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空气又冷又沉,稠得像过期的芝麻糊。头顶那盏白炽灯倒还坚挺地亮着,只是光线蔫头耷脑,照得课桌右上角那摞摇摇欲坠的参考书堆,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
我艰难地掀了掀眼皮,视线模糊地糊在手边摊开的习题集上。蓝紫色的封皮在昏灯下泛着冷光,几个标准宋体大字倒是依旧冷酷醒目——《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物理》。
翻开的这一页,是力学综合题。题目文字密密麻麻爬了一片,像一群裹着字母和数字的、冰冷滑腻的小黑虫,正无情地啃噬我那所剩无几的理智。
我喉咙深处挤出半声呜咽,手指死死抠住粗糙的习题集边缘,力道之大,几乎要把那劣质纸张抠出洞来。视线在那堆见鬼的题干里徒劳地穿梭了两个来回,一片空白。草稿纸上,只有一道孤零零的、早在一个小时前就放弃抵抗的牛顿第二定律原始公式,惨兮兮地趴在左上角。再往后,只剩下大片的空白,还有几处晕染开、不成形状的墨点——像某个绝望灵魂最后挣扎过的痕迹。
啧。
一声轻飘飘的冷哼,毫无预兆地穿透耳膜。
低沉,冰凉,还透着十二分明确的嫌弃。
我像被冰锥戳了一下,猛地一激灵,混沌的脑子像炸开的沸水锅,猛地烫了一刹那。谁！声音惊得劈了叉,干涩刺耳,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人。
宿舍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不知名的夜虫孜孜不倦地制造着单调乏味的嗡鸣背景音。同桌兼舍友吴珊珊,此刻睡得正香,口水都快浸湿了压在脸下面那张印满生物知识点的卷子了。前排几个趴着的身影也纹丝不动,宛如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学习标本。
见鬼了难道熬夜真熬出幻听了
我胡乱甩甩头,想把那可笑的幻觉连同昏沉感一起甩出去,手指烦躁地狠狠搓了搓僵硬发麻的后颈。
呵,又是那该死的冷笑,带着金属磨砺般的清晰感和嘲讽力道,精准打击在我耳膜上,基础题送分都不会第十题选B都看不出来受力分析一塌糊涂,就这水平也好意思占座熬油
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底下猛地窜上来,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
这次绝对不可能听错！
声音的源头……似乎就在……
我的脖子一寸一寸地、极其僵硬地扭转,视线像生锈的门轴,咯吱作响地挪向噪音——或者说,声音的来源中心。
桌面上,翻开的物理《五三》。
目光触到封面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成冰。
封面上那个万年不变的平面图帅哥——穿着制服,眼神锐利（以前看只觉得是呆板）的学生模特,此刻、竟然、动了！
那张清晰度有限的彩印脸孔,极其轻微地扬起了一个微妙的角度,原本平板的眼神此刻正活生生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居高临下地瞥着我。嘴角微微向上,扯出一个足以冻死企鹅的、冰冷且充满了绝对优越感的弧度。
那双印刷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无机质的寒光,刺得我脸颊生疼。
啊——唔！
我的尖叫冲到喉咙口,眼看就要破膛而出,引发午夜宿舍惨案！《五三》封面上的帅哥——那张冰冷的嘴角,极其不爽地下撇,整个平面的图像猛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
瞬间！
一股无形的、冰冷坚硬如同橡胶轮胎的东西,闪电般狠狠堵住了我大张的嘴。力道蛮横不讲理,噎得我眼前金星乱冒,连带着咽喉深处一阵阵干呕的痉挛冲上来。
声音被死死封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嗬嗬声,像条被扔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嘴唇,在窒息的边缘疯狂徒劳挣扎。
几秒后,嘴上的压迫感骤松。那可怕的无形之物消失了。
我像虚脱的烂泥一样瘫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吞咽着冰冷的空气,胸脯剧烈起伏,汗珠子密密麻麻从额头和后背沁出来,凉飕飕地贴着衣服,浑身抖得几乎散架。
《五三》封面上那家伙恢复了静态。
但他看我的眼神——天杀的！那种纯粹的、看不可回收垃圾的冰冷嫌弃,比刚刚的物理题还要深重一万倍！他线条简洁冰冷的嘴唇,正无声地翕动着。
没有声音传出来,可清晰无比的字句却蛮横地直接在我脑子里砸响：
再看题！画受力图。错一步,今晚休想睡觉。
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的钉子,狠狠砸下。
我连尖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世界彻底崩塌重组。认知像被投入粉碎机的玻璃,只听见意识深处咔嚓嚓一片绝望崩解的脆响。
那本该死的《五三》……真的成精了！他不仅活了过来,还凶残地接管了我卑微的复习时光！
接下来的日子,我彻底陷入了水深火热的地狱……不,地狱至少还能死一死,我这叫生不如死。这位封面上走下来的冷面魔君——后来我知道他管自己叫吴山,名字取自五三的谐音,人如其名就是个魔鬼——彻底接管了我的物理复习大业。每一道题在他眼里都是对智商的羞辱,每一处笔迹不够工整都值得一次冰冷的眼神审判。
动量守恒核心公式,背,写满十页草稿纸,字歪,重写。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AI在复述判决书。
这道题,受力分析是画给蚂蚁看的他冰冷地批评着。
最要命的是他的作息——不,是那种根本无视任何人类生理需求的精神能量。凌晨三点那叫黄金攻坚期！我的眼皮只要稍微耷拉一下,桌面上某个橡皮或者笔立刻就会发出咣一声震耳的弹跳,硬是把我惊得一哆嗦坐直。
意志薄弱。他对此的点评永远只有这四个字,像往我头上泼冰水。
