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五年没回家,一回来就抢着劈柴烧火。
他给我买了城里最时兴的雪花膏,还破天荒给我夹了块肉。
婆婆逢人就说:我家建国懂事了,知道疼媳妇了。
直到那天,我听见他跟村长在柴房后说话:录取通知书上名字改好了
放心,那娃落榜了,王强顶他名字去念大学。
我冲进去砸了所有碗碟,把雪花膏摔在他脸上。
带着儿子连夜离家的路上,儿子问我:娘,爹为啥突然对咱好
我望着晨雾里的山路:儿子,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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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劈到第三根,院门吱呀一响。我头都没抬,这年月,除了风,还能有啥稀罕东西进我这门手心火辣辣的,新磨的柴刀柄又啃掉一块皮。老茧那玩意儿早让木头渣子给磨没了。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淌,砸在干得裂口子的泥地上,噗一声,连个印子都留不住。
隔壁张婶家的烟囱,一股一股地冒着白烟,香喷喷的。我肚子跟着咕噜叫了一声。灶膛里还是冷的,我娘仨,加上炕上瘫着的婆婆,都等着这口热乎饭呢。我喘了口气,抡圆了膀子,柴刀带着风声砍下去。
秀儿
那声音像根生锈的钉子,猛地楔进我耳朵里。我手一抖,柴刀差点劈自己脚面上。我直起腰,眯着眼朝门口望。日头有点晃眼,门口杵着个黑黢黢的人影。等他背着光往前挪了两步,我才看清那张脸。王建国。这张脸,在我脑子里都快糊成一片了。五年,整整五年,连个屁影儿都没见着。
他穿着一身半新的蓝布褂子,肩上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脚上是双沾了泥的胶鞋。他站在那儿,脸上堆着笑,那笑怎么看怎么假,像是硬生生贴上去的。他搓着手,有点局促地朝我走过来。
回来了我把柴刀往木墩子上一剁,声音干巴巴的,像这地上的干土坷垃。
哎,回来了,回来了!他像是得了大赦,几步蹿到我眼前,眼睛往我脸上、手上扫,那眼神,像在牲口市上挑驴。累了吧快歇着!这些活儿,我来!说着就要夺我手里的柴刀。
我手一缩,没让他碰着。他身上的味儿,一股子尘土和汗馊混合的味儿,还夹杂着点陌生的、像是城里肥皂的廉价香气,冲得我鼻子发酸。我扭过头,嗓子眼堵得慌:歇啥,饭还没做。说完,我弯腰抱起地上劈好的几根柴,转身就往灶屋走。木头硌着我酸痛的胳膊,心里也像塞了把湿柴火,又沉又闷。
灶屋里暗沉沉的。我把柴火扔在灶膛口,舀了半瓢凉水倒进锅里,手有点抖,水洒出来些。身后传来脚步声,是他跟进来了。他放下那个帆布包,像个刚进门的生客,在狭窄的灶屋里转悠,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
娘……身子还好吧他没话找话。
瘫着,喘气。我往灶膛里塞柴火,划着火柴,手有点不稳,划了两下才着。火苗腾地窜起来,映着我满是汗和灰的脸。
强子呢该放学了吧他又问。
嗯。我应了一声,不想多说。锅里的水开始响了,我起身去舀棒子面。他就在旁边站着,像个碍事的影子。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映得他半边脸明明暗暗。空气里只剩下水响和柴火燃烧的声音,沉甸甸地压着人。
秀儿……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我从没听过的、像是讨好的调子。我搅着棒子面的手顿了一下。他从那个帆布包里摸索着,掏出来个东西,小心翼翼地递到我眼前。是个圆圆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个穿着旗袍、脸蛋雪白的女人像,旁边还有几个红字——香雪牌雪花膏。
城里……现在都兴用这个。他把那盒子往我这边又送了送,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我,说是搽脸好,不起皴。
我盯着那盒子。那城里女人画得真白,真光滑。再看看我这双手,粗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柴火灰。一股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怒的东西猛地顶上来,堵得我胸口生疼。我猛地扭过头,继续用力搅和锅里的糊糊,勺子刮着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自个儿留着吧。我硬邦邦地甩出一句。
他举着那盒雪花膏,僵在那儿,像个被抽了筋的泥人。灶膛里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着,映得他脸上那点尴尬的笑也跟着扭曲。他讪讪地缩回手,把盒子揣回兜里,又站了一会儿,才像想起什么似的,笨手笨脚地蹲下去,抓起一把柴火往灶膛里塞。
火……火我来看着。他声音闷闷的。
我没吭声。锅里的糊糊咕嘟咕嘟冒起泡,腾起的热气扑在脸上,湿漉漉的,像眼泪,但流不出来。他塞柴火的动作生疏得很,一根柴塞进去,差点把火给压灭了。他赶紧用烧火棍扒拉,带起一股灰,呛得他自己咳了两声。我冷眼看着,心里那点堵,慢慢冻成了冰疙瘩。
娘!爹!
