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的棺材撬开时,一股陈年咸菜味儿混着土腥气冲进我鼻子。
她死了整整两年,指甲却像老鹰爪子似的又黑又长。
当年她爹被举报投机倒把,上吊死了,她被迫嫁给村东头的二流子。
村里人都说是我告的密,只有我知道,我是为了得到她。
现在她儿子天天拿石头砸我家门,骂我是杀人犯。
我忍无可忍冲他吼:你娘恨我入骨!她做鬼都想掐死我!
那孩子眼睛血红:你活该!
暴雨夜,我从她棺材里摸出个油布包。
里面是块红布,用血写着:王建军,我死也咒你断子绝孙。
我捏着布条冲进雨里,终于明白,她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要,也要在地底下恨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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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芬的棺材撬开时,一股陈年咸菜味儿混着土腥气,像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鼻子,一直堵到嗓子眼。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当场吐出来。
我站在人群最外圈,脚底下像生了根,挪不动半分。眼睛却死死钉在那敞开的黑窟窿上。两年了,整整七百多天,她躺在里面。今天迁坟,要把她从这湿冷的坡地挪到向阳的南山去。说是南山风水好,旺子孙。旺谁的子孙她李秀芬的
几个壮劳力围在坑边,手里的撬棍和粗麻绳都停了动作,脸上见了鬼似的。坑里那股子味儿越来越浓,又闷又沉,还带着点说不出的、腐烂的甜腻。
邪门儿啊……离坑最近的老张头缩着脖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味儿不对头!死人咋还有这腌咸菜缸的酸腐气
旁边一个婆娘,胆子小,手死死捂着嘴,眼睛瞪得溜圆,从指缝里挤出呜呜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她男人使劲拽她胳膊,想把她往后拖。
怕啥!都烂成骨头渣了!我听见自己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又干又涩,连自己听着都陌生。像破锣。我往前挤了两步,硬是挤到了坑沿上。
棺材盖子被撬开大半,斜斜地搭在坑壁上。里面黑黢黢的,像张开的嘴。我眯起眼,借着昏沉沉的天光往里瞧。
烂了骨头呢
没有。没烂透。那身入殓时穿的藏蓝布寿衣,颜色暗沉沉的,皱巴巴地裹着一副人形。衣服的料子看着还算囫囵,没烂成破布条。
最扎眼的,是那双手。枯瘦得像冬天里掉光了叶子的老树枝,交叉着叠放在瘪下去的肚子上。手上的皮肉是灰败的土黄色,紧紧贴在骨头上。可那指甲……我的呼吸猛地一窒。那指甲又黑又长,弯弯曲曲的,活像山里头抓死人的老鹰爪子!它们就那么直挺挺地杵着,刺破了寿衣的袖子,朝着坑口,朝着我们这些活人,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怨毒。
我的老天爷!刚才那婆娘再也撑不住,嗷一嗓子,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浑身筛糠似的抖,指甲…指甲长了!她…她不肯走啊!
造孽啊……老张头手里的撬棍哐当一声掉在泥地上,脸白得像刷了层石灰,这…这李秀芬,怨气也太重了!
一股寒气,顺着我的脚底板猛地窜上来,瞬间冻僵了我的脊梁骨。我死死盯着那几根又黑又长的指甲,它们像是淬了毒的钩子,直勾勾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棺材里伸出来,死死抠进我的皮肉里。后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炸得我头皮发麻。四周嗡嗡的议论声,一下子变得遥远模糊,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
……当年她爹李大富,啧啧,那叫一个能折腾!
可不是胆子肥得流油!顶着风头还敢偷偷摸摸倒腾山货,那钱挣得,眼红死多少人!
眼红顶屁用还不是让人点了炮仗上头一来查,人赃并获!啧啧,脸丢尽了,绳子往梁上一挂,腿一蹬,利索!
李大富该!投机倒把的坏分子!死了活该!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插了进来,是村西头的快嘴刘婶,就是他害的!要不是他贪心不足蛇吞象,连累得他闺女李秀芬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生生嫁给了赵老歪那个泼皮破落户!看看,看看!报应不爽吧死了都不得安生!棺材里冒邪气!指甲长得能抓死人!呸!活该!
