名不副实、也最卑微尴尬的夫人。
谢烬将她安置在府邸最西边一个偏僻冷寂的小院,名为听竹苑,实则离他日常起居和待客的正院远隔重山。院中几竿萧疏的竹子,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凄凉。伺候的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的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与其说是服侍,不如说是看守。
府中上下,从管事到最末等的洒扫仆役,都心知肚明这位夫人的处境。轻慢、敷衍,甚至暗地里的讥诮,如同无处不在的冷风,吹得沈栖梧遍体生寒。她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幽魂,被困在这座华丽牢笼的角落。
而谢烬,则用行动一遍遍印证着他的恨意。
他从不踏足听竹苑。偶尔在回廊花园巧遇,他也视若无睹,仿佛她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冰冷的目光掠过她时,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深沉的厌恶。
真正的热闹和折磨,来自另一个人——柳盈盈。
柳盈盈是谢烬从教坊司带回来的清倌人,生得弱柳扶风,一双剪水秋瞳顾盼生情,说话轻声细语,仿佛带着钩子。她是谢烬如今放在心尖上宠着的人,身份虽只是侍妾,却俨然是这府邸实际的女主人,风头无两。
这位柳姨娘,似乎将拜访沈栖梧当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消遣。她总能寻到最恰当的时机,带着精心准备的关心,踏入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姐姐,柳盈盈的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裹着一身名贵的苏合香气,被丫鬟搀扶着,弱不禁风地走进简陋的屋子。她蹙着秀气的眉,目光扫过屋内简单的陈设,带着显而易见的怜悯,这地方……也太委屈姐姐了。婢子们都是怎么伺候的阁老近日繁忙,怕是疏忽了,妹妹回头定要好好说说他们。
沈栖梧正坐在窗边,就着天光费力地缝补一件旧衣。她的手指因为长久的冻疮和针线活而显得红肿粗糙。闻言,她头也未抬,只是手中的针线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缓慢而机械的动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柳盈盈对她的沉默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在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坐下,用帕子轻轻掩着口鼻,仿佛嫌弃这屋里的清寒气息。她笑吟吟地,话锋却陡然一转,像淬了蜜的针:说起来,妹妹真是替姐姐不值。想当年沈家何等风光,姐姐更是京中贵女翘楚,提亲的人怕是踏破了门槛吧可惜…造化弄人。她幽幽叹了口气,眼神却瞟向沈栖梧,不过姐姐也别太灰心,阁老他……虽然性子冷了些,但终究是念旧情的。只是姐姐也得多体谅阁老,他如今位高权重,子嗣传承可是大事……
她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栖梧平坦的小腹,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沈栖梧捏着针的手指猛地一紧,细小的针尖瞬间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冒了出来,染红了手中灰白的布料。旧日提亲者的殷勤笑脸、父母骄傲欣慰的目光,与如今这囚徒般的处境和对方话语里赤裸裸的羞辱,形成刺目的对比。一股尖锐的痛楚从指尖蔓延至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猛地抬眼,看向柳盈盈那张写满虚假关切的脸,眼神锐利如刀。
柳盈盈似乎被这眼神刺得一缩,随即又扬起更甜美的笑容,带着一丝委屈:姐姐别恼,妹妹也是关心你。阁老待妹妹……是恩重如山,妹妹只盼着能为阁老开枝散叶,分忧解劳。姐姐是正室夫人,想来……也是这般想的吧她轻轻抚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挑衅。
那动作,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栖梧心上。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旁边的小杌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出去。两个字,从她紧咬的牙关里迸出来,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和冰冷的怒意。
柳盈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作更深的委屈,眼圈瞬间就红了:姐姐……妹妹一片好心,你怎能……她扶着丫鬟的手站起来,身形摇摇欲坠,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泫然欲泣地瞥了沈栖梧一眼,才在丫鬟的搀扶下,一步三摇地离开了听竹苑。
那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苏合香气,却久久不散,如同柳盈盈留下的一道无形枷锁。
沈栖梧站在原地,身体僵硬,指尖的伤口还在细细地渗着血。她看着地上翻倒的小杌子,看着染了血的旧衣,看着窗外那几竿在寒风中瑟缩的瘦竹,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得她几乎窒息。谢烬的冷落无视,柳盈盈绵里藏针的羞辱,这府里无处不在的轻贱目光…日复一日,都在凌迟着她仅存的一点尊严和希望。
冬日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渗入听竹苑的每一寸角落。沈栖梧本就单薄的身子,在连日的心力交瘁和刻意的苛待下,终于熬不住,染上了风寒。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咳嗽,后来便如破败的风箱,在寂静的夜里撕扯着,咳得撕心裂肺,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那老嬷嬷象征性地端来过两次府医开的、药性温和得近乎无效的汤药,便再没了下文。小丫头怯怯的,也不敢多言。沈栖梧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浑身滚烫,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昏沉时,是幼弟阿衍带着稚气笑容的脸庞在眼前晃动;清醒时,便是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高烧和孤寂吞噬时,院门处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老嬷嬷惊惶阻拦的声音。
阿衍!阿衍!是不是你一个带着哭腔、却异常熟悉的少年声音穿透寒风,猛地刺入沈栖梧混沌的脑海!