院门口传来脆生生的喊声,像块小石子,一下子砸破了灶屋里憋闷的僵局。是强子放学回来了。他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灶屋,书包甩在身后,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蹲在灶膛前的王建国。
王建国像是被这声爹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那点尴尬立刻被一种夸张的、近乎讨好的笑容盖住了。强子!放学啦快,让爹看看!他站起身,也顾不上拍身上的灰,几步就跨到强子面前,粗糙的大手就往孩子头上揉。
强子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没躲开。他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睛里全是陌生和一丝藏不住的好奇,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爹。五年,足够让一个模糊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小孩子的记忆里。
长高了!壮实了!王建国嗓门提得老高,像是要喊给全村人听。他从那个万能的帆布包里又掏摸起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崭新的钢笔,笔帽是亮闪闪的银色。瞧,爹给你买的!英雄牌的!城里学生都用这个!他把钢笔塞到强子手里。
强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紧紧攥着那支钢笔,手指头在上面小心地摩挲着,抬头看看王建国,又看看我,小脸上终于露出点腼腆的笑。王建国像是得到了天大的鼓励,一把将强子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强子吓得叫了一声,随即咯咯地笑起来,那点陌生感,似乎被这支钢笔和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冲淡了不少。王建国抱着儿子,脸笑得像朵皱巴巴的菊花,目光扫过我,带着点得意,又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
行了,放下来,吃饭。我把搅好的糊糊舀进三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声音没什么起伏。王建国赶紧把强子放下,又抢着去端碗。饭桌就是灶屋角落里一张破旧的矮桌。三碗糊糊,中间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
强子拿着他的新钢笔,稀罕得不行,吃饭也舍不得放下。王建国把他自己那碗糊糊往强子面前推了推,拿起筷子,在碗里搅了搅,然后,做了一件让我和强子都愣住的事——他把他碗里仅有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煮得发白的肥肉丁,夹起来,放到了我的碗里!
那块油乎乎的肉丁,落在黄褐色的糊糊里,显得那么刺眼。我盯着它,胃里一阵翻腾,恶心得想吐。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和强子啃着咸菜疙瘩,咽着刮嗓子的棒子面糊糊,伺候着炕上瘫着的婆婆。他王建国在外面是死是活,是享福还是受罪,谁知道现在,带着一身陌生的味儿回来,拿一盒搽脸的雪花膏,一支钢笔,还有这指甲盖大的一块肥肉,就想把过去抹干净就想让我感恩戴德
我捏着筷子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强子也停下了扒拉糊糊的动作,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我碗里的肉,又看看他爹。
秀儿,你……你吃。王建国脸上堆着笑,那笑容虚浮得没有一丝重量,像是糊在墙上的一张旧年画,风一吹就能掉下来,看你瘦的……家里,辛苦你了。
辛苦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却带着倒刺,狠狠地扎进我心里。我猛地低下头,用筷子死死扒拉着碗里的糊糊,把那块该死的肉丁搅得稀烂,埋进糊糊深处。我不能抬头,我怕我一抬头,眼里那点滚烫的东西就会砸出来。喉咙里堵得死死的,糊糊咽下去,像吞着沙子。
娘……强子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有点不安。
快吃,吃完写作业。我硬挤出几个字,声音哑得厉害。我始终没碰那块肉。那点油腥味儿混在糊糊里,变得又酸又馊。
吃完饭,王建国又抢着收拾碗筷。我懒得跟他争,拉着强子进了里屋。强子趴在炕沿上写作业,新钢笔用得小心翼翼。我坐在旁边纳鞋底,针线在粗硬的布上穿过,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单调又压抑。外间传来王建国笨拙地洗碗、舀水的声音,还有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婆婆那屋传来王建国拔高了嗓门的说话声,带着一种表演般的热情:娘!您老气色看着好多了!想吃点啥不建国给您弄去!……哎,您放心,秀儿……秀儿挺好的!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着,这些年亏欠你们娘俩太多了!以后啊,我哪儿也不去了,好好守着家,守着秀儿和强子!
