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来小佛堂找我的时候,我正跪在蒲团上为陆世钧念经祈福。
小莲姑娘……小厮阿福缩在门边,声音似卡在喉咙里:
少爷他……他……他在酒席上把您送给霍校官了。
我双腿跪得发疼,却仍不及心中酸痛。
我在这小佛堂跪了十年,只为了给陆世钧祈福挡煞。
却仍换不来他一颗真心。
也好,以后总归是不用跪了。
1
我第一次踏进陆家大门时,以为自己是来享福的。
娘说,陆家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而我,一个乡下佃户的女儿,竟因为八字旺夫挡煞,被陆家花了二十块大洋买来,给少爷做童养媳。
从今往后,你就是陆家的人了。
陆夫人捏着我的下巴,左右瞧了瞧。
道长说了,世钧命里带煞,需得有人替他诵经祈福,你以后便每日去小佛堂跪一个时辰。
她的指甲掐得我有些疼,但我不敢动,只讷讷点头。
我心想,能吃饱穿暖,不再挨饿受冻,就算每日要跪佛堂,也是好的。
只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陆世钧见到我的时候,一脸好奇。
你就是我娘给我买的童养媳
他像是刚从学堂回来,背着一只挎包,眉眼清隽,嘴角含笑。
看我有些拘谨,他温声道:饿不饿
我下意识摇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他笑着从口袋摸出一块油纸包的桂花糕,塞进我手里:吃吧,还热着。
我小心咬了一口,很甜。
随后他就带着我去了他的院子里,带我看满园的梅花,给我吃好吃的茶点。
我仰头看他,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人。
傍晚时,陆夫人来了。
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在我身上。
今日的经,念了吗
我攥着自己的衣角,怯生生道:少爷说……小佛堂冷,让我别去了。
陆夫人的脸色瞬间阴沉。
家法。
她只说了两个字。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婆子按在了地上。
藤条破空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第一下抽在背上时,我疼得眼前发黑。
我下意识看向陆世钧,却见他笑盈盈站在廊下,仿佛在看一场好戏。
二十下。
陆夫人淡淡道:打完扔进佛堂,今晚不许吃晚饭。
藤条一次次落下,起初我还因疼痛大声哭喊,到后面却已几乎发不出声音。
最后一下抽在膝窝,我瘫软在地,半天站不起来,然后被人拖进了佛堂里。
门砰地关上,黑暗中只剩下一尊冷漠的佛像,悲悯地看着我。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那块桂花糕,是糖霜裹着的毒。
他不喜欢我。
2
但我得活下去。
爹娘喜欢弟弟不喜欢我,家里也养不起我。
既然将我卖了,便也不可能再让我回去。
所以之后的每一天,我不仅要去小佛堂跪着替他诵经,还要为他熏衣叠被,端茶研磨。
寒冬腊月里手生了冻疮,仍要浸在冷水里洗他的贴身衣物。
陆夫人嫌我粗鄙,不许我与少爷同桌吃饭,我便蹲在厨房角落,啃着冷硬的馒头。
我日日在他书房伺候,看他习字写文。
有一次看得入了迷,被他注意到,他问我:想学
我期冀地看向他,却见他嗤笑一声,你也配
我就这样在陆家待了十年。
十年如婢。
陆世钧成了军阀少校,而我,还是那个丫头。
他成了我更加仰望的人。
直到有一次他邀同窗到家中做客,我无意间听到他们的对话。
陆兄,你与你那小媳妇何时成亲
到时可别忘了请我们喝一杯喜酒。
陆世钧皱眉,瞎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娶个乡下丫头。她不过是我母亲买来替我挡煞的,如今我都二十了,早过了那道士说的‘命劫’。
有人赶紧附和:就是,说什么呢。陆兄什么身份,她是个什么身份,陆兄与令仪小姐才是良配。
众人哄笑一团。
我不知令仪小姐是谁,总之是比我更高贵的人。
又到了去小佛堂的时间,我不再回头,缓步离开。
跪到两腿酸疼之际,却见小厮阿福来找我。
