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英摔了搪瓷盆骂我窝囊废时,我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
李卫国,这穷坑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她跟着开大卡的张强跑了,留下三岁的女儿小梅。
我抱着哭哑嗓子的闺女,胸口像压了块磨盘:爹会让你过好日子。
收破烂、倒腾山货、省下口粮换鸡蛋…三年后我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当崭新的拖拉机开进村,王秀英蓬头垢面冲过来:卫国,我当初瞎了眼!
我抱起穿花棉袄的小梅,转身锁上刷了绿漆的大铁门。
小梅,咱家门槛低,容不下穿高跟鞋的。
---
王秀英把那只磕得坑坑洼洼的搪瓷洗脸盆摔在当院地上时,哐当一声,吓得院里刨食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乱窜。那刺耳的金属刮地声,直往我耳朵眼儿里钻。
李卫国!你个没出息的窝囊废!她叉着腰,嗓子又尖又利,像刚磨快的镰刀,刮得人头皮发麻,瞅瞅这破屋烂瓦!瞅瞅你兜里那俩蹦子儿!这穷坑,老娘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耗子来了都得哭着走!
我蹲在堂屋那道磨得发亮的木头门槛上,没抬头。手里那杆旱烟袋,铜烟锅里的烟丝早就烧成了灰白的死疙瘩,一点热气儿都没了。我就那么死死攥着冰凉的烟杆,粗糙的木头硌着掌心。喉咙里堵着点什么,又干又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那搪瓷盆在地上滚了几滚,停住了。盆底上红漆描的囍字,掉了一大块漆,像个咧着豁牙嘲笑人的嘴。这盆还是她嫁过来那年,她娘家给压箱底的。如今,也成了破烂。
说话啊!哑巴了王秀英的声音更尖了,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跟着你,除了喝西北风,还能有啥人家张强开大卡车的,风里来雨里去,哪趟不往家搂钱手指缝里漏点,都比你撅着腚刨一年地强!
张强。隔壁村那个跑长途的卡车司机。个子不高,嗓门挺大,手腕子上总晃着一块亮闪闪的表。每次他开着他那辆绿色的大解放回村,排气管突突突喷着黑烟,喇叭按得震天响,王秀英的眼神就跟黏在那车上似的。
我心里那点火星子,被她这盆冷水彻底浇灭了。我慢慢抬起头。院墙是泥巴糊的,裂开了好几道歪歪扭扭的口子。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露着天光。这确实是个穷坑,烂泥坑。我李卫国,就是个在泥坑里打滚的穷鬼。没啥可辩的。
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晒裂的河床,你要走,我不拦着。
我顿了顿,把最后那点力气挤出来,小梅…留下。
王秀英那双描画过的细眉毛猛地一挑,涂了廉价口红的薄嘴唇撇了一下,那神情活像吞了个苍蝇:哼,拖油瓶!带着她,张强能乐意爱留留你这穷窝里吧!她甩下这话,像甩掉什么脏东西,转身就冲进了里屋。一阵哐哐当当翻箱倒柜的乱响。
我坐在门槛上,像个被抽掉了骨头的空口袋。屋里的响动停了。王秀英出来了,胳膊上挎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包袱。她看也没看堂屋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一阵风似的刮过我身边,带起一股劣质雪花膏的味儿。
吱呀——院门被她用力拉开,又在她身后重重地撞在门框上,哐当!那声响,砸得我心脏猛地一抽。
院子里死寂。只有几只刚受了惊吓的老母鸡,还缩在墙角,发出不安的咕咕声。我僵硬地转过头。堂屋黑黢黢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影子蜷缩着。那是我的小梅。才三岁的小梅。她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冰凉的土墙,两只小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瘦弱的肩膀一耸一耸,抖得厉害。没有哭声,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的闺女啊!那点强撑着的硬气瞬间垮塌,碎得稀里哗啦。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把将那个小身子捞进怀里。她那么小,那么轻,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她小小的、滚烫的脸蛋死死埋进我粗糙的、带着汗味和烟味的旧褂子前襟里。终于,一声压抑到极致、嘶哑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爹…爹…娘…娘不要小梅了…那声音,像钝刀子割肉。