是阿衍!她唯一的弟弟!
一股巨大的力量不知从何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体的沉重。沈栖梧猛地掀开被子,甚至顾不上披件外衣,赤着脚就踉跄地冲向房门!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袜,寒气直刺骨髓,她却浑然不觉。
阿衍!她拉开房门,嘶哑地喊道。
院门口,瘦小的少年正被两个粗壮的谢府家丁死死拦住。他衣衫单薄破旧,小脸冻得青紫,嘴唇干裂,却倔强地试图往里冲,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小包袱。
阿姐!阿姐!看到沈栖梧,少年阿衍的眼泪瞬间决堤,声音嘶哑破碎,我听说你病了!我给你送药!是我自己挖的!我知道方子,以前娘亲风寒时用过!他拼命挣扎着,想把那个小包袱递过来。
小兔崽子!滚远点!这是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往府里送惊扰了贵人有你好看!一个家丁恶狠狠地推搡了他一把。
阿衍被推得一个趔趄,怀里的破布包散开,滚出几块沾着泥土、其貌不扬的褐色根茎——是茯苓。他摔倒在地,却仍死死护住那几块茯苓,仰着头,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眼神却亮得惊人,直直看向沈栖梧:阿姐!药!吃了药就能好!我……我能照顾你!
那眼神,那话语,像滚烫的岩浆,狠狠浇在沈栖梧冰冷的心上。巨大的酸楚和暖意猛地冲上眼眶,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冲过去,却被闻声赶来的老嬷嬷死死拉住手臂。
夫人!使不得!阁老吩咐过,外人不许……
放开我!那是我弟弟!亲弟弟!沈栖梧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声音凄厉,如同濒死的孤鸟。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铁,砸碎了院中的混乱。
吵什么
所有人动作一僵。谢烬不知何时出现在月洞门外,一身玄色貂裘,衬得他面如冠玉,也冷冽如霜。他身后半步,依偎着裹在雪白狐裘里、娇怯怯的柳盈盈。
谢烬的目光淡淡扫过狼狈不堪、被家丁按在地上的阿衍,扫过他怀里护着的几块沾泥的茯苓,最终落在衣衫单薄、赤着脚、满脸泪痕、被老嬷嬷死死拽住的沈栖梧身上。那眼神,如同看着什么肮脏碍眼的东西。
谢烬!求你!沈栖梧挣脱老嬷嬷的手,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泪水汹涌,声音破碎不堪,那是我弟弟阿衍!他只是来给我送药!求你让他进来!求你看在……看在过去……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看在幼时情分几个字,却在撞上他毫无波澜的冰冷眼眸时,生生噎住,只剩下绝望的哀求,求你……让他看看我……我只看他一眼……求你了!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柳盈盈依在谢烬身侧,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阁老……这……沈家小公子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只是……这私闯府邸,又带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若是惊扰了您,或是……妾身担心,府里的规矩……
谢烬的目光落在柳盈盈写满担忧的脸上,又缓缓移向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的沈栖梧。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句却比这寒冬的风更刺骨:
规矩就是规矩。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沈家罪眷,擅闯官邸,按律……杖二十,驱出城外,永不得踏入京师半步。
不——!!沈栖梧的尖叫撕心裂肺。
阁老英明。柳盈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轻轻响起。
拖下去。谢烬冷漠地挥了挥手,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阿姐——!!阿衍凄厉的哭喊声被家丁粗暴的呵斥和拖拽声淹没。少年瘦小的身影被毫不留情地拖向院外,他拼命挣扎着回头,那双盈满恐惧和不解的清澈眼睛,死死地望着跪在冰冷地上的姐姐,像两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沈栖梧的眼底、心底。
阿衍!阿衍——!!沈栖梧疯了一样想要扑过去,却被两个家丁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那绝望的哭喊声越来越远,最终被呼啸的寒风彻底吞噬。
她所有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脸颊贴着粗糙的泥土,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却再也哭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那几块沾着弟弟体温和泥土的茯苓,孤零零地散落在不远处,像被遗弃的枯骨。
谢烬冷漠地收回视线,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他揽着柳盈盈纤细的腰肢,转身欲走。
柳盈盈却轻轻咦了一声,目光落在散落的茯苓上,带着一丝天真的好奇:阁老,那是什么呀看着怪脏的。
谢烬脚步微顿,侧目瞥了一眼,唇边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讥诮:不过是些……野地里刨出来的烂树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如同死去的沈栖梧,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如同淬毒的冰凌,也配称药与她……倒真是般配。
