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天,喉咙里还留着耗子药的甜腥味。
李建军搂着隔壁村的寡妇,在我刚咽气的炕头亲得啧啧响。
我的魂儿飘在半空,看着他们用我的棺材钱买酒喝。
招娣这短命鬼,死了还给咱腾地方。寡妇咯咯笑着往他怀里钻。
再睁眼时,我成了村头刚咽气的疯婆子。
雨夜提着煤油灯,我穿着大红嫁衣敲开李建军的门。
他吓得尿了裤子:鬼!有鬼!
我咧嘴一笑,露出疯婆子满口黑牙。
建军哥,我冷,下来陪我吧。
第二天全村都听见李建军在坟头嚎哭。
他疯了,见人就喊:招娣回来了!她穿着红衣裳!
直到他失足跌进河里那晚,死死拽着救他的人尖叫:
别碰我!她指甲里有耗子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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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像是有人把烧红的煤块硬生生塞了进去。一股子怪味,甜丝丝的,又带着点腻人的腥气,死死堵在嗓子眼儿,往上顶,往下坠。我喘不上气,肺像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却吸不进一点活气儿。眼前发黑,手脚冰凉,那股冰碴子似的冷从脚底板嗖嗖地往上窜,直钻进骨头缝里。耳朵里嗡嗡响,像有几百只知了在没命地叫。
呃……我喉咙里挤出一丝气音,像破了的笛子。眼皮沉得抬不动,最后一点光被黑暗吞没。
死了。
身子轻飘飘的,像片被风刮起来的破布。我飘了起来,离那土炕越来越远。低头看,我那身子歪在炕沿边,脸朝着地,头发乱糟糟地盖着半张脸,一只手还死死抠着炕沿的泥灰,指头都抠破了。死相真难看。
可炕上有人。
李建军,我那刚死的男人,正搂着隔壁村那个新死了汉子的刘寡妇。就在我断气的地方,在我刚冷透的炕上,俩人滚成一团,亲得啧啧响,那动静,活像猪圈里抢食的猪崽。李建军的手在刘寡妇的棉袄里乱钻,刘寡妇两条腿缠在他腰上,缠得死紧。
一股邪火,猛地从我那轻飘飘的魂儿里炸开!烧得我浑身哆嗦!狗男女!狗男女啊!我王招娣还没凉透呢!
建军哥,刘寡妇的声音又软又腻,带着喘,那老不死的棺材钱,你藏好了没她手指头戳着李建军的胸口,指甲盖涂得通红。
李建军嘿嘿一笑,那张油腻腻的脸凑过去又亲了一口:放心,我的小心肝儿!早藏得严严实实了!那老东西,临了临了,总算干了件好事,给咱俩腾了地方,还留了笔‘安家费’!他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得意得像捡了金元宝。
呸!刘寡妇啐了一口,眼波横飞,招娣那短命鬼,活着碍眼,死了倒有点用。省得咱俩偷偷摸摸,往后啊,这炕头,这屋子,都是咱俩的!她扭着身子往李建军怀里钻,笑得花枝乱颤,像只刚下了蛋的母鸡。
我的魂儿悬在梁上,看着他们用我的卖命钱买来的酒肉在炕桌上堆着。那油汪汪的猪头肉,那冒着热气的白面馍馍,那瓶贴了红纸的烧刀子……全是用我一条命换的!是用我王招娣的骨头渣子熬出来的油!我恨啊!恨得心口像被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恨得我浑身都在抖!
李建军,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嫁给你十几年,起早贪黑,当牛做马!给你生娃,娃没站住;给你伺候爹娘,他们蹬腿闭眼的时候,哪样不是我擦屎刮尿你倒好,嫌我生不出儿子,嫌我人老珠黄!跟这骚狐狸勾搭成奸!现在,你竟然……竟然用毒耗子的药送我上路!那股子甜腥味,到死都缠着我!
那股恨意,像毒蛇,一口咬在我心尖上,钻心地疼。我死死盯着炕上那对狗男女,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李建军,刘寡妇!你们等着!我王招娣就是做了鬼,也绝不放过你们!绝不!阴曹地府不收我,我爬也要爬回来!我要让你们不得好死!
