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王秀芬嫌我穷,硬要离婚跟了村会计的儿子。
她坐上新沙发那天,我在城里啃着冷馒头扛水泥。
十年后我开着小卡车回村,她红着眼拦住我:建军,俺错了,俺肠子都悔青了……
我掏出存折甩在地上:看见没五十万!都是我挣的!
咱复婚吧,俺心里只有你!她扑通跪下。
我冷笑:这钱是给儿子念大学的,跟你没半分钱关系。
儿子突然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推开她:别碰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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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那个秋天,冷得特别早,也特别透。风跟刀子似的,卷着枯黄的杨树叶子,呜啦啦抽在脸上,也抽在我空落落的心上。我蹲在自家那扇吱呀作响、快散架的木门框边上,手里捏着王秀芬塞给我的那张纸——离婚协议书。纸上的字,像一群冻僵了的黑蚂蚁,爬得歪歪扭扭,可每一个都透着股狠劲,硬得硌人。
张建军,她声音干巴巴的,像晒透了的秫秸杆子,一点水分都没了,俺跟你把话撂这儿了,这穷坑,俺王秀芬是一天也蹲不下去了!
她抱着胳膊站在当院,脸冲着那三间土坯墙、屋顶长着几撮枯草的破屋子,眼神儿像冰溜子一样,又冷又尖利,刮过每一块斑驳的墙皮,每一扇漏风的破窗户纸。最后,那冰溜子直直戳到我脸上。
瞅瞅这破屋,风一吹就晃悠!再瞅瞅你,她嘴角一撇,那点刻薄劲儿全拧在里头,就知道死守着那几亩薄地,刨一年土坷垃,还不够交公粮的!人家李强他爹是村会计,李强在镇上供销社当差,端的是铁饭碗!人家家里新起的砖瓦房,亮堂!新打的沙发,软和!那才叫过日子!
李强,村会计家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子捅了进去。眼前猛地晃过前几天在村口小卖部,王秀芬跟李强挨得近,李强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啥,王秀芬低头笑,耳朵根子红得扎眼。那画面像根毒刺,这会儿狠狠扎了我一下。
你……你跟李强……喉咙里像堵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又糙又疼,挤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连我自己听着都陌生。
王秀芬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像被惊飞的麻雀,但立刻就稳住了。她下巴一扬,脖子梗得直直的,那点慌乱变成了更硬的壳:俺跟谁咋样,用不着你管!张建军,俺今天就问你一句,这手,你离是不离她往前逼了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不离成啊!那你现在就给俺掏出钱来,起新屋,买沙发!你能吗你有那本事吗裤兜比脸还干净的主儿!
她最后那几句话,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我脸上,抽在我心上最见不得人的那块地方。火辣辣的疼,烧得我浑身发抖。那股憋屈,那股被人踩进烂泥里的羞愤,一股脑儿冲上头顶,烧得我眼睛都红了。
离!我猛地吼出来,声音炸雷一样,震得自己耳朵嗡嗡响,连屋檐上挂着的几根冰凌子都跟着颤了颤。我一把抢过她手里那杆秃了毛的圆珠笔,笔尖戳在那张薄薄的纸上,用力得几乎要把它戳穿。我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男方后面,歪歪扭扭地签上我的名字——张建军。
写完了,我把笔往地上一摔,那破笔啪嗒一声,断成两截。我抬起头,死死盯着王秀芬那张骤然放松、甚至隐隐透出点得意来的脸。
王秀芬,我嗓子眼像被砂纸磨着,今天你嫌我穷,踹了我张建军。行!我认!可你记着,将来你就是肠子悔青了,烂在肚子里,也别再让我看见你这张脸!
