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冬的寒风,像是淬了冰碴的刀子,带着呜呜的悲鸣,在破败的李府后院肆虐。它轻易穿透了柴房那扇薄如纸片、糊着破洞窗纸的木门,将里面本就不多的暖意掠夺殆尽。
霉味,是这里的主宰。它并非死物,而是活着的、蠕动的阴冷。它钻进鼻腔,霸道地占据每一个嗅觉细胞,带着腐朽草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动物尸体缓慢分解的气息。它缠绕在舌根,留下挥之不去的苦涩,像一条冰冷的蛇,盘踞在这方寸之地的每一个角落,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我蜷缩在角落,身下是早已失去弹性和暖意的稻草堆。这些枯黄的草梗,经过无数次的踩踏、潮湿和污秽的浸染,变得坚硬扎人,混着不知是泥土、虫豸尸体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的黏腻污垢,紧紧贴着我只剩一层皮包骨的皮肤。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带来一阵刺痒和不适。寒气,是这里最凶恶的狱卒。它从四面八方涌来,从腐朽的门缝钻入,从冰冷的泥地渗出,甚至从头顶漏风的茅草屋顶灌下。它像无数细小的、带着冰牙的虫子,啃噬着我裸露的脚踝、手臂、脖颈,钻进单薄破旧的夹袄里每一个破洞,贪婪地吮吸着骨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
胃袋早已空空如也,饿得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绞痛。那痛楚一阵强过一阵,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和眼前阵阵发黑的光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那是过度饥饿和寒冷带来的生理反应,提醒着我这具残躯还在苟延残喘。意识在冰冷的煎熬和胃部的抽搐中浮沉,像暴风雨中即将沉没的小舟。唯有记忆深处,母亲苏云宁悬在房梁上那双失去神采却依旧温柔凝望着我的眼睛,是我在这冰冷地狱里唯一的光亮,也是最大的痛楚源泉。那眼神里,有对生的绝望,有对命运的不甘,更有对我这个拖累她、却又被她用生命最后一点力量挂念的女儿的深深担忧和不舍。
娘…我无声地呢喃,干裂的嘴唇被寒风割开小口,渗出血丝,咸腥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仿佛母亲冰凉的手正抚过我的脸颊。那枚贴身藏着的羊脂暖玉,此刻也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着一丝微弱却恒久的温润,像母亲微弱的心跳。
就在这时,门外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带着冰冷的恶意和赤裸裸的贪婪,狠狠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
……李爷,真不是小的存心压您的价,一个油腻滑溜、带着浓重市侩气息的声音响起,正是京城臭名昭著的人牙子头目王癞子。他似乎凑得更近了,声音里带着谄媚的精明算计,您自个儿瞅瞅里头那丫头片子,啧啧,瘦得跟个拔了毛的小鸡崽似的,浑身上下就剩一把骨头了!这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进了醉春楼,别说伺候爷们了,就是端个茶递个水,都怕她手抖撒了,烫着贵人,那可就惹大祸了!王妈妈那边可是发话了,顶天了……就这个数!
门外传来手指摩擦的细微声响,伴随着一声刻意压低的嗤笑,显然是在比划一个极低的数字。
放你娘的狗臭屁!李承煜那气急败坏、带着宿醉未醒的暴躁和贪婪的粗嘎嗓音立刻炸响,像破锣一样刺耳,震得门板都嗡嗡作响,王癞子!你他娘少给老子耍花枪!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小贱种再瘦,那也是从我李承煜的种子里爬出来的!血脉在这摆着呢!她娘是谁啊!是当年名动京城的相府千金苏云宁!瘦死的骆驼它也比马大!就冲她身上这点‘清贵血’,还有她娘当年在京城留下的‘艳名’,那些个有特殊癖好、就喜欢玩点‘清倌人落难’调调的老爷们,就肯出大价钱!懂不懂这叫奇货可居!王妈妈想捡这天大的漏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再加五十两!少一个铜子儿,老子立马找下家!城南的‘红袖招’张妈妈早就跟老子递过话了!她出的价比你们高!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似乎都喷到了门板上,猛地抬脚狠狠踹在破旧的柴房门板上!
砰!一声闷响!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板剧烈晃动,顶棚簌簌落下灰尘和碎草屑,扑了我满头满脸。呛人的灰尘钻进鼻腔,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本就火烧火燎的喉咙更是痛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空荡荡的胃部,带来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相府千金…艳名…清贵血……这些污秽不堪、充满侮辱性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母亲……那个即使在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柴房里,忍着咳血的痛苦,用枯瘦如柴、冰凉的手蘸着冷水在地上教我写天地玄黄,教我背诵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母亲……她曾经高贵的出身,她曾经璀璨的才名与清誉,如今竟成了她亲生女儿被论斤售卖时,人渣父亲和人牙子讨价还价的标签和卖点!巨大的屈辱和悲愤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江倒海,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早已破皮的唇肉里,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和悲鸣。冰冷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过肮脏冰冷的脸颊,混合着灰尘,留下道道泥泞的痕迹,滴落在身下发霉的稻草上,瞬间被吸收,消失无踪,如同我此刻微弱的希望。
哎哟喂,我的李爷!您消消火,消消火!王癞子假惺惺地叫屈,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子精明的算计,仿佛在安抚一头暴躁的蠢驴,苏夫人的名头……唉,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是再说了,苏夫人她……最后不也……咳咳,这事儿它多少有点那个…晦气不是影响行市啊!您再看看这小丫头,面无人色,眼珠子都木了,呆呆傻傻的,哪还有半分当年苏夫人的风采影子万一真是个病秧子,买回去没两天就蹬腿了,砸手里不说,王妈妈不得剥了我的皮去点天灯四十两!真的不能再多了!您要嫌少,那您就自个儿留着反正也是您亲闺女,养着呗!
他的语气充满了恶意的调侃。
留留她继续克老子吗!李承煜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厌弃和急不可耐的烦躁,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一块散发着恶臭、亟待处理的腐肉,跟她那个短命的娘一样,天生的丧门星!克死了她外公那个老不死的,现在又来克老子!老子在‘千金坊’把把输,全是这晦气东西克的!四十两就四十两!钱拿来!赶紧把这丧门星弄走!多看一眼老子都他妈折寿十年!快点!别磨蹭!
他声音里的迫不及待,如同甩掉一个烫手山芋,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轻快和解脱。
柴房那扇破败不堪的门被粗暴地拉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地狱之门洞开。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廉价脂粉味和某种说不出的油腻污浊气息猛地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柴房里原本的霉味,却带来另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李承煜那张因长期纵欲、酗酒和赌博而浮肿颓败、眼袋乌青的脸出现在门口。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甩掉垃圾般的轻松和拿到银钱的贪婪光芒。他身后,跟着獐头鼠目、一脸谄媚假笑的王癞子,还有一个身材粗壮如男人、脸上横亘着一条从眉骨斜劈到嘴角的狰狞刀疤的凶恶婆子。那婆子三角眼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像秃鹫盯着腐肉,嘴角咧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脸上的刀疤随着她的狞笑而扭曲蠕动,显得更加可怖。
小贱蹄子,你的好日子可算熬到头了!跟老娘去醉春楼享福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有的是男人疼你!可比在这破柴房里等死强百倍!刀疤婆子咧着嘴,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她枯爪般的手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场所的腥膻气,直直朝我细瘦得像芦苇杆的胳膊抓来!那指甲缝里满是黑泥,散发着恶臭。
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带着恶意伸过来的手,瞬间点燃了我身体里最后一丝反抗的本能!长期被虐待、被漠视、被当作累赘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母亲悬梁时那双绝望的眼睛,外公病逝狱中时的不甘,这些年非人的折磨……所有的痛苦化作了最后的力量!
滚开!别碰我!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走投无路的小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哑的怒吼,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猛地从冰冷的稻草堆里弹起,狠狠推向那婆子!这一推,耗尽了我胸腔里最后一点空气,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哎哟!小娼妇!反了你了!刀疤婆子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趔趄,肥胖的身体撞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恼羞成怒,三角眼瞬间迸射出凶戾的寒光,如同被激怒的毒蛇,敢推老娘看我不撕了你!
蒲扇般带着恶风的大手想也不想就朝我瘦削的脸颊狠狠扇来!劲风扑面,带着一股汗臭和廉价头油混合的怪味!