我恨!我恨啊!
那股恨意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那轻飘飘的魂儿滋滋作响。我拼命地想扑下去,想用我这无形的爪子挠烂那两张令人作呕的脸!可我动不了。一股看不见的、冰冷刺骨的风卷着我,身不由己地往屋外飘。
招娣啊……我的儿啊……屋外传来娘嘶哑的哭喊,一声声,像钝刀子割肉。
我的魂儿猛地一颤!娘!是娘来了!她肯定是被我婆家人叫来的。我那苦命的娘啊,拉扯我长大不容易,临了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送她这个被毒死的闺女!
我拼命想回头,想再看一眼我那哭瞎了眼的老娘。可那股风又冷又硬,像铁钳子夹着我,不容分说地把我拽离了那个刚咽气的破屋子,拽离了娘肝肠寸断的哭声,直直地往村西头刮去。
村西头,老槐树底下,那是陈婆子的破屋。村里人都说陈婆子年轻时候就疯疯癫癫,无儿无女,孤寡了一辈子。我飘到她那低矮、几乎要塌掉的茅草屋门口时,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儿都没有。
风停了。我的魂儿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拽进了那黑洞洞的门缝里。
冷。刺骨的冷。比刚才咽气时还冷。骨头缝里都结着冰碴子。
我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老人身上特有的浑浊气息,直冲鼻子。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头,僵硬,迟钝,像不是自己的。浑身的骨头像是散了架又被粗绳子胡乱捆在一起,每动一下都嘎吱作响。
这不是我的身子!
我挣扎着,费了老鼻子劲才把沉重的眼皮彻底掀开。借着破窗户纸透进来的一点微弱月光,我看清了。这是一间低矮、破烂到极点的屋子。墙是土坯的,裂着大口子,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能看到黑黢黢的夜空。屋里空荡荡,只有一张歪歪扭扭的破桌子,几条瘸腿的板凳,地上坑坑洼洼。
我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硬邦邦的稻草。
我慢慢抬起手。月光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枯瘦得像冬天的老树枝,皮肤又黑又糙,布满了深深的褶子和褐色的斑点。指甲又厚又黄,里面嵌满了黑泥。手背上还有几道结了痂的血口子。
这不是我的手!这是……陈婆子的手!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混乱瞬间攫住了我!我死了,成了鬼,可为什么又活了活在这个疯婆子又老又破的身子里!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想喊,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样的气音。嗓子眼又干又涩,像塞满了沙子。我抬手摸向自己的脸。天爷啊!那是什么坑坑洼洼,干瘪的皮肤紧贴着骨头,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还有我的牙……我用舌头舔了舔,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几颗又黑又黄的烂牙根,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呃啊——!一声沙哑、不成调的怪叫从我喉咙里冲出来,在这死寂的破屋里格外瘆人。这是我这是我王招娣!
混乱、恶心、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我。我死了,成了孤魂野鬼,却又被塞进一个更老、更破、更疯癫的身体里老天爷,你瞎了眼吗!为什么不让我魂飞魄散为什么还要这样作践我!
我瘫在冰冷的炕上,浑身抖得像风里的枯叶。眼泪流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绝望在身体里蔓延。这比死还难受!死了一了百了,可现在,我算什么一个活着的怪物一个顶着疯婆子壳子的冤魂
不知道在炕上躺了多久,像死了一样。外面天色暗了又亮,亮了又暗。那点微弱的月光变成了更微弱的天光,又沉入更深的黑暗。雨点开始敲打屋顶稀疏的茅草,啪嗒,啪嗒,声音空洞又冰冷。
那雨声,一下一下,像是滴在我那颗被恨意和绝望烧成焦炭的心上。李建军搂着刘寡妇得意的笑,刘寡妇那刺耳的短命鬼的嘲讽,还有我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疯狂地转。
不行!不能躺在这儿!我不能就这么烂在这疯婆子的臭皮囊里!李建军!刘寡妇!他们还在喝酒吃肉!还在用我的棺材钱快活!还在咒我死得好!凭什么!凭什么我王招娣就该被毒死,就该烂在泥里,连我娘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一股滚烫的恨意猛地冲垮了冰冷的绝望!像火山一样在我胸膛里爆发出来!烧得我浑身滚烫!烧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嘎吱作响!我要回去!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王招娣回来了!就是变成鬼,变成疯婆子,我也要他们偿命!