说完,他不再停留,拥着柳盈盈,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留下满院刺骨的寒。
沈栖梧趴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极致的悲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脸颊贴着的地面,那寒气仿佛能冻结血液。家丁和老嬷嬷早已无声退开,仿佛她已是一具死物。散落的茯苓就在眼前,沾着阿衍手心温度和泥土的气息。谢烬那句烂树根、般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荡,与阿衍最后那双盈满恐惧和不解的眼睛重叠。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咬着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阿衍的哭喊一同被拖走了,留下一个巨大、冰冷、呼呼漏风的空洞。恨意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岩浆,在那空洞的底部开始翻滚、积聚,带着毁灭一切的温度。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用手肘支撑着,一点一点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僵硬而迟滞,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膝盖和手肘被粗糙的地面磨破了皮,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脸上泪痕犹在,沾着泥土,狼狈不堪,可那双曾经盈满泪水、写满哀求和绝望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两口枯竭的死井,空洞、麻木,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
她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回那间清冷如冰窖的屋子。没有再看地上散落的茯苓一眼。
日子像结了冰的河流,在死寂中缓慢地向前爬行。
阿衍被驱逐后,沈栖梧彻底变成了一尊会呼吸的雕像。她依旧每日起身,坐在那扇唯一能看到一方灰白天空的旧窗下,安静得像不存在。老嬷嬷送来的、明显是柳盈盈授意后更加敷衍粗糙的饭食,她机械地拿起,又机械地放下,仿佛进食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躯壳最低限度的运转。偶尔剧烈的咳嗽撕扯她的胸腔,她只是微微蹙眉,连抬手掩口的动作都透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
听竹苑彻底成了府邸的禁地。除了每日送饭的老嬷嬷和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再无人踏足。连柳盈盈似乎也失去了探望的兴趣。这座小院,连同里面那个麻木的女人,似乎已被所有人遗忘。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春日宫宴。
宫宴设在御花园,琼林苑内百花初绽,姹紫嫣红。丝竹管弦悠扬悦耳,美酒佳肴香气四溢。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沈栖梧作为谢烬名义上的正妻,位置被安排在他下首最不起眼的角落。她穿着半旧的青色衣裙,与周围衣香鬓影、珠围翠绕的命妇贵女们格格不入,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被粗暴地钉在了这满目繁华之上。
谢烬坐在主位之侧,一身绯色麒麟服,气度矜贵,神色疏淡。柳盈盈一身娇艳的桃红宫装,依偎在他身边,巧笑倩兮,不时为他布菜斟酒,俨然是女主人的姿态。她眼波流转,偶尔掠过角落里的沈栖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宴至酣处,柳盈盈忽然以袖掩口,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盈盈怎么了谢烬立刻侧首,眉宇间带着少见的关切,声音也放柔了几分。
柳盈盈抬起一张我见犹怜的苍白小脸,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几分羞怯和难以言说的委屈,轻轻拉住谢烬的衣袖:阁老……妾身……妾身这几日身子总觉得不大爽利,方才闻到那鱼腥味,一时没忍住……
此言一出,席间几位有经验的贵妇已然交换了眼神,脸上露出暧昧了然的笑意。
谢烬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他猛地握住柳盈盈的手,素来沉稳的声音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真可请太医瞧过了那毫不掩饰的狂喜和珍视,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向角落里的沈栖梧。
柳盈盈羞红了脸,轻轻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前日……请府医悄悄诊过脉了……说是……已近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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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谢烬连道三声好,脸上是沈栖梧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激动。他朗声大笑,举杯向帝后方向告罪,旋即宣布了这桩喜讯。席间顿时一片恭贺之声,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恭喜谢阁老!
柳姨娘好福气啊!
谢家后继有人,大喜大喜!