我的精神世界原本是个风雨飘摇的草棚子,现在连草棚顶都让吴山掀了,只剩一片凄风苦雨。唯一还能让我苟延残喘的,是一点卑微的渴望,像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火苗——那个三年高考两年模拟·语文封面上,印着的那个笑容温暖如同小太阳的齐刘海萌妹子。吴珊珊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珊珊。我曾无数次在神思恍惚时幻想过,她会像天使一样降临,递给我一杯甜甜的、能麻痹一切痛苦的奶茶……
或许是我濒临猝死时发出的祈祷太过强烈（或者是吴珊珊终于舍得把她从桌肚底层解放出来了）,某个同样熬红双眼、奄奄一息的深夜,当我的物理习题堆里正弥漫着吴山冰刀子般的低气压时……
哥哥——你好凶哦！一个脆生生的、带着糖分饱和音效的抱怨,突兀地插了进来。
桌面上的《三二》语文卷子无声地飘了过来,轻轻贴在了我那叠散发着怨念的物理习题册上。
然后,那个封面上的萌妹子形象,瞬间变得立体鲜活起来！齐刘海随着她歪头的动作俏皮地晃了晃,圆圆的眼睛眨巴着,盛满了对吴山赤裸裸的控诉。和吴山那种僵硬死板的印刷体不同,她的线条和色彩都带着一种鲜活生动的柔软感,像是用加了好几倍特技的柔光滤镜拍出来的。
姐姐都要被哥哥你逼得原地爆炸啦！喏,她朝我俏皮地努努嘴,一个小小的彩虹气泡从她的书页上方凭空飘出,晃晃悠悠悬浮在我面前,里面映照的是一杯珍珠奶茶诱人的琥珀色液体,奶盖雪白丰盈,Q弹的珍珠清晰可见,看！多肉葡萄四季春,加双倍啵啵和芝士奶盖,超级好喝哦！珊珊请你喝！提提神！
我的呼吸停滞了半秒,脑子里炸开的不是烟花,而是纯粹的、劫后余生的狂喜！是曙光！是奶茶！是真的有小仙女从天而降来救我狗命了！
然而,这股狂喜的暖流甚至还没抵达心脏,就被一股更强大、更冰冷的寒流瞬间冻结！
哗啦——
一声刺耳的锐响。
吴珊珊桌面那叠被吴山支配的物理卷子,毫无征兆地猛地竖立起来,像一面骤然拉起的坚硬盾牌,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狠狠盖在了珊珊那杯看得到喝不着的幻想奶茶上！
物理题的印刷体文字透过背面纸张浮现出模糊的轮廓,宛如给那虚幻的甜蜜气泡打上了坚硬的封印。
垃圾饮品,扰乱心智。
吴山的冷酷宣判,像冰块摩擦着玻璃。
无效热量摄入只会降低思维敏捷度。现在,专心。电场强度E的定义式,用矢量形式默写三遍。
呀！珊珊发出一声不满的尖叫,小脸气得鼓了起来,像只炸了毛的小河豚,她用力拍打着吴山那堵坚实的物理卷子墙,臭哥哥！不懂风情！喝奶茶的幸福感是会化成动力的！
无稽之谈。吴山的物理卷子微微震颤了一下,发出不屑的低沉嗡鸣,幸福激素多巴胺的短暂分泌机制与知识巩固的长时程增强效应无关。噪音干扰源,请关闭。
你……死脑筋！你……
物理定律永恒存在。
这俩……吵起来了
更诡异的是,我感觉身下的凳子正以一种极其微弱但非常高频的状态颤抖着。嗡嗡嗡……那种震动透过坚硬板凳传遍全身,甚至桌面上摊开的习题册页边也在簌簌地快速抖动。真他娘的像有人在我屁股底下塞了个迷你低音炮,正放着无声的DJ搓碟。
这就是传说中的书桌地震起因是物理和语文在争辩奶茶是否能补脑
珊珊气呼呼地瞪了吴山那堵卷子墙半天,小巧圆润的腮帮子像充了气一样鼓得老高。终于,她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泄气皮球般瘪了下去。但那双圆圆的眼睛里,狡黠的光芒依然在偷偷闪烁。
下一秒,我这叠沉重的物理习题册最上方,悄无声息地飘落下一张极薄的、带着柔和黄色荧光的便利贴纸条。那光芒像是活物,在冰冷的灯光下散发着温暖的慰藉。
我小心翼翼地、做贼般瞥了一眼旁边的吴珊珊（还在流口水）、前桌那几个姿势僵硬的学习背影,最后才敢屏住呼吸,飞快地将那闪烁着诱人微光的小纸条捏住,攥在掌心。指尖能清晰感觉到它不同寻常的柔软和弹性,仿佛里面包裹着一股流动的暖流。
趁吴山没有进一步精神压迫的空隙——他此刻似乎被珊珊刚才那番关于奶茶心理学的诡辩弄得需要运算重装一下他那冷酷的CPU——我才敢极慢、极慢地展开手心那张被汗水微微浸软的纸条。
娟秀可爱的粉色荧光笔迹,像一串跳动的糖果精灵：
[嘘~山山哥是木头脑袋啦！偷偷告诉你哦,我压在语文书第53页夹层的私藏蔓越莓曲奇,分你三块！超甜~补充糖份,才能打败物理大魔王！
(ω)]
末尾还画了个俏皮眨眼、比着胜利剪刀手的小小人儿。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破了压在胸腔的疲惫冰层,直冲眼睛和鼻尖。熬了不知道多少个无望的凌晨夜,被吴山的绝对零度冻成了南极科考队员,此刻这张小小的、带着温度和甜味的纸条,简直像一颗投入死海的核弹,轰得我内心酸胀欲裂,几乎要当场喜极而泣。
偷偷摸摸是的,我们像地道战里的情报员,只能趁着吴山监督我啃电磁感应大题或者让我反复默写库伦定律矢量式分身乏术的短暂间歇,飞快地交换纸条。他冰冷的视线如同扫雷仪,我们必须做得天衣无缝。珊珊的书页夹缝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里面层出不穷的惊喜——有时是一小片涂着蜂蜜的苏打饼干,有时是几句从古诗文里扒拉出来重新拼凑打气的小短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下面画个小拳头）,还有她煞费苦心用修正液在卷子空白处挤出来画的、线条简单但能瞬间让我笑出声的呆萌表情包。那一点点甜,一点点暖,一点点无厘头的安慰,就是我在这片被吴山统治的、名为高三的寒夜里,唯一能攥在手里取暖的碳。
吴山对此并非全无察觉。有一次,当珊珊那杯在便利贴幻想里冒着热气、插着爱心吸管的焦糖布丁奶茶图片正从我眼皮底下偷偷转移时,一道冰冷的、如同手术无影灯般的目光,笔直地射向珊珊那本摊在桌角的语文《三二》。
珊珊立刻像被按了暂停键的画面,封面上的萌妹子动作瞬间定格,连笑容的弧度都僵住了半秒。旁边叠在一起的几本厚辞典甚至不受控制地抽搐抖动了一下,像是在强压着什么集体恐慌。
无意义能量交换,污染学习环境。吴山毫无波澜的声音,带着足以冻僵空气的寒意响起,《电磁学基础拓展（上册）》,第三章课后难题,限时二十五分钟。
那杯画在便利贴上、散发着甜美诱惑气息的奶茶影像,瞬间从我的想象世界里被强行删除,连点渣渣都没剩下。我像是被当场缴获赃物的犯人,只能认命地翻开那本散发着怨念的拓展习题册,脑子因为幻想热量补充的泡汤而发出一阵沮丧的哀鸣。
日子,就在吴山那套以永恒定律为名的高压统治和珊珊那点靠修修补补夹缝里求生存的甜美小动作中,艰难地往前磨蹭。教室窗外的花开花落都被压缩成一片模糊的绿色色块,直到课桌右上角那个印着鲜红数字的倒计时牌,那血淋淋的数字终于跳入了最后的、刺眼的倒数圈内。