婆婆含混地应着,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久病之人的虚弱和麻木。
王建国那刻意拔高的嗓门,像破锣一样,穿过薄薄的土坯墙,一下下砸在我耳朵里。亏欠、守着、好好过日子……这些词儿从他嘴里蹦出来,每一个都裹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糖衣,却让我胃里一阵阵发紧,恶心得想吐。
我手里的针,狠狠扎进顶针箍里。强子抬起头,小声说:爹……好像真变好了还给我买钢笔呢。
我抬起眼,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里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外头王建国的声音还在继续,像唱大戏似的。我放下鞋底,站起身:你好好写,娘出去透口气。
院里的空气带着点凉意,吸进肺里,才稍微压下了那股翻腾的恶心。月亮还没上来,星星倒是挺亮。我靠着冰凉的土墙,望着黑黢黢的远处。这五年,早把我心里那点指望磨没了。王建国突然回来,突然变了个人,这比他一辈子不回来还让我心慌。事出反常必有妖,老话儿一点没错。他那点好,浮在面儿上,虚得很,底下指不定藏着什么腌臜东西。我得看着点强子,孩子还小,经不起哄。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醒了。旁边的位置空着,冷冰冰的。王建国说怕挤着强子,昨晚自己抱了铺盖卷去堂屋搭门板睡了。我轻手轻脚起来,刚走到外间,就看见王建国已经起来了,正拿着扫帚在扫院子,动作笨拙,但扫得挺卖力。
起这么早再睡会儿呗。他看见我,停下手里的活,脸上又堆起那种让我浑身不自在的笑。
睡不着。我绕过他,径直去灶屋生火。等我烧开了水,准备煮糊糊时,他又凑过来:我来我来!你歇着!
他抢过水瓢,笨手笨脚地舀水,水洒了一地。我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这殷勤,做得太过了,透着一股心虚。我心里那点疑虑,像灶膛里刚点着的湿柴,冒着呛人的烟,越来越浓。
接下来的几天,王建国简直像换了个人。天不亮就起来挑水,把水缸灌得满满的。劈柴的活儿全包了,柴火垛堆得整整齐齐。连婆婆那屋的夜壶,他都抢着去倒,也不嫌脏。吃饭的时候,更是变着法儿把他碗里那点可怜巴巴的油星子往我和强子碗里拨。
最让我膈应的是,那盒香雪牌雪花膏,他见缝插针地往我眼前递。
秀儿,试试搽了脸上滑溜。他有一次甚至拧开了盖子,一股子浓烈的香粉味儿直冲鼻子。
干活儿的人,搽不起这个。我一把推开,看都没看那盒子一眼。那香味儿让我想起城里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和他身上那股陌生的肥皂味儿搅和在一起,让我胃里直翻腾。
婆婆躺在炕上,大概是难得见儿子这么孝顺,话也多了起来。有次张婶来串门,婆婆拉着人家的手,瘪着嘴,声音带着点得意:瞅瞅,我家建国,懂事了!知道疼媳妇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哪!张婶笑着应和,眼神却瞟了我一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王建国在一旁搓着手,嘿嘿地笑,像个得了夸奖的大孩子。我低着头纳鞋底,针脚又密又急,恨不得把心里那点翻腾的疑云都缝进布里。他越是这么卖力地演,我心里那根弦就绷得越紧。他图什么这不像他王建国能干出来的事儿。这好底下,肯定埋着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冷眼瞧着,等着他那张画皮自己裂开缝。
这天后晌,日头毒得很,晒得人发蔫。王建国挑完水,把扁担水桶往墙角一靠,抹了把脸上的汗,对我说:秀儿,我去村长家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村长他跟村长有啥交道以前在家时,他见了村长都是绕着走的主儿。干啥去我装作不经意地问,手里搓着准备下锅的棒子粒。
哦,没啥大事儿,他眼神有点飘,不敢看我,就……有点小事儿问问,关于……关于自留地的边儿,好像有点不清不楚的。他支支吾吾,理由编得漏洞百出。自留地那巴掌大的地,边边角角早八百年就踩实了,能有啥不清不楚
嗯。我应了一声,没再问。看着他脚步匆匆地出了院门,心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紧了。村长……自留地……这借口找得太烂。我放下手里的棒子粒,对里屋喊了一声:强子,看着点灶膛火,娘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我悄悄跟了上去。王建国走得很快,没往村东头他家自留地的方向去,反而一拐弯,朝着村子西头走。那边僻静,只有几户人家,再往后就是堆柴火、垛草料的地方。我的心跳得厉害,猫着腰,借着土墙和柴火垛的阴影,不远不近地跟着。
他果然没去村长家,径直绕到了村子最西头,老槐树后面那个最大的柴火垛边上。那地方背阴,平时少有人去。柴火垛后面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我那好丈夫王建国,另一个,是村长王富贵那矮胖的身影。