在一片喧嚣的恭贺声中,谢烬的目光,仿佛被什么牵引着,猝不及防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倏地投向角落里的沈栖梧。
沈栖梧一直垂着眼帘,安静得如同不存在。感受到那束冰冷锐利的目光,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没有泪,没有怨,没有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那张曾经清丽绝伦的脸上,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水般的麻木。她的眼神空洞,越过喧闹的人群,越过满园争奇斗艳的繁花,投向不知名的虚空。仿佛眼前这沸反盈天的喜悦,这刺骨的对比,都与她毫无干系。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精致人偶,安静地坐在那里,置身于这无边的热闹,却又被隔绝在另一个冰冷死寂的世界。
谢烬脸上的笑容,在接触到她那死寂空洞眼神的瞬间,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如同水底的气泡,悄然浮上心头,随即又被周围更热烈的恭贺声迅速淹没。他移开视线,重新将温柔和喜悦倾注在身侧巧笑倩兮的柳盈盈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在沈栖梧麻木空洞的表象之下,那放在膝上的、藏在宽大衣袖里的双手,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混着冰冷的汗,黏腻一片。那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如同被强行压入地底的熔岩,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翻滚着,咆哮着,寻找着最后的出口。
柳盈盈有孕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死寂)的湖面,在谢府激起了层层涟漪。谢烬的珍视达到了顶点,流水般的珍贵补品、精细物件送进柳盈盈居住的栖霞阁,护卫、仆妇增加了数倍,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而谢烬本人,更是几乎日日都宿在栖霞阁,听竹苑彻底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府中下人的风言风语也愈发露骨,看向沈栖梧的眼神,除了轻贱,更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啧,不下蛋的母鸡占着窝……
阁老的心尖尖有了龙种,那位……怕是连这角落里的破院子都住不安稳咯……
听说柳姨娘害喜得厉害,阁老心疼得什么似的,那位当年进门时…啧啧……
这些声音,如同细小的毒虫,无孔不入地钻进听竹苑。沈栖梧依旧沉默地坐在窗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她眼底那片死寂的荒漠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凝聚,冰冷而坚硬。
这一日午后,久违的喧嚣打破了听竹苑的宁静。柳盈盈在一群仆妇丫鬟的簇拥下,再次踏入了这个她曾不屑一顾的角落。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穿着宽松华贵的锦缎衣裙,一手被丫鬟小心搀扶着,另一手轻轻抚着肚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母性光辉和隐隐炫耀的矜持笑容。
姐姐,柳盈盈的声音依旧柔婉,却少了些刻意的娇怯,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底气,妹妹身子不便,本该早些来看姐姐的。她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眉头微蹙,带着施舍般的怜悯,阁老近日为朝务和妹妹这身子忧心,一时顾不上姐姐这边。妹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特意带了些滋补之物过来。她示意了一下身后丫鬟捧着的锦盒。
沈栖梧没有起身,也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几竿萧疏的竹子上,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柳盈盈对她的无视似乎有些不满,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她自顾自在老嬷嬷搬来的铺了软垫的椅子上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一个精致的小瓷盅。盖子掀开,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阁老特意请太医院院判开的安胎方子,柳盈盈用小银匙轻轻搅动着盅里深褐色的药汁,声音带着一丝炫耀,每日都要喝上一盅呢。阁老说,苦是苦了些,但为了腹中孩儿,再苦也得忍着。她舀起一勺,吹了吹,却并未喝下,而是抬眸看向沈栖梧,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说起来,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姐姐入府也有些时日了,这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妹妹想着,姐姐身子骨弱,怕是也需要好好调理才是。正好这安胎药还剩了些,药性温和滋补,不如…她将手中的小瓷盅往前递了递,脸上是关切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针,姐姐也喝上一碗权当是妹妹借花献佛,替阁老……分忧了
空气瞬间凝固。
老嬷嬷和小丫头惊得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那浓烈的药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恶意。
沈栖梧终于缓缓转过了头。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冰冷地落在柳盈盈那张写满虚假笑意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寒意。
柳盈盈被这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但依旧强撑着,维持着那副为你好的姿态:姐姐妹妹也是一片好心……
柳姨娘,沈栖梧开口了,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药,是阁老赐予你安胎的圣物,栖梧卑贱之躯,不敢……也不能消受。
她将安胎和不敢也不能几个字,咬得极重。
柳盈盈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端着药盅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陡然变得阴鸷而怨毒。她没想到沈栖梧竟敢如此直接地拒绝,还是在这么多下人面前!这无异于当众打了她的脸!