绝望瞬间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剧痛和更深的屈辱。脸颊似乎已经感受到了那粗糙手掌带来的火辣辣痛感。
住手!李承煜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却不是为我,而是嫌恶地皱紧了眉头,仿佛在看一场令人倒胃口的闹剧,王癞子!管好你这疯婆娘!打坏了脸还怎么卖钱!四十两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赶紧拖走!别他妈磨磨蹭蹭的!耽误老子去‘千金坊’翻本!晦气东西!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刀的可惜和对我的极度厌烦。
王癞子连忙点头哈腰,对着刀疤婆子使了个凶狠的眼色。那婆子收回手,脸上的狞笑却更盛,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和即将报复的快意。哼,小蹄子,到了醉春楼,看老娘怎么收拾你!她不再废话,动作更加粗暴,像铁钳一样死死抓住我纤细的胳膊,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同时,另一只汗湿黏腻、带着浓重体味的手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
唔…唔唔……窒息感和浓烈的恶心感瞬间淹没了我!我拼命挣扎,双腿胡乱蹬踢,踢在冰冷的墙壁和柴禾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却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无法挣脱两个成年人的钳制。那獐头鼠目的王癞子也冷笑着上前,抓住我的另一只胳膊,两人合力,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又像拖着一头待宰的牲口,粗暴地将我从这间充斥着绝望和母亲最后气息的冰冷柴房里拖拽出来。
冰冷的石板路像冰块一样,透过我早已磨穿鞋底、形同虚设的破草鞋,硌得脚心钻心地疼。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我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带走最后一丝可怜的体温。我被他们连拖带拽,一路踉跄,狼狈不堪。经过正院那道象征着富贵与地位的月亮门时,我看到李承煜就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手里正捻着王癞子刚刚塞给他的几锭银子,掂量着,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贪婪的、如同饕餮嗅到血腥般的笑容。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仿佛被拖走的只是一袋无用的垃圾,他的全部心思,已经飞到了赌坊的牌九桌上。
母亲……这就是你用外公的遗愿、用你一生的幸福和尊严换来的归宿吗这就是你为之生儿育女、最终却将你推入深渊的男人吗!悲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连挣扎的力气都失去了。泪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石板路,奢华的庭院,李承煜那张贪婪的脸,都扭曲成一片绝望的灰色。
我被粗暴地塞进一辆破旧肮脏、散发着浓烈劣质脂粉味、汗臭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污浊气息的马车里。车厢狭窄逼仄,内壁的布帘油腻发黑,结着厚厚的污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又腐败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帘子唰地一声被刀疤婆子狠狠落下,彻底隔绝了外面惨淡的天光和李府那冰冷华丽如同坟墓的大门,也仿佛彻底掐灭了我在这冰冷人世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黑暗瞬间笼罩下来,只有帘子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线,映照出车厢内飞舞的灰尘。车轮开始滚动,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令人心胆俱裂的吱嘎声,如同丧钟鸣响,一声声,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每一次颠簸,都让我的身体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胃里的酸水不断上涌。
刀疤婆子坐在我对面,黑暗中,她那双三角眼像两点鬼火,死死地盯着我,嘴角挂着恶毒的笑意。王癞子则在外面催促着车夫快些赶路。
小丫头,别不识抬举。刀疤婆子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威胁,进了醉春楼,乖乖听话,还能少受点罪。要是再敢像刚才那样撒野…她阴恻恻地笑了两声,没有说下去,但那笑声里的恶意不言而喻。
我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膝盖,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醉春楼…那是个什么地方隔壁那个被卖进去的小桃姐姐,不到半年,就被人用破草席卷着,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抬了出来。抬出来时,她枯瘦的手从草席缝隙里垂落下来,像一节干枯的树枝,手腕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那画面深深刻在我年幼的眼底,成了无数个寒夜里最恐怖的梦魇。而现在,这梦魇冰冷地、狞笑着,伸出了它枯瘦的爪子,就要把我拖进那无底的深渊。
娘…娘…我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膝盖上单薄的衣料。胸口的羊脂暖玉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温润,像母亲最后残存的温度,微弱地安抚着我颤抖的灵魂。
马车在颠簸中前行,吱嘎声不绝于耳,载着我驶向那名为醉春楼的、吞噬清白、尊严与生命的无底深渊。黑暗的车厢里,只剩下我压抑的呜咽和车外单调残酷的车轮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哀歌。
破旧马车在颠簸中前行,每一次摇晃都像是命运恶意的嘲弄。车厢内弥漫的劣质脂粉味、汗臭味,混合着刀疤婆子身上那股难以言喻的体味和某种陈年污垢的腐败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与腥膻交织的毒雾,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腔,直冲脑门。胃里本就空无一物,此刻更是翻江倒海,酸水不断上涌,灼烧着喉咙。
我蜷缩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背脊紧紧抵着冰冷坚硬、布满不明污渍的车厢壁,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身体因寒冷和恐惧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牙齿格格作响。刀疤婆子就坐在我对面,黑暗中,她那双三角眼像两点幽绿的鬼火,一刻不停地、带着审视货物般的挑剔和毫不掩饰的恶意,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我皮肤生疼。
啧,瞧瞧这小身板,瘦得跟麻杆似的。她终于开口,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到了醉春楼,头一件事就是得给你灌几顿好的,养出点肉来,否则那些爷们摸着都硌手!她嗤笑一声,露出满口黄牙,不过嘛,这眉眼仔细看看,倒真有点像她那个娘…当年苏云宁在京城,可是多少王孙公子的梦中仙…可惜了,命不好,跟了李承煜那个废物,最后落得…啧啧。
她故意停顿,欣赏着我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汹涌的悲愤,仿佛我的痛苦是她最好的下酒菜。
你娘当年那股子清高劲儿,进了醉春楼,怕是几天就磨没了。她继续恶毒地刺激我,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比划着,那些老爷们,就喜欢把天上的仙子拉进泥潭里…看着她们哭,看着她们求饶…那才叫滋味!小丫头,你可得学着点,别像你娘那么不识抬举,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多不值当!活着,才有机会翻身嘛!哈哈哈…
她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夜枭般刺耳难听。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母亲悬梁自尽时那双绝望的眼睛,李承煜冷漠的嘴脸,此刻与这婆子恶毒的言语交织在一起,化作滔天的恨意和屈辱!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怒视着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因极度的愤怒和虚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宣泄着内心的火山。
哟还敢瞪我刀疤婆子被我的眼神激怒,三角眼一瞪,抬手就想扇过来。但似乎又想起李承煜的警告和王癞子的叮嘱,手停在半空,最终化作一声冷哼,哼!到了地方,有的是法子让你服服帖帖!现在让你横,到时候别哭着喊着求老娘!她啐了一口,不再看我,闭目养神,仿佛在积蓄力气,准备迎接一场驯服的盛宴。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我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黑暗中,唯有颈间那一点微弱却恒久的暖意,是我唯一的锚点。指尖死死攥住那枚贴身藏着的羊脂暖玉,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它嵌进肉里。
温润的玉质贴着冰冷的皮肤,那微弱却源源不断的暖意,是母亲在这冰冷世间留给我最后的温度,是她无声的叮咛和最后的守护。它像一颗微弱的星辰,在无边的绝望黑暗中,固执地闪烁着。
记忆猛地闪回那个同样冰冷绝望的柴房:油灯如豆,光芒微弱得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投下母亲枯槁身影的巨大、摇曳的阴影。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气息奄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曾经盛满江南烟雨、饱读诗书的美丽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楚和对我这个女儿深深的、无法放下的担忧。
她枯瘦如柴的手,冰冷得如同外面的寒风,却异常坚定地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颈间这枚她从不离身的玉佩。她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颤抖着,将它解下,塞进我同样冰冷颤抖的手心里。
囡囡…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握…紧…暖着…活…下去…
她冰凉的手指紧紧包裹住我的手,仿佛要将她仅存的所有力量都传递给我。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暗红的血沫从她嘴角溢出。我惊恐地用破旧的袖子去擦,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她艰难地喘息着,眼神涣散了一瞬,又猛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灼热。
娘…教你的…都…记着…别…忘…
她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我的灵魂深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算…算尽世间理…活…活出个人样…别…别像娘…
温热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滴落在我的手背上,与她指尖的冰冷形成刺骨的对比。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那双眼睛却依旧温柔地、定定地望着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瞳孔里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挣扎着,最终彻底熄灭。
娘——!我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柴房的阴冷和绝望无情地吞噬。
冰冷的现实将我从痛苦的回忆中拉回。马车依旧在颠簸,刀疤婆子的鼾声如同破锣。我紧紧攥着胸口的暖玉,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娘,您让我记着,让我活下去…可这条路,通向的却是比柴房更深的炼狱!这玉佩的暖意,还能暖多久
就在绝望几乎要将我彻底吞噬时,马车猛地剧烈颠簸了一下,似乎拐进了一条更宽阔、更繁华的主街。外面原本市井的喧嚣声浪——小贩抑扬顿挫的叫卖、行人琐碎的交谈、车马的轱辘声——骤然拔高,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混乱而充满生机的背景音。
然而,这些声音仅仅持续了短暂的片刻!
一种更加宏大、更加沉重、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声响,毫无征兆地由远及近,瞬间覆盖、压制了所有市井的嘈杂!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那声音整齐划一,沉重无比!如同远古巨兽的脚步声,又像天神擂动的战鼓!成千上万只铁蹄同时叩击在京城坚硬冰冷的石板路上!那声音不是单一的,而是汇集成一股钢铁洪流般的声浪,带着踏碎山河、摧枯拉朽的无匹气势,轰然碾压而来!
整个大地都在随之震颤!车厢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散架!车帘被震得簌簌抖动。街道两旁百姓的惊呼、议论声瞬间被这震耳欲聋的铁蹄声彻底淹没,只剩下那单调、沉重、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如同死亡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怎么回事!车外传来王癞子惊惶失措的喊叫,带着明显的颤音和恐惧。
是…是军队!我的老天爷!是护国将军!大将军谢铮凯旋回京了!快!快他妈靠边!快让路!冲撞了大将军的仪仗,咱们都得掉脑袋!快啊!车夫的声音带着魂飞魄散的恐惧,尖利地嘶喊着。
马车猛地被勒停!巨大的惯性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地将我整个人从角落甩了出去!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
砰!一声闷响!后脑勺重重磕在坚硬的木板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塞在口中的破布团被震得几乎要呕出来!剧烈的疼痛和眩晕让我几乎窒息。
更糟糕的是,紧攥在手中的玉佩,在这剧烈的撞击和混乱中脱手飞出!
叮——呤——
一声清脆得如同冰玉相击、异常悦耳的声响,在嘈杂混乱的街道背景和震耳的铁蹄声中,显得如此突兀而清晰!如同绝境中奏响的一记天籁之音!
那枚承载着母亲最后体温、嘱托与年少情愫的羊脂暖玉,划过一道温润的微光,跌落在肮脏油腻的车厢底板上,又借着惯性,骨碌碌滚到了车帘边缘。半截莹白无瑕、带着灵动鱼纹的玉身,就那么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外面清冷的空气和冬日惨淡的天光之下!鲤鱼的眼睛在微光下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一种悲悯而期待的光芒。
几乎就在玉佩滚落暴露的同一刹那!
车帘被人牙子王癞子慌乱地掀开一角,他似乎想探头查看外面的情况,确认是否安全,好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长街中央,玄甲铁流肃穆前行,如同移动的钢铁长城,散发着冰冷肃杀、令人窒息的威压。当先一匹通体如墨、神骏非凡、四蹄踏雪的乌骓马上,端坐着一位身披玄黑色重甲、宛如自九幽战场浴血归来的杀神!
他面容冷峻如万载寒铁铸就,线条刚硬,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风霜与征尘,薄唇紧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头盔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漠然和审视,正习惯性地、如同君王巡视领地般扫视着道路两旁因大军经过而匍匐避让的百姓和车马。他身上那股浓烈的、刚从尸山血海中踏出的煞气,即使隔着距离,也让人遍体生寒。
就在那冰冷锐利、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这辆碍眼破旧、挡在路边的马车时——
那半截暴露在车帘外、静静躺在肮脏车板上、散发着温润微光的羊脂白玉佩,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烽燧,如同沉寂死水投入的巨石,猛地攫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玉佩上那尾灵动欲跃、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玉而出的鲤鱼!
那背面熟悉的、刻骨铭心的宁字一角……
如同九天之上毫无征兆劈落的狂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和跨越时空的呼唤,狠狠劈入他深邃冰封的眼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万籁俱寂!奔腾的铁蹄声,喧闹的人声,王癞子的惊叫,所有的一切都仿佛瞬间远去,凝固成一片死寂的背景!
将军谢铮阅尽尸山血海、早已冰封如万载寒潭的眼眸,在看清那玉佩的刹那,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最后统统化为一种足以焚毁天地的、撕心裂肺的剧痛!那痛楚如此猛烈,瞬间穿透了他厚重的铠甲,直刺灵魂最深处!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阿宁的玉——!!
一声如同受伤孤狼濒死般的、痛彻心扉的嘶吼,裹挟着无边无际的狂怒、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以及一种足以令天地变色的恐怖煞气,猛地从谢铮胸腔中炸裂而出!那声音是如此凄厉、如此狂暴,瞬间盖过了千军万马的奔腾声,如同惊雷般滚过整条长街,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狂跳!
嘶聿聿——!
胯下神骏通灵的乌骓马感受到主人那毁天灭地的恐怖情绪,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
将军甚至没有勒马!在乌骓马前蹄尚未完全落地的瞬间,他已如同搏击苍穹的怒鹰,身形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玄黑色闪电!挟裹着凛冽刺骨、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和无边的焦灼,从马背上暴射而出!速度快到只在众人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砰!!!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霹雳般的巨响!
那辆破旧马车脆弱不堪的车门,连同半边腐朽的车辕,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一股沛然莫御、狂暴至极的力量轰然踹得粉碎!木屑、碎渣如同暴雨般向车厢内激射!整个马车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解体!
马车内,正弯着腰、想去捡拾那枚价值不菲玉佩的刀疤婆子和探身进来的王癞子,如同被狂奔的远古巨象正面撞中!
啊——!
噗!