我屏住呼吸,像只壁虎一样紧紧贴在旁边一个矮草垛后面,泥土和干草的气味直往鼻子里钻。隔着厚厚的柴火垛,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过来,被风吹得有些散,但钻进我耳朵里,却像炸雷一样响。
……钱……都在这了……是王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讨好的颤音。
……嗯……村长哼了一声,声音含糊。
紧接着,是王建国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急切,清清楚楚地砸了过来:那……那录取通知书……上头名字……改好了
我的血嗡的一声全冲上了头顶,手脚瞬间冰凉。录取通知书名字改好
柴火垛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村长那慢悠悠、带着点掌控一切腔调的声音响起来,不高,却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钻进我耳朵里:放心,妥了。那娃……命不好,落榜了。你儿子王强,顶他名字去念大学,稳稳当当。
顶名字念大学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我死死抠住身下冰凉的泥土,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泥。王建国这几天的劈柴挑水,那盒腻死人的雪花膏,碗里那块恶心的肥肉……所有那些虚假的殷勤,那些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好,原来都是为了这个!为了偷走我儿子苦读换来的前程,去填他不知从哪弄来的野种的黑窟窿!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我死死咬住嘴唇,铁锈味儿在嘴里弥漫开。不能出声,不能……我像一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木头,瘫在冰冷的草垛后面,耳朵里嗡嗡作响,村长后面絮絮叨叨什么别张扬、嘴严实点的话,都变成了模糊的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柴火垛那边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响起来,朝着村子方向去了。我瘫在草垛的阴影里,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牙齿磕得咯咯响。不是冷的,是恨,是那种能把骨头都烧成灰的恨意。
天快擦黑的时候,我才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家。灶屋里点着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那三口人正围着桌子吃饭。王建国正把一块咸菜疙瘩夹到强子碗里,脸上还挂着那副令我作呕的慈父笑容:强子,多吃点,长身体!好好念书,给爹娘争气!
好好念书争气给谁争气给你那个顶了别人名字去上大学的野种争气吗
强子低着头扒饭,小声嗯了一下。婆婆也含混地夸着:建国……懂事了……
哐当!
我猛地推开灶屋那扇破门,门板狠狠撞在土墙上,震得屋顶簌簌掉灰。屋里三个人吓了一跳,齐齐看向门口的我。
我站在门框的阴影里,没点灯,看不清脸。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钉在王建国那张虚伪的脸上。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慌乱。
秀儿你……你上哪去了饭都凉了……他站起身,强作镇定地想去端桌上的糊糊碗。
我没理他。我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间逼仄的灶屋。油灯的光晕晃晃悠悠,照在土墙上,照在破桌上,照在王建国那张让我恨不得撕碎的脸上。目光最后落在了墙角那个落了灰的破碗柜上。
我动了。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很沉,踩在泥地上,发出闷响。王建国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强子也放下了筷子,有些害怕地看着我。
我走到碗柜前,猛地拉开了那两扇歪歪扭扭的破木门。里面,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叠在一起。我伸出手,不是去拿碗。我的手指直接探向碗柜最里头那个积满陈年油污的角落,摸索着,然后,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硬的纸角。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那只手又狠狠攥了一把。我用力一拽!