你!柳盈盈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大,药盅里的药汁晃荡出来,溅湿了她华贵的衣袖。她气急败坏,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沈栖梧!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你竟如此不识抬举!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罪臣之女,一个占着正妻之位的摆设!阁老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我肯给你这碗药,是抬举你!你……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沈栖梧也站了起来。她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步步走到柳盈盈面前。她比柳盈盈略高,此刻微微垂着眼帘,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柳盈盈因愤怒和嫉妒而扭曲的面容,还有一丝连柳盈盈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戳破伪装的惊惶。
柳姨娘,沈栖梧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你的‘抬举’,栖梧无福消受。你腹中的,是阁老的骨血,金尊玉贵。而我……她顿了顿,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诡异的弧度,目光掠过柳盈盈隆起的小腹,又缓缓扫过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最终定格在她惊疑不定的眼睛上,一字一句道,……不过是你脚下的一块泥。泥,沾了贵人的东西,只会污秽了它,也…脏了你自己的脚。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刀子,直直刺入柳盈盈心底最隐秘的恐惧。她仿佛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某种洞悉一切的嘲弄,看到了自己精心维持的假象正在寸寸龟裂!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中的药盅再也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深褐色的药汁泼溅开来,如同肮脏的血,瞬间染污了昂贵的地毯,也溅上了沈栖梧素色的裙摆和鞋面。
柳盈盈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流淌的药汁,又惊又怒,脸上血色尽褪。她猛地抬头,对上沈栖梧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那不再是软弱可欺的绝望,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后,玉石俱焚般的死寂与冰冷!
你……你……柳盈盈指着沈栖梧,手指颤抖,竟一时语塞,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怨毒。
沈栖梧却不再看她。她缓缓地转过身,重新走向那扇旧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留下身后一地的狼藉,一个因惊惧而微微颤抖的柳盈盈,和一屋子噤若寒蝉的下人。
浓烈的药味混杂着地毯被浸湿的潮气,在死寂的屋子里弥漫开来,经久不散。
柳盈盈在听竹苑摔了药盅、受惊回栖霞阁动了胎气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谢府内外。
谢烬震怒。
当他踏进栖霞阁,看到柳盈盈躺在锦被中,脸色苍白,泪痕未干,柔弱无依地抽泣着诉说沈栖梧如何不识好歹、恶语相向、甚至诅咒她腹中胎儿时,连日来因柳盈盈有孕而生出的喜悦和耐心,以及对沈栖梧那死水般麻木产生的莫名烦躁,瞬间被滔天的怒火焚烧殆尽。
她当真如此说谢烬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
阁老……柳盈盈抽噎着,泪水涟涟,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妾身……妾身只是念着她入府已久,想着那药滋补,也是好意……可姐姐她……她说妾身腹中孩儿是‘贵人的东西’,而她是‘脚下的泥’……还说……还说泥沾了贵人的东西,会污秽了它,也脏了妾身的脚……阁老!她这是在诅咒我们的孩儿啊!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身体因激动而颤抖。
好一个‘脚下的泥’!谢烬猛地站起身,俊美的面容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眼中寒芒暴涨,她沈栖梧也配!连日来沈栖梧那死寂麻木的眼神带来的莫名窒闷感,此刻尽数化作了被挑衅权威的狂怒。他猛地甩袖,大步流星地冲出栖霞阁,周身散发的戾气让沿途的仆役纷纷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听竹苑的门被一脚踹开,发出巨大的轰响,门板撞在墙上又弹回,吱呀作响。
沈栖梧正背对着门,站在那扇旧窗前,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听到巨响,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转过了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
谢烬如同一阵裹挟着雷霆的狂风,瞬间卷到她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没有任何言语,他猛地抬手,五指如铁钳,狠狠攥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窒息感瞬间袭来!沈栖梧被迫仰起头,脸颊因缺氧而迅速涨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身体本能地挣扎,双脚离地,如同被吊起的雀鸟。
污秽脏脚谢烬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一字一句,带着浓烈的杀意和羞辱,狠狠砸在她脸上,沈栖梧,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评价本官的子嗣!他手上的力道不断收紧,看着她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看着她眼中生理性的泪水涌出,心底却只有被冒犯的狂怒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咳……咳……沈栖梧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谢烬猛地松开了手!
砰!她重重摔倒在地,身体蜷缩着,剧烈地咳嗽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刀割。
谢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狼狈不堪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和厌恶。他缓缓蹲下身,伸出两指,如同对待什么肮脏的秽物,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再次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翻涌着暴戾的眼眸。
看来,是本官对你太过仁慈了。他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你沈家欠下的血债!忘了你…该是个什么下贱东西!
他猛地甩开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她的头重重磕在地上。
来人!谢烬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命令口吻。
几个粗壮的家丁应声而入。
将这贱妇,谢烬的手指如同指向垃圾,冷冷地指向地上蜷缩的沈栖梧,拖到后院去。让她好好跪着,清醒清醒!没有本官的命令,不准起来!也不准给她一滴水!