决战的气息,比夏夜骤然积聚压下来的雷暴云还重,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佝偻的背上、青黑的眼圈里。
全校最后一次大型模拟考的前夜。
空气凝重得像凝固的水泥。每个格子间似的座位上,只剩下笔尖剐蹭纸张发出的沙沙碎响,仿佛无数只焦虑的蚕在同时啃噬着最后一片桑叶。
我也被吴山按死在题海里反复摩擦,机械地挥动着笔杆,灵魂早已离家出走,像个被抽光了棉花的布娃娃。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放弃抵抗,滑向一片混沌的泥沼时——
桌面上,靠近桌沿那本摊开的语文《三二》,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书页被用力翻动的哗啦啦轻响！
这声音不大,但在死寂得能听见灯管电流声的教室里,像一粒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我麻木地抬头,目光挪过去。
语文《三二》——珊珊来了。封面上那个萌妹子正大幅度地摇动着小脑袋,两只圆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那种即将在彩票站搏一把的、过度亢奋的热切光芒。
姐姐！姐姐！快醒醒！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急促的气流波动感清晰地传递到了我脸上。
紧接着,书页上方,几片薄薄的、散发着暖黄色光芒的纸片无声地悬浮了起来,快速在我眼前拼凑着字句。那些娟秀的字迹因为过度激动而显得有些歪斜飞逸：
[重磅独家消息！100%可靠！明天大作文题目核心是时代变迁中的平凡坚守！我跟隔壁三班《作文锦囊》打赌赢来的！赶紧准备！就用那些感动中国人物事迹！包管拿高分！！！]
每一个惊叹号都像是带着电流的小钩子,试图把我涣散的神经重新勾紧。
我眼皮一跳,一丝微弱的希望刚想从疲惫的深海里冒头……
轰！
桌面猛地一震！
放在我左手边的、那座几乎是我每晚噩梦主要构成的物理《五三》习题大山,毫无征兆地狠狠砸在了珊珊那本兴奋抖动的语文《三二》上！
沉闷的撞击声被厚实的纸张吸收掉大半,像打人时捂嘴发出的沉闷呜咽。几缕散落的草稿纸被震得飘了起来。
压在《三二》上面的物理习题册——那个冷酷化身吴山——连封面都因这剧烈的碰撞微微震动起来,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冰冷怒气。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周遭几本堆叠的参考书噤若寒蝉地抖了抖。
书页震动,硬质的封皮摩擦发出无声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轻响。
两行印刷体般工整冷峻、却同样散发着炽热怒气的字迹,仿佛带着高速破空的尖啸,猛地撕开吴珊珊那些兴奋的暖黄字条组成的告示牌,狠狠砸在了我的视网膜前方：
[纯属误导！毫无深度！押题组内部消息——关键词科技浪潮下的精神坐标！围绕前沿科技（量子通讯、人工智能伦理切入）,引入柏拉图洞穴隐喻、康德批判哲学进行思辨架构！这才是符合选拔标准的深度！]
我：……
仿佛一颗炸弹在我本就塞满了各种公式碎片和生硬论据的脑子里炸开！蘑菇云是时代变迁中的平凡坚守和科技浪潮下的精神坐标激烈对撞的硝烟。
几乎是同时,那本被镇压在物理大山下的《三二》猛烈地挣扎起来！
书页剧烈翻涌,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舟！几缕暖黄色的光芒艰难地突破物理册的封锁缝隙,刺出来,飞快地重新组合成珊珊愤怒的反驳：
[你懂什么！干巴巴掉书袋谁看得懂！作文要真情实感！打动人！那些大国工匠、乡村教师的故事才有血有肉！老百姓才看得懂！]
**[短视！庸俗！高考选拔需要的是洞察力和批判性思维！不是催泪弹！]
**[你就是死要面子！觉得哲学名词很高大上是吧曲高和寡没人捧场！]
**[你那套煽情滥调才是取悦判卷官捷径思维的失败品！]
我的书桌彻底变成了战场！
两套习题册——一本冰冷沉黑如铁,另一本散发着躁动的暖黄光芒——在有限的书桌战场上猛烈交锋！书页疯狂翻动、碰撞、摩擦,发出连续的、令人极其烦躁的哗啦—啪嗒—嘶啦声响！整个木头桌面都跟着它们高频的、无声的对峙与角力而嗡嗡震颤！仿佛底下藏了个开到最大档的、滚桶里塞满了石头的洗衣机！
草稿纸雪花般簌簌飘落。
我的笔在剧烈震动中从麻木的手里滑脱,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响,滚远了。
前排一个睡得流口水的脑袋猛地抬起,茫然地左右张望：地、地震了
我的脑子像被这两股力量同时塞入绞肉机。一边是珊珊叫嚣的感动中国平凡坚守,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感动人物生平瞬间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乱转；另一边是吴山冷酷强调的康德洞穴隐喻量子纠缠,冰冷的哲学名词像子弹一样穿透我脆弱的思考屏障,留下满目疮痍的孔洞。
选哪一个
妈的……我哪个都压不住啊！
视线里是剧烈纠缠震动的两堆书。珊珊那暖黄的光芒被死死压在物理册冰冷沉重的黑影下,只能艰难地从缝隙刺出一点微弱的反光,像是在暴风雪里垂死挣扎的一星烛火,但依旧倔强地试图突破；而吴山的物理阴影则冷酷地扩张着地盘,每一道习题都像是砌在墙上的砖块,坚固不移。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漫过了头顶。我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被凝固的空气呛得差点咳嗽出来。脑子里的两股风暴突然诡异地停了一瞬。像是高速运转的引擎骤然熄火。
一个念头,带着光棍式的决绝,猛地劈开了混乱——
为什么……不把它们揉到一起
这两个针锋相对的混蛋,说得难道不都有那么点鬼道理吗
我咬着下唇,颤抖着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视线在那两本针锋相对的、依旧在无声较劲的书册之间飞快地来回扫视。
