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我爹用两袋白面把我卖给了邻村的瘸子。
成亲那晚,我缩在炕角哭了一宿。
李建民蹲在门口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说:哭啥,俺又不会吃了你。
二十年后,李建民咽气了。
那个曾让我爹悔婚的知青赵卫国突然找上门。
他西装革履,站在我家破旧的院门口说:秀芬,跟我走吧,我带你进城过好日子。
我看着他锃亮的皮鞋,想起李建民下葬那天,这双鞋连片纸钱都没烧。
我转身进屋,端出那碗搁在供桌上的凉面。
吃吗我问他。
他摇头。
我抬手就把面泼在他脸上:迟来的爱,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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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六。我爹,就用两袋子白面,把我卖了。卖给邻村那个走路一高一低的瘸子,李建民。
两袋白面,白花花,沉甸甸,就堆在堂屋那张掉漆的破桌子上。我爹蹲在门槛上,闷头抽他那呛死人的旱烟,烟雾一团团往上冒,把他那张苦瓜脸都糊住了。烟锅子磕在石头门槛上,当当响,听着烦。
爹…我嗓子眼发紧,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子,我…我不想去。
烟锅子停了一下,又重重磕下去,更响了。由得你嘁!他连头都懒得抬,好像地上那几块破石头比我金贵多了,建民…人老实,肯下力,饿不着你。总比跟着老子啃树皮强!
老实肯下力我脑子里嗡嗡响,全是李建民那张黑黢黢、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有他那条拖在地上的坏腿。他比我大整整十岁!十岁啊!村里那些和我一般大的姑娘,眼睛偷偷瞟着的,都是后生仔赵卫国。人家是城里来的知青,白净,说话斯文,念过书,站在那儿就跟棵挺拔的小白杨似的,跟我们这灰头土脸的泥腿子不一样。我帮娘去地里送饭,隔着老远看见他在地头看书,心就怦怦跳,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
可爹说,赵卫国那是天上的云,咱够不着!别做那白日梦!
结果呢李建民托人来说亲,两袋白面往桌上一放,我爹那浑浊的眼珠子立刻就亮了,比天上的日头还亮。他生怕人家反悔,忙不迭地应下,生怕慢一步,那白面就长翅膀飞了。
成亲那天,唢呐吹得震天响,呜呜咽咽,像哭丧。我顶着块硬邦邦的红盖头,被人推搡着,脚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李建民那个黑洞洞、一股子土腥味和霉味的屋子。炕上铺着张半新不旧的席子,硌人。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外面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一下子被隔开,屋里死静死静的。我一把扯下盖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土炕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十六岁,我的好日子还没开始,怎么就一脚踩进了这口烂泥坑
我就那么缩在冰冷的炕角,背死死抵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好像这样就能离门口那个男人远一点。眼泪止不住,流到嘴里又咸又苦。
门口有动静。李建民没进来,他就蹲在门槛外头那个黑影里。一点暗红色的火星,在那里一明,一灭,再一明,一灭。是他那杆旱烟袋。劣质烟叶烧出来的那股子又辣又呛的味儿,顺着门缝钻进来,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吸溜着鼻涕,自己都觉得丢人,可就是忍不住。
门外,那明灭的烟头停住了。接着,是他那把闷沉沉、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的粗嗓子,没什么起伏地砸过来:
哭啥
我吓得一哆嗦,哭声噎在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烟锅子在地上磕了磕,发出梆梆两声闷响。他又开口了,声音还是那样,平平板板,听不出是烦还是别的啥:
俺又不会吃了你。
说完,那点火星又亮起来,接着一明一灭。他就在外头守着,像条沉默的老狗。我缩在炕角,眼泪慢慢流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和怕。夜长得像永远熬不到头。
日子就像村后头那条河,浑黄,粘稠,慢吞吞地往前淌。我认命了。李建民这人,跟他那条坏腿一样,木讷,没什么话,但手脚还算勤快。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拖着那条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来。他确实没吃我,我们就像被硬塞进一个笼子里的两只牲口,各干各的,各活各的。
后来,有了小梅,我的闺女。小小的,软软的一团,抱在怀里,才让我觉得这日子稍微有了点活气,像干裂的土缝里,硬生生钻出来的一点嫩芽。我把所有心思都扑在了小梅身上。李建民呢,还是那样,闷头干活,回家就蹲在门槛上抽烟,对着小梅,偶尔会笨拙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算是表达了稀罕。他挣的那点工分,换了粮食,也就能勉强糊住我们三张嘴,饿不死罢了。
村里人背后嚼舌根,说我是面换来的媳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我低着头快步走过,假装没听见,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又一下。李建民听见过一回,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黑脸,一下子绷紧了,抄起墙角的锄头就要冲出去。我死死拉住他。
你干啥!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瞪着外面:他们…他们嚼蛆!骂你!
