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死后留给我一箱皮影人。
快递员把箱子扔在门口就跑,好像里面盘着毒蛇。
当晚箱盖自动弹开,皮影人演了出樵夫被树枝刺穿喉咙的戏。
第二天邻居就被钢筋贯穿了脖子。
皮影箱每晚自动演出新剧目。
书生对镜梳头时头颅滚落,女主播直播事故身首分离。
我吓得想烧掉箱子,却发现皮影人正演着我的脸被吊在房梁上。
月光照亮祖宅废墟的戏台,爷爷的皮影在台上提着我的皮影微笑。
乖孙,该你上场了。
纸箱落在门口水泥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像是里面塞满了浸水的棉絮。快递员那小子,脸白得像刷了层墙粉,连退好几步,眼睛死死黏在箱子上,喉咙里挤出点含糊不清的咕哝。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他转身就跑,动作快得像被门夹了尾巴的野狗,一溜烟蹿上他那辆破三轮,哐啷哐啷地碾过坑洼的路面,眨眼就消失在街角。那架势,仿佛他刚才丢下的不是个快递,而是一整箱盘踞着、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毒蛇。
一股子气味从纸箱的缝隙里顽固地渗出来。陈年的木头朽味,混着某种……干涸发腥的油脂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皮革制品在阴暗角落捂得太久后散发的阴冷霉味。这气味极其霸道,瞬间就盖过了楼道里若有若无的油烟味。我皱着眉,胃里有点不舒服地翻搅。
纸箱上贴着张打印的快递单,寄件人那一栏,是刺眼的空白。收件人倒是我,李默,地址也对。可谁寄的呢我盯着那空白处,心里有点发毛。爷爷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按了回去。不可能,他老人家走了快三个月了,骨灰都入了老家的坟山。他生前就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木匠,跟皮影戏这种花哨玩意儿八竿子打不着。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弯腰把箱子搬进了屋。沉,出乎意料的沉。箱子棱角硌着胳膊,那股混合着朽木、霉变和腥气的味道更浓了,直往鼻子里钻。我把它放在客厅光洁的瓷砖地上,找来剪刀,嗤啦一声划开封箱的胶带。
箱子里塞满了防震用的旧报纸,皱巴巴的,泛着黄。拨开这些报纸,露出了里面东西的真容。
一口箱子。一口老得不像话的皮影箱。
深褐色的木头,被岁月磨得发乌,边缘棱角都圆钝了,透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箱盖紧紧扣着,上面挂着一把同样古旧的黄铜锁,锁身布满斑驳的绿锈,锁孔又细又深,像某种不怀好意的眼睛。箱体侧面,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花纹,像是藤蔓,又像是扭曲的人形,看久了,眼睛发花。
这箱子本身已经够邪性了。更让我后颈汗毛倒竖的是,透过箱盖与箱体之间那道细窄的缝隙,我分明看到里面层层叠叠,塞满了薄薄的、边缘锐利的影子——是皮影人。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肢体僵硬地交叠着。那缝隙黑暗幽深,如同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窄径,而里面的皮影,仿佛正无声地窥视着外面这个属于我的世界。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我猛地直起腰,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擂鼓。这箱子……不对劲。它像个活物,一个装满了沉默的、苍白人影的活物,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突兀地闯进了我的生活。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厨房,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狠狠搓了几把脸。水流哗哗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试图冲散指尖残留的、触碰那古旧木箱时沾染的阴冷黏腻感。那感觉挥之不去,如同附骨之疽。
客厅里,那口箱子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污渍,盘踞在光洁的地砖中央。我远远地绕着它走,去卧室拿来了手机,手指微微发抖地划拉着屏幕,翻找通讯录。
嘟…嘟…嘟…
忙音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三叔公苍老、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背景里还有隐隐约约的麻将碰撞声。
喂默娃子啥事啊三叔公的声音透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
三叔公,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是我,小默。我收到个东西……一口皮影箱子,特别老的木头箱子,黄铜锁,寄件人是空白的。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是不是……跟我爷爷有关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麻将声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过了足有十几秒,三叔公的声音才重新响起,那声音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干涩、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悸:
皮……皮影箱黄铜锁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刺破我的耳膜,不可能!那东西……那鬼东西!你爷爷当年亲手把它埋进戏台子底下的!他亲口说的,封死了!绝不能再让它见光!谁!谁给你的快!快扔了它!有多远扔多远!听见没有!那不是人该碰的东西!