不哭…小梅不哭…我笨拙地拍着她瘦骨嶙峋的背,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砸在她稀疏发黄的头发上,娘…娘去享福了。爹在!爹在呢!爹…爹会让你过好日子!爹发誓!我搂紧怀里这唯一的热乎气儿,胸口像压了块千斤重的磨盘,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怀里小梅的呜咽,细细弱弱的,却像针,一下下扎进我骨头缝里。屋外头,那辆大解放卡车嚣张的喇叭声嘀嘀嘀地响着,由近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山坳那头。
那声音,像把烧红的烙铁,在我心上烫了个窟窿。
王秀英走了,像卷走了一场风暴,留下满院狼藉和一个喘不上气儿的空壳。我抱着小梅,站在死寂的院子里,风吹过来,带着初冬的干冷,刮在脸上生疼。灶屋是冷的,炕是冷的,连灶膛里那点残留的灰烬,也透着一股子死气。
爹…饿…怀里的小人儿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这一声,把我从那种木僵的钝痛里猛地拽了出来。饿!我闺女饿了!一股蛮力顶上了我的天灵盖。王秀英带走了家里仅有的几块钱,米缸我冲进灶屋,一把掀开那破旧的木头缸盖。缸底只剩下薄薄一层糙米,铺不满缸底,灰白灰白的。旁边的瓦罐里,玉米面也快见了底,几个蔫头耷脑的红薯缩在角落。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这丁点粮食,撑不到开春!小梅饿得发黄的小脸在我眼前晃。不行!我李卫国不能让我闺女饿死!
我像头发了疯的牛,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乱转。墙角堆着些破铜烂铁,是以前攒着想打个锄头啥的,锈得不成样子。窗台上几个空酒瓶子,积满了灰。炕席底下压着几张糊墙剩下的旧报纸……都是破烂!可这些破烂,现在看着,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听说公社废品站收这些东西一个念头,像黑夜里的火星子,噗地闪了一下。能换钱!哪怕换几毛钱,能买点粗粮,买点盐巴也行啊!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我狠心抓了两小把糙米,熬了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喂小梅勉强喝了。我把她托付给隔壁心肠软的李大娘,只含糊说去趟公社。李大娘看着小梅蜡黄的小脸,叹了口气,没多问,只叮嘱:卫国啊,早去早回。
我把那些锈铁片、空瓶子、旧报纸,一股脑塞进一个豁了口的破麻袋里,扛在肩上。袋子不重,压在我肩上却像有千斤。路是土路,坑坑洼洼,硌着脚底板。走了足足两个多钟头,太阳才懒洋洋爬上来。公社废品站那扇歪斜的木头大门总算看见了。
一个穿着蓝布工作服、戴着油腻腻套袖的老头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打盹。我把麻袋咚地一声放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老头惊醒,眯缝着眼,不耐烦地撩开眼皮:啥玩意儿
老…老师傅,我喉咙发紧,收…收破烂不
老头慢吞吞站起来,用脚扒拉了一下我的麻袋口,往里瞅了瞅,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这一堆废铜烂铁,破纸壳子,值不了仨瓜俩枣。他弯腰,枯瘦的手指在里面拨拉了几下,捡出几个空酒瓶看了看瓶底,这瓶子,带字的,一分一个。铁片子,锈透了,按废铁收,一斤三分。破报纸,论斤,一斤一分。
他嘴里噼里啪啦报着价,听得我心直往下沉。我扛着走了二十里山路,就值这点老头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撇撇嘴:嫌少小伙子,这年头,废品就这个价!钱难挣,屎难吃!爱卖不卖!