小莲姑娘……
他缩在门边,声音似卡在喉咙里:少爷他……他……他在酒席上把您送给霍校官了。
我捻动珠串的手指顿住,抬头看他。
阿福被我的眼神吓得又往后缩了缩。
我动了动,却没站起来。
双腿跪得发疼。
这些年我每天都要到小佛堂为陆世钧祈福念经,挡灾挡煞。
可即便每天都要跪上一两个时辰,我还是不习惯。
每次仍觉得两条腿钻心的疼。
不过还好,以后,应该不用跪了。
3
我闭了闭眼,仍端正跪好,将最后一段经文诵完。
扶着酸疼的腿,慢慢起身。
膝盖早已僵冷,刚一站直,便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阿福不忍,想过来扶我。
我摆摆手,自己撑着供桌缓了片刻,才一步步走出佛堂。
回到住处,我才发觉,自己竟没什么可带的。
几件粗布旧衣,一双磨薄了的绣鞋,还有一枚褪了色的红绳穿的铜钱——
那是当年阿娘塞给我的,说是保平安。
我将它们一一收好,拢共不过一个小包袱,拎在手里,轻飘飘的,就像我这十年,毫无分量。
阿福有些着急,在门外催促:姑娘,霍校官的车已经在府外等了好一会了……
我顿了顿,望向陆世钧的院子。
我想去跟少爷辞个行。
阿福面露难色:少爷喝醉了,已伺候着睡下了……
我怔了怔,随即轻笑。
是啊,他怎么会在意一个奴婢的去留。
走吧。
我不再回头,挎着布包径直走向陆家大门。
门外停着一辆军绿色吉普,车前站着个穿戎装的高大男人。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来,目光如刀,从上到下将我打量了个遍。
江小莲
我垂首行礼:霍校官。
他皱了皱眉,将烟掐灭,随手拉开车门:上车。
我攥紧布包,迟疑一瞬,终究还是迈步向前。
临上车前,我忍不住回头,阿福已经回去了,朱门紧闭,门外空无一人,我不再犹豫,转身上车。
车门关上,引擎轰鸣,陆家的大门在视线里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4
我僵直地坐在汽车后座上,背绷得笔直。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小汽车。
更何况身边还坐着一个很有气势的陌生男人。
前面的司机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地开着车,一点也不往后面瞟。
我紧紧地抓着手中的小包袱,一动不敢动。
突然,汽车一个急刹,我整个人向前栽去。
一只大手横过来,堪堪抵住我的肩膀。
坐稳。霍临川的声音混着引擎声传来。
他很快收回手,我下意识转头看他,眉眼冷淡。
可我心中却松了口气,我想,他应该是个温柔的人。
如果是陆世钧,大概不会让我坐他的车,更不会在我要栽倒时扶住我。
他大概更乐意看着我栽倒,然后像往常一样讥讽我。
车子很快到了霍宅门口。
霍临川下车,大步走在前面,我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突地,他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我一个没注意差点撞进他怀里,慌不迭地后退两步,抬头看他。
你……饿不饿
我有些怔忡。
还不等我回话,他就自顾自接着说:
我晚间光顾喝酒,没吃好,你再陪我用些。
说完就直接吩咐人去厨房下了两碗面。
他说是自己没吃好,可那面分明没动几口。
我觉得,他不过是在照顾我那点可怜的自尊,让我不至于饿着肚子睡一晚。
我小口啜着面汤,不敢发出声音。
在陆家,喝汤出声是要被打手板的。
在陆家,你吃饭也这么小心翼翼的
霍临川突然开口,吓得我僵了僵。
手上的碗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该继续端着。
却又听他继续道:放心,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慢慢吃,吃完了陈妈会带你去主屋休息。
说完便自顾起身离去。
5
我怔怔地盯着面前剩下的半碗面条,脑子嗡嗡作响。
主屋
他让我……睡主屋