是!家丁们立刻上前,毫不怜惜地架起沈栖梧。
沈栖梧没有挣扎。她低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嘴角缓缓溢出一丝猩红的血线。被拖出去时,她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眼神空洞地掠过谢烬冰冷的侧脸,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
后院冰冷的青石地砖,在暮春的夜里,依旧散发着刺骨的寒意。沈栖梧被按着跪在上面。家丁退开,守在院门处。
夜色渐深,寒意更重。露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紧紧贴在身上。膝盖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只剩下针扎般的刺痛不断传来。身体因寒冷和高烧未愈而不住地颤抖,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她孤零零地跪在空旷冰冷的后院中央,像一座被遗忘的石像。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不知跪了多久,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沈栖梧的意识在冰冷和剧痛中浮浮沉沉。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彻底倒下时,一点极其微弱的暖意,忽然从她紧握的左手掌心传来。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借着熹微的晨光,她看清了掌心里的东西——是一小截被摩挲得极其光滑温润的竹根小哨。哨身刻着几道拙劣的划痕,勉强能看出是一只振翅小鸟的形状。
这是……阿衍的东西!
是她当年亲手削给年幼阿衍的玩具!阿衍一直视若珍宝,贴身藏着!他上次被驱逐时,定是趁乱悄悄塞给了她!
一股巨大的、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心脏!阿衍最后那双盈满恐惧和不解的眼睛,他嘶哑的哭喊阿姐!药!,他瘦小身影被拖走的绝望…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可紧接着,一种更加强烈、更加灼热的东西,如同濒死的灰烬里骤然迸发的火星,猛地在她死寂冰冷的心湖深处燃起!
阿衍还活着!他一定还在城外某个地方!他需要她!他还在等着他的阿姐!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行将溺毙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带着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光热,瞬间点亮了她空洞的眼眸!一股求生的意志,前所未有的强烈,从她麻木的四肢百骸中挣扎着涌出!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要去找到阿衍!带他离开!离开这座吃人的牢笼!离开谢烬!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压过了身体的寒冷、膝盖的剧痛、肺腑的灼烧!她死死攥紧了掌心里那截小小的、温热的竹哨,仿佛攥住了唯一的希望。那冰冷的青石地面,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挺直了几乎要折断的脊背,努力维持着跪姿,等待着…等待着那渺茫的、逃离的机会降临。
沈栖梧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惊呼声惊醒的。
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意识在冰冷和灼热的交替中早已模糊不清。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唯有掌心里那截小小的竹哨,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是她与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
夫人!夫人!不好了!是小丫头带着哭腔的声音,她跌跌撞撞地冲进后院,被守门的家丁拦住,只能隔着院门,惊恐地朝里面喊,衍……衍少爷他……他……
阿衍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沈栖梧混沌的意识!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院门方向,阿衍怎么了!嘶哑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惧。
小丫头吓得语无伦次:城……城门口……好多兵……吊着……吊着一个人……他们说……说是沈家余孽……偷……偷了官粮……被……被当场抓住………阁老亲自下令……枭首示众……她的话断断续续,却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沈栖梧的心窝!
枭首示众沈家余孽
轰——!
沈栖梧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眼前瞬间一片血红!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小丫头那句吊着……枭首示众……在脑海里疯狂回荡!
不——!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啸冲破她的喉咙!那声音饱含着绝望、恐惧、难以置信的剧痛,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瞬间撕裂了谢府清晨死寂的空气!
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力量,猛地从冰冷刺骨的青石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膝盖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刚一站立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身体踉跄着向前扑倒。但她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地再次爬起,跌跌撞撞,如同疯魔了一般,朝着院门的方向冲去!
拦住她!守门的家丁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吓住了,下意识地想要阻拦。
滚开!沈栖梧嘶吼着,双目赤红,状若疯癫,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狠狠推开挡在身前的家丁!她赤着脚,散乱着头发,单薄破烂的衣裙上沾满泥污和暗红的血迹(是膝盖磨破的),像一道绝望的灰色闪电,不顾一切地冲出听竹苑,冲出谢府那如同巨兽之口般敞开的朱漆大门!
守门侍卫猝不及防,竟被她冲了出去!
清晨的街道,行人寥寥。冰冷的石板路硌着她早已冻伤流血的脚底,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可她感觉不到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去城门!去找阿衍!那不是真的!一定不是!
她跌跌撞撞,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又多少次挣扎着爬起来,满身泥泞,形容如同索命的厉鬼。路人纷纷惊恐避让,指指点点。
终于,巍峨的城门轮廓出现在视线尽头。高大的城门下,果然围着一圈披甲执锐的士兵,气氛肃杀。人群被远远隔开,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沈栖梧的心跳几乎要停止!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拨开外围几个看热闹的人,不顾士兵的呵斥,拼命挤到了最前面!