复仇!这个念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脑子,带来一种扭曲的快意和支撑。
我挣扎着,用那双枯枝般的手,死死扒住冰冷的土炕沿。骨头缝里都在惨叫,但这具衰老的身体,硬是被一股疯狂的力量撑了起来!我喘着粗气,像头濒死的老牛,一步一挪,挪到屋子角落里那个破得掉渣的木箱子前。
箱盖吱呀一声被我掀开,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只有几件破得不能再破的烂衣裳。我的眼睛像饿狼一样在黑暗中搜寻。红的!一抹刺眼的红!
我颤抖着手,把那件红布扯了出来。抖开一看,是一件旧得褪色、袖口和下摆都磨出了毛边的红布褂子。这大概……是陈婆子年轻时压箱底的嫁衣管它呢!红就行!我要的就是红!红得像血!红得让他们看一眼就做噩梦!
我咬着牙,用僵硬的手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件又瘦又小的红褂子套在了陈婆子干瘪的身上。破旧的蓝布裤子也套上了。镜子没有。也不需要。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一个穿着褪色红嫁衣的、干瘪丑陋的老疯婆子。
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的目光扫过角落。那里立着一盏积满灰尘的煤油灯,灯罩都裂了缝。旁边,放着一盒同样落满灰的火柴。
就它了!
我抓起煤油灯,摸索着拧开锈死的盖子,一股刺鼻的煤油味冲出来。还好,里面还有小半盏浑浊的油。我哆哆嗦嗦地划着火柴。嚓!微弱的火苗亮起,点燃了灯芯。昏黄、摇曳的光,勉强照亮了我这张沟壑纵横、布满褐斑的鬼脸,照亮了我身上那件刺目的红。
成了。一个提着破煤油灯、穿着红嫁衣的疯婆子。李建军,刘寡妇,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咧开嘴,露出那几颗黑黄的烂牙,无声地笑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夜枭的啼鸣。
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茅草上,噼啪作响。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吹得那盏破煤油灯的火焰疯狂地摇曳、跳动,在我那张枯槁的老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凉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的土腥味,呛得我喉咙发痒。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
一股冷风夹着冰冷的雨点猛地灌进来,吹得我身上那件单薄的红褂子紧紧贴在干瘪的身子上,冻得我一个哆嗦。手里的煤油灯火焰剧烈地一矮,差点熄灭,又顽强地挣扎着重新燃起,火苗被风拉扯得又细又长,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
门外,漆黑一片。雨幕像一块巨大的、厚重的黑布,把整个村子都捂得严严实实。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也很快被哗哗的雨声吞没。脚下的泥地早被雨水泡透了,一脚踩下去,泥浆立刻没过脚踝,冰冷黏腻,像踩在烂泥潭里。
我提着那盏在风雨中飘摇的煤油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雨水顺着我花白稀疏的头发往下淌,流进脖子里,冰得刺骨。身上的红布褂子湿透了,沉甸甸地贴在身上,颜色显得更加暗沉,像凝固了的血。
目标只有一个:村东头,李建军那三间还算齐整的砖瓦房。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我手里这点黄豆大的昏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风雨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这具衰老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腿,每一次在泥泞中跋涉,都耗尽我残存的气力。骨头缝里又酸又痛,像有无数小针在扎。肺像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地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股子陈年的腐朽气。
可我不管!心里那把火越烧越旺,烧得我几乎感觉不到寒冷和疲惫。李建军搂着刘寡妇的画面,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我的脑子里!那耗子药的甜腥味,似乎又涌上了喉咙!