他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陪睡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整颗心都揪紧了。
可我就是个被送人的丫头,就算不愿意,又能怎么办呢
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食不知味地咽下最后一口面,陈妈已经候在一旁。
姑娘,跟我来吧。
我木然地跟在她身后,双腿发软。
主屋的门半掩着,从里面透出一丝暖黄的光。
我站在门口,心跳如鼓。
陈妈推开门,侧身请我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跨进屋内,环视一圈,却发现屋内空荡荡的——
没有人。
只见陈妈走到衣柜前,利落地从里面抱出一床崭新的被子。
府上就霍少一个主子,平时也没什么人来,客房都没收拾,住不了人。
她一边铺床,一边解释:霍少说,今晚先委屈姑娘睡这儿吧,他去书房将就一晚。
我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不睡这儿
好了。
陈妈拍了拍松软的枕头,又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暖水壶:
这儿有温水,夜里渴了可以喝,浴室在走廊尽头,热水已经放好了,姑娘早点休息吧。
说完,她冲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我站在屋子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儿。
打量了一圈,这屋子太好了,我从来没住过这么大这么齐整的屋子。
我小心翼翼伸手,被子像蓬松的云,又软又厚。
这是霍临川的床……
原以为,今晚会是一场噩梦,却没想到……
我来回抚摸着被子,眼眶发热。
6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
在陆家十年,我早已习惯早起,每日不仅要给陆世钧准备早饭,打水洗漱,还要去小佛堂诵经。
虽然霍临川没有要求我做这些,但总不好白白住在人家里。
我仍旧穿回昨日旧衣,出门洗漱。
等我摸到厨房门口,却见里面已亮了灯。
陈妈已经蒸上了馒头,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的粥香飘满这个厨房。
哎哟!陈妈回头看到我,有些惊讶。
姑娘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我有些紧张地站在门边,我来帮忙。
陈妈笑了:姑娘不必做这些,你呀,去饭厅等着吃就成。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在陆家,从来没有哪一日是可以等着吃的……
不做饭,不诵经,不伺候人,这一时半刻的,我竟不知自己该往哪儿站。
陈妈忙得热火朝天,显得站在一边的我有些多余。
尴尬的在饭厅坐了会,陈妈就端来了各式早点,而门外也恰好响起了军靴声。
霍临川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估计是在书房没睡好。
我内疚地低下头,却听见他问:怎么起这么早
我讷讷道:我、我习惯了……
陈妈在一旁笑着接话:姑娘一早就来了厨房,说要帮着做早饭呢。
他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我身上:霍家不缺干活的人。
可我在陆家都是这样的……我声音越来越小。
若不做这些,我不知该干什么……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可以去我书房看看书。
我……我不识字。
霍临川怔了怔,显然是没料到。
你跟了陆世钧十年,竟然不识字
我羞愧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没有说话。
却听得他继续道:
想学吗我教你。
7
陆世钧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
昨晚那帮人灌了他不少酒,他哑着嗓子朝外喊:来人!