卖!当然得卖!一分钱也是钱!我咬着牙,把麻袋里的东西倒腾出来,看着他一样样过秤。破铁片子,三斤二两。空瓶子,八个带字的。旧报纸,五斤多。老头的手指头在油腻的算盘珠子上拨得飞快。
九分钱铁,八分钱瓶子,五分钱纸…拢共两毛二!拿好!几张皱巴巴、脏兮兮的分票和毛票塞进我手里。
两毛二!我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票子,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这点钱,能买什么回去的路上,脚步更沉了。肩膀被麻袋绳子磨得火辣辣地疼。路过公社供销社那小小的门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货架上摆着黄澄澄的玉米面,白花花的盐巴。我盯着那盐巴袋子看了好久,最终,只买了一小包最便宜、带着苦味的粗盐。花了一毛钱。
攥着剩下的一毛二分钱往回走,太阳明晃晃地晒在头顶,我却觉得浑身发冷。两毛二!二十里山路!就换了一小包盐!这破烂收得,值个屁!一股邪火在胸口乱窜,真想把这包盐也砸了!
路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李大娘抱着小梅坐在树下的石墩子上等我。小梅眼巴巴地望着我回来的方向,小嘴瘪着,一看见我,眼睛立刻亮了,伸出小手:爹!
那声爹,像根针,把我胸口那股邪气噗地一下全放跑了。我把那包粗盐小心地揣进怀里,快走几步过去,从李大娘怀里接过小梅。她的小手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温热的小脸贴着我满是汗和灰土的颈窝。
小梅乖,爹回来了。我蹭蹭她稀疏的头发,声音有点哑,爹给你带…带好东西了。我摸出那包盐,在她眼前晃了晃。
小梅看着那灰扑扑的纸包,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伸出小手指戳了戳:爹,是糖吗
糖我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糖,那是啥金贵玩意儿我闺女连糖是啥味儿都快忘了!我强挤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不是糖,是盐。有了盐,爹给小梅煮的粥,就有味儿了!香!
小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还是紧紧抓着我的衣领子,好像怕我下一秒也会消失似的。李大娘在一旁看着,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唉,作孽啊…卫国,难为你了。
回到家,我把那包粗盐宝贝似的放进灶屋唯一一个没破口的瓦罐里。看着空荡荡的米缸,再看看手里仅剩的一毛二分钱,心沉得像块石头。收破烂这点钱,塞牙缝都不够!得想别的法子!
夜里,小梅蜷在炕角睡着了,呼吸细细的。我躺在冰冷的炕席上,瞪着黢黑的屋顶,老鼠在顶棚上窸窸窣窣地跑。脑子里像开了锅,各种念头乱窜。
收破烂…本钱太小,赚得太少。种地地里的粮食刚够交公粮,剩下的勉强糊口,哪有余粮卖钱养猪养鸡拿啥喂人都快没吃的了!倒腾东西倒腾啥我有什么能倒腾的
山!对,山!村子后面就是连绵的大山!春天有野菜,夏天有蘑菇,秋天有野果子、毛栗子、药材!这些山货,供销社有时候也收!城里人稀罕!
这个念头像道闪电劈开了黑暗。对!靠山吃山!本钱力气就是本钱!腿就是本钱!我一个穷光蛋,除了力气和腿,还有什么
第二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我就悄悄爬起来了。给小梅掖好被子,揣上两个昨天特意省下的冷红薯,又灌了一葫芦凉水。我把那把豁了口的旧柴刀磨了又磨,别在腰后,拎上家里最大的两个破麻袋,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进山的路更难走。露水打湿了裤腿,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荆棘划破了手背,火辣辣的疼。我睁大眼睛,像搜寻金子一样,在树林里、草丛中寻找着。刚开春,野菜不多。我认得几种,婆婆丁、荠菜、野小蒜…手指被草汁染得黢黑,指甲缝里塞满了泥。麻袋底,渐渐铺上了一层带着泥土的嫩绿。
太阳爬到头顶,晒得人发晕。我找了个背阴的大石头坐下,啃着又冷又硬的红薯,灌了几口凉水。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力气似乎又回来了一些。下午,运气来了点。在一片背阴潮湿的松树林里,我发现了一片刚冒头不久的小灰蘑!灰扑扑的,伞盖还没完全撑开,鲜嫩得很!这玩意儿供销社收得贵!我心头一阵狂喜,小心翼翼地蹲下来,连根带土轻轻地采,生怕弄坏了。
傍晚,我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背着两个沉甸甸的麻袋回村。麻袋里装满了野菜和那宝贝似的灰蘑。肩膀被麻袋绳勒得钻心地疼,脚底板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路过李大娘家,我把其中一麻袋野菜分了一大半给她。她推辞,眼圈红红的:卫国,这…你自己留着吃啊!