他的语气里是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甚至带着一丝哭腔。没等我再问,电话那头传来啪嗒一声闷响,像是手机掉在了地上,紧接着就是一片忙音。
喂三叔公喂!我对着手机徒劳地喊了几声,回应我的只有急促的嘟嘟声。
心脏沉到了冰窖里。三叔公的反应,比那箱子本身更让我恐惧。他提到了爷爷,提到了埋葬,提到了鬼东西……这箱子,果然是个祸根!一个被爷爷亲手封印的祸根!
扔掉!必须立刻扔掉!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我冲到客厅,一把抓住那沉重的箱子边缘,入手冰冷刺骨,那股混合的怪味似乎更浓了。我咬着牙,用尽全力把它拖向门口。木头箱子在瓷砖上摩擦,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噪音,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嘲笑我的徒劳。
好不容易拖到门口,我拉开防盗门,一股带着汽车尾气的热风涌进来。我弯腰,准备把这烫手山芋彻底丢出去,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让它永远消失。
就在我指尖发力,箱子即将离手的瞬间——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机括弹动声,从箱子内部传来。
像是什么沉睡的东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我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猛地低头看去,那沉重的黄铜锁依旧牢牢地挂在箱盖上,纹丝未动。
是错觉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不,不是错觉!那声音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这鬼东西……不能留!绝对不能留!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发力,拼尽全力将那箱子推出了门外,重重地撞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
砰!
一声闷响在空荡的楼道里回荡。
做完这一切,我几乎是瘫软地靠在门框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哐当一声甩上防盗门,反锁,又加上了链条锁。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门外,那箱子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充满怨毒的棺椁。
我逃回了卧室,反锁了房门。仿佛只有这狭小的空间和身下这张熟悉的床,才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映在天花板上,勾勒出扭曲晃动的影子。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像个受惊的鸵鸟,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着,捕捉着客厅方向传来的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死寂。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中,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秒都像在砂纸上摩擦。困意如同沉重的铅块,终于一点点压垮了我的神经。紧绷的意识在恐惧与疲惫的拉锯中,逐渐模糊,沉向黑暗的边缘……
不知道过了多久。
咔哒……咯吱……
声音!又来了!
我猛地惊醒,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睡意瞬间被驱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头皮炸裂的惊悚!
声音来自客厅!
不是错觉!这一次,清晰无比!先是轻微的、仿佛生锈齿轮咬合的咔哒声,紧接着,是木头摩擦挤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是那个箱子!它在动!
我僵在床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冰冷的手脚,身体动弹不得,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轻微磕碰。眼睛死死瞪着卧室门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木板,看清外面那恐怖的景象。
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持续着,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然后,是啪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放置在了地面上。
接着,是光。
一缕幽白的光,极其微弱,如同濒死萤火虫的最后一点磷光,透过卧室门下方的缝隙,悄然无声地流淌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淡的光痕。
那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像来自坟茔深处。
我像被抽掉了骨头,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极其奢侈的消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绝望。那缕从门缝渗入的幽白冷光,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脚踝,一路向上蔓延,冻结了四肢百骸。
客厅里,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并未停歇,反而愈发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械般的规律性。它在动。那个装着无数苍白人形的箱子,正在我的客厅里,自顾自地进行着某种无法理解的仪式!
不能看!绝对不能去看!
三叔公惊恐的嘶喊在我脑中回荡:扔了它!快扔了它!那不是人该碰的东西!理智在疯狂尖叫,警告我远离那扇门,远离那缕光。好奇心会杀死猫,更会杀死人!我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钉在床上,试图用被子蒙住头,隔绝那可怕的声音和光线。
可是,那声音像带着钩子,钻进耳朵,钻进脑子,撕扯着我的神经。那缕冰冷的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投下诡异的惨白残影。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窒息感排山倒海。
不行……不行!我必须知道!我必须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在作祟!是什么鬼东西闯进了我的家!