阿福端着铜盆慌慌张张进来,水溅湿了青砖地。
怎么是你
陆世钧皱眉,太阳穴突突地跳。
阿福愣住:少爷,不是奴才还能是……
醒酒茶。陆世钧不耐烦地打断他。
阿福赶紧又将茶盏递过去。
陆世钧接过,刚啜了一口就啪地搁下。
这什么玩意儿太苦了。
起身就着铜盆里的水抹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胸前。
这水怎么这么凉
走到衣架前,却发现上面挂着的还是昨日脱下的那套衣服。
他再也忍不住,发火道:江小莲呢死丫头躲哪儿偷懒去了
阿福吓得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道:您、您不是把她送给霍校官了吗就昨儿个晚上……
他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这么回事。
他不耐烦的挥挥手,将阿福赶了出去,自己则坐在桌边发起愣来,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着:
以往每天看见她就觉得碍眼,怎的现如今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午后,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我在书房里抄着早上霍临川新教的几个字,时不时抬头看天。
霍临川出门的时候好像没带伞。
心不在焉地想着,没注意墨汁滴在了字上。
我有些烦躁地放下笔,揉着有些反酸的手走到廊下看天。
雨一直下到了晚上。
饭厅的西洋钟敲了七下,我坐在桌边又再次抬头看向门外。
陈妈将热过一遍的菜端上桌,劝道:姑娘先吃吧,霍少今天怕是有军务耽搁了,应该不会回来吃饭了。
我应了一声,低头搅着碗里的汤。
吃过了晚饭,风雨好似更大了,黑沉沉的乌云遮得一丝月光也无。
我有些担心,还是忍不住找陈妈要了把伞,提着灯笼想去大门外看看。
姑娘可只能在门边站站,千万别出去,霍少有车呢,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陈妈劝不住,只能由着我。
8
霍临川刚一下车,就看到了门口的一抹亮光。
女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提着摇摇晃晃的灯笼站在门边。
也不知站了多久了,裤腿和绣鞋都湿透了。
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看着他,好似个等着丈夫归家的小媳妇。
不知怎的,独身多年的他此刻心中有了一丝悸动。
想起那日陆家的酒宴,陆世钧醉醺醺地开玩笑说送他个丫头,所有人都笑着看他的反应。
他们想看看他这个留洋回来的假洋鬼子会不会收个封建残余的童养媳,若收,是自降身份,若不收,便是当众驳了陆家的面子。
霍临川其实早就见过她。
半年前到陆家做客,她给陆世钧端茶,不小心洒了,被陆世钧踢了一脚,还骂她是蠢货,而他,看见了她满手的冻疮。
人我收了。
他当日撂下这句话,不过是为了打陆世钧的脸,顺便多一个拿捏陆家的把柄。
至于一个丫头,他又不是养不起。
……
你在这儿做什么
陆世钧皱着眉走到我跟前。
我赶紧将伞挪过去罩住他。
他身量很高,我踮着脚举着伞,有些吃力。
你……你出门没带伞。
霍临川忽然伸手,接过我手中的伞。
他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背,冰凉,却让我耳根发烫。
进去。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
本来我觉得这伞挺大的,可伞下多了他,便觉得有些拥挤。
还好没几步路就到了屋内,缓解了我的尴尬。
霍临川收起伞,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一个蓝色包袱递给我:
去洗澡,衣服换了,旧的扔了。
我抱着包袱愣在原地,眼眶发热。
在陆家,我的很多衣服都是姨太太们不要的旧衣,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此时陈妈已经从里面出来,笑着推我去浴室:您总算是回来了,这丫头,非要去门口等着,看看这湿的,赶紧去洗澡。
浴室里蒙着一层氤氲的水汽,我看着包袱里崭新的袄裙,忍不住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衣服里……
9
第二天一早,我照常起了个大早。
看到衣架上崭新的衣服,犹豫了下。
月白色的斜襟短袄,配一条黛青色的百褶裙,美丽极了。
以往在陆家,我连摸一摸夫人的绸缎衣裳都不敢。
有一回,我不小心碰掉了夫人的披肩,她当场让人打了我的手,骂我贱爪子也敢碰好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换上了新衣。
铜镜里的姑娘,陌生得让我不敢认。
推开饭厅的门,霍临川已经来了。
他听到动静,抬眸瞥来,随即一怔。
很好看。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说得我耳根发烫。
陈妈端着粥进来,也是眼前一亮。
哎哟,这衣裳衬得姑娘跟画里人似的!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坐到对面吃早饭。
脸红扑扑的,一直也没敢抬头看他。
饭后,我起身想送他出门,却见他往书房方向走。
他看到我的动作,顿了顿道:今日休息,过来,我教你认字。
书房里,他坐在一端处理公务,我在另一端抄写他刚教的几个新字。
还好书桌够宽大,坐两个人也不觉得挤,反倒让我有些心安。
我练得认真,直到手腕发酸才抬头休息,却见霍临川眉头紧锁,盯着手中一张单子出神。
我不由好奇探头。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好多我都不认识,不过纸张右下角的一个印记,我却见过。
霍临川立刻抬头:怎么
我指了指那印记:这个图案,我见过呢。
他眸光骤亮,立刻问道:什么时候在哪看见的
去年……我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紧张,在陆世钧的书房里见过……他知道我不识字,也不防着我,我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只记得这个印记。
话音刚落,霍临川突然将我揽入怀中:
你帮了我大忙了!