快了,就快到了!
绕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树,再穿过一片湿漉漉的菜地,前面就是李建军家那条巷子。雨水冲刷着泥土地面,汇成浑浊的小溪流。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去,泥水冰凉刺骨。
终于,那扇熟悉的、刷着绿漆的木门出现在我昏黄的灯光下。门缝底下透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里面还有人没睡!是李建军还是刘寡妇或者……都在
我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咚咚咚地擂着胸腔,震得我耳膜发麻。恨意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交织在一起,让我的手抖得几乎提不住那盏破灯。
我走到门前,站定。雨水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门前的石阶上。
抬起手。那只枯瘦、布满褐斑、指甲里嵌满黑泥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笃…笃…笃…
我用指关节,一下,又一下,敲在那扇紧闭的绿漆木门上。声音不大,但在风雨交加的深夜里,在这死寂的村巷中,却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
敲了三下,我停住了。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死寂。
只有外面哗哗的雨声,和风穿过巷子发出的呜呜低鸣。
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那几颗黑黄的烂牙根。喉咙里挤出一种干涩、沙哑、非男非女的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
建军哥……开门啊……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穿透雨幕,钻进那扇薄薄的门板。
我冷……好冷啊……
下来……陪陪我吧……
门内,死一样的寂静被骤然打破!
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紧跟着是女人尖利到变调的尖叫:啊——!!!鬼!有鬼啊——!!!
是刘寡妇!她那把嗓子,我化成灰都认得!
紧接着,是李建军惊恐万状、抖得不成调的嘶吼:谁!谁在外面!滚!滚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
我提着煤油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任凭雨水冲刷。那昏黄摇曳的火光,正好映照着我身上那件湿透的、颜色暗沉如血的红嫁衣。
门内响起一阵慌乱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伴随着桌椅被撞翻的噼啪声和女人压抑不住的啜泣。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后。我能想象出李建军那张油腻的脸此刻一定惨白如纸,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贴在门缝上往外看。
门栓被慌乱地拨动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但似乎因为恐惧和手抖,怎么也打不开。
谁!到底是谁!我……我开枪了!李建军的声音带着哭腔,色厉内荏地嘶喊着,完全是吓破了胆的虚张声势。他哪来的枪家里那把老土铳,早八百年前就锈得打不响了。
我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嗬嗬的、令人牙酸的怪笑。身体微微前倾,几乎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昏黄的灯光透过门缝,把我那张布满沟壑、被雨水泡得发白、咧嘴露出黑黄烂牙的脸,清晰地映照在门缝后面那只惊骇欲绝的眼睛里!
建军哥……我拖长了调子,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带着一种来自地底的阴寒,是我啊……招娣……
我来……找你啊……
那耗子药……好甜……好腥……我忘不了啊……
开门……让我进去……暖和暖和……
啊——!!!门内爆发出李建军和刘寡妇重叠的、几乎能掀翻屋顶的恐怖尖叫!
砰!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一股浓烈的骚臭味瞬间从门缝里弥漫出来!李建军吓尿了!真尿了裤子!
鬼!是招娣!招娣回来了!穿着红衣裳!红衣裳啊!李建军的哭嚎声完全变了调,凄厉得不像人声,充满了崩溃的恐惧。
哐当!哐当!门板被他从里面疯狂地撞着,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哭喊:滚!滚开!别找我!不是我!不是我干的!饶了我!饶了我啊——!!
门内,彻底炸了锅。刘寡妇的尖叫、李建军的哭嚎、桌椅板凳被撞翻踢倒的稀里哗啦声、还有碗碟摔碎的刺耳声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充满了恐惧的滚粥。
我站在门外冰冷的雨里,听着里面鸡飞狗跳的动静。那盏破煤油灯的火苗还在风雨中顽强地摇曳着,昏黄的光映着我咧开的嘴角,那几颗黑黄的烂牙在阴影里格外瘆人。
一股难以形容的快意,像冰冷的毒蛇,缓慢而坚定地缠绕上我的心脏。冷,但痛快!