大娘,您帮我照看小梅,这点菜算啥!我硬塞给她。要不是她,我连山都不敢进。
剩下的野菜和蘑菇,第二天天不亮,我又背着去了公社。供销社那个胖胖的女营业员捏起一朵灰蘑看了看,点点头:品相还行。鲜蘑,晒干了更值钱。鲜的嘛,给你算两毛五一斤。野菜就便宜多了,几分钱一斤。
灰蘑三斤二两,野菜五斤多。算盘珠子响过,一块零三分钱递到了我手里!
一块钱!整整齐齐的一块钱!还有三分零头!我捏着那张绿色的票子,手抖得厉害。阳光照在上面,绿得晃眼!昨天收破烂累死累活才两毛二,今天这山货就卖了一块多!顶得上好几天的破烂了!
回去的路上,脚步轻快了许多,脚底板的水泡好像也没那么疼了。我破天荒地在小卖部犹豫了半天,最后狠狠心,花五分钱给小梅买了一小包用粗糙黄纸包着的、指甲盖大小的水果硬糖。五颗。糖纸花花绿绿的。
回到家,小梅正在院里眼巴巴地等我。我把她抱起来,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糖,小心地剥开一颗,塞进她嘴里。糖块在她嘴里滚动着,甜丝丝的滋味弥漫开来。她黑亮的眼睛瞬间睁得溜圆,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在她瘦瘦的小脸上绽开,露出了几颗小米牙。
爹!甜!她含糊不清地叫着,小小的身子在我怀里快乐地扭动。
看着她满足的笑脸,听着那声带着甜味的爹,我鼻子一酸,差点没绷住。这点甜,值了!再苦再累,都值了!
从那天起,我的日子就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天不亮进山,踩着露水,钻林子,爬陡坡。挖野菜,采蘑菇,捡毛栗子,找野果子。夏天,顶着毒日头在林子里穿梭,汗水流进眼睛,辣得生疼,衣服湿了干,干了湿,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碱。秋天,漫山遍野地搜寻,手指被栗子壳扎得满是血口子,也顾不上疼。只要能换钱的东西,我像饿狼一样盯着。
收破烂的营生也没丢。只要不下雨,我就推着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板车,走村串户。收破烂嘞——破铜烂铁旧书本,酒瓶纸壳塑料布——换钱嘞——我的吆喝声,开始带着一种急切,后来渐渐多了点底气。我收的价格,总比废品站给的高一分半分。乡亲们乐意把破烂攒着给我。板车上的破烂堆得冒尖,吱吱呀呀地压着土路。
钱,一分一分地攒着。每一分钱都浸着汗,带着山林里的露水味和泥土味。我抠门到了极点。家里那点口粮,我和小梅吃得清汤寡水,能省一口是一口。攒下来的鸡蛋,舍不得吃一个,全都小心地放进垫着麦秸的篮子里,攒够十个八个,就拿到公社集市上去卖。能多换一分钱是一分钱。
日子像拉磨的驴,一圈又一圈,沉重缓慢,但确实在往前走。我怀里那个瘦得像小猫似的小梅,脸上渐渐有了点肉色,稀疏发黄的头发也慢慢变得黑亮了些。看着她穿着我攒钱买的、虽然便宜但干干净净的新花布褂子,在院子里追着鸡跑,咯咯地笑出声,我就觉得,胸口那块压了我好几年的磨盘,好像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一丝微光。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推着堆满破烂的板车,在离公社不远的几个村子转悠。走到一个叫小王庄的村口,嗓子干得冒烟,看见村头大槐树下有个老头在摆摊修鞋。摊子旁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盛着半碗清水。
大爷,讨碗水喝,中不我停下板车,抹了把汗。
老头抬起头,花白的头发,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他打量了我一下,目光扫过我那辆破板车和车上堆的破烂,没说话,只是把那碗水往我这边推了推。
谢了大爷!我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碗,清凉的水滑过喉咙,舒服多了。
收破烂的老头开口了,声音沙哑。