风更大了,卷着尘土和枯叶,呜呜地嚎,像是给这个破败的家送葬。
签完字第二天,天还黑黢黢的,跟锅底灰一样。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三间在风里哆嗦的破屋子,还有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枣树。儿子铁蛋才五岁,缩在冷炕上睡得沉,小脸皱成一团,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也晓得他爹娘散了。我胸口那块地方,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掏了一把,又空又疼,冷风飕飕地往里灌。
不敢再看他,怕再看一眼,脚就钉死在这烂泥地里,再也拔不动了。我咬紧后槽牙,腮帮子绷得像块石头,把那个瘪塌塌、只塞了两件破褂子和几个冷硬窝头的蓝布包袱甩到肩上,沉甸甸地压着脊梁骨。转身,一头扎进村外那条冻得梆硬、坑坑洼洼的黄土路。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拉肉似的,生疼。
我张建军,就算死在外头,烂成泥,也绝不回头!
一路扒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长途汽车,昏天黑地,不知颠簸了多久。等脚踩到省城的水泥地,那股子混杂着煤灰、汽油和尿骚味的空气涌进鼻子,我才猛地打了个激灵,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我这条命,算是彻底从黄土地里拔出来了。往哪儿走不知道。能干啥更不知道。只有肩膀上那个越来越轻的包袱提醒我,窝头快啃完了。
看见路边一个工地,尘土飞扬,搅拌机轰隆作响,像头怪兽在咆哮。几辆大卡车排着队,等着卸下小山一样的灰黑色水泥。一群穿着辨不出颜色、沾满泥灰破褂子的人,佝偻着腰,扛着沉重的水泥袋,蚂蚁搬家似的在车斗和工地之间来回挪动。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干得冒烟。瞅准一个看起来像管事、戴着顶脏兮兮蓝帽子的男人,几步冲过去,差点被地上的钢筋绊个狗啃泥。
大哥!大哥!我声音哑得厉害,带着点自己都嫌丢人的哆嗦,招……招人吗俺啥都能干!有力气!
那管事的男人斜睨了我一眼,眼神像在估量一头牲口的力气和价钱。他吐掉嘴里叼着的半截烟屁股,烟头落在泥水里,滋地一声灭了。扛水泥一袋五分钱。他指指那辆巨大的卡车,扛得动就上,扛不动趁早滚蛋!
扛得动!扛得动!我忙不迭地点头,生怕他反悔。把那个空瘪的包袱胡乱往旁边一堆烂砖头上一扔,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弯腰,咬牙,肩膀猛地顶住一袋沉得像座小山的水泥。那分量砸下来,压得我膝盖一软,眼前金星乱冒,差点当场趴下。一股子呛鼻的灰粉味儿直冲脑门。
我死命咬住牙,牙根都快咬出血了,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一步,一步,又一步,脚下的泥浆黏糊糊的,吸着鞋底,每一步都像踩在烂泥潭里。汗水混着水泥灰,糊满了脸,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火辣辣的。
扛到不知道第几袋的时候,肩膀那块皮肉已经麻木了,感觉不到疼,只剩下一种被磨烂了的、火烧火燎的钝感。两条腿灌满了铅,抖得像风里的芦苇。胃里早就空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一阵阵发虚,眼前一阵阵发黑。
好不容易挨到晌午头歇气儿。我拖着两条快断了的腿,挪到避风的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滑坐到地上。骨头缝里都在咯吱作响。哆嗦着从裤兜里掏出最后一个冷得硬邦邦、像块石头的窝头。窝头表面也沾了一层细密的水泥灰。
我狠狠咬了一大口。干硬的窝头渣子刮着嗓子眼,噎得我直翻白眼。我梗着脖子,使劲往下咽,喉咙里一阵生疼。就在这时,兜里那个破旧的小收音机,刺刺拉拉地响了起来,里面正播着点歌节目。一个甜得发腻的女声在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这歌声,像根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我耳朵里,直直戳进心窝子!眼前轰地一下,仿佛炸开一片刺眼的白光——
王秀芬那张脸,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不是现在这张刻薄冰冷的脸,是当年刚嫁给我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低着头,羞红了脸抿嘴笑的模样。那笑容,也曾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紧接着,画面像被谁猛地撕碎了,换成了另一幅——就在今天,此时此刻!她是不是正坐在李强家那亮堂堂的砖瓦房里屁股底下是软和的新沙发桌上摆着热腾腾、油汪汪的饭菜她是不是正笑着,像收音机里唱的那样甜蜜蜜地笑着,享受着用踹开我换来的好日子
而我呢我张建军,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啃着沾满水泥灰的冷窝头!肩膀上的皮肉被水泥袋子磨得稀烂,火辣辣地疼!