一股近乎自毁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我猛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我像一缕游魂,无声无息地飘到卧室门后。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撞击着耳膜。我把眼睛,死死地、慢慢地,贴上了那狭窄的门缝。
客厅的景象,如同地狱绘卷的一角,猛地撞入我的视野。
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客厅中央。
那口沉重的老皮影箱,箱盖已经完全打开,像一头张开巨口的怪兽。箱盖的内侧,不知何时,竟挂上了一幅小小的、惨白色的幕布!那幕布像是用某种极薄、极韧的皮子绷成,透着一股不祥的质感。
幕布前方,悬着两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竹竿,此刻正以一种完全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轻微地、诡异地上下左右移动着。
就在那惨白的幕布上,光影被投映出来。
一个皮影人。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背着柴捆的樵夫形象,线条简单却透着死气。
它在动!
两根看不见的线操控着它,动作僵硬而精准。它正沿着一条光影构成的崎岖山路蹒跚而行。画面粗糙,光影晃动,没有任何配乐,只有那操控竹竿移动时发出的、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咯吱……咯吱……声,如同骨头在摩擦,如同绞索在收紧。
死寂无声的表演,在这漆黑的客厅里上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诞的恐怖。
樵夫走到了一棵光影构成的大树下。那树影枝桠虬结,如同扭曲的鬼爪。他停了下来,似乎在抬头张望。
就在这时,操控樵夫的两根竹竿猛地一顿,随即以一种突兀而迅猛的力道向下一压!
幕布上的樵夫影像,脖颈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狠狠撞向一根尖锐突出、如同獠牙般的树枝光影!
噗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清晰得如同响在耳边的、模拟出来的穿刺声响起!尽管是光影,但那画面带来的冲击力却无比真实——樵夫的脖子,被那尖锐的树枝光影,完全贯穿了!
他的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身体还保持着僵硬的站立姿势。幕布上,光影流动,仿佛能看到某种暗色的液体,正沿着那虚幻的树枝缓缓滴落。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的软肉,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才勉强压住那一声几乎冲破喉咙的凄厉尖叫。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灼烧着食道。眼前的景象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穿了我的理智。这根本不是表演!这是赤裸裸的死亡预演!是诅咒!
就在这时,幕布上那樵夫僵硬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那颗被树枝贯穿的头颅。那双用刻刀雕出的、空洞无神的眼睛,隔着幕布,隔着门缝,似乎……似乎精准无比地,对上了我窥视的视线!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炸开,直冲头顶!我再也无法承受,猛地向后跌坐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与此同时,客厅里那咯吱咯吱的操纵声戛然而止。
死寂,再次降临。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卧室门板,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那被树枝贯穿喉咙的樵夫影像,那双空洞转动的眼睛,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透进第一缕灰蒙蒙的天光,客厅里再没有任何动静。那缕幽白的光,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恐惧驱使着我,必须去确认。我颤抖着手,轻轻拧开卧室门锁,推开一条缝隙。
客厅里,晨光熹微,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
皮影箱静静地立在客厅中央,箱盖严丝合缝地盖着,那把布满绿锈的黄铜锁,依旧牢牢地挂在那里。仿佛昨夜那场无声的恐怖剧目,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我踉跄着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目光死死盯住那箱子。它沉默着,像个无辜的老物件。但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朽木、霉变和血腥油脂的气息,似乎比昨夜更加浓郁了。
就在我的视线扫过箱子旁边地面时,瞳孔骤然缩紧!
一小片暗红色的、极其黏稠的油渍,正缓慢地、无声地,从箱盖与箱体紧密闭合的缝隙里,一点点地……渗了出来。
那颜色,像极了凝固的、腐败的血。
哐当!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裹挟着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狠狠砸在我家客厅的窗户上!
我浑身剧震,几乎是从地板上弹了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那声音……那声音的来源!是隔壁!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刺目的晨光涌入,晃得我眼前一花。
楼下,小区狭窄的通道上,已经围了一圈早起的人。他们像受惊的麻雀,指指点点,脸上写满了惊恐。人群中央,一辆运送建筑材料的破旧三轮车歪斜地停在路边。车上固定着几根长而锈蚀的螺纹钢筋,其中一根,如同被恶魔投掷出的长矛,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角度,贯穿了……
贯穿了隔壁老张的脖子!