两人连惨叫都只来得及发出一半,便口喷鲜血,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街边坚硬的青石墙上!清晰的骨头碎裂声咔嚓响起,两人哼都没哼一声,当场昏死过去,生死不知。
巨大的烟尘伴随着木屑碎渣猛地弥漫开来,笼罩了破碎的马车。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震得脑中一片空白,塞口的布团早已在撞击中掉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外面清冽的空气和浓烈的血腥味猛地灌入狭窄的车厢,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肺叶如同被撕裂般疼痛,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骨头。我惊恐地抬起被泪水、汗水和尘土模糊的双眼,透过弥漫的烟尘,努力看向那破碎的车门方向。
烟尘缓缓散开。
逆着长街尽头惨白的天光,一个高大如同亘古山岳、散发着无尽威压的身影,矗立在破碎的马车门口,如同自地狱归来的魔神降临人间。他身披染血的玄甲,肩甲上凝结着暗红发黑、仿佛永远无法洗净的血痂,周身散发着刚从尸山血海中踏出、令人窒息的恐怖煞气。冰冷的金属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幽暗慑人的寒光,仿佛连光线都能冻结。
然而,他那双刚刚还翻涌着毁天灭地狂怒、足以令千军辟易的眼眸,此刻却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无法置信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剧痛,牢牢地钉在地上——钉在那块静静躺在肮脏车板上、沾染了灰尘却依旧散发着温润不屈光泽的羊脂暖玉上。
他那高大挺拔、如同标枪般的身躯,竟在微微颤抖。那只曾握千军、斩万敌、令敌人闻风丧胆、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正悬在半空,似乎想触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生怕那只是一个易碎的幻影。
长街死寂!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抽空。肃立的玄甲亲兵、匍匐的百姓、惊恐的车夫……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那破碎的马车和门口如同魔神般的身影上。只有寒风卷着烟尘呼啸而过的声音。
将军谢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了千年的机器。那只布满厚茧、伤痕累累、曾无数次在战场上收割生命的大手,此刻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颤,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这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至宝,避开了玉佩上沾染的污秽,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那块失而复得的羊脂暖玉,轻轻拾起。
温润的玉质入手,那熟悉的、仿佛带着生命律动的触感,那尾灵动得仿佛随时会跃出的鲤鱼,那刻骨铭心、力透玉背的宁字……如同最锋利的、淬了回忆之毒的刀刃,瞬间剖开了尘封二十年的记忆闸门!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出!那个在荷塘边浅笑嫣然、将玉佩珍重系于颈间的少女阿宁,与眼前这破碎马车中瘦骨嶙峋、濒临绝境的女孩重叠在一起!
巨大的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铮的心口!阿宁的女儿!她……她还活着!可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会被像牲口一样塞进这肮脏的马车阿宁她……阿宁她……一股极其不祥的、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你……
谢铮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小心翼翼的、几乎要破碎的希冀,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是谁这玉……哪里来的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寒风卷着碎雪,无情地灌进破碎的车厢。我蜷缩在角落,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恐惧和刚才的撞击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将军身上那股浓烈得如同实质的煞气和巨大的悲恸,形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几乎要将我单薄的身体碾碎。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被寒风割开,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他手中那块沾着尘土、却依旧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佩。
那是娘的玉!是娘在这冰冷世间留给我唯一的暖意和念想!是娘临终前拼尽最后力气塞给我的护身符!
巨大的委屈、迟来的恐惧、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终于抓住救命稻草的激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强撑的壁垒。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灰尘,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沾满污秽的车板上。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抬起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指向他掌心的玉佩,喉咙里终于挤出破碎嘶哑、泣血般的几个字:
娘……娘的……玉……娘……没了……
最后一个字出口,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和灵魂,眼前骤然被无边的、冰冷的黑暗彻底吞没。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意识沉入绝望的深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仿佛感觉到一股滚烫而坚实的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庇护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惶恐的小心翼翼,猛地将我冰冷颤抖、轻飘飘的身体,紧紧包裹住。那怀抱坚硬冰冷铠甲,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猛兽在深夜里发出的、饱含无尽痛楚与暴怒的低吼:
阿宁……
意识像是在一片温暖宁静的深海中缓缓上浮。没有刺骨的寒冷,没有污浊的空气,没有令人作呕的气息。只有一种干燥的、带着淡淡药草清香和洁净皂角气息的温暖,温柔地包裹着全身,仿佛置身于云端。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褥,身上盖着轻暖蓬松的丝被,舒适得让人不愿醒来。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视线由模糊的色块渐渐凝聚清晰。头顶是素雅洁净的云锦帐幔,细密的缠枝莲暗纹在柔和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流淌着低调的华贵。光线透过精致的雕花楠木窗棂洒进来,温暖而明亮,在光滑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心安的静谧和一种淡淡的、沁人心脾的冷冽松香——那是属于另一个强大存在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这不是柴房!也不是那辆驶向地狱的破马车!巨大的惊愕和一种不真实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想坐起,身体却传来一阵强烈的虚弱和酸痛,尤其是后脑勺,隐隐作痛。
别动。一个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跳。
床边,一个高大如山岳般的身影沉默地坐着。是将军谢铮。他已褪去了那身染血的、冰冷的玄甲,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素面常服,衣料挺括,却依旧掩不住那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如同刀锋般的冷硬轮廓和宽厚坚实的肩背。他没有束冠,墨色的长发随意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额角,平添几分风霜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他静静地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背脊挺得笔直如永不弯曲的长枪,如同沉默守护的磐石。
他的手中,正拿着一卷书。
那书……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蓝布封面,熟悉的字体——《战国策》!母亲苏云宁生前最常翻阅、视若珍宝,也曾就着昏暗摇曳的油灯,在柴房冰冷的角落里,用枯瘦的手指蘸着冷水,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为我细细剖析过其中纵横捭阖、捭阖天下的智慧与谋略!她讲苏秦张仪,讲合纵连横,讲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声音虽然虚弱,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那是支撑她在绝境中活下去的最后一点精神火光。
将军粗糙的、布满厚茧和细微伤痕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的书页边缘,动作带着一种与武将身份不符的、近乎珍视的轻柔。然而,他的眼神却并未落在那些承载着古人智慧的字句上,而是放空地投向窗外庭院里几株在寒风中依旧苍劲挺拔、傲雪凌霜的青松。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翻涌着太多沉重而复杂的东西——是刻骨的痛楚在无声地啃噬是无尽的追忆在时光的河流中沉浮是滔天的怒火在深渊中压抑咆哮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中年人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沧桑
他似乎察觉到了床上细微的动静,那放空的目光缓缓收回,如同从遥远的时空被拉回现实。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风暴与星海的眼眸,精准地对上了我的视线。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激烈地翻涌、碰撞——震惊、审视、难以置信的痛楚、失而复得的狂喜、沉重的责任、以及一种深藏的、如同对待易碎瓷器般的小心翼翼……最终,所有的波澜归于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与沉重承诺的凝重,如同暴风雨后沉淀的深海。
醒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比在长街那毁天灭地的嘶吼时少了几分凛冽煞气,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温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也怕碰碎了眼前这脆弱的幻境。他放下手中的《战国策》,动作轻缓,仿佛那书卷有千钧之重。
我喉咙干涩发紧,如同被火燎过,火烧火燎的痛楚让我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身体依旧虚弱无力,只能微微动了动被他一只温暖宽厚大手覆盖着的手背。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碰触到胸口的硬物——那熟悉的温润触感瞬间传递而来。
羊脂暖玉!它还在!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那块失而复得、承载着母亲生命最后嘱托的玉佩,已经被一根崭新的、结实的黑色丝绳精心系好,此刻正安静地贴在我的心口。莹白温润的玉质在柔和的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柔和的光华,那尾灵动的鲤鱼仿佛在沉睡,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尘埃,仿佛从未经历过那肮脏马车底板的玷污。它带着一种被郑重对待的洁净与温暖。
将军的目光随之落在暖玉上,眼神猛地一痛,仿佛被那温润的光泽灼伤,瞬间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和无法言说的悲伤。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巨石压在心头,空气都变得凝滞。他仿佛在积蓄力量,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深处、从那被岁月和战火磨砺得坚硬如铁的灵魂里,艰难地挖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无法释怀的执念:
你母亲……阿宁她……
提到阿宁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了一下,下颌绷紧如铁石,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走的时候…可…可还说了什么
他问得极其艰难,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求证,仿佛要通过我的话语,去触碰那个逝去之人残留在这世间的最后气息和温度。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泪水不受控制地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娘临终前的景象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那阴冷的柴房,那摇曳的微弱灯火,娘枯槁却异常沉静的脸庞……我用尽力气吸了吸鼻子,努力控制着哽咽,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我迎着他那双承载着巨大伤痛、却又执着寻求答案的深邃眼眸,声音细若蚊呐,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露出母亲最后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的力量在复刻:
娘说……握紧玉…暖着…活下去……
我顿了顿,巨大的悲痛让声音哽咽,但我强忍着,继续道,……她教我的…都记着…别…忘……
最后一个忘字,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委屈,几乎破碎在空气中。
她教你的…
将军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骤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迫切的、近乎执拗的求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锁住我,她…教了你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期待和隐隐的激动,仿佛这个问题关乎着某种重要的确认。
母亲临终前苍白却沉静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些在阴冷绝望的柴房里,忍着咳血的痛苦和身体被掏空的虚弱,依旧坚持教导我的画面,如同烙印般深刻。昏暗的光线下,母亲用枯瘦的手指蘸着冷水在地上写下的每一个字,她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讲解的每一个道理,都带着生命最后的光辉和对我这个女儿深沉的期望。那些知识,是她唯一能留给我的、不被夺走的财富。
我迎着他灼灼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目光,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一丝陌生的紧张,低声道,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仿佛要将母亲的话原封不动地传递给他:
《女诫》、《内训》…娘说…那是虚礼…束缚女子…是套在身上的枷锁…
我仿佛能看到娘说起这些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嘲讽和不甘,她教我…《论语》立身正心,知仁义礼智信…《孟子》养浩然之气,虽千万人吾往矣…《诗经》言志抒情,明世间百态…《左传》明兴衰知得失,以史为鉴…《孙子》谋定后动,不战而屈人之兵…《九章》算尽世间理,洞悉虚实真伪……
每说出一个书名,都像在重温一次母亲临终的教诲,心口如被重击,泛起尖锐的痛楚,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母亲的骄傲与力量感。这些都是支撑我熬过绝望的薪火,是娘留给我的盔甲。
将军谢铮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霍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宽敞的房间内投下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影子,瞬间遮蔽了部分光线。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了然、痛惜、愤怒……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炽热的亮光!那亮光穿透了悲伤的迷雾,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璞玉般的震撼与郑重!还有一丝……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惊才绝艳、侃侃而谈的少女苏云宁的恍惚。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和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誓言般的承诺,在安静的房间里如同金铁交鸣,掷地有声!不愧是阿宁的女儿!不愧是她的骨血!她将她的魂,她的智,都传给了你!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重,仿佛吸入了无尽的风霜与决心,胸腔起伏。目光重新落回我苍白瘦弱、却眼神清亮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同在战场上发布一道关乎生死的军令,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从今日起,你姓谢。谢昭。
谢昭
这两个陌生的字眼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忘了呼吸,忘了悲伤,只剩下无边的震撼和一种灵魂被击中的茫然!从地狱泥泞中被拉出,到如今被这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护国将军亲口认作义女,赐予高贵的姓氏与坚实的庇护……这转变如同从九幽地狱直上九霄云外!如此突兀,如此不可思议!
将军的目光深邃,仿佛看穿了我的震惊,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宣告:昭,明也,光也。你母亲阿宁,是这世间最明澈的光,她的女儿,不该被污秽掩盖,不该随那禽兽之姓!从今往后,你便是谢昭!是我谢铮的义女!是这将军府唯一的小姐!
义女!谢昭!