然后,她看到了。
高高的城门楼雉堞之上,一根粗长的绳索垂下,末端,悬挂着一具瘦小的、毫无生气的躯体。那小小的身体随着清晨冰冷的风,微微晃荡着。头颅低垂,散乱的发丝遮住了面容,身上那件熟悉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此刻被凝固的暗黑血迹浸透了大半,像一块破败肮脏的抹布。
在尸体的正下方,城门口新立起的木桩上,钉着一张墨迹淋漓的告示。上面赫然写着:逆犯沈衍,沈氏余孽,聚众哄抢官粮,罪大恶极,枭首示众,以儆效尤。内阁首辅谢烬谕。
落款处,那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谢烬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栖梧的视网膜上!
阿……阿衍……沈栖梧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一种破碎的、嗬嗬的气音。她仰着头,眼睛瞪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那具悬挂在高处的、小小的身体。世界仿佛在她眼前彻底崩塌、碎裂、旋转,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光明的血红!
她张着嘴,想发出声音,想尖叫,想痛哭,可喉咙里像是被塞满了滚烫的烙铁,灼烧着,撕裂着,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地冲出眼眶,混着脸上的泥污和血痕,无声地、疯狂地奔流而下。
身体里那根支撑着她一路狂奔至此、名为希望的弦,在看清告示上那两个字、看清那具小小尸体的瞬间——
铮地一声,彻底崩断了。
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感知,所有的情绪,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冻结、粉碎。她不再哭,不再喊,甚至不再颤抖。她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仰着头,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凝固在城门下那片冰冷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空洞到极致的眼睛,依旧死死地、一眨不眨地,望着高处那随风轻轻晃荡的一点。
血红的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泼洒向大地。那金色的光芒落在城门楼上,落在士兵冰冷的盔甲上,也落在沈栖梧僵立的身影上,却无法在她眼中投下一丝一毫的光亮。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荒芜,如同两口吞噬了所有星辰的、永恒的枯井。
听竹苑的门,在沈栖梧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窥探的目光和喧嚣。
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空壳,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平稳地走回屋内。脚步踏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身上沾满泥泞血污的破烂衣裙,她一件件脱下,动作机械而精准,如同进行一场庄重而冰冷的仪式。她走到角落那口盛满清水的粗陶缸前,拿起旁边一块粗糙的布巾,浸湿,然后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她却毫无反应,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那具身体已不属于她。
擦净身体,她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素色旧衣。那是她入谢府时,唯一被允许带进来的、属于自己的衣物。
她走到那张破旧的梳妆台前。镜面模糊,映出一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她拿起木梳,一下,一下,缓慢而仔细地梳理着自己枯草般的长发。没有玉簪,没有珠花,她只是用一根素色的发带,将长发在脑后松松挽起。
做完这一切,她安静地坐在了窗边那张旧凳子上。窗外,依旧是那几竿萧疏的瘦竹,在午后的微风中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栖梧的目光落在那些光影上,却没有任何焦距。她的眼神,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平静。所有的痛苦、仇恨、屈辱、绝望…那些曾经如同毒虫般日夜啃噬她的情绪,仿佛都在亲眼目睹阿衍尸身的那一刻,被彻底焚尽,只余下冰冷纯净的死灰。
心死了。
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一点东西,随着阿衍一起,被吊死在了那座冰冷的城门上。
现在,这具躯壳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离开。彻彻底底地离开这座囚笼,离开那个名为谢烬的梦魇。
如何离开
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暗流,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缓慢而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阁老!不好了!夫人……夫人她……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书房,脸色煞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谢烬正伏案批阅奏章,闻声不悦地抬起头,眉峰紧蹙:何事惊慌他今日下朝后,便一直待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栖霞阁那边传来消息,柳盈盈胎像稳固,他心绪稍安。只是不知为何,从清晨起,心底深处就隐隐盘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如同阴云,驱之不散。
夫……夫人她……她在房里……管家吓得扑通跪倒在地,牙齿咯咯打颤,喝了……喝了东西!是……是鸩酒……
什么!谢烬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摊开的奏疏上,溅开一团刺目的红痕!他猛地站起身,带翻了身后的圈椅!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鸩酒!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所有的思绪在瞬间被炸得粉碎!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滚开!他一把掀开挡路的管家,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听竹苑的方向狂奔而去!玄色的官袍下摆在疾风中猎猎作响,平日里的沉稳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狼狈的仓惶和恐惧。
听竹苑的门紧闭着。
开门!谢烬怒吼一声,抬脚狠狠踹去!门栓应声断裂!
门被撞开。
一股浓烈刺鼻的苦杏仁味瞬间扑面而来!