一张折叠着的、质地挺括的纸被我扯了出来。昏黄的油灯光下,那纸的颜色都显得格外刺眼。我抖着手,猛地把它展开。
录取通知书几个鲜红的宋体大字,像血一样刺进我的眼睛。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下面那行小字上——录取专业:……
学生姓名:王强。
王强!是我的强子!我的儿子!名字写得清清楚楚!
可就在那名字旁边,有几个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几乎看不清的铅笔小字——刘建军。
刘建军那个整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的村长家的小儿子那个落榜的刘建军
轰!
脑子里最后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秀儿!你干啥!王建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扑过来,伸手就要抢我手里的通知书。他的脸在油灯下扭曲着,眼睛里全是惊惶和凶狠。
晚了。
就在他扑过来的前一秒,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两只手抓住那张薄薄的纸,狠狠一撕!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死寂的灶屋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纸,从王强的名字中间,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啊——!我的通知书!我的大学!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从旁边响起。不是王建国,是强子!他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眼睛瞪得血红,不管不顾地就朝我扑过来,想要抢那两片残破的纸。娘!你疯了!那是我的!我的大学!
强子!王建国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声音又急又怒,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别过去!
我的大学!爹!那是我的!强子在他爹手里死命挣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绝望地哭喊着,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那两片纸,像看着自己被撕碎的未来。
我看着儿子那张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小脸,心像被钝刀子割开,血淋淋地疼。但那股烧穿五脏六腑的怒火,比心疼更猛烈。我扬起手里那两半破纸,狠狠摔在王建国那张因惊怒而变形的脸上!
你的大学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磨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王建国!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上头写的是谁的名字你儿子王强的名字!旁边那抠掉的是谁刘建军!村长家的刘建军!
我猛地伸手指着墙角那个一直缩在阴影里、吓得不敢出声的婆婆,又指向哭嚎的强子,最后,那根颤抖的手指像标枪一样,死死戳向王建国的心窝:你拿我儿子的命!去填他刘家的坑!王建国!你当我林秀是傻的是瞎的还是死了!
灶屋里死一样寂静,只有强子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和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王建国被我戳得后退一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强子。
你……你胡咧咧啥!他终于憋出一句,声音干涩,色厉内荏,什么刘建军!你看错了!那就是强子的通知书!你撕了它……你毁了儿子的前程!你这疯婆娘!
我毁了我猛地笑起来,笑声又尖又利,像夜猫子叫,自己听着都瘆得慌。我几步冲到王建国那个宝贝帆布包跟前,一把扯过来,倒拎着,把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全抖落在地上!几件破衣服,半包烟丝,还有……那个圆圆的、印着旗袍女人的香雪牌雪花膏盒子。
那盒子滚落在地,沾满了灰。我弯腰捡起来,冰凉的铁皮硌着我的手。我看着王建国,看着他眼里那点残存的侥幸一点点碎裂成惊恐。
前程他的前程,就是让你拿来换这盒烂脸的雪花膏换你这几天装模作样的劈柴挑水!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淬了毒的针,王建国!你的‘好’!你的‘深情’!迟了五年!臭了!馊了!比茅坑里的蛆还让人恶心!
最后一个字吼出来,我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把那盒雪花膏狠狠砸在他脸上!
啪!
铁皮盒子砸中他的颧骨,又弹开,掉在地上,盖子摔开了,里面白腻的膏体溅出来,糊了他半张脸,也溅到地上那堆破衣服上。一股浓烈刺鼻的廉价香气瞬间在狭小的灶屋里弥漫开来,混合着尘土味,令人窒息。
王建国被砸懵了,捂着脸,油腻的白膏糊在指缝间,那样子狼狈又滑稽。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这用来收买我的东西,最后会以这种方式糊在他自己脸上。
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的目光像淬火的刀子,扫过那张破桌子。桌上还摆着吃剩的半碗糊糊,豁了口的碗,还有强子那支崭新的、亮闪闪的英雄牌钢笔——他爹用我儿子的前程换来的礼物!