操!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扭曲!我像头被激怒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攥着窝头的那只手,指关节捏得死白,指甲深深掐进硬邦邦的窝头里。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恨意、屈辱,找不到出口,烧得我浑身发抖。我猛地抬起手,不是把窝头摔出去,而是狠狠地把那该死的收音机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啪嚓!
一声脆响,破收音机彻底哑巴了,零件七零八落地飞溅开。那甜得发腻的歌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清净了,只剩下工地上搅拌机永不停歇的、沉闷的轰鸣,和我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那点可怜的幻想,连同那破收音机一起,被我亲手砸得粉碎。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被捏得变形的冷窝头,沾满了灰,像个泥疙瘩。我张开嘴,把剩下的大半个窝头,连同沾在上面的水泥灰、收音机溅起的碎屑,一股脑儿塞进嘴里。拼命地嚼,用力地咽。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咬碎什么坚硬的东西,又像是在嚼碎自己那颗被戳得千疮百孔的心。
水泥灰混着窝头的干涩,堵在喉咙口,噎得我眼泪都逼出来了。我死命捶打自己的胸口,咚咚作响,强迫自己咽下去。
咽下去!张建军!把这苦,这痛,这恨,全他娘的给我咽下去!嚼碎了,咽下去!你得活着!你得活出个人样来!
肩膀上的伤口被这剧烈的动作牵扯到,又是一阵钻心的疼。汗水混着不知是疼出来的还是憋出来的泪水,顺着脏污的脸颊往下淌,冲开一道道泥沟子。
日子像工地上那搅拌机里的水泥浆,沉重、灰暗,没完没了地搅和着。扛水泥,码砖头,和泥浆……啥脏活累活都干。肩膀上的皮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结了厚厚的、黑红色的痂,像套了一层粗糙的铠甲。晚上挤在几十号人的大通铺上,汗臭脚臭熏得人脑仁疼,呼噜声磨牙声此起彼伏。可奇怪的是,躺在那些震天响的呼噜声里,我反倒能睡着一会儿。大概是白天累得连脑子都转不动了。
工钱,一分一厘都不敢乱花。发了钱,先跑到邮局,把大头寄回去给老娘。剩下的,留点吃饭,其余的,全塞进我那个宝贝铁皮糖盒子里——那是儿子铁蛋小时候装糖的,上面印着只褪了色的米老鼠。摸着那个冰凉的小盒子,听着钢镚儿在里面碰撞的轻响,心里才稍微踏实点。铁蛋得念书,得念出去!不能像他爹,在这泥坑里打一辈子滚!