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那条坏腿因为激动微微发着抖,我愣住了。心里头翻江倒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是委屈还是…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我把他拉回屋里,力气出奇地大。
算了,我声音低下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让人说去,又不会少块肉。你有那力气,不如多刨两垄地。
他瞪着我,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好半天,那股子蛮劲儿才慢慢泄了。他重重哼了一声,把锄头狠狠掼在地上,又蹲回门槛边,摸出烟袋锅,狠狠地塞着烟丝。火星再次明灭起来,比平时更亮,更急促。外头嚼舌根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也没了。
日子就这么熬着。小梅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烧得滚烫,小脸通红,闭着眼直哼哼。我急疯了,抱着她跑到村里的赤脚医生那儿。那个半吊子老头扒开小梅眼皮看了看,又摸摸额头,摇摇头,说他没辙,得送镇上的卫生院,还得赶紧。
钱!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家里哪还有钱米缸都快见底了。我抱着滚烫的小梅,跌跌撞撞跑回家,一把推开破旧的木板门。
李建民正蹲在灶膛口,就着那点微弱的火光,笨拙地补他干活磨破的褂子。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
建民!我的声音劈了叉,小梅…小梅不行了!得去镇上!要钱!
他猛地抬起头,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那双平时没什么神采的眼睛,在灶火的映照下,瞬间缩紧了,露出我从没见过的惊慌。他腾地站起来,动作快得几乎忘了那条瘸腿,一把抓起床头那个装零钱的小瓦罐,手伸进去,稀里哗啦一阵掏摸。
几个可怜巴巴的硬币和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被他抓在手心。他看也没看,全塞给我,那点钱,轻飘飘的,根本不够塞牙缝。
不够…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终于滚下来,远远不够…
他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他没说话,猛地转身,像一头被逼急了的困兽,拖着那条坏腿就冲出了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他的背影,踉跄,却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蛮横。
我抱着小梅,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听着他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混合着他那条坏腿拖在地上的沙沙声,心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又慌又怕。他去找谁能借到钱吗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刀子割。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又回来了,比去时更慢,更拖沓。李建民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上有好几道新鲜的擦痕,额角还肿起一块,青紫青紫的。他那只粗糙的大手伸到我面前,摊开——几张沾着泥土和汗渍的大团结,还有零零碎碎的毛票,卷成一团。
给…给…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剧烈的喘息,好像刚跟人打了一场恶仗。他把那卷带着他体温和汗味的钱,重重地按在我手里,然后靠着门框,慢慢地滑坐到地上,那条瘸腿直直地伸着,他闭着眼,胸口剧烈地起伏。
钱凑够了。小梅捡回了一条命。
那晚,李建民一直没怎么睡。他坐在小梅的炕沿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闺女退了烧、变得凉润的小脸蛋。灶台上,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火苗一跳一跳,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个沉默而疲惫的守护神。我靠在冰冷的土墙边,看着那影子,第一次觉得,这个用两袋白面换了我一辈子的男人,他那条拖在地上的瘸腿,那沉默的背影,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心里头某个地方,好像被那昏黄的灯光,悄悄烫了一下。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就在那间破屋里,就在那条瘸腿旁边,我把自己熬干了。李建民的身子骨,也像那间老屋一样,从里到外朽透了。他倒下的那天,正在院子里劈柴。斧头高高举起来,还没落下,人就像根被虫蛀空的老树桩,直挺挺地砸在冰冷的地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我心里一哆嗦。