电光火石间,一个模糊的轮廓在硝烟弥漫的脑际成形。我的手心全是汗,黏腻得几乎握不住笔杆,我扯过一张还算干净的草稿纸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腕却在抖。笔尖像生了锈的破犁,在粗糙的纸张上艰难地开掘。
标题横空出世,像楔进混乱战场的界碑：【灯塔之下,芯片何去】
笔尖在纸面上拖出沙哑的摩擦声,思绪被疯狂地压榨着。我强行缝合着两个水火不容的世界：那些背得烂熟的感动中国人物名单在脑中飞速筛过,最终,那个带着学生用双脚在悬崖峭壁上凿出一条天路的教师形象,和吴山丢来的洞穴囚徒的冰冷哲影突兀地重合了。一个被囚禁在贫困无知的大山深处,一个被困在感官幻象里……都需要光的指引……
写着写着,指尖的颤抖竟然诡异地平息了一些。那些被珊珊塞给我的乡土气息、纯朴坚韧的字眼,似乎真的中和了吴山强行灌输的形而上学、思辨带来的冰冷僵硬感,让文字下死板的结构框架里生出了血肉的温度。我仿佛看到那位教师凿开的山路,竟然蜿蜒着,指向了山外更广阔、充满未知科技冲击的世界……而那光,既是悬崖尽头的太阳,也是……人类科技飞跃后对自身处境理解的钥匙
……科技浪潮汹涌席卷,重构着生活图景。然当‘云端’与‘虚拟’成为日常,何处安放那颗向‘泥土’深处扎根的心我近乎呓语般,在纸上飞速地、潦草地记录着这些强行拼接融合的语句,像是两股南辕北辙的飓风在我思维的薄弱点上硬碰硬挤出来的一线路径。
桌面那本物理《五三》忽然不动了。覆盖着珊珊《三二》的死角阴影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三二》下面几页的书角猛地向上急促地卷曲了一下,像一只受惊时突然竖起的猫尾巴,但又迅速压平,归于沉寂。
整个书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我越来越急促的笔尖沙沙声,如同最后挣扎的困兽在黑暗中刨土。
第二天,语文答题卡翻到作文那一面的瞬间,我盯着作文格子上方清晰打印的命题要求,感觉自己的脖子僵硬得能听到咯吱的锈声。
题目：【时代浪潮下的精神坚守】
一个混合了珊珊所谓时代变迁和吴山强调精神坐标核心词的题目。
心脏在肋骨后面失重般地跳动了一下。昨晚被撕扯挤压的思路碎片,猛地被这个题目串联激活。不需要再多看一秒,昨晚那场在精神废墟上强行重建起来的灯塔之下,芯片何去,带着被两股力量粗暴扭合后残留的别扭裂痕,却又诡异地踩在了某个关键点上。
没有迟疑,没有停顿。笔尖立刻冲进方格,开始缝合那篇被强行扭合的文章：
【当量子比特在纠缠中寻找星辰大海,扎根悬崖峭壁的教师,用粉笔勾勒出另一维度的天路；当算法试图解构爱恨,乡野村妇的锅灶蒸腾出的烟火气,正以最朴素的人情浓度标定着家的坐标……高速迭代的冰冷代码与恒久流转的人间暖意,在时代漩涡中,并非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而是彼此校验、定义人类灵魂深度的双重密码……科技的光辉拓展了感官边界,烛照未知深海；但若失却那从人心中、从土地深处蒸腾向上、笨拙却灼热的精神蒸汽,再精密的航船亦将迷失在失去灯塔的精神风暴中……】
笔杆在潮湿的手掌里打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大脑深处挤压出来的水泥块,沉重、滞涩,还带着昨晚被反复揉捏捶打过的酸痛感。但我没有停。那些被珊珊强行灌输在纸条上的感人细节（教师凿山引路被石头砸伤的手）,那些被吴山用冰冷名词砸出来的洞穴隐喻（科技有时也可能制造新的囚笼）和康德（为人的尺度）,像两股生硬的麻绳,在高速飞转的笔尖下被强行绞合成一股,支撑着这摇摇欲坠的文字结构向前推进。粗糙,但确实像有了脊椎一样撑在那里。
四天后。
一张轻薄得几乎毫无重量的白色成绩单,被人群汹涌的喧闹冲挤中,塞到了我的掌心。
汗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纸面,边缘瞬间卷曲发皱。视线掠过令人眩晕的各科数字丛林,像盲头苍蝇一样乱撞,最后,死死钉在总分栏旁边那个标着名次的黑色宋体小字上——
年级排名：1
视线聚焦又涣散。
耳边所有爆发的喧闹、尖叫、桌椅碰撞声都变成了被按下静音的模糊背景画面。
身体像是抽离了现实坐标,只感觉到那张纸在指间轻微地、失重地颤动。
……第一名！夏小满！是夏小满！有人用力拍打着我的肩膀,那声音穿过一片嗡鸣,尖锐刺耳。
真的假的黑马啊！语文单科作文接近满分！太离谱了吧！
混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直到教导主任那张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突然凑近,他指着公告栏玻璃橱窗里新贴出的那几张雪白的、刚印出来还散发着油墨味的范文展示纸,其中一张第一行赫然是我的名字和作文标题！他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夏同学！厉害！立意深,文笔好！特别是对科技与人文关系的辩证思考……啊！快！跟校长去操场领奖讲话！这可是榜样！全市都关注的重点！走！快走！
手腕被他铁钳般用力捉住,我像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被这股蛮力不由分说地扯离喧嚣的教室中心,双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挪动,大脑一片麻木的白噪。被强行拖入那刺眼灼人的操场地狱时,最后的清醒意识只剩下两个模糊念头：世界彻底疯了。还有……那张逼我揉碎了脑袋才憋出来的稿纸,竟然真的……赢了
操场的塑胶跑道在正午的太阳底下蒸腾出刺鼻的塑胶味,混合着少年人汗水的气息,闷得人胸口发慌。
我像一块烧焦的木炭,僵硬地戳在操场正前方那个临时搭建的小小主席台中央。头顶是万里无云的、令人窒息的水洗蓝。太阳是舞台追光灯下唯一的、且火力全开的灯泡,灼热的光线无情地聚焦在我脸上,汗珠从发际线、鬓角争先恐后地渗出,蜿蜒滑过滚烫的皮肤,留下一道道刺痒冰凉的水痕。烫得像烙铁的地面热气隔着薄薄的鞋底蒸烤着脚板心。