后来,我认识了个跑长途运输的老乡。那活儿更累,没日没夜地跑车,路上风餐露宿,有时困得眼皮打架,就狠狠掐自己大腿。但能多挣几个。再后来,胆子大了点,东拼西凑,又求爷爷告奶奶,总算从信用社贷出点款子,咬咬牙,买了辆破旧的二手东风卡车。车头都掉了漆,开起来咣当咣当响,像要散架。可握着那磨得光溜溜的方向盘,看着后视镜里自己那张胡子拉碴、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我第一次觉得,脚底下这条坑坑洼洼的路,好像能一直往前头通。
十年。整整十年。
又是一年秋天,风还是刮,但吹在脸上,感觉不一样了。我开着那辆洗刷得干干净净、重新喷了蓝漆的东风小卡车,稳稳地碾过村口那条熟悉的黄土路。车轱辘压过坑洼,颠簸依旧,但车头引擎的轰鸣声,比以前我那破自行车链子卡壳的动静,可响亮多了,也气派多了。
十年没回来,村里变化不小。土坯房少了,红砖瓦房多了起来,墙上刷着些奶粉化肥的广告,花花绿绿的。路两边蹲着晒太阳扯闲篇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几个拖着鼻涕疯跑的小娃子。我的车开过去,扬起一阵薄薄的尘土。
那些晒太阳的脑袋齐刷刷地转了过来,浑浊的老眼、好奇的小眼,全都粘在我这辆崭新的蓝车子上。我摇下车窗,有认识的老辈人,试探着喊:是……是建军吧
哎!是我,张建军!回来看我娘!我扯着嗓子应了一声,脸上挤出点笑。心里头那股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十年了,这些看着我长大、看着我落魄、看着我灰溜溜滚蛋的乡亲,现在又看着我开着小卡车回来。他们眼里是啥惊讶羡慕还是别的啥我懒得琢磨。
车子拐进我家那条窄巷子。远远地,就看见我家那三间老屋还在,但明显翻新过了,屋顶换了新瓦,墙也刷白了。院墙也垒高了,安了扇结实的铁门。门前那棵老枣树,叶子落了大半,枝桠光秃秃地伸向灰蒙蒙的天。
车刚在门口停稳,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半大小子像颗炮弹似的冲了出来,差点撞到车头上。
爸!声音又响又亮,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我推开车门跳下去。嚯!好小子!才多久没见窜得真快!都快到我肩膀了!瘦,但骨架结实,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小平头,眼睛又黑又亮,跟他娘……呸!像他小时候一样精神!就是那股子倔劲儿,也像我。
铁蛋!我喉咙有点哽,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硬邦邦的骨头硌着手心,臭小子!长这么高了!学习咋样没给你爹丢脸吧
好着呢!铁蛋嘿嘿笑,露出一口白牙,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爸,你这车真带劲!
带劲吧走,进屋!我搂着他肩膀,感觉那单薄的肩膀下蕴藏着力量。
就在这时,旁边那棵光秃秃的老枣树后面,像鬼影似的,慢慢挪出来一个人。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搂着铁蛋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是王秀芬。
十年,时间这把杀猪刀,在她脸上可没留情。当年那点水灵劲儿,早被抽干了,只剩下黄巴巴的一张脸,眼角的褶子像用刀刻上去的,又深又密。头发枯黄,胡乱地用根皮筋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头上。身上那件碎花褂子,洗得发白发旧,袖口都磨毛了边,套在她那明显臃肿了不少的身子上,显得又土又邋遢。脚上趿拉着一双沾满泥点的旧布鞋。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腾着太多东西——震惊、贪婪、还有……一种我形容不上来的、让人浑身不舒服的黏糊劲儿。她的目光像长了钩子,死死钩在我身上崭新的夹克上,钩在我身后那辆擦得锃亮的蓝色小卡车上。最后,才一点点挪到铁蛋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厉害,像是想靠近,又像被什么烫着了似的缩了一下。
建……建军……她嘴唇哆嗦着,声音又干又涩,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你……你回来了那声音小得可怜,带着点怯,又带着点讨好的试探。
我脸上的笑,瞬间冻住了。搂着铁蛋的手松开了点。心口那块地方,像是被十年前那个冷窝头又堵上了,又冷又硬。我没应声,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十年风霜,把她打磨成了这副模样。可这副模样,却让我胃里一阵阵翻腾,不是同情,是更深的厌恶。当年她坐在李强家新沙发上的得意样儿,和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眼神闪烁的女人,在我脑子里来回冲撞,搅得我心烦意乱。
铁蛋也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抿紧了嘴唇,眉头皱了起来,身体微微侧着,下意识地往我身后靠了靠,带着明显的抵触。这孩子,记事了,也记仇了。
王秀芬见我不搭理她,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离我大概还有两三米远,就不敢再近了。她那双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无措地在旧褂子下摆上搓着,眼睛死死盯着我的脸,那眼神里的水汽越来越重,红血丝也越来越多。
建军……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带着浓重的哭腔,俺……俺错了……俺真的错了啊!她猛地抬起手,用那脏兮兮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眼泪却越抹越多,顺着脸颊上的沟壑往下淌,俺当年……当年是猪油蒙了心!是俺瞎了眼!俺肠子……肠子都悔青了呀!