他躺在炕上,只剩一口气吊着,眼窝深陷下去,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着,最后落在我脸上。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断断续续:
秀…秀芬…对…对不住…拖…拖累你了…
我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稀粥,手抖得厉害,碗沿磕在炕沿上,当啷一声脆响。那点温热的粥,洒出来一些,烫在我的手背上,我竟没觉得疼。看着他艰难喘息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二十年的委屈、麻木、认命…像被这碗热粥一下子冲开了口子,猛地涌上来,堵在喉咙里,又酸又胀。我张了张嘴,想说点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就那么看着我,那点微弱的光,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暗下去,熄灭了。像耗尽了最后一点油的灯捻子。
他死了。
送他下葬那天,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风不大,却像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村里帮忙抬棺的几个汉子,吆喝着号子,把他那口薄皮棺材抬到了村后头的乱葬岗。那地方荒凉,只有几棵歪脖子老树和一堆堆长满枯草的坟包。
我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袖子上还别着块粗糙的白布。我跟着棺材走,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里。小梅嫁到了外村,赶不回来。就我一个人。纸钱灰白色的碎片,被冷风卷起来,打着旋儿,粘在送葬人沾满泥巴的破棉鞋上、裤腿上。乱糟糟的,没人讲究。
看着那坑挖好,棺材被粗粝的麻绳吊着,晃晃悠悠地放下去。土块砸在棺材盖上,噗噗作响,声音闷得让人心慌。我麻木地看着,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二十年,眼泪早就流干了。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这乱葬岗的风,打着旋儿,没个着落。
坟头堆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土包。烧纸的火堆噼啪响着,黑烟混着纸灰往上窜,又被冷风撕扯得四处飘散。帮忙的人散了,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个新堆起来的土包前。
风更冷了,卷着地上的枯草和没烧尽的纸屑,打着转。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枯树枝的呜呜声,像谁在哭。我看着那土包,想起他塞给我的那卷救命钱,想起他额角的青紫,想起他最后那句对不住…喉咙里堵得难受,像塞了一把粗粝的沙子。
我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碰到那刚堆起来的新土。土很冷,带着潮气。我抓了一把,紧紧地攥在手心,粗糙的土粒硌得掌心生疼。这二十年,就像这乱葬岗的土,冰冷,硌人,又甩不掉。我攥着那把土,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土包,这个困了我一辈子、也耗了他一辈子的男人,就埋在里面了。
风卷起一张没烧透的纸钱,灰黑色的,打着旋儿,贴在了我的旧棉鞋上。我低头看着,没去拂掉。心口那块空了的地方,被这坟头的冷风灌满了,又冷又硬。
李建民走了三年。三年,日子像村口那盘老石磨,吱吱呀呀,转得又慢又沉。我一个人守着这破院子,守着那几垄薄地。院墙塌了一角,我也懒得去拾掇,反正也没人来。塌就塌着吧,省得砌墙的力气。
这天下午,日头蔫蔫地挂在西天,没什么热乎气儿。我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破脸盆,里面是李建民留下的、早就被耗子啃得不成样子的破渔网。我手里捏着梭子和尼龙线,手指头笨拙地绕着、打着结。这活儿他活着时干得溜,我总嫌那鱼腥味儿冲鼻子,从不上手。现在他没了,网破了,鱼也没了,我却鬼使神差地翻出来补。手指头被那粗硬的尼龙线勒得生疼,还让梭子尖扎了一下,冒出一粒殷红的血珠。我把手指头含在嘴里,一股子咸腥的铁锈味儿。
真他娘的没用。我对着那破网啐了一口,心里头那股无名火又拱了上来。补这破玩意儿干啥又没人指望它打鱼吃饭了!