老张,那个总是笑呵呵、嗓门洪亮的老邻居,此刻像一只被钉在展示板上的昆虫标本。他肥胖的身体瘫软地倚着三轮车冰冷的铁皮车厢,头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歪向一边。那根拇指粗细、沾满红褐色铁锈的钢筋,从他的喉结下方狠狠刺入,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组织,从后颈穿出,深深扎进了三轮车腐朽的木质车板里!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在他灰蓝色的工作服前襟迅速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沿着车板边缘,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汇成一滩不断扩大的暗红水洼。
他瞪圆了眼睛,浑浊的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嘴巴张成一个绝望的黑洞,似乎想吸入最后一口空气,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
呃…呃…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断断续续的嘶鸣,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让那根贯穿他脖子的钢筋微微颤动,带出更多粘稠的血浆。
周围的邻居们乱成一团。有人惊恐地捂住了嘴,有人背过身去干呕,有人手忙脚乱地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声音都在发抖。现场一片混乱,充斥着尖叫、呼喊和血腥的气息。
我僵在窗边,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窗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手脚冰冷得如同死人。胃里翻腾着,一股酸水直冲喉咙,又被我强行咽了回去。
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与昨夜惨白幕布上那个被树枝贯穿喉咙的樵夫……完美地重叠了!
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那渗血的皮影箱……那无声的死亡剧目……它在预告!它在……索命!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从尾椎骨急速攀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的手机铃声像催命符一样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响,把我从濒临崩溃的边缘猛地拽回。
是公司主管。电话那头传来劈头盖脸的怒斥:李默!几点了!你还来不来上班了全组就等你一个!这个月的奖金不想要了是不是!
奖金上班
我握着手机,听着主管在那头咆哮,目光却无法从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挪开一分一毫。邻居老张被贯穿脖子的惨状,那根锈迹斑斑的钢筋,地上刺目的鲜血……这一切与昨夜皮影戏中樵夫的死亡场景疯狂重叠、撕扯着我的神经。
李默!你聋了!说话!主管的怒吼几乎要震破听筒。
我……我的喉咙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张伯……张伯他……出事了……就在我家楼下……每个字都耗尽力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是更加不耐烦的吼叫:出什么事又是你们那破小区!天天鸡毛蒜皮!我不管他出什么事,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到公司来!项目报告十点前必须交!不然你给我卷铺盖滚蛋!
嘟…嘟…嘟…
忙音响起,像是对我此刻处境的冰冷嘲讽。
滚蛋比起窗外那根滴血的钢筋和客厅里那口渗血的箱子,滚蛋这两个字轻飘飘得可笑。我松开手,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屏幕碎裂的纹路蔓延开来。
我麻木地、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收拾东西,出门。经过客厅时,目光不敢有丝毫偏移去触碰那口静默的皮影箱。它像个蛰伏的恶兽,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楼道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像无形的钩子,拉扯着我的神经。楼下,警车和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交织,红蓝灯光透过窗户在墙壁上疯狂闪烁。我低着头,像逃难一样冲出单元门,避开那片被警戒线围起来的、触目惊心的猩红区域,快步走向地铁站。
地铁车厢里人挤人,浑浊的空气混杂着汗味和早餐的味道。我缩在角落,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脑海里反复闪回昨夜惨白幕布上樵夫被树枝贯穿的画面,和今晨老张脖子上那根锈蚀的钢筋。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如同精准的复刻。那无声的皮影戏,不是娱乐,不是巧合,是……死亡的预告书。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腻冰冷。周围的人声、报站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一天。主管的责骂、同事的询问,我都像隔着一层雾在应对。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根染血的钢筋和箱缝里渗出的暗红油渍,在眼前交替闪现。
下班时间一到,我几乎是逃离了公司。脚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人行道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恐惧催促着我远离那口箱子,但另一种更深的、如同黑洞般的绝望和无力感,却死死地拽着我的脚踝——逃能逃到哪里去那东西是冲着我来的!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朽木、霉变和血腥油脂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拳头,迎面狠狠砸来,让我几乎窒息。客厅里一片昏暗。
那口皮影箱,依旧沉默地立在原地,像一个忠实的、等待主人归来的恶仆。它还在那里。它一直在那里。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巨大的恐惧,投向箱盖与箱体闭合的缝隙处——
那片暗红色的、粘稠的油渍……消失了。
地面上干干净净,仿佛昨夜那渗出的血油从未存在过。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没有消失!它没有消失!它只是……被消化了或者……它完成了它的仪式那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我猛地冲到箱子前,心脏狂跳。一股巨大的、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着我——我要毁了它!趁现在!趁天还没黑!