李建军,刘寡妇,你们也有今天!
我没有再敲门,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提着灯,静静地站在雨里,像一尊从坟地里爬出来的、穿着红嫁衣的石像。听着门内那对狗男女崩溃的哭嚎和相互推诿的咒骂。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你男人,又来害我!李建军的哭骂声。
放屁!李建军你个没卵蛋的!是你!是你嫌她碍事!是你下的药!跟我没关系!没关系啊!刘寡妇尖声反驳,带着哭腔的推卸。
够了。这就够了。
我转过身,拖着这具沉重的、湿透的疯婆子的身体,一步一步,缓缓地、无声地离开了李建军的家门。那昏黄的灯光,在漆黑的雨夜里,像一颗移动的、不祥的鬼火,渐渐消失在村巷的尽头。
身后,那扇紧闭的门里,惊魂未定的哭嚎和咒骂,还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像垂死的哀鸣。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雨停了,空气里还带着湿冷的泥土味。整个村子都被昨晚那场闹剧惊动了。消息像长了翅膀,嗖嗖地飞遍了每家每户的灶台和炕头。
听说了吗建军家昨晚闹鬼了!
真的假的他那个刚死的媳妇儿王招娣
可不就是!刘寡妇昨晚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亲口说的!说她亲眼看见的!穿着红嫁衣,提着煤油灯,就站在建军家门口!那张脸,惨白惨白的,跟纸糊的一样!还张嘴笑,一嘴的黑牙!
哎哟我的娘!吓死个人!建军呢
吓尿裤子啦!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抱着门栓哆嗦了一宿!天不亮就疯了似的往村后坟地跑!
真的假的
骗你是王八蛋!你去听听!这会儿还在坟地那边嚎呢!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阵凄厉的、不成调的嚎哭声就从村后那片坟岗子方向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那声音,沙哑,绝望,充满了神经质的恐惧,在清晨湿冷的空气里飘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招娣啊——!我错啦——!你饶了我吧——!
不是我!不是我啊——!别找我——!
红衣裳……红衣裳……她穿着红衣裳啊——!她回来啦——!
这鬼哭狼嚎的声音,时断时续,搅得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大白天的,原本热闹的村口也冷清了不少,人们走路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偶尔交头接耳几句,眼神里全是惊惧和忌讳。
李建军,彻底疯了。
他白天像个游魂一样在村子里晃荡,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巴和草屑,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尿骚味。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眼珠子瞪得老大,看什么都直勾勾的,透着一股子非人的惊恐。
看见穿红衣服的小媳妇,他像被雷劈了一样跳起来,指着人家尖叫:红衣裳!招娣!招娣回来了!吓得人家尖叫着跑开。
看见树下飘动的红布条,他扑过去又撕又咬,嘴里语无伦次地哭喊:别缠着我!别缠着我!
看见谁家烟囱傍晚冒出的青烟,他都能吓得缩成一团,嘴里念念有词:鬼火……是鬼火……招娣点灯来了……
他不敢回家。刘寡妇早就卷了包袱跑回了隔壁村,连个影子都不敢露。他那三间砖瓦房,成了村里人绕着走的凶宅。他白天就在坟地里哭嚎,或者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缩着,像个受惊的野兽。晚上,就躲进村后废弃的破牛棚里,抱着头瑟瑟发抖。
村里人起初还觉得可怜,送点吃的喝的。可他一见人靠近,就惊恐万状地挥舞着胳膊,嘶喊着:别过来!招娣!招娣就在你后面!她指甲里有药!耗子药!那副癫狂的样子,吓得再也没人敢靠近他。
他彻底成了个疯疯癫癫、人人避之不及的绝户头。
我,顶着陈婆子这副干瘪的皮囊,像个真正的疯婆子一样,每天在村子里晃荡。有时蜷缩在草垛后,有时坐在碾盘边,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没人会留意一个老疯子。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眼睛,像淬了毒的针,时刻追随着那个在村子里游荡、崩溃的疯癫身影。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看着他的恐惧像藤蔓一样将他缠绕勒紧,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空洞的绝望。
看着他受罪。看着他生不如死。
我胸腔里那片冰冷死寂的灰烬,才偶尔会跳动一下,泛起一丝扭曲的、近乎残忍的暖意。李建军,这滋味,好受吗比那耗子药,滋味如何
时间在恐惧和疯癫中滑过去。天越来越冷,河里的水,也带着刺骨的寒意了。
那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像块脏抹布。风刮得呜呜响,带着哨音,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冷,干冷干冷的,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
村里放羊的老光棍赵老蔫,裹着他那件破得露棉花的黑棉袄,抄着手,缩着脖子,赶着他的几只瘦羊从河边往回走。河水冰凉刺骨,水流看着也比平时急了些。
远远的,他就看见一个人影在河滩上踉踉跄跄地走。是李建军。他缩着脖子,嘴里依旧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眼神涣散,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鹅卵石上。
赵老蔫皱了皱眉,心里暗骂一声晦气。这疯子,大冷天跑河边来干嘛他下意识地想绕开点走。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李建军不知是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还是自己腿软打了个趔趄,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失去了平衡!