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那样子,是真伤心,也真狼狈。可我的心,像被冻透了的石头,又冷又硬。她的眼泪,她的悔恨,落在上面,连点水印子都留不下。反而让我想起十年前那个冷风刺骨的早晨,她站在院子里,用那种冰冷刻薄的眼神看着我,逼着我签字的模样。那时候,她的眼泪在哪里
李强……李强他不是个东西啊!王秀芬见我还是没反应,像是急了,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控诉,他爹退了,他那个供销社的差事也黄了!他……他就知道喝酒!赌钱!输光了家底,还……还打俺!往死里打啊!那砖瓦房……早卖了抵债了!俺……俺过得……过得连条狗都不如啊建军!她哭嚎着,身体摇晃着,像是随时要瘫倒在地上。
我听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心里头那点翻腾的恶心感,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一些。哦,原来是这样。报应大概吧。可这跟我张建军,还有什么关系
铁蛋在我身后,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他看王秀芬的眼神,冰冷得像看一个陌生人,甚至带着点嫌恶。
王秀芬哭嚎了一阵,大概是看我始终像个冰冷的石柱子杵在那里,她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压抑的抽泣。她死死盯着我,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悔恨慢慢被一种更急切、更贪婪的光取代了。她又往前蹭了半步,几乎要挨到我的车头,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
建军……俺知道,你现在……现在发达了!你瞅瞅这车……多气派!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的小卡车,眼神像饿狼看见了肉,俺……俺这十年,心里头……心里头装的还是你啊!俺天天想,夜夜悔!建军……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声音尖利得刺耳:
咱……咱复婚吧!俺心里只有你!真的!俺给你当牛做马都行!咱……咱还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我一下。我猛地抬起头,像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十年风霜没压垮我的脊梁,倒把她骨头里的那点东西全榨出来了,只剩下一滩软烂的泥。那股压抑了十年的火气,混着说不清的恶心和鄙夷,轰地一下直冲头顶!
王秀芬!我吼了出来,声音炸雷一样,震得旁边老枣树枯枝都颤了颤,你他娘的还有脸提‘一家人’!
我唰地一下拉开夹克内兜的拉链,动作大得带着风。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从里面掏出那个随身带了几年、边角都磨得起毛了的深蓝色存折。那薄薄的小本子,此刻在我手里,却像有千斤重。
睁开你那双眼好好瞅瞅!我胳膊抡圆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把那本存折朝她脚前那片被车轮碾实的黄土地砸去!
啪!
一声闷响。存折砸在地上,弹了一下,摊开了。内页上,那几行清晰的打印数字,在灰扑扑的泥土背景上,显得格外刺眼。
看见没!我指着地上那摊开的存折,眼睛因为充血而赤红,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子,五十万!全是我张建军,用肩膀扛水泥扛出来的!用方向盘一圈圈转出来的!一分一厘,都是我的血汗!我的命!