刘婶,你积点口德吧!旁边有人听不下去,低声劝。
积德我呸!刘婶的声音更拔高了八度,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后背上,李大富那会儿多风光走路鼻孔朝天!他家秀芬更是宝贝疙瘩似的,念书好,模样俏,心气儿高得没边儿!眼睛长在头顶上,村里的后生,正眼瞧过谁哼!结果呢她爹一蹬腿儿,她李秀芬算个啥还不是乖乖夹起尾巴,让赵老歪那个二流子捡了便宜!啧啧,那赵老歪是个什么玩意儿偷鸡摸狗,喝酒赌钱,打老婆跟打牲口似的!李秀芬嫁过去,没过一天安生日子!这口气,搁谁身上咽得下去死了化成灰也咽不下去!怨气冲天!不怪她棺材里冒邪气!
唉,也是可怜……有人小声叹气。
可怜谁让她摊上那么个爹!刘婶的嘴像刀子,要我说,最该恨的,是那个背后捅刀子、跑去告密的!要不是那人,李大富能上吊李秀芬能落到赵老歪手里说不定这会儿还在城里享福呢!那人啊,心肝比锅底还黑!烂了心肠!断子绝孙的玩意儿!李秀芬在地下,恨的就是他!指甲长得那么长,就是要抓死他!
嘘!小点声!旁边的人赶紧扯刘婶的袖子,眼神慌乱地朝我这边瞟。
刘婶猛地住了嘴,像是才意识到我就在旁边站着。她那张刻薄的脸僵了一下,眼神飞快地在我脸上刮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鄙夷,然后重重地呸了一声,扭过脸去,挤进了旁边的人群里。
那些话,像烧红的铁针,一根根扎进我的耳朵里,烫得我脑子嗡嗡作响。断子绝孙……烂了心肠……李秀芬恨的就是他……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掐得生疼。掌心全是汗,又冷又黏。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口散发着陈年咸菜和腐烂甜腻气味的棺材上挪开,死死盯着脚下被踩得稀烂的泥地。土腥味儿混杂着棺材里的怪味,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熏得我头晕眼花。
那年夏天,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我蹲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树荫底下,汗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淌,砸在滚烫的泥地上,滋啦一声就没了影儿。远远地,看见李秀芬打公社回来。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两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随着步子一甩一甩。她刚从公社的中学毕业回来,手里捏着张薄薄的纸片,阳光照在她脸上,白得晃眼,嘴角翘着,像含着蜜。
建军哥!她看见我,眼睛亮了一下,脆生生地喊,脚步轻快地跑过来,辫梢扫过我的胳膊,带着一股子皂角和年轻姑娘特有的干净气息,看!录取通知书!县师范!她把那张纸举到我眼前,纸页被阳光穿透,映着她脸上纯粹的、滚烫的欢喜,像山涧里刚涌出来的泉水,清亮得刺眼。
那欢喜,那光亮,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心尖上。疼。又酸又苦的汁水咕嘟咕嘟从五脏六腑里冒出来,堵住了嗓子眼。我咧咧嘴,想挤出个笑,脸上的肌肉却僵得像块冻硬的石头。
哦,好啊……好啊……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在磨树皮。眼睛盯着通知书上那几个红彤彤的印章,脑子里却嗡嗡地响着昨天夜里,她爹李大富家后院里低低的说话声,还有那哗啦啦数票子的响动。他刚从外头跑山货回来,又鼓捣了一笔大的。
她爹李大富,这几年靠着偷偷摸摸倒腾山货,家里那三间破土坯房早翻新成了亮堂堂的大瓦房,院墙砌得老高,气派得很。李秀芬能念书,能去考学,靠的不就是他爹那些投机倒把来的黑心钱现在好了,闺女真考上了,要飞出这穷山沟,变成吃公家粮的城里人了。
凭什么我王建军,土里刨食,一身力气没处使,累死累活也填不饱肚子。她李秀芬,就能踩着她爹的黑心钱,飞上枝头当凤凰
她爹李大富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在我眼前晃,李秀芬那带着蜜糖味儿的笑在我眼前晃。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心,烧得我浑身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揣着几个干硬的窝窝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十里山路,摸进了公社革委会那扇刷着绿漆的大门。
同志,我举报!我喘着粗气,声音因为紧张和一种莫名的亢奋而发颤,我们村的李大富!他……他搞投机倒把!倒卖山货!家里藏了好多钱!好多粮票!