我一步跨过去,在强子惊恐的哭喊声中,一把抓起那支钢笔!
娘!我的钢笔!强子尖叫着想扑过来。
我充耳不闻。手指用力,狠狠一撅!
咔嚓!
那亮闪闪的银色笔杆,在我手里断成了两截!黑色的墨囊破裂,浓黑的墨汁瞬间涌出,顺着我的指缝,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像肮脏的血。
啊——!强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地上。
王建国也终于从被雪花膏糊脸的震惊中回过神,看到钢笔被折断,眼珠子都红了,咆哮着冲我扑来:林秀!你个疯婆娘!你敢毁我儿子的东西!我跟你拼了!
我猛地转身,动作快得自己都吃惊。在他扑到眼前的瞬间,我抄起桌上那个沉甸甸的、坑坑洼洼的搪瓷茶缸子——里面还有半缸子凉透了的糊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他脸上!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王建国杀猪般的惨叫。搪瓷缸子砸中他的鼻子,糊糊和着鼻血,糊了他满脸满身。缸子掉在地上,哐当哐当滚出去老远。
王建国捂着脸,踉跄着后退,血和糊糊顺着指缝往下淌,指着我,又惊又怒,话都说不利索:你……你……
我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拉破了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眼睛扫过整个灶屋,锅碗瓢盆,这个困了我十几年、吸干了我血汗的地方!这虚假的、令人作呕的家!
一股毁天灭地的戾气冲上头顶!我像头发狂的母兽,猛地冲向碗柜,双手抓住柜门,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一拽!
哗啦——哐当!
整个破碗柜被我拽得往前一倾,里面仅剩的几个豁口碗、一个瓦盆,稀里哗啦全摔了出来,砸在地上,碎瓷片和瓦片飞溅得到处都是!咸菜疙瘩滚了一地。
疯了!真疯了!老天爷啊……缩在炕角的婆婆终于发出了惊恐的哀嚎。
我喘着粗气,目光最后落在墙边那把白天王建国用来劈柴的斧子上。斧刃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冷幽幽的光。我走过去,一把抄起斧子,沉甸甸的。
王建国刚抹掉一点脸上的血和糊糊,看见我拎着斧子,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林秀!你要干啥!杀人是犯法的!放下!快放下!
强子也吓得忘了哭,惊恐地看着我。
我没看他,也没看强子。我的目光死死盯着灶屋通着里屋的那条破门帘,盯着里屋那张我和强子睡了十几年的土炕——那炕沿,是王建国昨晚搭门板睡觉的地方。
我拎着斧子,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拖着千斤铁链。
娘!不要!强子哭着扑过来抱住我的腿。
我没停,拖着他往前走。走到炕沿边,看着那被门板压出印子的炕沿。我举起斧子,不是砍人。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斧背狠狠砸在土坯垒成的炕沿上!尘土簌簌落下,被砸的地方瞬间凹下去一大块,裂开几道深深的缝!
啊!王建国和婆婆同时发出惊恐的尖叫。
我抡起斧子,又是一下!
哐!!
再一下!
哐!!!
尘土弥漫,碎土块乱飞。那条炕沿被我砸得稀巴烂,彻底塌陷下去一大块,露出里面黑乎乎的土坯。我像不知道累似的,机械地砸着,每一下都用尽全力,砸的是这坑人的炕沿,砸的是王建国那虚假的殷勤,砸的是这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积压的屈辱和绝望!