我死死盯着她那张瞬间褪尽血色、惊骇得扭曲变形的脸,看着她那双贪婪的眼睛死死黏在存折的数字上,看着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股巨大的、扭曲的快意和冰冷彻骨的恨意,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
我往前踏了一步,逼近她,居高临下,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狠狠凿进她耳朵里:
王秀芬,你给老子听清楚!这钱,每一分!都是给我儿子铁蛋,念大学的!给他奔前程的!跟你——我猛地抬手,食指像刀子一样戳向她的鼻尖,带着凛冽的寒风,跟你这嫌贫爱富、肠子悔青了的女人,没!半!分!钱!关!系!
最后一个字吼出来,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王秀芬被我吼得浑身剧震,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死人一样的灰败。那摊开的存折,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她呆滞了两秒,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疯狂。
建军……建军!俺求你了!俺给你跪下了!看在……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看在铁蛋的份上!他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哭嚎着,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像濒死的野兽。身体猛地往前一扑,竟然真的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我面前的黄土路上!
膝盖砸在地上,扬起一小片灰尘。她不管不顾,伸出那双枯瘦、沾满泥灰的手,就要来抱我的腿!那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别碰我爸!!
一声怒吼,像小老虎的咆哮,猛地炸响!
铁蛋!我儿子!他像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豹子,从我身后猛地冲了出来!速度太快,带起一阵风!他根本不给王秀芬碰到我的机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在她肩膀上!
啊!王秀芬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本来就跪着不稳当,被铁蛋这拼尽全力的一推,整个人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狼狈不堪地朝旁边歪倒下去,噗通一声,侧着摔在了冰冷的泥土地上。尘土沾了她满身满脸。
铁蛋推完,立刻像一堵墙似的挡在我身前,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背对着我,面对着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因为用力,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披头散发、沾满泥土的女人,那双遗传了我的黑亮眼睛里,燃烧着少年人最纯粹的愤怒和毫不掩饰的嫌恶。那眼神,冰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水,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点属于母子之间的温情,只有被深深伤害后的决绝和守护。
滚开!铁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有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别碰我爸!你不配!他吼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砸在地上,也砸在王秀芬的心上。
王秀芬摔在地上,彻底懵了。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会用这样的力气推她。她抬起头,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和尘土,混合成一片肮脏的泥泞。她看着铁蛋,看着铁蛋身后像山一样沉默站着的我,眼神先是茫然,然后是巨大的、无法置信的痛楚,最后,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绝望。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我站在铁蛋身后,看着他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这孩子……长大了。那股血性,像我。心里头那块十年都没化开的坚冰,在这一刻,被儿子这小小的、却充满力量的身影,猛地撞开了一道裂缝。一股又酸又热的东西涌了上来,直冲眼眶。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汹涌的情绪狠狠压下去。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伸出手,不是去扶地上的王秀芬,而是轻轻地、稳稳地按在了铁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手掌下传来少年骨骼的硬朗和温热。
儿子,我的声音低沉,却异常平静,像暴风雨过后的海面,走,回家。看你奶奶去。
铁蛋紧绷的身体,在我手掌落下的那一刻,微微松弛了一点。他没有回头,只是重重地、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像是最响亮的回应。
我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个瘫软成一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女人。她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蜷缩在冰冷的黄土里,沾满了尘土和枯叶。那张曾经刻薄、如今只剩下灰败绝望的脸,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的、濒死般的呜咽。
悔晚了。
我收回目光,不再有丝毫停留。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动作带着一种解脱的利落:上车。
铁蛋像头敏捷的小鹿,立刻钻了进去,关上车门的声音清脆利落。我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室。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轰——
熟悉的引擎声响起,低沉有力,像是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爆发。我挂上档,一脚油门,老旧却依旧可靠的东风卡车发出一阵顺畅的轰鸣,车身猛地向前一蹿。后视镜里,那个蜷缩在尘土中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被车轮卷起的、滚滚翻腾的黄色烟尘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烟尘弥漫,像一道浑浊的幕布,隔开了过去和现在,也隔开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卡车颠簸着,驶向巷子深处,驶向那扇新刷了漆的铁门,驶向等在门后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