正烦躁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村里人那种拖沓的步子,是皮鞋踩在土路上的声音,咔哒,咔哒,又脆又利索,一步步朝这边过来。听着就扎耳朵。
谁啊我皱着眉抬头望过去。
院门那塌了的豁口外,站着个人。一身笔挺的深灰色料子衣裳,亮得晃眼,脚上一双皮鞋,黑得能照出人影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油光水滑。他背对着西边那点惨淡的日头,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我眯起眼,手还捏着那根扎人的梭子。心里嘀咕,这是哪路神仙走岔了道儿跑我这破落户门口杵着。
那人往前挪了小半步,正好让一点惨淡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一张脸,保养得挺好,没什么皱纹,白净,斯文。可那双眼睛…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手里的梭子啪嗒掉在破脸盆里。
赵卫国!
是他!那个当年让我爹悔了肠子、让我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湿了枕头的知青!赵卫国!
他站在那儿,隔着那堵塌了的矮墙,脸上堆着笑。那笑容,跟他那身笔挺的衣裳一样,看着体面,可搁在眼前这破败的院子和我这一身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上,显得那么假,那么刺眼。
秀芬。他开口了,声音倒是没怎么变,还是那种城里人拿腔拿调的调子,温温和和的,是我,卫国。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直响。我僵在小马扎上,手指头还残留着被梭子扎破的刺痛感。眼睛死死盯着他,盯着他那张脸,他那身光鲜的皮,还有脚上那双能当镜子照的皮鞋。脑子里像开了锅的滚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全是二十年前的影子,还有李建民下葬那天,乱葬岗上飘飞的纸灰。
他见我不吭声,又往前凑了半步,几乎要跨过那塌了的矮墙豁口。脸上那笑更深了,带着一种…一种怜悯还是施舍
秀芬,这些年…苦了你了。他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柔,我都听说了…建民他…唉。他摇摇头,好像真替我惋惜似的,现在好了,他走了。你自由了。
自由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一抽。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发出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挺了挺他那笔直的腰板,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带着一种笃定,好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秀芬,跟我走吧!他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砸进我耳朵里,我带你进城!离开这穷地方!我们去省城,过好日子!我…我补偿你!这些年…我对不住你,秀芬!
补偿好日子我听着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子,狠狠扎进我耳朵里,扎进我心里。眼睛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那双一尘不染、锃亮锃亮的黑皮鞋上。
这双鞋!
李建民下葬那天,乱葬岗的风,卷着纸钱灰,纷纷扬扬。我记得清清楚楚!这双鞋,就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人群里,那么干净,那么扎眼!连一片纸钱灰都没沾上!更别说烧一张纸了!那时候,他在哪儿他在看戏!看我赵秀芬的笑话!看那个用两袋白面买来的女人,像个孤魂野鬼一样,送她瘸腿的丈夫入土!
现在,他倒来了。人模狗样地站在我的破院门口,跟我说补偿跟我说好日子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我浑身发抖,血液都像要沸腾起来!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熬煎,李建民死前的对不住,还有眼前这张虚伪的脸、这双干净的皮鞋…所有东西都搅在一起,在我脑子里轰隆作响!
我蹭地一下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动作太猛,带倒了马扎,也踢翻了脚边的破脸盆。脸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里面乱七八糟的破渔网、梭子滚了一地。
我根本顾不上看。我转身,像头被激怒的母兽,几步就冲进了黑洞洞的堂屋。
堂屋正对着门的条案上,李建民的木头牌位前,孤零零地放着一碗东西。那是昨天他三七,我按规矩给他供的——一碗凉面条。面条早就坨了,硬邦邦地结成一团,上面浇的酱汁也凝成了深褐色的块,看着就倒胃口。供了一天一夜,早就凉透了。
我一把抄起那碗冰凉的、结着油块的坨面,碗沿冰得我手心一哆嗦。我紧紧攥着它,像是攥着一块冰,又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炭。我端着碗,一步一步走回院门口。
赵卫国还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大概是被我刚才的举动吓着了,或者是不明白我端个碗出来做什么。他看着那碗冷硬油腻的面,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嫌弃。
秀芬,你这是…他疑惑地开口。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吃吗
他愣住了,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碗卖相极其糟糕的冷面,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摇头,脸上挤出一点为难的笑:这…秀芬,这都凉了,还供过…哪能吃这个。走,我带你下馆子!吃好的去!