革委会那个瘦高个主任,戴着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像老鹰一样锐利。他盯着我,看得我后脊梁一阵阵发凉,手心里全是冷汗。但我没退,梗着脖子,把李大富那点事儿,添油加醋地,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说他倒卖了多少木耳、蘑菇、药材,说他家新瓦房是用黑钱盖的,说他闺女上学的钱来路不正……
我说得唾沫横飞,脸颊滚烫。瘦高个主任没说话,只是用他那支掉了漆的钢笔,在纸上刷刷地记着。那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又尖又细,像针,一下下扎在我的耳膜上。
三天后,公社的人就下来了。戴着红袖箍,板着脸,像庙里的凶神。他们冲进李大富家亮堂堂的瓦房,翻箱倒柜。果然翻出了几沓用橡皮筋捆着的钱,花花绿绿的粮票,还有没来得及出手的几大包干蘑菇、木耳。
李大富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瞬间变得死灰。他老婆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李秀芬呢她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堂屋门口,脸色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死死咬着嘴唇,咬得都渗出血丝来了。那双平时又黑又亮、像含着一汪水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混乱的院子,空洞洞的,没了魂儿。
李大富被带走了。没过几天,消息传回来,说他趁着看管的人不注意,在公社那间堆放杂物的黑屋子里,用裤腰带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李秀芬家那扇新崭崭的朱漆大门上,转眼就贴上了刺眼的白纸对联。灵堂就设在堂屋里,一口薄皮棺材停在中间。李秀芬穿着一身重孝,跪在棺材前头,腰杆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头雕像。有人来吊唁,她就磕头,一下一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不哭,也不说话,那双眼睛深得吓人,里面烧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冰冷的火。
我混在吊唁的人群里,缩在角落。看着她磕头,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扫过人群。当她的目光,像冰锥子一样,不偏不倚地刺中我时,我浑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淬了毒的恨意,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我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脚底下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出了那间被死亡和白幡笼罩的屋子。背后的灵堂里,只有李大富老婆那嘶哑绝望的哭嚎,一声声追着我,像索命的无常。
没过一个月,赵老歪就托了媒人,拎着两斤发硬的槽子糕,登了李秀芬家的门。赵老歪是谁村东头有名的二流子,偷鸡摸狗,喝酒赌钱,三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名声臭得顶风能飘三里地。李秀芬她娘病得只剩一口气,躺在床上拉着女儿的手,眼泪流干了,只会翻来覆去地说:认命吧……闺女……认命吧……好歹……有口饭吃……
李秀芬出嫁那天,天阴沉沉的,像块脏兮兮的灰布。没有唢呐,没有鞭炮,连顶像样的红轿子都没有。赵老歪不知从哪儿借了辆破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歪歪扭扭地系了条褪色的红布条。李秀芬穿着一身半旧的红布褂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个纸扎的人。她娘被人搀扶着送到门口,哭得背过气去。
我躲在自家院墙后面,扒着墙头的一条缝,眼睁睁看着赵老歪咧着一口黄牙,把李秀芬扶上那辆破自行车的后座。他使劲蹬了几下,车子歪歪扭扭地载着他们,消失在村东头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尽头。
李秀芬坐在后座上,身子挺得直直的,一次也没有回头。
砰!
一块土坷垃狠狠地砸在我家那扇破旧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杀人犯!王建军!你个老绝户!杀人犯!
门外,狗剩那小子尖厉的叫骂声像淬了毒的刀子,一下下戳着我的耳膜。他才八岁,是李秀芬和赵老歪的儿子,那嗓门儿却像破锣,带着一股子和他年纪毫不相称的狠劲儿。
开门!王建军!有种你开门!你个害死我姥爷!害死我娘的杀人犯!我咒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又是一块更大的石头砸在门上,哐当一声,震得整个门板都在晃悠。土灰呛进我的鼻子,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肺管子火辣辣地疼。
我猛地从炕上弹起来,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冲到灶台边,抄起那把豁了口的旧菜刀。冰凉的刀柄攥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我眼前发黑。我冲到门后,一把扯开门栓。
吱呀——
破木门被我猛地拉开。门外,狗剩正弯腰从地上捡第三块石头。他看见我手里的菜刀,动作顿了一下,那张瘦巴巴、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像两簇烧红的炭火,里面翻腾着和他娘李秀芬当年一模一样的、淬了毒的恨意。
小兔崽子!老子今天剁了你!我扬起菜刀,声音嘶哑地咆哮,唾沫星子喷出去老远。
狗剩非但没跑,反而挺直了他那细瘦得像麻杆儿的小身板,把那块捡起来的石头紧紧攥在手里,直勾勾地瞪着我。他嘴唇抿得死紧,嘴角向下撇着,那神情,活脱脱就是当年灵堂里那个穿着重孝、一声不吭磕着头的李秀芬!