我冲进厨房,抓起一瓶廉价的高度白酒,又翻箱倒柜找出一盒火柴。手指因为恐惧和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好几次才拧开酒瓶的塑料盖。刺鼻的酒精味弥漫开来。我拧开瓶盖,对着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老木箱,狠狠泼了上去!
透明的液体浇在深褐色的朽木上,迅速洇开,顺着箱体流淌,那股混合的怪味中立刻加入了浓烈的酒精气息。
去死吧!给我烧!我嘶哑地低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哆哆嗦嗦地划着火柴。
嚓!
橘黄色的火苗猛地蹿起,在昏暗的厨房里跳跃,映亮了我扭曲而惊恐的脸。
我颤抖着手,将那簇小小的、跃动的火焰,猛地按向被白酒浸湿的箱体——
就在火苗即将舔舐到那深褐色木头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地底炸开的闷雷,毫无预兆地从那箱子内部猛烈爆发出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燃烧的火柴脱手飞出,掉落在几步外的地板上,兀自跳跃了几下,熄灭了。
而那口箱子……它在震动!
箱盖剧烈地弹跳了一下,仿佛里面关押着一头狂暴的凶兽,正在用尽全身力气冲撞牢笼!黄铜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疯狂地抖动着!整个箱子都在嗡嗡作响,连带着脚下的地砖都传来细微的震动感!
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血腥混合着陈腐油脂的恶臭,如同溃堤的洪水,猛地从那箱盖的缝隙里喷涌而出!
那气味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带着强烈的恶意和警告,瞬间充满了整个客厅!
我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连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冰箱门上,才勉强站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我那点可怜的勇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毁掉它我根本做不到!它……它是活的!它在警告我!它在嘲笑我!
箱子内部的震动和嗡鸣持续了十几秒,才如同耗尽了力气般,渐渐平息下来。那股喷涌的恶臭却久久不散,浓稠地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我瘫软地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冰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逃不掉,毁不掉……难道我只能坐在这里,等待着成为下一场戏的主角
夜,像一张浸透了墨汁的巨大裹尸布,沉甸甸地压下来。城市喧嚣的声浪被隔绝在厚重的窗帘之外,屋内只剩下死水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血腥与朽木的恶臭。我蜷缩在卧室的床上,裹紧了被子,身体却依然冷得像一块冰。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耳朵捕捉着客厅方向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难熬。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琴弦。
终于,在死寂中不知煎熬了多久,那个声音,又来了。
咔哒……咯吱……
熟悉的、令人血液冻结的机括弹动声和木头摩擦声,如同地狱的序曲,再次从客厅响起。
紧接着,那缕幽白、冰冷、毫无生气的光,如同幽灵的呼吸,又一次从门缝底下渗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惨淡的、令人心悸的光痕。
它又开始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昨夜老张的惨死如同电影般在眼前闪回。逃能逃到哪里去那东西似乎锁定了我,如影随形。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一丝病态的好奇,如同毒草般在心底滋生。我要看!我要知道今晚它要演什么!它要杀谁
这股念头压倒了纯粹的恐惧。我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再次挪到门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屏住呼吸,眼睛颤抖着,再一次贴上那道狭窄、冰冷、如同窥视地狱窗口的门缝。
惨白的幕布再次悬在打开的箱盖内侧,散发着不祥的光晕。
幕布上,光影变幻,勾勒出一个新的场景。一间古色古香的书房,雕花的窗棂,红木的书案,案上一盏孤灯如豆,灯影摇曳。
一个穿着青衫、头戴方巾的书生皮影人,正坐在书案前。线条流畅,透着文弱。他手里拿着一把梳子,动作僵硬而缓慢地,对着书案上竖立的一面铜镜光影,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头。
画面无声。只有那操控竹竿移动的咯吱…咯吱…声,在死寂的客厅里规律地响着,如同丧钟的倒计时。那声音每响一下,我的心脏就跟着抽搐一下。
书生梳头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铜镜的光影里,映出他模糊而苍白的侧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这场景……太平静了。平静得诡异,平静得令人发疯!我知道,这平静之下,必然隐藏着比昨夜更加恐怖的爆发!