这两个词终于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意识里。不再是那个被呼来喝去的小贱种,不再是那个随时可以被贩卖的货物。谢昭!一个全新的、带着力量与尊严的名字!胸口的暖玉瞬间变得滚烫,仿佛母亲也在冥冥之中回应着这份认可与新生。巨大的、迟来的归属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震撼和漂泊孤舟终于靠岸的安全感。
将军谢铮没有回头看我瞬间泪流满面的样子,仿佛那汹涌的情感让他有些无措。他转过身,面向窗外那几株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青松,背对着我,身影如山岳般沉凝可靠。他的声音继续传来,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父亲般的威严与深沉的期许:
好好养着。身子骨是根本。待你好了,我亲自教你骑马射箭,教你如何在马背上掌控力量,教你如何在困境中保持平衡与方向。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待,如同在托付一件稀世珍宝的未来:你母亲教你的那些东西,
他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卷《战国策》,是真正的瑰宝,是立身之本,济世之器!不要埋没了。这京城,这天下,需要明理、需要能洞悉人心之镜、能算尽世间理、能谋定而后动的人。你,谢昭,
他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要成为这样的人!
成为…母亲那样的人成为一个明理、洞察、能谋善断的人巨大的责任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在我心中升腾。娘,您看到了吗有人认可了您教给我的东西!有人给了我一个机会!
将军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如同在陈述一个冰冷的、既定的结局:李承煜,
他声音里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连同李家,昨日已尽数下狱。户部、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不日便有结果。
李承煜下狱李家覆灭在即
一丝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的快意,如同毒藤蔓生,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强烈的战栗。那个为了赌资就能典卖结发妻子、将亲生女儿推入火坑的禽兽!那个毁了我娘一生、将我打入地狱的家族!终于要付出代价了!诏狱的黑暗,大理寺的森严……这些字眼,此刻听在耳中,竟奇异地抚平了心底那道最深、最痛的裂痕,带来一种近乎扭曲的慰藉和复仇的甘甜。
然而,将军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他那双阅尽千军的锐利眼眸,仿佛能洞穿我此刻翻涌的、毫不掩饰的冰冷恨意和……一丝近乎残忍的期待。他并未斥责,相反,他那冷硬如石刻般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深谙仇恨、默许复仇、甚至带着同仇敌忾意味的认同。
诏狱的手段,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如同在讲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森然寒意,剥皮,萱草……虽已明令废止,但对付这等灭绝人伦、罪不容诛的畜生,偶尔‘恢复’一下,想必陛下也会体恤天理昭昭,民心所向。
剥皮萱草……
这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带着地狱深处的寒气,狠狠刺入我的耳膜,带来一阵强烈的生理性战栗和灵魂深处的震荡!剥下人皮,填入干燥的萱草,制成一种不人不鬼的草人示众……其过程之惨烈,光是想象,就足以让最凶悍的江洋大盗闻之色变,肝胆俱裂!
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但紧随其后的,却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更加汹涌、更加黑暗的……快意!如同毒酒入喉,辛辣,灼烫,带着致命的甘美!眼前仿佛出现了李承煜在血与火的炼狱中哀嚎翻滚的景象。母亲悬在梁上那双绝望的眼眸,与李承煜即将承受的酷烈刑罚……画面疯狂交织。那冰冷刺骨的快意,如同最有效的镇痛剂,瞬间麻痹了心底那道最深的伤口。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的暖玉。那温润的玉石,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意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微凉的玉面,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仿佛在触摸那即将施加于仇人身上的、残酷的终结方式。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破碎寒意的轻笑,终于控制不住地从我干裂的唇边逸了出来。
那笑声很轻,很冷,像深冬屋檐下断裂的冰凌,带着一种淬毒的寒意。
将军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他清晰地听到了那声微不可闻的轻笑,也看到了我唇边那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近乎凝滞的沉默。只有窗外寒风掠过松枝发出的呜咽,更添几分肃杀。暖玉的温润与提及酷刑的冰冷,在这沉默中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将军的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静静地落在我紧握着暖玉、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默许,有深藏的痛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良久,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下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最庄严的承诺,也如同最终的审判宣告:
嗯。
这一个字,重逾千斤。是认可,是庇护,是血誓的回应,更是未来荣光与复仇之路的起点。
窗外,冬日的阳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在将军冷硬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晕。他拿起刚才放下的那卷《战国策》,轻轻放在我的枕边,如同交付一份传承。
养好身子,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比之前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和深切的期许,阿宁教你的,别荒废了。这京城,很快会知道,我谢铮的义女,是块怎样的……无双美玉。
我握紧胸口的暖玉,感受着那温润之下蕴藏的力量与冰冷交织的复杂情感。母亲的血脉,母亲的学识,将军的权柄与庇护,还有那即将到来的、对李承煜最残酷的审判……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义父二字落定之时,汇聚成一条通往未来的、染着血色却也铺满荣光的荆棘之路。名动京城的明珠那只是开始。属于谢昭的复仇与征途,才刚刚拉开序幕。
将军府的温暖,如同初春湖面的薄冰,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谢铮雷霆手段,当街踹碎马车,废人牙子,断李承煜双腿,将其投入京兆府大牢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京城炸开!街头巷尾,茶楼酒肆,议论纷纷。有拍手称快的,言将军为民除害;也有摇头叹息的,说将军太过跋扈;更多的,则是嗅到了风暴将至的气息,噤若寒蝉。
李府,这座曾以富丽堂皇掩盖内里腐朽的宅邸,此刻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富甲一方、掌控着庞大盐业帝国的李万山,听闻独子惨状,暴跳如雷!他赤红着双眼,在密室中对心腹咆哮,声音因愤怒而扭曲:谢铮!你断我儿双腿,夺我李家颜面!此仇不报,老夫誓不为人!我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家破人亡!
泼天的银子如同流水般撒了出去。李家经营多年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瞬间被激活。京兆府大牢内外,狱卒、书吏、甚至一些品级不高的官员,被迅速收买。李承煜也得到了最好的照顾——伤处被精心处理,防止感染恶化;伙食远超普通囚犯;更有忠心的仆役被安排进去伺候。李万山只有一个目的:保住儿子的命,等待反扑的时机!
与此同时,一张针对护国将军谢铮的巨网,在暗影中悄然铺开,织得精密而恶毒。
李家动用了其遍布三教九流的眼线和庞大财力,收买了当日现场附近几个不起眼的摊贩和路人。威逼利诱之下,统一了口径。很快,京城的大街小巷开始流传真相:
听说了吗护国将军谢铮回京那天,当街纵马行凶啊!啧啧,那叫一个威风,直接把一辆民车踹得粉碎!
可不是嘛!听说车里还有个老婆子和一个老实商人,都被撞得吐血昏死,骨头都断了!造孽啊!
那商人我知道!是盐商李家的独子李承煜!多好的人啊,乐善好施!就因为挡了将军的路,就被硬生生打断了双腿!听说还是为了强抢人家闺女!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那闺女是李承煜的亲女儿!将军看上了,二话不说就抢走了!李承煜护女心切,才被打残的!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护国英雄,分明是恃功而骄的恶霸!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啊!
谣言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发酵。被收买的茶楼说书人,添油加醋地渲染着恶霸将军欺凌良商慈父的悲情故事,引得不明真相的百姓唏嘘愤慨。曾经被谢铮铁面处置过的宵小之徒,此刻也跳出来摇旗呐喊,指责将军往日如何刚愎自用、苛待下属。一时间,谢铮骄横跋扈、纵兵行凶、强抢民女的恶名甚嚣尘上,压过了他浴血沙场、保家卫国的功勋。
义父!我得知这些恶毒流言,气得浑身发抖,冲到谢铮书房。他正站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庭院中的松柏,背影如山岳般沉凝。听到我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太多波澜,但那双深邃眼眸深处,是压抑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昭儿,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带着安抚的力量,清者自清。些许宵小流言,伤不了筋骨。陛下知我。
他相信皇帝的明察,相信公道人心。然而,他低估了对手的狠毒与准备之充分。李家要的,从来就不只是流言。
李家通过其在户部深耕多年的关系网,精心策划了一场针对西北军需的构陷。谢铮常年在外征战,军需账目庞大复杂,涉及粮草、军械、马匹、饷银等方方面面,本就是监管的难点,也极易被钻空子。
李家动用了顶尖的账房高手,耗时多日,伪造了数份关键年份西北军粮采购的账册副本。这些账册做得极其逼真,从纸张、墨迹、印章到格式,都模仿得天衣无缝。上面清晰地显示,谢铮伙同其帐下几名心腹将领,在几笔数额巨大的军粮采购中,虚抬粮价,伪造损耗,中饱私囊!每一笔贪墨的数额都触目惊心,累计起来,足以动摇国本!
为了坐实这铁证,李家还祭出了最毒的一招——人证。他们重金收买了一个名叫王彪的低级军官。此人曾在谢铮麾下效力,因违反军纪、倒卖少量军需物资被谢铮当众重责八十军棍,革去职位,怀恨在心。李家许以重金、豪宅、田产,并承诺事成之后保他后半生富贵,甚至能在李家产业中谋个肥差。王彪本就是贪财忘义之徒,在巨大的利益和报复心的驱使下,拍着胸脯保证,愿意当堂指证谢铮贪墨!
账册+人证,李家自信这是天衣无缝的死局!贪墨军饷,动摇国本,这是任何帝王都无法容忍的重罪!足以将谢铮钉死在耻辱柱上!
弹劾谢铮骄横跋扈、纵兵行凶、强抢民女、贪墨军饷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皇帝的御案。起初,皇帝震怒之余尚存疑虑,毕竟谢铮的军功和人品他是了解的。然而,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的初步结果呈上,尤其是看到那份铁证如山的伪造账册和声泪俱下的证人王彪的证词时,皇帝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尤其那贪墨军饷一项,数额巨大,证据链看似完整,触动了帝王最敏感的神经——钱和兵!
朝堂之上,气氛凝重如铅。李万山虽未上朝,但其党羽和一些曾被谢铮得罪、或收了李家好处的官员,开始推波助澜。
陛下!谢铮恃功而骄,当街行凶,强抢民女,已是罪大恶极!如今更有贪墨军饷之铁证!其行径令人发指,动摇国本!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何以安民心
臣附议!王彪身为谢铮旧部,若非身受其害,岂会冒死指证账册清晰,人证确凿,铁证如山!
陛下!谢铮手握重兵,盘踞西北多年,其心叵测!如今贪墨如此巨款,其意何为臣恐其有不臣之心啊!
一句句诛心之言,如同毒箭射向御座之上的皇帝。赵太师虽未直接发言,但肃立一旁,眉头深锁,偶尔微微颔首,一副忧国忧民、痛心疾首的模样,其无声的威压比任何言辞都更具影响力。他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他的态度,就是风向标。
谢铮站在殿中,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对如潮的攻讦和那些铁证,他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那些弹劾他的官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他只向皇帝拱手,声音沉凝:陛下明鉴!臣行事光明磊落!此乃构陷!清者自清!
然而,他这不屑辩解的态度,在巨大的舆论压力和看似确凿的证据面前,反而被解读为傲慢心虚,藐视法度!
皇帝看着殿中孤立的谢铮,看着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和铁证,看着满朝文武或激愤或沉默的姿态,尤其是赵太师那忧心忡忡的眼神,心中的天平终于倾斜了。为了平息物议,为了查清那触目惊心的军饷贪墨,更为了敲打一下这位功高震主、似乎真的有些跋扈的将军,皇帝脸色铁青,猛地一拍御案:
够了!
金殿瞬间死寂。
谢铮!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失望,你身为国之柱石,不思报效,竟敢如此妄为!纵兵行凶,强抢民女,已是罪不容赦!更兼贪墨军饷,动摇国本!你…你太让朕失望了!