下馆子吃好的
我看着他那副嫌弃又故作大度的样子,看着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看着他脚上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再想想李建民下葬那天,这双皮鞋站得远远的,连片纸灰都不肯沾的样子…想想他说的补偿和好日子…
所有的火气、所有的委屈、所有积攒了二十多年的苦水,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迟来的爱我扯着嗓子,声音尖利得像要把这破院子的屋顶都掀了,带着哭腔,又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赵卫国!你他娘的也配说爱!
话音未落,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把那碗冰冷、油腻、坨成一团的凉面,狠狠地,朝着他那张错愕的、油光水滑的脸,泼了过去!
不要也罢!
哗啦——!
油腻的面条,褐色的酱块,冰冷的汤汁…结结实实,劈头盖脸,全糊在了赵卫国那张白净斯文的脸上!糊在了他笔挺的西装领子上!糊在了他油光水滑的头发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像根木头桩子一样钉在原地。脸上挂着黏糊糊的面条和酱汁,滴滴答答往下淌,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抹,结果手上也沾满了油腻。
啊!你…你疯了!赵秀芬!他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尖叫,声音都变了调,哪里还有刚才的半点温文尔雅。他手忙脚乱地抹着脸,昂贵的西装前襟一片狼藉。
我端着那只空碗,手还在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样子,看着他脸上那精心维持的体面被一碗冷面砸得稀巴烂,看着他气急败坏地跳脚…
一股说不出的畅快,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上来!像憋了二十年的恶气,终于狠狠吐了出来!
滚!我冲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给我滚!滚得远远的!再别让我看见你这张脸!
赵卫国还在狼狈地擦拭着,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再到一种难以置信的羞恼。他指着我,手指头都在哆嗦:你…你这个泼妇!不识好歹!活该你一辈子受穷!守着那个死瘸子的坟头烂掉吧!
骂完,他大概自己也觉得再待下去只会更丢人,狠狠一跺脚,也顾不上擦干净了,转身就走。那沾满油污的昂贵皮鞋踩在土路上,发出噗嗤噗嗤的怪响,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很快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院子里死一样静。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风吹过院墙豁口,卷起地上几片枯叶的沙沙声。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只空荡荡的粗瓷碗。碗沿上还沾着一点褐色的酱渍。刚才那股子狠劲泄了,浑身的力气好像也被刚才那一泼抽干了。腿一软,我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土坷垃硌着屁股,生疼。可我顾不上。我呆呆地看着那豁口的院墙,看着赵卫国消失的方向。脑子里空空的,刚才泼面的那股子狠劲儿退潮一样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沉甸甸地压下来,比二十年的日子加起来都沉。
风卷着地上的枯草,打着旋儿,刮过我的脚面,凉飕飕的。院子里静得吓人,只有我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个破风箱。
我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手上。又粗又糙,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手背上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干活留下的疤痕。刚才泼面时用力太猛,虎口那里被碗沿硌得生疼,有点发红。这双手,伺候过地里的庄稼,拉扯过生病的孩子,给李建民洗过沾满泥巴的破衣服,也在他咽气后,给他擦洗过身子…现在,它们正微微地颤抖着。
再往前看,是地上那只被我摔得豁了个小口的粗瓷碗。碗底还残留着一圈深褐色的油渍,是那碗冷面的痕迹。旁边,是我踢翻的破脸盆,渔网和梭子散落一地,乱糟糟的,像我此刻的心。
迟来的爱,不要也罢…
这句话,刚才被我吼出来的时候,像甩出去一块大石头,又狠又解气。可现在,它轻飘飘地落回我心里,沉甸甸地压着,闷得慌。
爱赵卫国他懂个屁的爱!他嘴里的爱,不过是看到他当年没啃上的那口食,如今落了单,又想来捡个便宜。是看他如今发达了,穿着锃亮的皮鞋,跑到我这破落户门口,施舍他那点高高在上的补偿。是觉得我赵秀芬熬了二十年,就该对他感恩戴德,扑上去抱住他这根救命稻草
呸!想得美!