直到手臂酸麻得再也举不起那把沉重的斧子,我才猛地停手。斧子哐当一声掉在塌陷的土坑里。我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火烧火燎地疼。汗水混着泪水,还有溅上的尘土,糊了满脸,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灶屋里一片狼藉,像被土匪洗劫过。破碎的碗碟,洒了一地的糊糊和咸菜,折断的钢笔,破裂的雪花膏盒子,倒塌的碗柜,塌陷的炕沿……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味、血腥味、糊糊的馊味和雪花膏那股甜腻到发臭的香气。
王建国瘫坐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捂着脸,血还在从指缝里渗出来,眼神呆滞,像被抽掉了魂。婆婆缩在炕角,抖得像筛糠,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在说什么。强子坐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强子压抑的呜咽。
我直起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泥。目光扫过这地狱般的景象,扫过瘫软在地的王建国,扫过吓傻的婆婆,最后落在蜷缩在地上的儿子身上。那小小的、颤抖的身影,像一根针,刺进我千疮百孔的心。
强子,我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烧光一切的野火过后,冰冷的灰烬,起来。
强子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我,脸上全是恐惧和茫然。
起来!我加重了语气,伸出手。
他瑟缩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把冰冷的小手放进了我同样冰冷、沾满墨汁和泥土的手里。我用力,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身体还在抖。
去,我指着里屋,声音不高,却不容置疑,把你的书包收拾好。只拿书,拿本子,拿笔!别的,一件不许带!
强子愣住了,看看我,又看看地上那断成两截的钢笔,小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残留的痛楚。娘……我的钢笔……
那不是你的!我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像淬了火的铁,用脏东西换来的,咱不要!去收拾!快!
强子被我眼里的决绝吓住了,不敢再问,一步三回头地挪进了里屋。
我转身,不再看地上那个烂泥一样的男人和炕上那个吓破胆的老太婆。我走到墙角,那里扔着我平时下地干活穿的、打满补丁的旧外套。我把它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灰,穿上。又从灶膛口的柴火堆里,抽出几根最粗壮、最耐烧的硬木柴,用麻绳紧紧捆成一捆,背在背上。沉甸甸的,但压在身上,反而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强子抱着他的旧书包出来了,瘪瘪的,里面大概只装了几本书和几个本子,还有半截铅笔头。他怯生生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那两半被他爹用前程换来的通知书碎片,小嘴瘪着,想哭又不敢哭。
走。我走过去,一把抓起他冰凉的小手,再没看这狼藉的灶屋和屋里那两个活死人一眼,拉着他就往外走。
站住!林秀!你个疯婆娘!你要带我儿子去哪!王建国终于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捂着流血的脸,气急败坏地嘶吼着,想要追上来。
我猛地回头,眼神像两把冰锥子,狠狠扎在他身上。他追过来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王建国,我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从今往后,强子是我儿子,跟你,跟这王家,没一个铜板的关系!你敢追一步,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把劈柴的斧子,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疯!
他脸上糊着血和雪花膏,狼狈不堪,对上我死寂又疯狂的眼神,嘴唇哆嗦着,终究没敢再往前挪一步,只是死死地盯着强子,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搅浑的臭水。
我不再理会,拉着强子,头也不回地跨出了这个困了我半辈子的破院门。夜风一下子灌进来,带着田野和露水的清冷气息,吹散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污浊。
夜,墨一样浓。天边刚透出点蟹壳青,村子还在沉睡,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叫。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我背着那捆沉甸甸的硬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手里紧紧攥着强子冰凉的小手。
身后,那间困了我们母子十几年的破房子,黑洞洞的,像头吃人的怪兽,终于被我们甩在了越来越浓的晨雾里。强子一直很安静,只是紧紧地跟着我,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走了不知道多久,天光渐渐亮了些,雾气在田埂上流动,像一条条白色的河。路两旁的玉米秆子黑黢黢的,叶子上的露珠滚下来,砸在土里,悄无声息。
娘……强子终于忍不住了,声音细细的,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爹……爹他……为啥……为啥突然对咱好
我脚步顿了一下。晨雾湿冷地扑在脸上。为啥突然对咱好我望着眼前这条被浓雾笼罩、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土路。脑子里闪过那盒刺鼻的雪花膏,碗里那块油乎乎的肥肉,劈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垛……还有那张被撕碎的通知书上,旁边抠掉的刘建军三个字。
心口那块被火烧过的地方,只剩下冰冷的灰烬。我攥紧了儿子的手,像是要抓住唯一一点实在的东西,声音不高,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湿漉漉的雾气里:
儿子,记住娘的话。迟来的深情……比路边的烂草还贱。
雾气更浓了,白茫茫一片,把身后的路,连同那不堪回首的一切,都彻底吞没。脚下的土路向前延伸,隐入雾中,看不清尽头。我紧了紧背上那捆硬实的柴火,拉着强子,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未知的、湿冷的白茫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