来人!皇帝的声音如同寒冰,革去谢铮护国将军职衔,褫夺兵权!即刻打入天牢!着三司严加审讯,务必查清所有罪状!退朝!
陛下!谢铮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和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激怒的、不屈的火焰!然而,殿前侍卫如狼似虎,已不容分说地围了上来。
义父——!我站在殿外等候的角落,看着这一幕,心胆俱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也浑然不觉。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如此构陷忠良!
谢铮被侍卫押解着走下金殿的台阶,经过我身边时,他脚步微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嘱托,有担忧,有让我沉住气的告诫,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屈的傲然与怒火!他没有说话,但那一眼,已胜过千言万语。
将军府的天,彻底塌了。
天牢,位于皇城最深处,终年不见天日。这里是人间炼狱的入口。谢铮被投入了最阴暗潮湿的底层牢房。石壁渗着冰冷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只有墙上插着的火把,跳跃着昏暗的光,投下扭曲狰狞的影子。
李万山和赵太师岂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早已买通了天牢的狱吏和看守,目的明确不要谢铮的命,但要他认罪,更要彻底摧毁他的意志和傲骨!让他生不如死!
酷刑接踵而至,阴毒而残忍。
剧痛让谢铮的身体猛地绷紧,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嘴角溢出血丝,但他依旧死死瞪着施刑者,眼神如同受伤的猛虎,不屈而狂怒!
谢大将军,骨头挺硬啊一个满脸横肉的牢头用鞭子抬起谢铮的下巴,阴恻恻地笑道,何必呢签了认罪书,画个押,大家都省事。李家老爷说了,只要你认罪,保你一条生路,还能给你个痛快!否则…他掂量着手中烧红的烙铁,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呸!谢铮一口带血的唾沫啐在牢头脸上,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构陷忠良…宵小之辈…也配让本将认罪告诉李万山…还有他背后的人…谢铮…纵死…不屈!
好!好一个不屈!牢头恼羞成怒,抹掉脸上的污秽,眼中凶光毕露,给我继续打!打到他说不出话为止!
鞭声、烙铁的滋啦声、狱卒的狞笑声在阴暗的天牢里回荡。谢铮高大的身躯在酷刑下微微颤抖,旧伤崩裂,新伤叠加,鲜血浸透了破碎的囚衣,染红了冰冷的地面。高烧开始侵袭,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但即使在最深的痛苦中,他脑海中浮现的,是边关浴血奋战的袍泽,是阿宁温柔的笑靥,是谢昭那双清亮而坚韧的眼睛。
阿宁…昭儿…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那双即使在酷刑中也未曾熄灭的眼眸,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深沉的信念——活下去!为清白!为她们!
将军府的夜,静得能听见烛火吞噬灯芯的嘶嘶声。谢铮的书房成了我唯一的战场。紫檀木桌案上,孤灯如豆,焰心不安地跳跃,将我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在森冷的墙壁上。窗外寒风呜咽,像无数冤魂在拍打窗棂。空气里弥漫着墨汁的涩苦、旧纸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那是白日里,我派去天牢打探消息的亲兵带回的、属于义父的、凝结在衣襟上的暗红。
案头堆积的纸张如同坟茔。左边,是李家那份伪造得足以乱真的铁证账册副本,冰冷的墨字记录着莫须有的滔天罪责;右边,是我千辛万苦搜罗来的真实碎片:几页残缺的兵部转运记录、江南道某年粮价详单的誊抄、一份西北军报提及风雪损耗的片段,还有那本从李府老账房手中换来的、记录着隐秘流水的陈年旧账。
愤怒像滚烫的岩浆在血脉里奔突,几乎要将理智焚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我闭上眼,母亲临终前蘸着冷水在地上写下的谋定而后动仿佛就在眼前,义父镌刻般坚毅的眼神穿透牢狱的黑暗注视着我。
不能乱。我低声告诫自己,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干涩。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恨意。指尖捻起冰凉的墨块,在端砚上用力研磨,浓黑的汁液如同化不开的夜。
我的目光首先锁定伪造账册第三页第七行:景和三十一年腊月,采购江南粳米十万石,单价每石三两六钱。
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我立刻翻开那份誊抄自江南道转运司存档的粮价详单。泛黄的纸张上,蝇头小楷清晰记录:景和三十一年腊月,江南道各府粳米市价:上等,每石一两二钱;中等,九钱;下等,七钱。
三两六钱我几乎冷笑出声,指尖重重戳在账册的数字上,力道之大,几乎将脆弱的纸张戳破,江南市价上等米不过一两二钱!他李家竟敢凭空抬高三倍!
巨大的差价如同毒蛇噬咬心脏。十万石,每石虚高二两四钱,仅此一项,白银二十四万两便被栽赃为贪墨!去向何方李家库房还是那看不见的黑手
朱砂笔饱蘸殷红,如同蘸满了心头血,狠狠圈住账册上三两六钱的数字。鲜红的圈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笔锋一转,在旁边的空白宣纸上,力透纸背地批注:
江南市价铁证:上等粳米每石仅一两二钱!账册虚抬三倍,差价白银二十四万两,去向不明!显系栽赃贪墨!
墨迹未干,殷红刺目。
手指再度翻动账册,停在第五页:戊午年三月,陇西军粮运输损耗,计三成。
数字写得轻描淡写。
我迅速找到那份来自西北军报的抄本残页。纸页边缘焦黑卷曲,字迹潦草,带着战场特有的仓促与真实:…戊午年三月初九,陇西道押粮队遇十年不遇特大暴雪,困于鹰愁峡。道路尽毁,骡马冻毙十之七八,粮车倾覆过半…经随军主簿、转运司吏员会同核验,损耗实达四成五,已报兵部备案。
三成我指尖敲击着账册上那个轻飘飘的数字,眼神锐利如刀,军报明载四成五!他们竟敢少报一成五的损耗!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大量凭空消失的粮食,被完美地掩盖在正常损耗之下,成为栽赃义父贪墨的绝佳材料!按账册所记粮价推算,这一成五的消失粮秣,又可污银十五万两!
朱砂笔再次落下,在三成上画下第二个血红的圈。批注紧随其后:
西北军报铁证:戊午年三月陇西运粮遇暴雪,损耗实核四成五!账册瞒报一成五,差额粮秣折银十五万两,去向不明!显系贪墨栽赃!
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映得批注上的红字如同燃烧的血。
这是李家最致命、也最狂妄的破绽!账册指控谢铮在景和三十一年春,亲自经手一笔高达三十万石的军粮贪墨,数额最为巨大。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将兵部存档的调令副本与谢铮亲笔的行军日志并排铺开。调令上盖着鲜红的兵部大印,字字清晰:景和三十一年二月初七,北狄犯边,雁门告急!着护国将军谢铮,即刻率京畿大营主力并西北边军一部,火速驰援雁门关!不得有误!
旁边的行军日志,是谢铮铁画银钩的字迹:
二月初十,拔营出京,星夜兼程。
二月十七,抵滦河,遇敌游骑,小挫之。
三月初一,先锋抵雁门关外五十里黑石峪,遇敌主力阻截,血战竟日…
三月十五,主力会合,与北狄主力对峙于饮马川,大小战事十余起…
日志详尽记录了整个春季的行军路线、遭遇战况、伤亡损耗、抵达时间……字里行间弥漫着边关的烽烟与金戈铁马之声。
一个春季,整整三个月,谢铮都在远离京城千里之外的雁门关外,与北狄主力血战!分身乏术!他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千里之遥的京城或某处粮仓,亲自经手这三十万石的军粮采购这指控荒谬绝伦,如同说一个人同时在南北两地!
朱砂笔第三次落下,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将账册上那行关于景和三十一年春贪墨的记载彻底划掉!鲜红的墨迹几乎要燃烧起来!批注如同宣判:
兵部调令、将军行军日志铁证:景和三十一年春,将军奉旨血战雁门关外,分身乏术!此笔所谓‘贪墨’,时间、地点、人物无一吻合,纯属无中生有!构陷无疑!
三个血红的圈,三行力透纸背的批注,如同三柄出鞘的利剑,将李家精心编织的谎言罗网撕得粉碎!伪造的账册此刻在我眼中,已成了一堆写满荒谬与罪恶的废纸!胸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浊气,随着这三记重锤般的批注,长长地、带着血腥味地呼了出来。指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
翻案的铁证已然在手,足以将李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但一股更深沉的寒意,却在我准备合拢那本记录李家隐秘流水的老账本副本时,猛地攫住了心脏。
账本边角,一行褪色发黄、几乎被忽略的小字,如同蛰伏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窜入眼帘:
景和十五年秋,付‘玄鸟’,白银八十万两。事:了结旧账,永绝后患。经手:李万山亲付。
景和十五年秋!
这六个字,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眼前瞬间发黑,耳畔嗡鸣一片!那一年深秋的景象,如同被血染红的画卷,带着刺骨的寒风和铁锈般的腥气,猛地撞开记忆的闸门!
阴冷潮湿的诏狱深处,外公苏相国那双曾经睿智深邃、此刻却只剩下不甘与悲愤的眼睛,隔着冰冷的铁栅望着年幼的我。母亲紧紧抱着我,单薄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泪水无声地浸透了我的肩头。外面,是抄家官兵粗暴的呵斥、器物砸碎的刺耳声响,以及……囚车碾过青石板上凝结暗红血冰的、令人牙酸的轱辘声。那年深秋的霜,特别重,特别冷,像是要把人的骨头都冻碎。
景和十五年秋!外公入狱!苏家抄家!满门零落!母亲从云端跌落泥淖的开始!
而李家,竟在此时,付出了八十万两白银的巨款!给一个代号玄鸟的神秘人!为了了结旧账,永绝后患!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四肢百骸如同浸入了冰河!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愤怒瞬间攫住了我!外公当年位极人臣,清正刚直,他的倒台,绝非偶然!这八十万两,这了结旧账,这永绝后患……指向的是什么难道外公的冤狱,苏家的败落,母亲一生的悲剧……根源竟在此!
李家,竟不仅仅是构陷义父的凶手,更是当年害死外公、毁掉母亲一生的帮凶,甚至可能是执行者!
玄鸟……
我死死盯着那两个字,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我头晕目眩,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笔。暖玉贴在胸口,那微弱的温润此刻也无法驱散心头的彻骨冰寒。
是谁谁能值得李家付出八十万两谁能指使李家做下这等灭门绝户的勾当谁能在景和十五年秋,从苏家的覆灭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母亲当年在柴房里,油灯如豆,忍着咳血的痛苦,断断续续讲述的朝堂格局碎片,此刻疯狂地在脑海中翻涌、碰撞:
……赵文渊…伪君子…与你外公政见不合久矣…清流呵…他才是…最大的蠹虫…
……苏家倒后…他升得最快…太师…好一个太师…
义父谢铮偶尔提及朝堂时,那深藏忧虑的眼神和意味深长的话语:
赵太师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树大根深…其势…已成尾大不掉…
清流哼,披着清流皮的饿狼罢了!当年苏相之事…未必没有他的手笔…
玄鸟…玄…黑色幽深渊薮鸟…飞禽猎隼赵文渊!当朝太师赵文渊!封号文渊,其名文渊,与玄字似无关联但渊深不可测,其色如玄!赵家世代豢养一种稀有的北地黑羽猎隼,凶猛异常,其家徽纹饰之中,便隐约有猛禽展翅之形!
景和十五年秋,苏相倒台,赵文渊由侍郎一跃成为尚书,继而入阁,最终登上太师之位,成为清流领袖,权势熏天!他,正是外公冤案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受益者!