嗯,混口饭吃。我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
收得杂啊,老头指了指我车上,啥都有。纸壳子跟破布头混一块儿,烂铁跟塑料也堆一堆
我愣了一下,有点窘:嗨,乡下收破烂,哪有那么多讲究,能换钱就行呗。
老头嗤笑了一声,露出一口黄牙:外行!破烂跟破烂能一样分开了,价钱差老鼻子了!他指了指我车上,就说你这纸壳子,黄板纸跟花纸壳一个价烂铁片子跟紫铜线一个价塑料也分三六九等!不分清楚,一股脑儿卖废品站,人家压你的价,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我心头猛地一跳!像是有人在我混沌的脑子里猛地敲了一棒子!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以前卖废品,那老头挑挑拣拣,不就是在分类吗他压价,不就是欺负我不懂行
大爷…您…您懂这个我赶紧凑近一步,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最便宜的经济烟递过去。
老头接过烟,就着我递过去的火柴点上,眯着眼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早年在外头混过,在城里的废品公司干过几年。他吐出一口烟圈,这里头,门道深着呢。
那天下午,我板车上的破烂没卖成。我蹲在老头的修鞋摊旁边,听他絮絮叨叨讲了一下午的破烂经。哪种纸壳最值钱,怎么分辨不同的金属,塑料怎么分类,废品站那些猫腻…老头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张破烂。他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我眼前一扇新的大门。原来收破烂,不是光靠力气和腿脚,还得靠脑子!
我像是打了鸡血。回家后,把以前攒下没卖的破烂全翻腾出来。点着煤油灯,在昏暗的光线下,按张破烂教的办法,笨手笨脚地分:黄板纸一堆,花纸壳一堆;薄铁皮一堆,厚铁块一堆;能用的破布头一堆,只能当破布的又是一堆;塑料瓶按颜色分…分得我头晕眼花,但心里头亮堂!
第二天,我特意推着分好类的破烂去了废品站。还是那个戴套袖的老头。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我的板车,眼睛突然定住了。他走过来,扒拉了几下,有点惊讶地抬头看我:哟呵分得挺清楚啊行家
我憨厚地笑笑:刚学的,瞎分。
老头没再多说,但过秤的时候,明显利索多了。算盘珠子打得飞快:黄板纸,一斤一毛五;花纸壳,一斤一毛;薄铁皮,一斤一毛二;厚铁块,一斤八分…价格报出来,竟然比上次我混在一起卖同样重量的破烂,足足多出了三毛六分钱!
三毛六!就因为我花了点功夫把它们分开!我的手心又开始冒汗,这次是激动的!
从废品站出来,我捏着手里多出来的钱,脚步都飘了。我直奔小王庄村口。张破烂还在那修鞋。我把特意买的一包好点的大前门烟塞到他手里,还有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张大爷!成了!多卖了三毛六!我声音都有点抖。
张破烂接过烟和包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慢悠悠地咬了口包子:小子,开窍了记住喽,力气不值钱,脑子里的东西才值钱!破烂堆里,也能扒拉出金子!
我用力点头,像个小学生。他的话,我一个字一个字都刻在了心上。
收破烂的生意,从此不一样了。我再也不混装。车上带着几个不同的大麻袋,收的时候就分开装。价格,我也摸得更清楚了。哪家废品站给价公道,哪家爱压秤,我心里门儿清。我给乡亲们的价格也稍微提了点,他们更乐意把东西留给我。我的破烂车,成了几个村口一道固定的风景线。
山货也没落下。季节性的东西,抢的就是个鲜。我学会了看天气,摸山情,知道哪片林子爱长什么蘑菇,哪条山沟野果子多。我还摸索着,把采来的鲜蘑菇、野果子,学着在自家院子里搭架子晾晒。晒干了,分量轻,好保存,价钱能翻好几倍!拿到城里的大集市或者专门的土产收购站,比卖给供销社划算得多!