他的呼吸灼热地拂过我耳畔,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飞快松开手,抓起清单冲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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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自从那日他匆匆离去,我就再没见他。
霍临川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归。
有时我半夜醒来,会听见屋外声响,再起身时,又不见了他踪影。
直到大半个月后,某日傍晚,他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
最近事情多,总算忙完了,明日我休息,带你出去逛逛。
次日清晨,陈妈特意给我盘了发髻,又拿出衣柜里的新衣让我换上。
那次霍临川说我穿百褶裙好看,之后又送了好几套过来。
我穿着新裙子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裙摆扬起好看的弧度。
姑娘今天俏得很。陈妈笑得合不拢嘴:快走吧,别让霍少等急了。
我有些脸热,理了理鬓发,走出门外。
这颜色衬你。
霍临川看到我时,显然对自己挑的衣服很满意。
今天他没带勤务兵,自己开的车,直接带着我去了一家茶楼。
跑堂的显然是认识霍临川的,热情地将我们迎上二楼雅间。
说是雅间,其实也是四面漏风的,无非就是左右两边隔了屏风。
中央是个挑空的台子,有评弹先生正唱着曲儿。
我以前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有些新奇。
桌上的四色点心好吃,就是有些甜,配上一杯茶,刚好。
底下的曲儿也好听,故事一波三折,引人遐思。
我不知不觉入了神。
霍临川见我听得认真,轻声问我:喜欢
喜欢。我眼睛仍盯着前面,只一个劲儿点头。
他轻轻笑起来,声音柔软:那以后我常带你来。
我愣住,转头看他。
他唇角微扬,眼底映着细碎的光。
此时的他,比平日里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温柔。
我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慌忙低下头,假装去端茶杯。
凉了,换一杯。
他伸手接过我手中的杯子,指尖不经意擦过我手背,就像那个雨夜。
我脸上发烫,不敢看他,却听见他低低笑起来。
我有些羞恼,抬头瞪他。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笑你听曲儿听得认真,茶凉了都不知道。
边说边把刚换的热茶推到我眼前。
我一时语塞,却也知道他话里有话。
捻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却怎么也压不下心头那股躁动。
11
茶楼里弦音未断,跑堂的小厮却匆匆上楼,俯身在霍临川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眉头微蹙,转头叮嘱:我去去就回,你别乱跑。
见我点头,又将一碟点心推到我面前:
别吃太多,等会听完了带你去吃饭。
我目送他离开,转头又继续看台上唱曲。
居然真的是你。
阴恻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浑身一僵。
转头就见陆世钧从屏风后头转出来,眼下泛着青黑,衣服皱皱巴巴,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有人说在茶楼看见你了,我还不信……没想到啊……
他凑上来,突然伸手掐住我下巴,跟着霍临川享福了嗯
我挣开他的手。
陆少爷说笑了。我僵硬地坐着,不过是换个地方吃饭睡觉,再说……
我抬头,不是少爷您把我送给霍少的吗
你!