话筒塞进了手里,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让我哆嗦了一下。台下是密密麻麻、蚂蚁般攒动的人头,无数道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灼热铁丝网,将我死死勒住。胸口像是被一堵厚实的橡皮墙压住了,每一次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变得滚烫稀薄,带着灼烧感从咽喉一路蔓延到五脏六腑。张开嘴,试图从这片巨大而粘稠的寂静中挤出校长三令五申交待的经验分享,喉咙却像被什么无形的、滚烫的铅块死死堵住了。只发出半声干涩、破裂的气音。
整个操场瞬间静得可怕。针尖掉在地上恐怕都能听见回响。
就在这要将人烤化的绝对的、令人疯狂的寂静里——
嘶——啪嗒！
一滴冰冷、浑浊、散发着微刺酸臭气味的水珠,毫无征兆地重重砸在我面前的话筒顶端,瞬间溅开一小片水渍！
像是打开了一个无形的开关！
噼里啪啦——！
瞬间！无数冰冷的、密集的液体狠狠砸落！
不是轻盈的雨点,更像是成千上万愤怒的汤勺,从乌沉沉的、刚刚还晴朗一片的天空突然裂开的巨大伤口里,向着整个操场疯狂倾泻而下！雨水浑浊,隐隐泛着令人不适的铁锈褐色,还裹挟着浓烈的、类似硝烟或者某种强酸的刺鼻气味！
啊——！
我的眼睛！
操！这什么鬼东西！酸死了！台下的队列瞬间崩解！刚才还规整的人群炸开了锅,惊惶失措的惨叫、愤怒的咒骂和痛苦的哭喊瞬间被骤降的怪雨淹没！人群像被投入滚油的沙丁鱼,彻底失控地互相推搡、推挤着,如退潮般向着各个教学楼口跌撞疯涌！有人在光滑的塑胶跑道上摔倒,下一秒就被惊慌奔逃的脚步踩过手臂……
视野被急速降下的浑浊水幕疯狂搅乱。
我像个吓傻了的落汤鸡木桩,杵在台上,任凭那刺鼻的酸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视线被浑浊腐蚀的雨幕扭曲,听觉被下面一片混乱的咆哮冲击着,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湿漉和撕裂般的恐慌。身体完全僵硬,连最基本的躲避念头都荡然无存。
模糊的视野一角,却瞥见一道极其反常的异样！
我的桌上那本物理《五三》习题集,不知何时——竟然悬浮在了我头顶斜上方不到一尺的空中！
那本曾是我噩梦源泉、厚如砖块的蓝紫色习题册,此刻封面大开,坚硬的纸张诡异地被撑起、绷直！像一个突然被强行撑开巨伞的伞骨！
两页厚重的封面,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上拱起,完全违背物理定律和装订常识,形成了一面悬浮于半空、微微颤动的护盾！那些被吴山日夜逼迫写下的、密密麻麻的公式推导和受力分析草稿,在浑浊的雨点密集砸击下,被打湿、晕开、变形成一片片模糊的深蓝色污迹。
浑浊的酸雨正密集地、狠狠地砸击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噗的声响,像无数石子投入泥浆！
被保护的空间很有限。浑浊的酸雨只能从四周护盾未遮挡的边缘溅射进来些许,砸在我的胳膊和肩膀上,带着针刺般的烧灼感。但头顶要害处的倾泻,确实被那本悬浮的书——那个冰冷的习题魔君——用违背常理的姿态,硬生生挡住了绝大部分！
我整个人彻底石化。呼吸停滞,血液凝固。脑子里的处理器在一瞬间超载熔断了。
发生了什么
哗——！
一片巨大的、散发着明亮暖黄色光芒的柔软纸张猛地飘飞而至,紧紧贴在《五三》为我撑开的护盾内衬上！是珊珊！
那光芒比平时任何一次偷塞纸条时都要刺眼炽热！纸上,是无数被荧光笔划出来的重点句子片段,此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烧热,灼灼生辉！【工匠精神】【平凡的伟大】【温暖人心的力量】……一句句我平时听得耳朵起茧、背得嘴秃噜皮的感动句子,此刻正散发着实质性的光与热！这些光芒汇聚成一道柔和却坚韧的光膜,覆盖在那物理护盾下面一层,将那漏进来的酸雨滴和刺鼻气息瞬间蒸发成扭曲上升的、几乎肉眼可见的细小白色蒸汽！
一盾一光。
冰冷与灼热,刚硬与柔韧,绝对精确的逻辑与泛滥流淌的情感。
在这从天而降的酸臭腐蚀之雨中,荒谬地融合着,构建起一个不足一尺见方的、荒谬绝伦却真实存在的安全区！
书……书飞起来了！那两本练习册——！
台下,离得最近的一个女同学刚好扭过头朝台上张望,恰好看到了这颠覆物质法则的一幕,她猛地刹住逃跑的脚步,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个极致的恐怖面具,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她伸出手指,直挺挺地指向我头顶那片悬浮的异象,嘴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枯叶,发出了一个扭曲得不成调、突破人类音域极限的、带着血腥气的尖锐嚎叫：
——书飞起来了——！！！！！！
那声音如同一柄沾满剧毒锈迹的冰锥,狠狠捅穿了操场上所有混乱喧嚣！撕裂了人耳所能承受的物理极限！
像被按下了无形的暂停键。
几百个正疯狂奔逃推挤的人,动作在刹那间凝固！几百张惊恐扭曲的脸,猛地向同一个方向——主席台正中央、我头顶那片悬浮着两本练习册的绝对诡异空间——集体扭转！
空气彻底冻结。
紧接着——
轰！！！！！
比刚才逃难时更可怕百倍的、彻底恐慌失序的尖叫声、嘶吼声、歇斯底里的推搡踩踏声,如同海啸般在整个操场陡然炸开！
世界在我眼前倾覆,画面碎裂成一片片高速旋转的、光怪陆离的残影！被推倒的同学绝望惊恐的面孔,疯狂踩踏而过的运动鞋,远处保安试图冲进来又被冲散的身影,还有一片急速飞来的、不知谁的蓝色塑料眼镜框……
视野骤然一黑！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色深渊前的最后一瞬,两缕极其微弱、但清晰无误的精神波动,像投入死湖的两颗微小的、却截然不同的石子,几乎同时强行钻进了我僵死混沌的脑海——
一道冰冷精准,没有丝毫感情起伏,如同最高精度的机械在播报任务代码：
[暴露风险等级：十级（不可抗力）核心任务：考生生命安全第一优先级。任务执行完毕。强制撤离程序启动中……]
紧随其后钻进来的,是一缕剧烈震颤着的、带着无限惊恐和委屈哭腔的精神电波,如同被暴风雨撕扯殆尽的小花瓣：
**[呜哇哇哇——完蛋了完蛋了！要被做成再生纸了啊啊啊！……姐姐……记得烧纸的时候多烧几杯多肉葡萄……要双倍啵啵……呜——]】
黑暗彻底吞噬了我。
意识沉坠的过程中,仿佛听见有装订线彻底崩断的声音,清脆利落。
世界一片黑暗。
眼前的黑暗如同被硬塞进洗衣机甩干的床单,扭曲翻滚,还带着一股奇妙的……油墨和食堂炖白菜混合的味道
唔……