所有的线索碎片,被景和十五年秋和八十万两白银这条染血的线,猛地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窒息、权势滔天的名字——当朝太师,赵文渊!
原来如此!
外公的冤死,苏家的败落,母亲一生的苦难……根源在此!
李家,不过是赵文渊敛财和铲除异己的恶犬爪牙!
而构陷义父谢铮,既是李家报复将军断李承煜双腿之仇,更是赵太师为了掩盖当年滔天罪行、打击手握重兵、深得帝心、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国之柱石所布下的连环毒计!
新仇叠着旧恨,如同两座喷发的火山,在我胸中轰然相撞!炽热的岩浆是焚尽一切的愤怒,冰冷的火山灰是深入骨髓的仇恨与沉重!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不得不扶住冰冷的桌案才勉强站稳。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
赵…文…渊…
这三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带着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杀意,仿佛要将这个名字的主人撕碎!
复仇之路,骤然变得无比艰险,也无比清晰。扳倒李家,只是斩断了恶犬的爪牙!真正的元凶,是那高踞庙堂、道貌岸然、双手却沾满我至亲鲜血的赵文渊!
巨大的仇恨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心头,但我深知,此刻最紧要的,是彻底钉死李家,撕开这第一道口子!李家那份伪造账册已被我戳得千疮百孔,但还有一个人证——那个被收买、在公堂上声泪俱下指证义父的低级军官王彪!此人,是李家构陷链条上关键的一环!必须拔掉!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再次投向案头关于王彪的零星信息。此人原在谢铮麾下任百夫长,因倒卖少量军需物资被谢铮当众重责八十军棍,革去军职,怀恨在心。被李家收买后,成了咬人的疯狗。
怀恨在心…收买…我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冰冷。恨意和贪婪是驱动他的双轮。这种人,必有软肋。
福伯!我扬声唤道,声音因疲惫和激动而有些沙哑。
老管家福伯应声推门而入,他脸色憔悴,眼窝深陷,显然也忧心如焚。小姐,有何吩咐
王彪的底细,查得如何了尤其是他革职后的去向,家中情况,有无嗜好我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福伯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正要禀报小姐。我们的人花重金买通了他家隔壁的一个赌棍,又暗中盯着他老家。此人革职后,一直混迹于南城赌坊,欠了一屁股债,被债主追得如同丧家之犬。老家在通州乡下,有个瞎眼的老娘,一个病秧子老婆,还有两个半大孩子。原本穷得揭不开锅,房子都快塌了。可就在他出面‘指证’将军后没几天……
福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他老娘莫名其妙‘病’好了,还搬进了镇上新买的青砖大瓦房!他老婆也穿金戴银起来!更蹊跷的是,他欠赌坊的那一大笔阎王债,一夜之间全清了!
果然!重金收买!李家为了坐实这人证,下了血本!
证据!要拿到他家人突然暴富的证据!田契、房契、赌债清偿的字据!
我斩钉截铁,还有,他在京城的落脚点!越快越好!
是,小姐!福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老奴亲自去办!赌棍那边已经喂饱了,只要再加把火,不怕他不吐口!通州那边,也安排了得力人手!
福伯匆匆离去,身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书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和那盏摇曳的孤灯。我拿起那本记录着玄鸟的老账本副本,指尖拂过景和十五年秋那几个字,触感冰冷,如同抚过外公囚车的铁栏。窗外风声更紧了,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控诉。
暖玉紧贴心口,那微弱的温润,此刻更像是一块冰冷的、刻着血仇的碑。娘,您让我记着,让我算尽世间理…原来这世间最深的黑暗,最毒的阴谋,就藏在金殿之上,太师府中!用算学破他伪证,只是开始。女儿要用这被您点亮的烛火,烧穿这无边的黑夜,将那些魑魅魍魉,统统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我将翻案的铁证和那本指向玄鸟的旧账本小心收拢,用油纸包好,藏入贴身的暗袋。手指拂过冰冷的算盘,算珠无声。孤灯下,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单薄却挺直如剑,锋芒直指那深不可测的庙堂之巅。
天牢的石壁渗着血珠,诏狱深处隐约的惨嚎被皇城的肃穆死死压住。三司会审的结果如同淬毒的判词,裹挟着李家的狂喜与赵太师的默许,沉甸甸地呈到了皇帝御前。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如铅云压顶,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奢靡与无形的血腥。皇帝高踞御座,面沉似水,指尖烦躁地敲击着紫檀御案。堆积如山的罪证奏章和那份墨迹淋漓的三司会审奏议,像巨石压在他心头。
陛下!刑部尚书出列,声音带着刻意渲染的沉痛,谢铮所犯,罪证确凿!纵兵行凶,强抢民女,已属十恶不赦!更兼贪墨军饷,数额之巨,动摇国本!其心可诛!臣等议,按律当处极刑,抄家灭族,以儆效尤!
他话音未落,李家党羽与赵太师门下官员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纷纷出列附议。
臣附议!谢铮恃功狂悖,目无君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陛下!军饷乃国之血脉,谢铮如此贪渎,其心叵测!恐有不臣之念!
请陛下速速下旨,严惩国贼!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无形的绞索,死死勒向谢铮的脖颈,也勒紧了皇帝最后一丝犹豫。赵太师赵文渊,肃立在御阶之侧,垂着眼睑,神色悲悯凝重,如同痛心疾首的国之柱石,只在嘴角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掌控一切的冰冷弧度。他微微抬眼,与御座上的皇帝目光一触,那眼神里传递着无声的压力——大局已定,当断则断。
皇帝的目光扫过群情激愤的朝臣,最终落在那份三司奏议上。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沉重的朱笔被内侍呈上,蘸满了浓艳如血的朱砂。
就在那象征生死的朱笔即将落在奏议上,勾决一个忠良性命的刹那——
陛下!臣女谢昭,有本启奏!事关护国将军谢铮清白,更关乎国朝惊天巨案,请陛下容禀!
一个清越、坚定、带着玉石俱碎般决绝的女声,穿透金銮殿沉重的肃穆和群臣的喧嚣,如同惊雷炸响!清晰地回荡在每一根盘龙金柱之间!
满朝文武,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所有的目光,惊愕、鄙夷、难以置信地循声望去——
殿门处,逆着门外涌入的刺目天光,一个纤细却挺直如青竹的身影,手捧厚厚一叠文书,在殿前侍卫惊愕茫然的注视下,昂首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从未允许女子踏足的神圣殿堂!一身素服,不施粉黛,苍白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焚尽一切黑暗的火焰!正是谢昭!
大胆!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打破了死寂!赵太师赵文渊猛地抬头,脸色骤变,方才的悲悯从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怒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他须发微张,眼中寒光暴射,厉声呵斥,声音因急怒而微微变调:金殿之上,国之重地!岂容女子擅闯!成何体统!侍卫!还不将这扰乱朝纲的疯妇拖下去!乱棍打出!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毒蛇般的阴冷杀机。
李万山更是面如死灰,双腿筛糠般抖了起来,几乎瘫软在地。
陛下!我无视那足以刺穿脊梁骨的鄙夷目光和赵太师雷霆般的呵斥,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那寒意瞬间透骨,却丝毫无法冷却我胸中翻腾的烈焰!声音带着悲愤,却异常清晰洪亮,字字如金玉掷地:
臣女谢昭,冒死闯殿,非为扰乱纲常!实因义父谢铮蒙受奇冤,构陷者用心险恶,丧尽天良!更因臣女追查此案,竟牵扯出十数年前苏相国苏牧之冤案及今日构陷之根源!证据在此,字字血泪!请陛下御览!为忠良洗冤!为天下正法!
死寂!绝对的死寂!偌大的金銮殿,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微响。苏相国冤案几个字,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在朝堂老臣心中炸开!皇帝瞳孔猛地一缩,提起的朱笔悬在半空。他死死盯着跪在殿中的我,眼神惊疑不定,最终化为一道锐利的审视。
呈上来!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内侍总管快步走下御阶,从我手中接过那厚厚一叠文书,步履沉重地捧回御前。
我挺直脊背,无视四周针扎般的目光,声音铿锵,条理分明,如同利剑出鞘,直指核心:
所谓‘纵兵行凶’、‘强抢民女’,纯属颠倒黑白,恶意构陷!我朗声道,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弹劾的官员,当日长街,真正目击者在此!
我举起一份按着鲜红手印的证词,此乃西市口卖炭翁张老实的血书证词!他亲眼所见,李承煜伙同人牙子王癞子、刀疤婆子,强行将亲生女儿塞入马车,欲卖入娼寮!将军路见不平,出手相救!何来行凶何来强抢!
我又举起另一份供词,上面墨迹淋漓,带着一股市井的油滑与恐惧:此乃刀疤婆子供词!她已招认,是受李万山重金收买,在狱中串供,诬陷将军!李家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这才是真相!
供词上那歪歪扭扭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万山和那些叫嚣的官员脸上!李万山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至于‘贪墨军饷’之伪证王彪!我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冰冷的嘲讽,此人原为将军麾下百夫长,因倒卖军需被将军当众重责八十军棍,革除军职,怀恨在心!被李万山以重金收买,许以豪宅田产,赌债一笔勾销,这才丧心病狂,甘为走狗,当堂诬陷忠良!
我再次举起几张薄薄的纸,却是重若千钧,此乃通州镇地保证词及新购田契、房契副本!此乃京城‘千金坊’赌债清偿字据!王彪家人一夜暴富,赌债全清,铁证如山!此等背主求荣、见利忘义之徒,其言何足为信!
证据一一呈现,王彪的人证光环瞬间粉碎,只剩下令人作呕的贪婪与背叛!朝堂之上,已隐隐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我拿起那份被朱笔批注得密密麻麻、如同泣血的伪造账册副本,高高举起!目光如炬,直刺御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与不容置疑的力量,响彻大殿:
陛下!此账册伪造,破绽百出!《九章算术》为证,其数据荒谬,逻辑不通!请陛下与诸位大人明察!
我翻到关键第三页第七行,指尖重重戳在那刺目的三两六钱上:请看此处!丙辰年腊月江南粳米采购价,记为每石三两六钱!然——
我猛地展开那份盖着江南道转运司鲜红大印的粮价详单原件,将其高高举起,让那清晰的墨字暴露在所有人眼前,江南道同年同月市价详单在此!白纸黑字,加盖官印!上等粳米,每石仅售——一两二钱!
三两六钱对一两二钱!
我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官员耳边,虚抬三倍!仅此一项,十万石军粮,差价白银二十四万两!去向何方!是进了将军府库,还是他李家,或是某些人的私囊!
轰——!
朝堂瞬间炸开了锅!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两份天差地别的价格上!
不可能!一个户部侍郎失声叫道。
肃静!皇帝脸色铁青,猛地一拍御案,目光如电射向户部队伍前列那位须发皆白、精通算学的老尚书,陈爱卿!你亲自验看!
老尚书陈廷敬颤巍巍出列,接过我手中的详单和账册副本,又从内侍手中接过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算盘。苍老的手指颤抖着,噼里啪啦地拨动算珠。寂静的大殿里,只有算珠清脆的碰撞声。时间仿佛凝固。片刻后,老尚书抬起头,老脸煞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回…回陛下!谢…谢姑娘所言…句句属实!江南市价确为每石一两二钱!账册虚抬…整整三倍!差价…二十四万两白银!
他看向李万山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鄙夷。
哗——!
朝堂彻底沸腾!质疑、愤怒、惊骇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面如死灰的李万山!