陆世钧脸色铁青,仿佛下一秒就要扬起巴掌,却又生生忍了下来,压低声音问:
霍临川最近总咬着陆家不放,你说!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心头一跳,想起那日印着特殊徽记的清单……
抬眼时,却又将情绪压下,无辜道:我一个不识字的乡下丫头,能说什么
他噎住,脸色由青转红,突地扬手——
陆少好雅兴。
霍临川的声音突地响起。
他不知何时已经回转,右手正按在腰间的枪套上,一步步朝我走来。
陆世钧的手僵在半空,最后还是不甘心地慢慢放下。
霍临川挡在我身前,高大的身形将我遮了个严实。
我看不见陆世钧的脸,只能听见他不甘心的声音:
霍临川,你好样儿的!
12
陆世钧走后,霍临川带我去了一家西餐厅吃饭。
我第一次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很是紧张。
水晶吊灯的光落在银制餐具上,亮得人眼花。
他很体贴,把自己盘子里的牛排切成小块,再换给我,避免了我的尴尬。
陆家怕是完了。
我抬头看向他。
他告诉我,那张清单就是陆家与日军勾结的证据,这些天他带人查封了好几个码头仓库,都是陆家的,里面搜出很多不干净的东西。
陆家会怎么样我问。
革职,查封。他放下手中酒杯,具体得看上面想怎么处理。
我沉默下来,想起陆家之前的光鲜,如今,说倒便倒了……
饭后,霍临川本想带我去百货公司逛逛,可我实在提不起精神。
我有些累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只点了点头:那就回去吧。
车上,两人都没说话,霍临川握着方向盘,指尖微微发白,余光时不时扫向我。
到了家,他送我至房门口,却在我要推门进去时突然开口:
你担心陆世钧
我怔住。
担心吗不,他对我从未有半分好,如今落得这般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只是心中难免因今天的事有些波澜。
不是担心。我摇头,就是……有些唏嘘。
霍临川眸光一暗,下颌绷紧,那你早些休息。
之后的几天,他依旧教我识字,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偶尔会因为我写错而轻笑。
批阅公文时,若我靠近,他便会不动声色收起文件离开。
甚至有几日,他干脆宿在了参谋部。
陈妈说,他忙得很,今日在查一桩大案子。
可我觉得,他在躲我。
13
直到有一日清晨,我在书房门口听到他与副官对话。
前两天……稽查所的人把陆世钧和他父亲都抓了……
听说陆家正在到处找人,想把两人保出来……
保出来霍临川冷笑,告诉稽查所,若放跑了他,我亲自去要人。
门被突然打开,我猝不及防,与霍临川四目相对。
两人皆是一怔。
他示意副官先走,随后将我拉进了书房。
你都听见了
恩,我点头,他……会被杀吗
怎么你担心
不……
我话没说完,就见他他突然逼近,阴影将我笼罩。
我被他的气势镇住。
你就这么喜欢他担心他怕他死
你做了他十年的童养媳,如今,还是舍不下他
我一怔,顿时恍然——
他误会了。
见我没有回答,他冷笑一声,抓起桌上的军帽就要走。
霍临川!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他猛地停住,却没回头。
你误会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不是舍不得他死。
他转过身,眸光晦暗不明。
那是为什么
我的手松开他的袖子,却又被他反手一把抓住。
我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抬眼看他,坚定道:我是巴不得他死。
书房突然安静得可怕。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确定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回握住他的手,突然就有些想笑。
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他
我脸上带着笑,眼眶却渐渐红了:谁会喜欢一个……一个每天把我当奴婢使唤的人啊……
我在陆家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就是个……替他挡煞的工具,是每天跪在小佛堂诵经的物件儿,是……喉头哽了哽,是连后院黄狗都不如的玩意儿,狗被打了还能叫唤两声,我却连痛都不敢喊……
我这样……的人……我嘴唇颤抖着,终究没说出卑贱二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只有你,才会这么在意我……
霍临川眼神一震,突地心口便有些发酸。
14
他突然一把将我扯进怀里。
江小莲,你很好。
他的声音闷在我发间,震得我耳朵发烫。