意识像生锈的齿轮,嘎吱嘎吱地重新转动。第一个清晰的感知是后脑勺底下熟悉的、带着轻微黏腻感的塑料感——学校食堂那包浆几十年的硬质座椅材质无疑了。眼皮重得像糊了几层五年高考的错题本胶水。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视线模糊,聚焦困难。视野里是食堂悬挂电视机的巨大屁股,以及……两张凑得极近的、线条简单却表情丰富的脸。
一张脸线条冷硬,印刷体般标准,此刻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眉心微蹙,像是在进行复杂的力学分析。是吴山。他那双无机质的眼睛正穿透迷蒙,精准地锁定我。
另一张脸圆圆润润,齐刘海有点凌乱,沾着点可疑的油星（疑似炒菜溅起的）。她两只小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见我睁眼,瞬间眼睛瞪得像铜铃,小嘴张成O型,粉色的荧光笔迹差点从她书页边缘蹦出来写满卧槽姐姐醒了！！！——是珊珊。
我嗓子干得冒烟,嘴唇翕动,只发出蚊子般的嘶哑气音：……水……
吴山冷峻的侧脸微不可察地朝旁边示意了一下。一本摊开在邻座空椅子上的《高等数学》内部,正诡异地顶着一个食堂那种盛免费汤的不锈钢小碗。碗里是清澈的水（谢天谢地,不是今天的免费海带豆腐汤）。
【姐姐！快喝！山山哥刚去后厨‘借’的！】珊珊的精神波动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邀功的雀跃,同时一张亮黄色的纸条噗地从她书页里精准弹射,飘落到我腿上。
我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颤抖着手端起碗（那本《高数》配合地凹陷了一下）,冰冷的水流过喉咙,像沙漠里灌下一股甘泉,瞬间刺激得我剧烈咳嗽起来。
慢点。低效补充水分易引发呛咳风险。吴山的冷言冷语直戳耳膜,但他那双印刷眼睛扫过我喝水的动作,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咳嗽稍微平息,我环顾四周。这个角落平时是堆放废弃餐盘和扫把杂物的,靠近后厨打菜窗口。不远处,几个刚结束午休返回岗位的食堂工作人员正打着哈欠准备晚餐。我们仨藏在阴影里,暂时安全。窗外,天色昏黄,雨不知何时停了,但校园广播刺耳的电流噪音还在播放着：
……请全体师生注意！紧急通知！操场出现集体性幻觉事件！疑似不法分子在喷洒致幻气体！危害公共安全！请所有同学待在教室,保持门窗紧闭！保卫处和警方已介入调查！任何可疑物体,如…呃…会飞的书状物…请立即上报！重复！立即上报！……
幻觉气体我看向漂浮在我膝盖上方一尺高的物理《五三》和语文《三二》。
吴山封面的帅哥嘴角向下撇得能挂油瓶,用精神力在我脑子里刻字：【愚蠢人类的自我安慰式逻辑。对超出自身理解范畴的存在,习惯性归类为幻觉或外部干预。效率低下。】
珊珊的书页委屈地卷起来：【呜…人家才不是什么不明物体！我是正版人教版《三二》！有防伪码的！】
就在这时,食堂那台沾满油污的吊顶老电视,刺啦一声切换了画面。我们仨（以及周围几本不知是睡懵了还是真懵的《烹饪大全》和《营养学基础》）,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新闻画面,赫然是我们学校的操场！镜头聚焦在主席台上,镜头剧烈抖动,显然是手机拍摄。画面中央,是我——夏小满,像个落汤的木桩子。然后镜头缓缓上移……捕捉到了那个定格瞬间：
半空中！悬浮着！一本撑开的蓝紫色《五三》！像一顶坚硬的雨棚！下面还隐隐透出散发着暖黄光芒的文字碎片！
操场惊现超自然悬浮物！主持人用发现外星母舰的震惊语调嘶吼,这到底是幻觉的产物还是某新型无人机的伪装网络热议中……看！这名见义勇为（）的同学正激动地举手！啊——！推挤了！画面黑了！
屏幕上适时出现了推挤前被拍到的、那个女同学惊恐尖叫扭曲到突破次元壁的表情包截图,配着血红大字：书飞起来了！！！
下一秒,画面切回神色严肃的主持人：目前,教育部门高度重视此次‘教辅异常事件’,已联合有关部门成立‘特别教材维稳中心’。专家组分析,这很可能是某种利用声波共振原理或新型磁悬浮技术针对高三考生群体实施的恶作剧或心理干扰！请大家不信谣,不传谣！同时提高警惕,尤其注意那些封面陈旧、有过度使用痕迹的复习资料！一旦发现书本有异常抖动、发热、或试图脱离控制等行为,立即拨打举报热线：555-反教材威胁热线！让我们共同守护纯净的书桌环境！
噗——
刚喝下去的水差点从鼻孔喷出来。
他们…他们要用声波…把你俩…打下来我咳得眼泪汪汪,指着电视,又惊又想笑。
吴山的封面图像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仿佛有根无形的电线短路了：【…缺乏基本的电磁兼容常识。声波强度达到足以干涉稳定悬浮,其分贝足以震碎所有考生耳膜并引发集体神经损伤。执行此方案,将导致考生群体物理性崩溃,概率99.99%。逻辑不通。】
珊珊则直接泪崩（在精神层面）：【呜哇哇哇！维稳中心！还反教材热线！他们要把我们当通缉犯抓起来做成再生纸厕纸嘛！！！姐姐救命啊！我还要当你的小棉袄喝奶茶呢！！！】
看着珊珊书页乱颤,吴山线条紧绷的样子,我心中那点想笑的荒谬感被巨大的荒诞取代。荒谬中夹杂着一丝酸涩：这两个家伙,明明也是这吃人应试体系的产品,却在这个体系里长出了灵魂……然后被这个体系视为必须维稳的威胁。
不行！我不能让他们真被做成再生纸！
就在这时,食堂后厨传来熟悉的咳嗽声,一个围着油腻围裙、头发花白的食堂大爷（我们都叫他老李头）端着一个大铝盆走了出来。盆里是刚削下来的土豆皮。他哼着跑了调的《十五的月亮》,一屁股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小板凳上,顺手拿起膝盖上一个掉漆的、蒙着油垢的老旧半导体收音机。
刺啦——刺啦——
老李头粗暴地拧着旋钮,收音机发出刺耳噪音,伴随着他粗鲁的抱怨：妈的破玩意儿！连个响儿都没有！
他啪地拍了一下收音机外壳。
嗡嗡——滋……
就在这杂音间隙,一个极其微弱、失真的声音从收音机里挤了出来：……紧急插播……特别教材维稳中心通报最新研判进展……被初步定位的异常教辅精魄,目标特征……能量核心高度依赖宿主精神波动……
老李头烦躁地又把旋钮狠狠拧了两圈,那声音瞬间被震耳欲聋的XX男科,割包皮送鸡蛋的广告淹没。他嘟囔着：什么鬼精魄神魄的,一天天闹腾……
随手把收音机往旁边土豆筐上一扔。
目标特征能量核心宿主精神波动！