钱,像涓涓细流,慢慢汇聚。虽然每一分都带着汗味和泥土味,但流得越来越稳当。我抠门的习惯没改,但对小梅,我舍得多了。她的饭碗里,不再只有稀粥和咸菜,偶尔能见点油星,有个鸡蛋。过年的时候,我咬牙扯了几尺花布,请李大娘帮忙,给她做了身真正的新衣裳,红底小碎花的,喜气洋洋。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变了调。王秀英刚跑那会儿,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人。现在,再推着板车进村,听见的议论声不一样了。
瞧卫国这娃,真能吃苦!天天起早贪黑的!
听说他倒腾山货,收破烂,攒下不少呢
啧,离了王秀英那个搅家精,人家爷俩日子反倒过起来了!看小梅那丫头,穿得多鲜亮!
这些话,顺风飘进耳朵里。我脸上没啥表情,照旧吆喝着收破烂,但心里头,那块沉甸甸压了太久的石头,好像又松动了一些。腰杆,在不知不觉间,似乎也能挺直那么一点点了。
日子像村头那条小河,哗啦啦地流着,转眼就过了三年。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每一天都浸在汗水里,泡在风霜里。我的脸,被山风和日头刻上了更深的沟壑,粗糙得像老树皮。手上的茧子,一层叠一层,厚得刀割上去都未必有感觉。可我的腰包,不再是干瘪的。那本厚厚的、用麻线装订的账本,密密麻麻记满了歪歪扭扭的数字。每一笔收入,哪怕只有几分几毛,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和小梅活命的底气,是我一点点从泥坑里往外爬的脚印。
山货的生意越做越熟。我不再只靠碰运气。哪片山坳几月出什么蘑菇,哪条野径几时野果最甜,我心里都画了张图。我还摸索着跟县里几个小饭馆搭上了线。晒干的野山菌、山核桃、毛栗子,他们稀罕得很,给的价比供销社高出一截。城里人吃个新鲜,图个山野味儿。
破烂摊子也变了样。我不再是那个推着破板车、扯着嗓子满村吆喝的破烂李了。靠着攒下的钱,加上一点点从信用社贷来的款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借钱,手抖着按下的手印),我在村东头靠近大路的地方,盘下了生产队废弃的一个旧仓库。地方不大,土坯墙,茅草顶,胜在位置好。我把里面清理干净,用石灰水刷了墙,地上铺了层碎砖头防潮。
我请村里的木匠,用便宜的木料打了几排结实的大架子,分门别类:废纸区、废金属区、废塑料区、旧衣物区…仓库门口,挂上了一块我自己刷了白漆的木牌子,用黑墨汁笨拙地写着几个大字:卫国废品收购站。字写得不好看,像螃蟹爬,但够大,够醒目。
开张那天,没什么鞭炮锣鼓。我把村里几个平时总把破烂攒着给我的老主顾请来,一人塞了一包大前门。李大娘特意煮了一锅红薯稀饭送来,热乎乎的。
卫国啊,出息了!开起收购站了!李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夸。
大娘,多亏了您帮衬!我真心实意地说。没有她当初帮我照看小梅,我连山都进不了。
收购站开起来,省了我多少脚力!乡亲们直接把破烂送上门,我省下时间,就能进山找更多山货,或者去更远的村子收东西。我还雇了邻村一个老实巴交、家里也困难的后生帮忙看店、整理分类。我给他开工资,管一顿午饭。他干得很卖力。
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那个厚厚的账本,翻过一页又一页。终于有一天晚上,哄睡了小梅,我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把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加了一遍又一遍。手指头因为激动有点不听使唤。当那个数字最终清晰地定格——一万零三百六十七块五毛二!我盯着它,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心在腔子里咚咚咚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万块!万元户!我真的成了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我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在炕沿上,生疼,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大口喘着气,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走了好几圈,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兽。想喊,嗓子眼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滚烫滚烫的,砸在粗糙的账本封皮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赶紧用袖子狠狠擦掉。不能哭!李卫国,你得笑!