我撑着地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像面条,使不上劲。索性就那么坐着,背靠着冰凉的土墙根。夕阳最后的余晖,挣扎着从那豁口挤进来一点,斜斜地照在堂屋门框上,照亮了条案上那个孤零零的木头牌位——李建民。
牌位前空荡荡的,那碗冷面没了。
我望着那牌位,心里头翻江倒海。
李建民…那个瘸子。他用两袋白面买了我,困了我一辈子。他木讷,不会说一句软和话,只会闷头干活,蹲在门槛上抽那呛死人的旱烟。他给不了我风花雪月,给不了我绫罗绸缎,甚至给不了我一个像样的笑脸。
可他…在我爹把我当物件一样卖掉的时候,他蹲在门外,说俺又不会吃了你。在小梅病得快死的时候,他像条疯狗一样冲出去,鼻青脸肿地给我弄回了救命钱。在他自己咽气前,他看着我,说了句对不住…
这算爱吗我不知道。这跟他那条坏腿一样,粗糙,笨拙,甚至带着点让人憋屈的窝囊。可它实实在在,像土坷垃,像糙米饭,硌得慌,却能填肚子,能活命。
赵卫国那光鲜亮丽的爱,像啥像戏台子上涂脂抹粉的戏子,看着美,听着甜,可走近了一看,全是虚的。是放久了的糖瓜,外面看着亮晶晶,里头早粘牙了,糊嗓子。
天,一点点暗下来了。暮色四合,像块巨大的灰布,把这破院子,把远处李建民那小小的坟头,把我自己,都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风更冷了,钻进我单薄的旧棉袄领子里,冻得我一哆嗦。
我扶着冰冷的土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撑起来。腿脚还有点发虚,但能站稳了。我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又蹲下去,把散落一地的破渔网、梭子,一件件捡起来,扔回那个破脸盆里。
动作有点慢,手指头被梭子尖又扎了一下,冒出一小粒血珠。我把手指含进嘴里,那股熟悉的咸腥味又弥漫开。
端着破脸盆和豁口碗,我转身,一步一步挪回黑洞洞的堂屋。屋里没点灯,只有门框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天光。
我把脸盆搁在墙角,那只豁口碗,我把它放在了李建民的牌位前。牌位前空了,现在又有了东西,虽然只是个空碗。
我站在条案前,看着那黑黢黢的牌位轮廓,看了很久。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李建民,我对着那牌位,哑着嗓子,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看见没你那碗面…派上用场了。
说完这句,我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胸腔里闷了太久,吐出来,带着一股陈年的铁锈味儿。
我摸到炕沿边,摸索着坐下。土炕冰凉冰凉的。屋外,风声更紧了,呜呜地响,吹过塌了的院墙豁口,吹过村后头乱葬岗的方向。
我拉过炕上那床又硬又沉的旧棉被,把自己裹住。冷气还是丝丝缕缕地往里钻。
这破院子,这冷炕头,这空荡荡的屋子…这就是我的窝。赵卫国嘴里的好日子,那镶着金边的梦,像肥皂泡一样,被我一碗冷面泼碎了。
碎了好。碎了干净。
我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蜷缩在冰冷的炕角。外面是呼啸的风声,屋里是无边的黑暗和寂静。
迟来的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