这三个关键词像三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我猛地看向吴山和珊珊。
吴山封面图像的眼神骤然锐利：【检测到异常广播信号源,涉及核心威胁判定。分析……宿主精神波动是能量中枢支撑链……】
珊珊的书页激动地飞起：【对对对！姐姐！我们跟你是一体的啊！你强我们就强！你弱我俩就蔫菜！山山哥逼你做题也是为了让你有精神力量支撑我们嘛！（虽然方法粗暴了点…）现在他们要顺着你的精神线抓我们啦！】
明白了！他们把我当路由器了！吴山日夜用题目折磨（锻炼）我,珊珊用奶茶纸条给我打鸡血（精神支持）,都是为了维持他们这个精魄形态！现在暴露了,维稳中心只要盯紧我这个异常信号源,顺藤摸瓜……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猛地撕裂了食堂短暂的宁静！
如同炸了锅的马蜂窝,楼道里瞬间爆发出轰隆隆的脚步声、喧哗声、无数学生如同潮水般涌向食堂大门方向！
危险！
几乎同时,吴山那本物理书唰地一下凌空飞起,精准地、像一个冰冷的头盔般重重落在我头顶！【行动！离开人群聚集区！干扰即将增多！目标：人迹罕至处！物理实验室A栋顶层天台备用方案启动！】
珊珊的《三二》则啪地一声拍在我怀里,书页自动翻到某一页,一片巨大的、由无数成语连缀编织成的羽翼形状的荧光图案透纸而出,熠熠生辉：【姐姐抱紧我！看我金句护体——‘精卫填海’之坚！‘鲲鹏展翅’之迅！冲啊！！！】
下一秒！
轰！食堂大门被汹涌的人群猛地撞开！
冲啊！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红烧肉！我的红烧肉！
饿狼般的少年们呼啸而入。
就在这混乱人潮撞入食堂的千钧一发之际！
目标发现！
一声经过电子扩音器处理的、冰冷无情的低吼,如同毒蛇吐信,突兀地穿透鼎沸人声！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我看到食堂入口处,两个穿着深灰色制服（胸前印着一个极其眼熟的维稳中心徽章）,戴着反光墨镜的高大身影正如同鬼魅般锁定了我们这个角落！他们手里拿着形状古怪的、像特大号拍立得相机的东西（大概是所谓的精魄探测仪）,仪器顶端红灯疯狂闪烁！其中一个猛地抬手——
咻——！
一道透明的、高速震动的圆柱状波纹无声地破开空气,如同定向声波炮,直射而来！所过之处,连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都瞬间停滞、粉碎！
姐姐小心！珊珊的荧光成语羽翼瞬间在我面前暴涨！【众志成城！】
轰！
无形的声波巨锤狠狠砸在珊珊临时凝结出的精神文字护盾上！
噗——！荧光文字组成的羽翼剧烈闪烁,瞬间黯淡了大半！如同被狠狠敲了一锤的霓虹灯牌。珊珊的书页痛苦地剧烈卷曲：【呜…好痛！感觉像被整个语文组老师同时罚抄课文一百遍……】
【角度计算完毕！受力点偏移75%！动能缓冲！】吴山冰冷的声音如同最高效的处理器在我头顶炸响,同时,我头顶那本物理书封面猛地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的电磁学公式和电路图如同活的蝌蚪般扭曲跳跃,瞬间形成一个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带有诡异波纹的扇面力场！
那道被削弱但依然强大的攻击波撞在力场上,如同被投入了一个搅乱方向的漩涡,一部分被强行扭曲,折射向天花板！——
啪嚓！轰隆——！
食堂悬挂式大电视瞬间黑屏爆炸！电火花四溅！碎片哗啦啦砸向下面惊呆了的打菜台！原本就混乱的人群彻底尖叫炸锅！打翻的餐盘、飞溅的菜汤、拥挤摔倒的人影、安保人员的怒吼……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遮蔽了追踪者的视线！
【能量残余！冲！直线距离天台紧急通道！31.2秒窗口期！】吴山的精神指令如同冰冷的弹幕刷过我眼前。
跑！
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思考！我抱着散发着痛苦微光的珊珊,顶着那个用公式搭建出扭曲力场头盔的吴山,像一枚人形炮弹,踩着满地狼藉的菜汤和惊叫声,朝着最近的那个贴着员工通道,闲人免进油腻贴纸的小门猛冲过去！
冲出门的那一刻,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晚风猛地灌入口鼻。夕阳如血,涂抹在空无一人的狭窄后巷砖墙上。
头顶的吴山突然又爆出一串指令：【目标锁定解除成功0.87秒！警报！目标能量恢复！后厨方向！高危！】
我下意识回头看向食堂后厨那扇油腻的侧窗——
窗口后面,老李头那张布满油渍和皱纹的脸,不知何时死死贴在了蒙灰的玻璃上！他的眼睛不再是浑浊的迷茫,而是一种近乎狂热、如同饿狼看到猎物般的精光！他一只手还死死攥着他那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面的红灯像鬼火一样疯狂闪烁！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对着收音机话筒嘶吼,又像是在对我们发出最后的诅咒。
窗内是狂热的眼睛,窗外是我们仨狼狈的奔逃身影。
没有退路了。只有向上！
狭窄、陡峭、弥漫着油烟和管道铁锈味的楼梯间。我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肺里火辣辣的疼。头顶是吴山那本物理书构筑的力场头盔,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公式波动,嗡嗡作响。怀里的珊珊书页偶尔抽搐一下,发出微弱的荧光：【姐姐…加油…成语词典…永不言败…】
天台的门被一把推开。风很大,带着城市远处未散的工业气息。空旷的平顶上只有几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排气扇在转动,发出沉闷的呜咽。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远处的楼宇间沉没。深蓝的夜幕如同冰冷的潮水,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嗡——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低频噪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锁定！而且是从下面多个方位同时传来！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