这笔钱,我攥在手里,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放哪儿都觉得不安全。最后,我把大部分钱,厚厚几沓,用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好,塞进一个装过化肥的旧铁皮桶里,深更半夜,在自家炕洞最深处挖了个坑,埋了进去。只留了少部分,锁进一个木头匣子。
这笔钱,我得让它下崽儿!光存着不行!我琢磨了好些天。靠山吃山,靠路吃路。村外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以前拉山货、运破烂,全靠那辆破板车,累死个人。要是…要是有台拖拉机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有了拖拉机,拉山货,收破烂,跑县城送货,多快!省多少力气!还能帮乡亲们犁地、拉货赚点外快!对!就买拖拉机!
这个决定一下,我像打了鸡血。打听型号,打听价钱。最后,我揣着那笔埋在地下的巨款,一个人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在县农机公司,我一眼就相中了那台崭新的东方红小四轮拖拉机。红色的机身,铮亮的铁皮,敦实有力。我围着它转了好几圈,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售货员看我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脚上一双沾满泥巴的黄胶鞋,眼神有点飘。
同志,这…这机器多少钱我嗓子有点干。
东方红20马力,新到的,四千八。售货员报了个数。
四千八!我的心哆嗦了一下。但一想到它能干多少活,省多少力,我咬咬牙:能…能便宜点不
明码标价!售货员语气硬邦邦的。
我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转身走到旁边一个没人的角落,解开裤腰带——我特意在里面缝了个结结实实的暗兜。掏出那几捆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还带着炕洞土腥味的钞票。售货员的眼睛瞬间直了。
点钱,开票,办手续。当那串沉甸甸的、闪着金属冷光的拖拉机钥匙真真切切地放进我满是老茧的手心时,我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红色的东方红小四轮,突突突地响着,喷着淡淡的青烟,开出了农机公司的大门。我坐在驾驶座上,手握着冰凉的方向盘,腰杆挺得笔直。风吹在脸上,带着机油和新铁皮的味道,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闻过最好闻的味道。
回村的路,以前走起来那么漫长。今天,拖拉机跑在土路上,颠簸依旧,却感觉快得像飞。离村子还有老远,就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群人。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过去。
快看!回来了!卫国开拖拉机回来了!
我的老天爷!真买回来了!崭新的!
啧啧啧,了不得!了不得!万元户就是不一样!
拖拉机开进村口,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把路都堵住了。大人小孩,男男女女,脸上全是惊奇、羡慕,还有那么点不敢相信。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像开了锅的水。
卫国哥!让我上去坐坐!
卫国叔!这铁牛真带劲!
李卫国,你小子真行啊!闷声发大财!
我停下车,脸上努力绷着,可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李大娘挤到最前面,激动得直拍大腿:好!好!卫国!给咱村争光了!她身边的小梅,穿着一身崭新的红底碎花小棉袄——这是我特意扯了好布,请李大娘给做的,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亮得像星星,骄傲地看着我,脆生生地喊:爹!咱家的大铁牛!
哎!我响亮地应了一声,跳下车,一把将小梅高高举起,让她坐在我肩膀上。她咯咯地笑,小手紧紧搂着我的头。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一个突兀的、带着哭腔的嘶喊声猛地炸响,像平地一声惊雷:
卫国——!卫国——!
这声音…太熟悉了!又那么陌生!像砂纸磨过铁皮,尖锐又嘶哑。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齐刷刷地扭头朝声音来源看去。我也猛地转过身。
只见人群后面,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她穿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旧棉袄,袖子短了一截,露着枯瘦的手腕。头发乱得像鸡窝,枯黄打结。脸上黑一道灰一道,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最刺眼的是,她左边额角到眉骨那里,有一大片青紫色的淤痕,还没完全消退。整个人瘦脱了形,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干柴。
王秀英!
她踉踉跄跄地冲到拖拉机前,离我只有几步远。那双曾经描画精致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布满了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我,又死死地盯着那台崭新的、红得耀眼的拖拉机。那眼神,像饿狼看到了肉,充满了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渴望和…悔恨。
卫国!她猛地扑过来,枯瘦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死死抓住拖拉机冰冷的红色挡泥板,指甲在上面刮出刺耳的声音。她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冲下两道泥沟,我…我当初瞎了眼啊!卫国!是我蠢!是我被猪油蒙了心!你打我!你骂我!我不是人!她哭嚎着,声音劈裂,抬手就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响亮。啪!