来啊!老绝户!你剁!狗剩的声音尖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却比石头还硬,你剁死我!就像你害死我姥爷!害死我娘一样!你剁!你不剁就是孬种!我娘在地下看着你呢!她恨死你了!做鬼都想掐死你!
你娘恨我入骨!这句话像颗烧红的铁弹,从我喉咙里炸出来,带着血腥味,她做鬼都想掐死我!我告诉你!她连骨头缝里都恨着我!
吼出这句话,我浑身都在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子。手里的菜刀沉得几乎握不住。
狗剩那双烧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小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猛地一扬手,那块石头没砸门,而是狠狠砸在了我脚边的泥地上,溅起一片灰黄的尘土。
你活该!他冲我嘶吼,那声音像受伤小兽的悲鸣,尖利得划破了傍晚沉闷的空气,王建军!你活该!我娘恨你!我姥爷恨你!我恨你!我们全家都恨死你!你等着!你等着下十八层地狱!油锅炸死你!
吼完,他猛地转身,像只被激怒的小牛犊,一头扎进暮色沉沉的巷子里,瘦小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灰暗的土墙后面。
我僵在门口,手里那把豁了口的破菜刀当啷一声掉在脚边的泥地上。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带着傍晚的凉意,吹在我汗湿的脊背上,激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我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捡起那把冰凉的刀,手指头抖得厉害。
活该……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风箱在拉,活该……活该……
我拖着两条灌了铅似的腿,挪回冰冷的土炕上。外面,狗剩那带着哭腔的咒骂声好像还在空气里飘着,像嗡嗡叫的毒蚊子,挥之不去。我翻了个身,脸朝着黑黢黢的土墙。墙皮早就剥落得不成样子,坑坑洼洼,像一张张咧开嘲笑的鬼脸。
李秀芬那双又黑又长、弯钩似的指甲,又在我脑子里晃。它们从棺材里伸出来,黑黢黢的,带着陈年咸菜的腐酸气,直直地朝我抓过来。我猛地闭上眼睛,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被子又冷又硬,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可那指甲,好像能穿透棉花,穿透土墙,就那么悬在我的头顶,随时要抠进我的天灵盖里。
做鬼都想掐死你……狗剩那尖利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反复地响。
后半夜,老天爷像是憋了一肚子邪火,终于炸开了。一道惨白的闪电,像巨大的刀锋撕裂了墨黑的夜空,紧接着,咔嚓!一声炸雷,震得我身下的土炕都跟着抖了三抖。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屋顶的破瓦上,砸在院子里干裂的泥地上,声音大得吓人,像有千军万马在屋顶上奔腾。
我躺在炕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盯着被闪电瞬间照亮的、糊着破旧报纸的屋顶。每一次惨白的光闪过,屋顶上那些模糊的字迹就狰狞地扭动一下。每一次炸雷响起,我的心就跟着猛地一哆嗦,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了,狠狠捏了一把。
那口敞开的棺材,棺材里那身皱巴巴的藏蓝寿衣,那双灰败枯瘦、指甲却长得像老鹰爪子一样的手……还有狗剩那双烧红的、淬了毒的眼睛……李秀芬当年在灵堂里,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冰冷恨意的眼睛……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疯狂地旋转、撕扯。
闪电!惨白的光又一次劈开黑暗,瞬间照亮了屋子里的一切。我猛地坐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拉破风箱。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冰凉地缠住了我的心脏——那棺材!那口敞开的棺材!它还在村北那个湿冷的坟坡上!盖子只是斜斜地搭着!这么大的雨!雨水会灌进去!会泡烂她的衣服!会……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攫住了我。不,不能让雨水泡着她!这个念头荒谬又强烈,压过了对那口棺材、对那双黑长指甲的恐惧。我得去!我得把棺材盖盖严实!