吴山从我的头顶无声地悬浮而起,厚重的书页在风中展开,猎猎作响。他那印刷体的封面图像转向我,第一次,那双无机质的眼睛似乎有了点别的意味,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一种……类似于准备好了吗的沉重。
【最终作战方案：高能离子态跃迁。成功率37.4%。风险：宿主精神网络过载损伤（75%）,教材精魄意识流离散化（90%）。维持时间：约10分钟。唯一脱身途径。】
珊珊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悬浮在吴山旁边。她的书页边缘还在微微颤抖,但那些暖黄光芒却奇异地稳定了下来。她书页上那个萌妹子的形象,竟然……微微侧头,极其快速地、若有似无地……蹭了一下吴山厚重的封面边缘【木头疙瘩…就知道逞能…这次,我跟着你疯啦！】
就在吴山书页里那些公式爆发出刺目白光、珊珊的荧光文字流淌如同星河璀璨、那致命的攻击再次锁定、即将发射的刹那——
我突然明白他们想干什么了！用最后的力量,强行进行一场未知维度级别的离子态跃迁代价是拿他们两个以及我的脑子当燃料！我脑子里闪过那些被吴山折磨到秃头的夜晚,珊珊偷偷塞来的纸条带来的温暖,校长台上那两本荒诞却拼死挡在我头顶的书……
一股混杂着巨大不舍、荒诞愤怒和最后破釜沉舟的勇气直冲天灵盖！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看着下面灰制服的探测器即将亮起的刺眼红灯,看着老李头那扇窗户里依旧闪着红光的收音机,我猛地吸饱一大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拼尽全身力气,对着空旷的夜空,吼出了我高三生涯最振聋发聩、最无厘头、却也最真情实感的控诉：
教材命也是命！！给我们一点活路行不行啊喂——！！！
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炸响,带着少女的尖利和绝望,被排气扇的呜咽声卷起,送向沉沉的暮色之中。
那声嘶力竭的呐喊,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不作用于物理,却作用于……
滋啦——噗！
老李头窗口那台老旧半导体,本来疯狂闪烁的红灯,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剧烈闪烁了几下,猛地发出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青烟,彻底熄灭了！连带着老李头贴在玻璃上的狂热表情也瞬间凝固,变成一片茫然的空白。
与此同时,下面刚刚完成聚焦、即将再次发射声波武器的灰色制服动作猛地一顿！其中一个探测员似乎被那撕心裂肺的呐喊震得耳膜刺痛（物理意义上的）,下意识偏了一下头,导致探测器锁定的能量瞬间出现了紊乱偏移！
【能量缺口！坐标锁定！跃迁——启动！！！】
吴山冰冷的声音在这一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战士的铁血决绝。
嗡——！
刺目的、如同超新星爆炸的白光瞬间吞没了整个天台！不再是珊珊暖黄的柔光,也不再是吴山公式的冷硬线条。那是纯粹的、足以撕裂物理空间的光芒！光芒中,《五三》和《三二》的所有书页疯狂解体,化为无数闪烁着基础微粒光芒（勉强能看出像字母、符号、公式碎片）的流质能量带,它们如同失控的星环,瞬间将我层层缠绕、包裹！巨大的拉扯感瞬间作用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仿佛要被揉碎重组！怀里的珊珊彻底融入光流,只在精神链接中留下最后一声带着哭腔和甜点的执念：【呜…奶茶…别忘了…双倍啵啵…！！！】
下一秒,光芒与巨大的拉扯感骤然消失！
天台瞬间恢复黑暗寂静,只剩下排气扇沉闷的呜咽,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一切从未发生。
原地,只留下一本彻底恢复寻常、封面帅哥依旧板着脸的标准《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物理》,和一本封面妹子笑容依旧灿烂的《三年高考两年模拟·语文》,安安静静地、叠放在一起,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楼下传来灰制服的喝令和脚步声。
一本小学被遗忘在楼顶的破烂《小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手册》（封面是个模糊的红领巾小人）,被晚风吹开了几页,一页纸上用稚嫩铅笔字写着：【老师说,要安静……】
风,继续吹。
一周后。
高考,结束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脱力后虚脱的自由感,混杂着书本被抛弃焚烧的烟火气和对未知未来的忐忑。
城南旧货市场深处,一个堆满各种破铜烂铁、废旧书刊的角落。油腻腻的塑料布下,几本蒙尘的书册里,那本标准蓝紫色封面的《五三》,和那本粉色清新封面的《三二》,紧紧贴靠在一起。
珊珊的书页无声地动了动,一行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荧光字迹,像害羞的蝌蚪,悄悄滑过她靠近书脊的角落里：【木头哥…那个…奶茶……能量……好像不够了……】
旁边,《五三》冰冷的封面毫无反应。
几秒后,他厚重书封的内页夹缝深处,一行印刷体般精准、却微微带点抖动的蓝色油墨小字,像精密的电路板刻蚀,悄然浮现：【……分析计算……街角XX新店开业特惠……第二杯半价……糖分含量……热量转化比……尚在安全阈值内……可执行……】
夜市烧烤摊的烟飘过,霓虹灯牌的微光短暂扫过这堆被遗忘的角落。两个安静的教材精魄,在人类世界荒诞的罅隙里,悄悄进行着下一场关于能量补给（奶茶）的模拟考评估。风,拂过旧书页,仿佛温柔的叹息。
（或许……下个十年模拟时,我们还能再见谁知道呢。反正,教材命,也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