我不给任何人喘息之机,迅速翻到账册第五页:再看此处!戊午年三月陇西军粮运输损耗,账册记为三成!
我举起那份来自西北军报、带着硝烟气息的抄本,同期兵部存档军报在此!明确记载该次运输遇特大暴雪,道路尽毁,损耗核定实为——四成五!账册少报一成五!差额粮秣巨万,去向何方!是损耗于风雪,还是被某些人‘贪墨’了!
陈爱卿!皇帝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森然杀意。
陈老尚书再次验算,片刻后,声音更加沉重:陛下…军报无误!损耗实为四成五!账册…瞒报一成五!差额粮秣,按账册粮价折算…白银十五万两…去向不明!
他看向李万山的眼神,已如同看一个死人。
最后,我翻到那最荒谬的指控页,将兵部调令副本与谢铮的行军日志并排举起,声音冰冷如刀:最可笑者!景和三十一年春,账册指控谢将军经手贪墨军粮三十万石!然兵部调令与将军行军日志在此!景和三十一年二月初七,北狄大举犯边!将军奉旨率主力驰援雁门关!二月初十拔营出京,三月十五已与北狄主力对峙于饮马川!整个春季,将军皆在千里之外的边关浴血奋战!分身乏术!何来经手京城军粮采购此乃无中生有,恶意构陷!时间、地点、人物,无一吻合!请陛下明鉴!请诸位大人验看!
这一次,无需皇帝吩咐,几位兵部官员和熟悉军务的将领已上前仔细核对。片刻后,一位老将猛地抬头,虎目含泪,声音洪亮悲愤:陛下!调令与日志千真万确!景和三十一年春,谢将军确在雁门关外与末将等并肩血战!此指控,荒谬绝伦!是对我边军将士浴血奋战的亵渎!是对谢帅的侮辱!
他愤怒的目光狠狠瞪向李万山和那些构陷者。
铁证如山!逻辑严密!数据清晰!三记重锤,将李家精心编织的谎言砸得粉碎!将那份伪造的铁证账册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金殿之上,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某些人牙齿打颤的声音。李万山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烂泥般瘫倒在地,身下迅速洇开一片腥臊的水渍——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巨大的反转让整个朝堂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皇帝的脸色由铁青转为震怒,又由震怒转为一种深沉的、被愚弄的暴戾!他死死盯着瘫软如泥的李万山,目光如同在看一具尸体。
就在这死寂之中,我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新仇旧恨,如同沸腾的岩浆,冲垮了最后的堤坝!我从怀中取出那本用油纸仔细包裹、记录着李家隐秘流水的旧账本副本,高高举起!目光不再看李万山,而是如同淬毒的利箭,带着刻骨的仇恨与冰冷的杀意,死死钉在御阶之侧、那个道貌岸然的身影——赵文渊身上!
陛下!我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臣女追查此案,更要揭发一桩埋藏十数载、祸国殃民的惊天巨案!此案主谋,位高权重,道貌岸然,实乃国朝第一巨蠹!
金殿再次死寂!所有人心头巨震!预感到了更可怕的风暴!
李万山构陷谢将军,不过冰山一角!李家,不过是此獠敛财害命、铲除异己的爪牙走狗!我猛地翻开那本旧账本,指尖颤抖地指向那行褪色却刺目的小字,声音如同泣血控诉:
景和十五年秋!李万山亲付白银八十万两!给一个代号‘玄鸟’之人!所为之事——‘了结旧账,永绝后患’!
我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直刺赵文渊骤然惨白的脸:
景和十五年秋!正是我外公,清正刚直、两朝元老苏相国苏牧,被构陷下狱、苏家满门零落之时!八十万两白银!买的是什么买的是我外公的性命!买的是苏家满门的冤屈!买的是那泼天的富贵和无上的权柄!
我踏前一步,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赵文渊耳边:
‘玄鸟’所指何人!经臣女多方查证,当年构陷忠良苏相国,致其冤死诏狱、苏家满门凋零的元凶巨恶,便是当朝太师——赵、文、渊!
他指使爪牙伪造证据,收买言官,罗织罪名!李家,便是他这些年来疯狂敛财、排除异己的恶犬!而构陷谢将军,既是李家报复之私,更是赵文渊为掩盖当年滔天罪行、铲除手握重兵、深得帝心、可能威胁其地位的国之柱石所布下的毒计!请陛下为苏相国、为谢将军、为天下忠良,伸张正义!诛此国贼!
轰——!!!
整个金銮殿如同被投入了九天狂雷!彻底炸开了锅!惊骇、恐惧、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所有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瞬间聚焦在御阶之侧,那个身影之上!
赵文渊的脸色,在听到景和十五年秋和八十万两时,已是一片死灰!当赵文渊三个字被当庭喝破,他那张保养得宜、道貌岸然的脸庞瞬间扭曲!伪装的忠义、悲悯、从容彻底崩塌!只剩下穷途末路的惊惶、被当众剥皮的羞愤和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
妖女!血口喷人!一派胡言!他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完全变调,尖利刺耳,如同夜枭哀嚎!他指着我的手剧烈颤抖,陛下!此女为救其义父,丧心病狂,构陷老臣!其心可诛!万不可信啊!这账本…这账本定是她伪造!是谢铮指使!他们要谋反!陛下!他们要谋反啊!
他语无伦次,眼神狂乱,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铁证如山,众目睽睽。李万山瘫在地上,屎尿齐流,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已是彻底崩溃。
皇帝的脸色已由震怒转为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他看着赵文渊那疯狂扭曲的脸,看着那本被内侍呈上的旧账本,看着上面清晰的景和十五年秋、八十万两、玄鸟字样,再联想到苏相国当年的惨案和谢铮今日的冤屈……一股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玩弄于股掌的滔天怒火瞬间焚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赵、文、渊!皇帝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杀意,李、万、山!尔等…还有何话说!
冰冷的宣判,如同丧钟敲响!李万山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赵文渊看着皇帝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死人般的冰冷杀意,看着满朝文武或鄙夷、或惊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谢昭手中那本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账本……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伪装的躯壳彻底碎裂,露出了内里最狰狞、最疯狂的魔鬼本相!
昏——君——!
一声饱含了无尽怨毒、不甘和疯狂绝望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垂死嗥叫,猛地从赵文渊胸腔中炸裂而出!他眼中瞬间迸射出淬毒般的凶戾光芒!
老夫助你登基,替你扫清障碍!你竟听信妖女谗言!要置老夫于死地!去死吧!老夫送你归西!另立新主!
变生肘腋!快如电光石火!
谁也没想到,这位年逾花甲、看似文弱、位极人臣的太师,竟在宽大的紫色蟒袍袖中,藏着一柄寒光闪闪、刃口隐隐泛着诡异幽蓝的淬毒匕首!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疯虎,合身扑向御座之上的皇帝!那匕首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和刺耳的破空声,直刺皇帝心口!
护驾——!殿前侍卫统领的嘶吼带着惊恐破音!
然而,太近了!太快了!侍卫根本来不及反应!群臣更是惊骇僵立,如同木偶!
就在那淬毒的匕首即将刺入龙袍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猛地从御阶之下扑了上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赵文渊的手臂,同时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挡在了皇帝身前!
是谢昭!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
那柄淬着幽蓝剧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挡在皇帝身前的谢昭左肩!位置险之又险,避开了心脏,却深可见骨!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身体猛地一颤!
剧痛!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又像是无数冰针顺着伤口疯狂涌入血脉!毒素带来的麻痹与冰冷感,以惊人的速度沿着伤口蔓延开来!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如同骤然绽放的红梅,迅速染红了素白的衣衫,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浸透了衣料,在肩头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那血色,在素白的底色上,显得如此惨烈而决绝!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我紧咬的牙关中逸出。眼前瞬间被一片猩红和黑暗交替覆盖,巨大的眩晕感和冰冷麻木席卷全身。身体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
昭儿!皇帝又惊又怒的吼声在耳边炸响,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拿下逆贼!殿前侍卫终于反应过来,怒吼着如同猛虎般扑上!瞬间将疯狂挣扎、试图再扑上来的赵文渊死死按倒在地!拳脚如雨点般落下,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御医!快传御医!给朕救活她!不惜一切代价!皇帝暴怒的咆哮响彻金殿,带着一种帝王的狂怒和后怕。
剧痛和毒素带来的冰冷麻木感如同潮水般将我吞噬。我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视线模糊中,我看到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如同死狗般挣扎、脸上满是疯狂与怨毒的赵文渊。
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清晰无比地从染血的唇齿间挤出:
乱…臣…贼…子…其…罪…当…诛……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之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皇帝那张因震怒和惊悸而扭曲的脸,是满朝文武骇然失色的表情,是殿顶盘龙金柱刺目的反光,以及…跌落在地、沾染了点点猩红、却依旧散发着温润不屈光泽的羊脂玉佩。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金砖上,倒映着这金殿的荒唐与血色,像一只沉默见证一切的眼睛。
耳边,只剩下皇帝如同受伤雄狮般、震碎云霄的最终宣判:
赵文渊!李万山!诛九族!一个不留!
淬毒的匕首,如同地狱恶鬼的獠牙,留下的不仅仅是血肉的创口,更是蚀骨的阴寒。那幽蓝的剧毒,如同跗骨之蛆,随着奔涌的鲜血疯狂侵入四肢百骸,在血脉里点燃了一场无声的、毁灭性的冰火之灾。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灼烧的剧痛、刺骨的冰寒之间沉沉浮浮。每一次短暂的清醒,都像溺水之人挣扎着浮出水面,又被更深的漩涡拖拽下去。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肩那处狰狞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更可怕的是那毒素带来的麻痹感,如同冰冷的藤蔓,从伤口蔓延,缠绕着神经,吞噬着生机。
混沌的黑暗中,感官却异常敏锐。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味是永恒的基调,混合着名贵熏香的清冽,也无法完全掩盖。
耳边是压抑的、极力放轻的脚步声,是瓷碗汤匙偶尔碰撞的细微脆响。
还有…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疲惫与焦灼的声音,如同磐石般,穿透层层迷雾,固执地响在耳边:
昭儿…醒醒…喝药了…
御医!脉象如何!
再去取冰来!降她的体温!
是义父谢铮的声音。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如山岳般沉稳的男人,此刻的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惶恐与脆弱。
每一次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晃动,最终都会艰难地聚焦在床边那个高大却显得异常憔悴的身影上。他卸去了铠甲,只穿着深青色的常服,衣袍似乎都宽大了几分。下巴上布满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骇人。那双眼眸,曾经锐利如鹰隼,此刻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心痛,还有一丝深藏的、几近崩溃的恐惧。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片刻不离地锁在我的脸上,映照着床边药炉里跳跃的、橘红色的火光,那火光在他布满血丝的眼中跳动,仿佛在无声地燃烧着他自己。
他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握着我的手,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触感却是我在这冰冷炼狱里感知到的唯一温暖和依靠。他笨拙地用湿冷的布巾擦拭我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亲自试药温,一勺一勺,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将苦涩至极的药汁喂入我干裂的唇中。那药汁滚烫苦涩,带着难以言喻的腥气,滑过喉咙如同刀割,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剧烈的呛咳,牵扯着伤口,痛得我浑身痉挛,眼前发黑。
乖…昭儿…咽下去…咽下去就好了…
义父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哽咽,手忙脚乱地替我擦拭唇边溢出的药汁和咳出的血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无措。那纵横沙场、斩将夺旗的手,此刻竟连一勺药都喂得如此艰难。
御医们如同走马灯般轮换,个个神色凝重,额头沁汗。皇宫珍藏的千年雪参、续命紫芝、解毒圣药…流水般送入将军府。皇帝一日数道旨意催问病情,太医院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施针、放血、药浴、内服…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那剧毒极其霸道,反复侵蚀,高烧与寒战交替折磨。有好几次,连御医都摇头叹息,暗示准备后事。是义父谢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的、如同地狱归来的凶兽般的执拗,和他几乎耗尽内力、不顾自身损耗、日夜不停地为我疏导经脉、压制毒素的疯狂举动,才硬生生将我从鬼门关前一次次拽了回来!