我像中了邪,赤着脚跳下炕,摸黑抓起墙角的破蓑衣胡乱披上,又找到一顶破斗笠扣在头上。冰凉的雨水顺着脖子往下淌,激得我一哆嗦。我拉开门,一头扎进了外面瓢泼般的雨幕里。
风像疯了的野狗,呜呜地嚎叫着,卷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抽打过来。斗笠根本不管用,雨水顺着蓑衣的缝隙往里钻,很快就把我里里外外浇了个透心凉。脚下的土路早就成了烂泥塘,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是在沼泽里跋涉,冰冷的泥浆没过了脚踝。
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惨白的闪电时不时撕裂黑暗,照亮前方歪歪扭扭、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土路。雨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淌,模糊了视线。我大口喘着粗气,胸口火烧火燎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盖好它!盖好那口棺材!不能让雨水泡着她!
不知道摔了多少跤,浑身上下沾满了冰冷的烂泥。终于,那个熟悉的、孤零零的小坟包出现在前方一道惨白的电光里。坟坑已经被雨水灌成了一个浑浊的小水洼。那口黑黢黢的棺材,像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半截泡在泥水里。撬开的棺材盖子斜斜地搭在坑壁上,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泥泞的坟坡,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跪倒在浑浊的泥水里,冰冷的泥浆瞬间淹到了大腿根。刺骨的寒意针一样扎进来。我挣扎着扑到棺材边。
棺材里黑乎乎的,雨水正顺着敞开的缝隙往里灌。借着又一道刺目的闪电,我看到了里面。那身藏蓝的寿衣被泡得颜色更深了,皱巴巴地贴在枯瘦的躯干上。那双枯枝般的手,依旧交叉着叠放在腹部。雨水已经漫过了她的手背,那几根又黑又长、弯曲如钩的指甲,在浑浊的水里若隐若现,像蛰伏的水鬼。
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伸出手,冰冷颤抖的手指死死抓住棺材盖的边缘。那木头被雨水泡得又湿又滑。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把那沉重的盖子拖过来盖严实。
哐当!盖子纹丝不动,反而因为我的用力,往下滑了一截,更多的雨水哗啦一下灌了进去。
就在这时,我的手在棺材盖内侧的边缘胡乱摸索着,想找个着力点。指尖猛地碰到一个东西。不是湿滑的木头,而是一个硬硬的、被什么东西紧紧包裹着的方块,塞在棺材盖内侧和棺材帮子之间的缝隙里,被盖子压得死死的。
我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棺材盖内侧塞着东西
一股凉气猛地从尾椎骨窜上来。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抠进那缝隙里,用力往外掏。那东西塞得很紧,外面裹着厚厚的、滑腻的油布,防水的那种。雨水太大,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惨白的闪电偶尔照亮一瞬。
我不管不顾,用尽力气,指甲都抠劈了,终于把那硬邦邦的油布包抠了出来。它不大,沉甸甸的,攥在手里像块冰凉的石头。
我哆嗦着,连滚带爬地翻出坟坑,也顾不上满身的泥水,背对着狂风骤雨,缩在坟坑边一个稍微能挡点风的土坎后面。闪电!我需要光!我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一道巨大的、惨白得刺眼的闪电撕裂天幕,把整个坟坡照得亮如白昼!
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光,我抖着手,疯狂地撕扯着油布包外面缠绕的细麻绳。绳子湿透了,缠得死紧。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我顾不上了,用牙齿去咬,手指被粗糙的麻绳勒破了皮,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终于,油布被扯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玉器,只有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布。颜色是暗红色的,像是洗褪了色的旧布,又像是……被什么深色的东西浸透过。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拿不住那块布。我把它抖开。
惨白的电光下,那布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墨,是暗红发黑的颜色,深深地沁进了布料的纹理里。
血!
是干涸发黑的血!
那字迹,我认得!是李秀芬的字!她当年在公社念书时,作业本上的字,清秀又工整。可眼前这布上的字,写得歪歪斜斜,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刻上去的,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怨毒!
闪电的光芒短暂而刺眼,但那几个用血写成的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我的眼底:
王建军
我死也咒你
断子绝孙
十二个字。十二个用血写成的字。
王建军——我死也咒你——断子绝孙——
每一个歪斜扭曲的笔画,都像是李秀芬从棺材里伸出来的、又黑又长的指甲,带着陈年咸菜和腐烂甜腻的气息,带着泥土深处的阴冷,狠狠地抠进了我的眼珠子里!抠进了我的脑浆里!