啊——!一声短促凄厉的惊叫划破了傍晚的冷寂。
噗通!水花四溅!
冰冷的河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胸口!水流湍急,裹挟着他瘦削的身体就往下游冲!
哎哟我的娘!赵老蔫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赶羊棍差点掉地上。人命关天!虽然是个疯子,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淹死啊!
救人啊!快来人啊!李建军掉河里啦!赵老蔫扯开嗓子,一边喊一边拔腿就往河边跑。他把赶羊棍往岸上一扔,也顾不上脱他那身破棉袄了,牙一咬,心一横,噗通一声就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河水刺骨的寒,像无数钢针瞬间扎透了棉袄,扎进了骨头缝里。赵老蔫冻得牙齿咯咯打架,浑身哆嗦,但还是奋力朝着那在水中扑腾挣扎的黑影游过去。
李建军已经被水流冲出去好几米远。冰冷的河水显然刺激了他混沌的神智,求生的本能让他疯狂地扑腾着,水花乱溅。可他太瘦弱了,又冻僵了,扑腾的力气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沉下去。
赵老蔫拼了老命,终于游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了李建军湿透的胳膊!入手冰凉滑腻,像抓住了一条死鱼。
建军!抓住!抓住我!赵老蔫喘着粗气大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想把他往岸边拖。
就在赵老蔫的手抓住李建军胳膊的瞬间,异变陡生!
李建军猛地转过头!河水冲掉了他脸上糊着的泥污,露出那张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布满污垢的脸。他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赵老蔫手指的刹那,骤然爆发出一种极致的、非人的恐惧!
那恐惧如此纯粹,如此剧烈,瞬间压倒了溺水的窒息感!
啊——!!!一声凄厉到完全不像人声的、充满了崩溃绝望的尖叫,猛地从李建军喉咙里炸开!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他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了一样,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赵老蔫的手!身体在水里剧烈地扭动挣扎,眼睛死死盯着赵老蔫的手指,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
别碰我——!!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音。
别碰我——!!他再次嘶喊,手臂疯狂地挥舞着,抗拒着赵老蔫的任何靠近,冰冷的河水呛进他的喉咙和鼻子。
她指甲里有药!耗子药!!李建军最后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斩钉截铁的绝望,像垂死野兽的哀鸣,穿透冰冷的空气和水流,狠狠地砸在赵老蔫的耳朵里!
是招娣!是她!她指甲缝里有耗子药——!!
喊完这最后一句,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身体猛地一僵,停止了扑腾。那双充满极致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赵老蔫的手,然后,慢慢地,失去了最后一点神采。
他整个人,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在赵老蔫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浑浊冰冷的河水中。只留下几个翻滚的气泡,迅速消失在湍急的水流里。
河面上,只剩下赵老蔫一个人,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傻愣愣地漂在水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刚刚试图抓住李建军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胳膊上那冰冷滑腻的触感。
耗子……药赵老蔫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冰河的水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