屋内,沈栖梧静静地伏在窗边那张旧木桌上。她的姿势很安详,侧着头,枕着自己的手臂,仿佛只是疲惫至极后的小憩。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她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旧衣,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挽在脑后。
桌面上,放着一个倾倒的空酒杯。暗红色的酒液洒出来一些,在粗糙的桌面上蜿蜒流淌,如同凝固的血泪。酒杯旁,静静躺着两截断裂的东西——是那支他当年亲手雕刻、赠予她、被她一直珍藏的白玉梅花簪。簪身从中折断,断口狰狞。
而在她枕着手臂的脸颊旁,放着一小截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竹根小哨,哨身上刻着拙劣的小鸟纹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谢烬如同被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血液在瞬间冻结!他踉跄着冲到桌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栖梧!他嘶吼着她的名字,声音破裂不堪,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绝望。他伸出手,颤抖得不成样子,想要去探她的鼻息,却又在即将触碰到时猛地缩回,仿佛害怕那冰冷的答案。
不!不可能!她怎么敢!
他猛地弯下腰,双手如同铁钳,狠狠抓住她单薄的肩膀,用力摇晃:沈栖梧!你给我醒过来!听见没有!醒过来!他的声音嘶哑狂暴,双目赤红,如同濒临崩溃的野兽。
伏在桌上的身体随着他的摇晃而无力地摆动,头颅软软地垂下,没有一丝回应。那浓烈的苦杏仁味,像死神的宣告,萦绕不散。
吐出来!我让你吐出来!巨大的恐惧彻底淹没了谢烬!他彻底失去了理智,如同疯魔一般,一只手用力掰开她紧闭的牙关,另一只手的手指不顾一切地探入她的口中,用力抠挖着她的喉咙!试图将那些致命的毒物抠出来!
呕……沈栖梧的身体在他粗暴的动作下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吐出一小口混着血丝的清水,却没有任何毒物的痕迹。
大人!大人!来不及了!鸩毒入口封喉啊!闻讯赶来的府医看到这一幕,惊骇欲绝地喊道。
滚!谢烬如同受伤的凶兽,猛地回头咆哮,眼中是骇人的猩红!他不管不顾,依旧疯狂地抠挖着,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泪水混杂着汗水,从他扭曲的脸上滚滚而下,滴落在沈栖梧冰冷的脸颊上。
大人!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谢烬的暗卫首领,影七。他单膝跪地,手中高举着一份染着暗褐色血迹、明显是从什么布帛上撕下的布片,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惊惶,属下等在清理……清理城门沈衍尸身时……在他贴身内衫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谢烬所有的动作骤然僵住!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影七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块用鲜血写就的遗书!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阿姐勿悲。阿衍无用,未能护你。官仓粮霉,饿殍塞途,阿衍只取活命之粮分于垂死妇孺,非盗!谢烬走狗栽赃构陷,欲绝沈氏!阿姐……阿姐……血迹在这里晕开大片,字迹模糊难辨,最后的几个字,却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谢烬的眼底!
……阿姐快逃!莫信谢烬!当年冷宫……火起蹊跷……柳氏……有鬼……他……负你……
轰——!
谢烬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影七后面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冷宫大火……蹊跷柳氏有鬼他负她
不……不可能!当年长姐惨死,所有证据都指向沈家!柳盈盈…那个柔弱依附他的女人……
可阿衍的血书……一个将死少年的绝笔……他用命换来的真相……
无数被刻意忽略的细节、柳盈盈闪烁的眼神、她每次恰到好处的关心和挑拨……如同破碎的镜片,在谢烬混乱崩溃的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重组!
他猛地低下头,看着怀中脸色青白、气息全无的沈栖梧。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她唇边残留的那一丝血痕。看着她枕边那截小小的竹哨…那是阿衍的命!
是他!是他亲手将柳盈盈这个毒妇带到了她身边!是他一次次听信谗言,将她推入深渊!是他,亲自下令,将那个唯一还记挂着她、用生命为她传递最后警告的孩子……吊死在了城门上!
是他!亲手斩断了她所有生的希望!将她逼到了这杯鸩酒面前!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悲号,如同受伤孤狼绝望的哀鸣,猛地从谢烬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紧紧抱住沈栖梧冰冷僵硬的身体,双臂收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灼烧着他自己的脸颊,却再也无法温暖怀中的人分毫。
巨大的悔恨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仇恨!只剩下无边无际、足以将灵魂都焚成灰烬的痛苦!
栖梧……栖梧……我错了……我错了啊……他嘶哑地、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低吼着,声音破碎不堪,身体因极致的悲痛而剧烈颤抖,你醒过来……你看着我……你告诉我……告诉我不是真的……栖梧——!
他抱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嚎啕大哭。什么内阁首辅的威严,什么血海深仇的执念,在怀中这具冰冷躯体和那封染血遗书面前,都化作了最可笑、最可悲的尘埃!
晚了。太晚了。
那杯鸩酒,那支断簪,还有枕边那截小小的竹哨,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和残忍。
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被他亲手掐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