我僵在他怀里,鼻尖都是他身上的味道,冷冽的,却又让人安心的。
我、我连字都不认识……我结结巴巴说。
没关系,我教你。
我……还不会用刀叉……我想起那天在西餐厅吃饭的场景。
没关系,我也会教你。
我还是个乡下丫头,又土又……
我话没说完,却被他突然低头封住了嘴。
一吻结束,他轻轻贴着我的额头:没关系,我不在意。
他眼神灼人,烫得我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他捧住我的脸,不许我低头。
我红着眼眶,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哭什么,他粗粝的指腹抹去我的眼泪:以后你不会的,我都教你。
……
晚间,陈妈站在饭桌边,看看霍临川,又看看我,笑得一脸促狭。
我低着头,筷子尖在米饭上戳出好几个小坑。
脸颊烫得厉害,好似嘴唇上还残留着炽热的温度。
姑娘今日胃口不好
陈妈将我最爱的糖醋排骨推到我面前。
我感觉她就是故意的。
霍临川看出了我的窘迫,帮我夹了两块排骨放到我碗里。
陈妈去吃饭吧,这里不用你守着。
他笑着对陈妈挥挥手:小姑娘脸皮薄,你就别逗她了。
哎哟,得,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陈妈佯装不快地转身出去,可我分明看见她肩膀可疑地抖了抖。
霍临川神色自若,一边帮我夹菜,一边嘱咐我多吃些。
我捧着饭碗,如坐针毡,好似每一秒都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
好不容易挨到吃完,我赶紧放下碗筷就想走。
我、我吃饱了。
霍临川却突然拉住我的手:
等等,我还没吃完,你陪陪我。
于是我不得不再次坐下。
他的吃相很好,慢条斯理的,碗筷碰撞间也没什么声响,喝汤也是斯斯文文的。
不像我,在陆家时,就曾因我吃相差被夫人少爷责骂嫌弃。
我不知不觉就看入了迷……
当初刚见面时,只觉得他气势太盛,令人不敢直视。
如今细细看来,才发现他眉目竟生得这样好看。
浓黑的剑眉,上挑的凤眼,不笑时凌厉迫人,笑起来,却温柔多情。
好看吗他突然开口,唇角微扬。
好看。我点头。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回答,愣了一瞬,旋即又笑了起来。
喜欢就多看会儿。
我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眸子,突然有些动容。
霍临川……

谢谢你喜欢我。
15
两日后,霍临川突然说要带我去个地方。
我问他:去哪儿
他手握方向盘,唇角微抿,去了就知道了。
车子一路驶出城区,拐上一条荒僻土路。
我好奇向外张望,却见不远处慢慢出现几个穿着军装的人。
车子在一颗大树后停下,没再继续上前,不过也足够我看清楚了。
中间的木桩上绑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陆世钧。
我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霍临川,用眼神询问着他。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低声解释:
陆家勾结日商走私军火,证据确凿,按汉奸罪论处,死刑。
我呼吸一滞,再次转头看向刑场。
陆世钧衣衫褴褛,早没了往日的倨傲。
他垂着头,似乎已经认命。
我坐在车里,一直默默看着,直到听到一声声枪响。
恨他吗大概是有些恨的。
在陆家的十年,她活得太累了。
可陆家也养了她十年,给了她一口饭。
如今,他就这样死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好似有些难过,又好似终于松了一口气。
霍临川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低声道:结束了。
恩。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走吧。
我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车子却并没有直接回霍宅,而是绕道去了陆家。
朱漆大门上交叉贴着封条,大红色的查封二字刺目显眼。
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威严,可府内却早已人去楼空。
我静静看着,仿佛还能听见里面传来陆夫人的尖声呵斥、陆世钧的冷笑、以及自己跪在小佛堂里时,膝盖传来的刺骨寒意。
要进去看看吗霍临川问。
我摇了摇头。
不必了。
这里早已不是她的归处。
霍临川。

我们回家吧。
他唇角微扬,握紧我的手,踩下油门。
车子迎着风,驶向远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