人群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张着嘴,瞪着眼。
王秀英打完自己,又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那眼神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卫国!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张强…张强他不是人!他打我!往死里打啊!他外面还有别的女人…钱都赌光了…车也抵押了…他不要我了!卫国,看在…看在小梅的份上!看在咱们…咱们以前的情分上!你收留我吧!我给你当牛做马!我伺候你!我伺候小梅!我再也不敢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身子顺着拖拉机挡泥板软软地往下滑,几乎要跪倒在地,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铁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周围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李大娘抱着小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小梅的脸轻轻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看。小梅在我肩膀上,小小的身子也绷紧了,我能感觉到她抓着我头发的小手在微微发抖。
以前的情分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深的那个伤疤。她摔盆子骂我窝囊废的尖利嗓音;她头也不回冲出院子、甩上门那声哐当巨响;她决绝地说小梅是拖油瓶时那嫌弃的撇嘴;还有深夜里,小梅在我怀里哭哑了嗓子、一遍遍问娘不要小梅了的可怜模样……一幕幕,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所有伪装的平静。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放下肩膀上的小梅,把她稳稳地放到地上,轻轻推到她熟悉的李大娘身边。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王秀英面前。她仰着那张涕泪横流、布满青紫的脏脸,充满希冀又带着恐惧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我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三秒钟。周围静得可怕,连风声都停了。只有她粗重压抑的抽泣声。
王秀英。我的声音响起来,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像结了冰的河面,底下却涌动着刺骨的寒流,这声‘卫国’,你叫晚了。晚了三年。
她的哭声猛地噎住,眼睛惊恐地睁大。
当初你嫌这门槛低,嫌这穷坑臭。我抬手指了指身后那个土坯墙、茅草顶的收购站,还有旁边我们住着的、虽然依旧简朴但早已翻新过的屋子,嫌我李卫国没出息,是个窝囊废。你踩着高跟鞋,跟着开大卡的张强,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得多利索!多痛快!连回头看一眼你亲闺女,你都嫌费事!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下一下砸在死寂的空气里。王秀英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惨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
现在,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那身破烂肮脏的棉袄,扫过她额角刺眼的淤青,最后落到她脚上——那双沾满泥巴、后跟歪斜的破布鞋上。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笑,你穿着这双破鞋回来了。是张强的卡车门槛太高,你摔下来了还是他嫌你这双‘高跟鞋’碍事,给扔了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王秀英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是被我的话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眼神彻底灰败下去,只剩下绝望的死气。
我不再看她。弯下腰,把一直紧紧拽着我裤腿、小脸煞白的小梅轻轻抱了起来。她小小的身子在我怀里,温暖又柔软。我抱着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向我家院子那扇新刷了绿漆的大铁门。铁门在阳光下,绿得发亮。
走到门口,我腾出一只手,掏出那把沉甸甸的铜钥匙。咔哒一声脆响,打开了门上的大铁锁。然后,我抱着小梅,侧身进了门。
身后,是死寂的人群,是瘫软在拖拉机旁、像一摊烂泥的王秀英。
我没有回头。用脚后跟,轻轻一勾那扇厚重的绿漆铁门。
哐当——!
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巨响,隔绝了门外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悔恨与不堪。
院子里很安静。阳光暖暖地洒在地上。我把小梅放下来,蹲下身,平视着她还有些惊惶不安的大眼睛。抬手,轻轻擦掉她小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
小梅,我的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别怕,爹在呢。
小梅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她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刷着绿漆的大铁门,又转过头,懵懂地看着我。
我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小梅,记住了。咱家这门,我指了指脚下坚实的土地,门槛低。
可它,我抬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高远的蓝天,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容不下穿高跟鞋的。
小梅似懂非懂,但看着我平静的脸,她眼中的惊惶慢慢褪去,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嗯!爹!小梅记住了!
阳光落在她崭新的红棉袄上,映着她的小脸,红扑扑的。我站起身,牵起她温热的小手,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屋里走去。身后的铁门紧闭,将那声嘶力竭的哭嚎和所有过往的泥泞,都牢牢地锁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