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我喘不上气。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砸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身体里像是有一把烧红的刀子,在五脏六腑间疯狂地搅动,又烫!又疼!
断子绝孙……
她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要了!她宁愿在这冰冷潮湿的泥土底下,在这口破棺材里,烂着!臭着!指甲长得像钩子!也要用她的血,用她的魂,用她永世不得超生的怨毒,死死地缠着我!咒着我!
啊——!!!
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从我喉咙里冲出来,瞬间就被狂暴的风雨撕得粉碎。我攥着那块冰凉刺骨、浸透了毒咒的血布条,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攥着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从土坎后面弹起来,一头撞进了外面倾盆的暴雨之中!
雨水疯狂地抽打着我,冰冷刺骨。脚下的烂泥又滑又软,我深一脚浅一脚,像个喝醉了酒的疯子,在漆黑一片、电闪雷鸣的野地里跌跌撞撞地狂奔。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尖叫,盖过了风声雨声雷声:她恨我!她恨我!她在地底下烂着臭着也要恨我!连下辈子都不要了!就要恨着我!咒着我!
李秀芬——!我朝着墨汁一样翻滚的夜空嘶吼,声音被风雨撕扯得七零八落,你恨吧!你恨吧!你烂在地底下恨我一辈子!恨我一万年!
我挥舞着手里那块血布,像是挥舞着一面招魂的幡。雨水把布条打得湿透,沉甸甸的,那暗红的字迹在偶尔划过的惨白电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眼。
我活该!我活该啊——!我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浆糊了一脸,呛进嘴里,又苦又涩。我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树枝抽打在脸上,划出血痕,也感觉不到疼。心里那把火,烧得我五脏俱焚,烧得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看看它是不是早就被她的恨意烤成了焦炭!
跑!跑!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被诅咒的山沟!
这个念头猛地蹿出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口的方向跑。村口!过了村口那条河上的破木桥,就是通往山外的大路!我要跑!我要远远地离开!离开这口棺材!离开这浸透了恨意的土地!
风雨越来越大,河水的咆哮声远远传来,像野兽在怒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河边,浑浊的河水翻腾着,打着旋,暴涨得几乎要漫过那座摇摇欲坠的破木桥。桥面在风雨中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我不管!我要过去!我一脚踏上那湿滑腐朽的桥板!
就在我另一只脚刚要踏上桥面时,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得如同地狱之光的巨大闪电,猛地撕裂了整个天穹!整个世界被照得一片死白!
就在这刺目的、令人瞬间失明的白光里,我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
就在离我不远的河岸边,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坡地上,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狗剩!
他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这里,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蹲在泥水里,背对着我,面对着汹涌咆哮的浑浊河水。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他单薄的身体,那件破旧的小褂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脊背。
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闪电的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世界重新被浓墨般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吞没。
狗剩——!我下意识地嘶吼出声,声音被风雨撕扯得几乎听不见。
那小小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头。
就在下一道闪电亮起的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脸。
雨水顺着他脏兮兮的小脸往下淌。他的嘴唇抿得死紧,嘴角向下撇着,带着一种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倔强和……冰冷。最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惨白的电光下,没有惊恐,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沉的黑暗。那黑暗里,翻涌着和李秀芬棺材里那双枯手上、又黑又长的指甲一模一样的——怨毒!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针,直直地刺穿风雨,钉在我的脸上!钉在我死死攥着的那块浸血布条上!
他不是在看一个活人。他是在看一个……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仇人!
轰隆——!!!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炸雷,就在我的头顶猛地炸开!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剧烈地颤抖!破木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像被那惊雷和狗剩那怨毒的眼神同时劈中了天灵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脚下一软,噗通一声,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在桥头冰冷刺骨的烂泥里。
手里的血布条,脱手飞出,被狂暴的风卷着,像一片被诅咒的落叶,打着旋儿,瞬间就消失在翻腾的雨幕和咆哮的河水之中。
冰冷的泥水灌进我的口鼻,窒息感瞬间涌来。可更冷的,是狗剩那双眼睛带来的寒意,和李秀芬血布上的诅咒一起,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死死地缠住了我的心脏,缠住了我的骨头缝。
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