整整三天三夜!我在剧毒与生死的边缘反复挣扎,每一刻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每一次濒死的窒息感中,母亲悬梁时那双温柔绝望的眼眸,外公诏狱里枯槁的身影,义父在朝堂上不屈的眼神,还有…金殿上赵文渊那淬毒的匕首和疯狂的嘶吼…如同走马灯般在意识深处轮番上演。支撑我熬过那无边痛苦的,是胸口那枚紧贴着肌肤、散发着微弱却恒久温润的羊脂玉佩,是母亲活下去的嘱托,是义父那双熬得通红的、写满不许放弃的眼睛,更是那刻入骨髓的、尚未完成的血海深仇!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弱的曦光艰难地穿透窗棂,落在我的眼皮上时,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蚀骨冰寒和高烧的灼热,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沉重的黑暗逐渐褪去,意识如同破茧的蝶,终于挣脱了束缚,缓缓回归。
喉咙干渴得像要冒烟。我极其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义父那张憔悴得脱了形的脸。他似乎累极了,伏在床边睡着了,眉头依旧紧紧锁着,鬓角竟已染上了几缕刺眼的霜白!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依旧紧紧包裹着我冰凉的手指,传递着令人心安的滚烫温度。
义…父…
我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嘶哑,如同蚊蚋。
这细微的声响,却如同惊雷!谢铮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瞬间惊醒!他霍然抬头,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眸在看清我睁开的眼睛时,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狂喜!那光芒,比窗外的晨曦更加耀眼!
昭儿!昭儿!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变调,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嘶哑。他小心翼翼地扶住我的肩膀,仿佛怕碰碎了什么,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别动!别说话!御医!快!御医!小姐醒了!
整个将军府瞬间被狂喜点燃!脚步声纷至沓来。御医们围上来诊脉,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谢天谢地!毒已拔除大半!脉象虽弱,但生机已现!小姐吉人天相,闯过鬼门关了!
很快,皇帝赐下的、用玉碗盛着的金丝参汤被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义父亲自接过,试了试温度,一勺一勺,动作依旧笨拙却无比珍重地喂到我嘴边。那汤色泽金黄,带着奇异的药香,入口却奇苦无比,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微弱的暖流。
就在这时,管家福伯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压低声音在义父耳边禀报:将军…诏狱那边…李承煜…熬到今日凌晨…刚剥到胸口…断气了。
李承煜…剥皮萱草…
那个将我推向地狱深渊的禽兽父亲,那个毁了我娘一生的男人,终于在他自己选择的、最残酷的刑罚中,结束了罪恶的生命。消息传来,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尘埃落定感。仿佛心口一块腐烂已久的毒疮,终于被彻底剜去,留下一个空荡荡、带着血腥味的巨大豁口。我默默咽下口中苦涩的参汤,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娘,您在天之灵,可曾看到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精心的调养和无上的荣宠中度过的。
赵文渊、李万山及其党羽被连根拔起,抄家灭族。诏狱的血腥气弥漫了数日,昔日权倾朝野的太师府和李家富丽堂皇的宅邸,被贴上冰冷的封条。外公苏牧的冤案彻底昭雪,追赠太傅,谥号文忠。母亲苏云宁,被追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灵位得以重归苏家祠堂。
我挡驾救君、智破奸佞、为父伸冤、揭发巨蠹的事迹,如同飓风般席卷朝野,震动天下。其智勇忠烈,前所未有。皇帝感念其功勋,更看重其经天纬地之才,力排众议,不顾牝鸡司晨的汹汹物议,特下圣旨:准谢昭以女子之身,入翰林院为编修,参赞机务,御前行走!
这道旨意,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在朝堂掀起了轩然大波!守旧派老臣捶胸顿足,痛斥纲常败坏;清流中亦有微词;但更多的,是被谢昭金殿智勇所慑服、或慑于皇帝威严与新晋太尉谢铮(谢铮官复原职,加封太尉)权势的沉默与观望。
当我身体初愈,第一次身着特制的、象征清贵身份的浅绯色女官袍服,踏入庄严肃穆的翰林院时,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或鄙夷、或敬畏的目光如同针尖般刺来。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我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穿过寂静的回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玉佩。娘,义父,昭儿进来了。从这帝国文脉中枢开始,踏出属于谢昭的第一步。
翰林院的日子,是蛰伏,更是磨砺。我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帝国的律令、典章、档案,利用御前行走的身份,参与机要,了解朝局。修订律法,力主废除剥皮萱草等数项惨无人道的酷刑;主持清丈田亩,触动豪强利益,遭遇无数明枪暗箭;洞察北狄蠢蠢欲动的异动,献策屯田实边,增强防御;更在谢铮太尉的鼎力支持下,整顿吏治,揪出数名赵、李余党及贪墨蛀虫……桩桩件件,皆非易事,阻力重重。守旧派的攻讦从未停止,奏章里妇人干政、祸乱朝纲的帽子一顶接一顶。但我有母亲教导的智慧根基,有义父如山的支持与兵权威慑,更有自身在血火中磨砺出的坚韧与洞察人心的锐利。每一次交锋,我都用缜密的逻辑、详实的数据和无可辩驳的成果,将反对的声音压下去。谢昭之名,不再只是将军义女或救驾功臣,而是大梁朝堂上一股不可忽视的清流与力量,是锐意革新的象征。
时光在案牍劳形与朝堂博弈中悄然流逝。老皇帝的身体,却在惊怒交加与多年操劳的双重打击下,如同风中的残烛,迅速衰败下去。
一个深秋的黄昏,内侍匆匆来到将军府传旨:陛下宣谢昭即刻入宫见驾。
养心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老皇帝躺在宽大的龙床上,盖着明黄的锦被,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锐利的眼眸此刻浑浊不堪,呼吸微弱而急促。看到我进来,他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微弱的光。
谢…昭…
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
我快步上前,在他龙榻前跪下:臣在。
老皇帝的手冰冷而颤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垂死之人!那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力量!
替…替朕…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内侍慌忙上前擦拭。他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不甘,还有一丝…托付江山的沉重,…看着…看着这江山…看着…新君…他…年轻…你…有才…有忠…有勇…替朕…稳住…这…大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衰竭的肺腑中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和沉甸甸的、帝国江山的重量!他抓着我的手,仿佛要将整个摇摇欲坠的帝国,都压在我的肩上!那目光中的恳求与绝望,如同烙印,深深烫在我的灵魂之上。
巨大的压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看着这位曾经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却油尽灯枯的帝王,看着他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信任(或许也是无奈的选择),重重点头,声音沉稳而坚定:陛下放心,臣…万死不辞!
老皇帝似乎松了口气,抓着我的手力道渐松,眼神渐渐涣散,口中喃喃着模糊不清的呓语,最终归于沉寂。几日后,丧钟长鸣,响彻帝都。老皇帝驾崩。
新帝登基,改元新元。新帝年轻,锐意革新,对谢昭的才能与忠诚更为倚重。加封其为户部尚书,领参知政事,入政事堂议事,权柄日重。
新元元年,元日大朝。金銮殿经过修葺,更显庄严肃穆。晨曦穿透高大的殿门,洒下万丈金光,将殿内盘龙金柱映照得熠熠生辉。文武百官依品级肃立,蟒袍玉带,冠冕堂皇,鸦雀无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宣旨太监庄严肃穆、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响彻云霄,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朝臣的耳中:
咨尔谢昭,器识宏远,才略优长,经纬天地,明烛万里。秉忠贞以事君,持清正而率下。夙夜匪懈,功勋卓著。昔年于御前智破奸佞,勇护朕躬,忠勇无双;入朝以来,厘革积弊,府库充盈;整饬吏治,朝野肃清;谋划边策,国固民安。实乃社稷之干城,股肱之良佐。特授中书令,参知政事,总揆百僚,辅朕以治天下,钦此!
中书令!参知政事!总揆百僚!
真正的宰辅之权!百官之首!大梁开国百余年,第一位女相!
满朝文武,寂静无声!仿佛连呼吸都被彻底抽空!所有的目光,如同凝固的潮水,带着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复杂、审视、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肃然与敬畏,聚焦在御阶之下那个唯一的身影上!
我身着象征人臣极致、华贵无匹的深紫色蟒袍。袍服以最上等的云锦织就,光滑如水,在晨光下流淌着内敛而深邃的紫芒。袍身用金线满绣云海仙鹤,仙鹤姿态各异,或振翅欲飞,或引颈长鸣,栩栩如生,象征着超然地位与长寿清贵。宽大的袖袍与衣摆边缘,以更细密的金线勾勒出日月星辰、山河纹样,暗喻胸怀天地,执掌乾坤。腰间束着嵌玉金带,温润美玉与璀璨金辉交相辉映,更显威仪赫赫。头戴七梁进贤冠,冠前垂落的珠旒轻轻晃动,珠光流转,遮掩了部分面容,只余下那双沉静如深潭、却又仿佛蕴藏星海的眸子。
一步步,沉稳地走到御阶之下。步履从容,身姿挺拔如崖顶青松,历经风霜却愈发苍劲。面容沉静似水,无悲无喜,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着过往的血火、沉重的责任与无上的荣光。
双手稳稳接过内侍总管躬身奉上的紫檀木托盘。盘内,中书令金印沉重无比,以赤金铸就,印纽为盘龙咆哮之态,在晨曦中流转着冰冷而耀眼的、象征帝国最高行政权柄的璀璨光华;明黄诰命文书,以金粉书写,墨迹犹新,承载着新帝的无限信任与这万里江山的重托。
我微微躬身,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回荡在庄严的殿宇之间,压下了一切无形的暗涌:
臣,谢昭,领旨。谢陛下隆恩。
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这肃穆的朝堂,扫过那些或敬畏、或复杂、或臣服的面孔。仿佛看到了太尉府中,义父谢铮欣慰而骄傲、隐含泪光的目光。更深的目光,穿越时空,看到了阴冷柴房中,母亲用枯瘦手指蘸着冷水,在布满灰尘的地上,一笔一划写下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看到了母亲将温润的羊脂暖玉塞入我手中时,那充满无尽不舍与期冀的眼神,听到了她气若游丝的嘱托:握紧…暖着…活下去…娘教的…都记着…
胸口的羊脂玉佩,隔着厚重华贵的紫袍,依旧散发着恒定而温润的暖意。这暖意,曾是我熬过地狱寒夜唯一的薪火;是我孤灯算账、翻云覆雨的力量源泉;是我挡在御前、直面淬毒匕首的勇气基石;如今,更是我立于这帝国权力之巅,以女子之身,行经纬天地之志的明证与永恒的慰藉。
从典妻之女,到御前第一人。
这条路,我用母亲的智慧与风骨铺就,用义父的铁血与脊梁支撑,用自己的血、汗、智、勇铸成。
紫袍玉带,山河在心。
谢昭的时代,自此开启。这万里江山,将见证一个女子,如何以玉为魂,以智为刃,在这权力之巅,书写属于她的、山河永照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