梳子还在一下下地梳着。
突然!
两根操控书生的竹竿猛地向下一沉!紧接着,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左右两边狠狠一拉!
幕布上的影像瞬间定格——
书生的头颅,在梳子梳过发顶的那一瞬间,毫无预兆地、齐刷刷地……从他的脖颈上滚落了下来!
像一颗熟透的、被轻轻碰掉的果子。
那颗雕刻出来的、表情呆滞的皮影人头,在惨白的幕布上滚动了几下,最终停在书案的边缘,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无头的身体还保持着端坐梳头的姿势,梳子甚至依旧悬在原本头颅所在的位置上方。
画面凝固了。只有那梳子的影子,还在随着灯影的摇曳,微微晃动。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欲望灼烧着喉咙。我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咯吱……
客厅里那细微的操纵声,随着我弄出的声响,戛然而止。
死寂,再次笼罩一切。
我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板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睡衣,黏腻冰冷。脑海中,那颗滚落的皮影人头颅和昨夜老张被钢筋贯穿的脖子交替闪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亡之网。
下一个……下一个会是谁
这一夜,我彻底未眠。眼睛干涩疼痛,布满血丝,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客厅的动静。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那箱子才如同完成了任务般,箱盖咔哒一声轻响,重新合拢。那缕幽白的光消失了,操纵声也彻底沉寂。空气中弥漫的恶臭似乎也淡去了一些,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却丝毫未减。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浑浑噩噩地洗漱,出门。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城市依旧车水马龙,行人匆匆,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昨夜那滚落的头颅影像,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地铁上,我下意识地刷着手机。手指麻木地划拉着屏幕,各种信息碎片般掠过眼前。突然,本地一个直播平台的推送弹窗跳了出来,标题血红刺眼:
【突发!当红女主播小喵酱直播事故!疑似……身首分离!】
嗡——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手脚冰凉。手指颤抖着,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条推送。
页面跳转,一个巨大的直播回放窗口弹出。背景是一间布置得粉嫩温馨、充满少女气息的卧室。画面中央,一个穿着可爱洛丽塔裙子的年轻女孩,正对着镜头甜笑,声音娇嗲:宝宝们~今天给大家带来这款新入手的限量版梳妆镜哦,超级仙的!看这雕花……
她拿起一面造型繁复华丽的欧式梳妆镜,对着镜头展示。镜子边框镶嵌着水钻,反射着直播灯光,有些晃眼。
让喵酱给大家演示一下,照起来效果超棒……她说着,将镜子竖立在桌面上,调整角度,对着镜头开始梳理自己精心打理的双马尾辫。动作轻柔,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直播间弹幕飞快滚动,全是粉丝的赞美和礼物特效。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突然!
就在她拿起一把精致的梳子,梳理着左侧发辫,梳齿划过发顶的那一刻——
嗤啦——!
一声极其怪异、如同厚布被瞬间撕裂的声响,猛地从直播麦克风里炸开!声音尖锐刺耳,瞬间盖过了女孩甜美的声音和背景音乐!
紧接着,在几百万在线观众的注视下,在镜头毫无死角的记录下——
女主播小喵酱那颗戴着可爱蝴蝶结发饰的头颅,毫无征兆地、像被一把无形的锋利铡刀瞬间斩断,齐刷刷地从她的脖颈上……滚落了下来!
头颅咚的一声闷响,砸在铺着蕾丝桌布的梳妆台上,翻滚了几下,那张画着精致妆容、还凝固着甜美笑容的脸,正对着镜头!无头的身体依旧保持着端坐梳头的姿势,手中的梳子甚至还停留在发辫上。脖颈断裂处,呈现出极其光滑平整的切面,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猛地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粉色的洛丽塔裙装、洁白的蕾丝桌布,喷溅在华丽梳妆镜的镜面上,留下大片淋漓的血污!
啊——!!!!!
直播间里,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了第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紧接着,整个直播平台瞬间被无数惊恐的弹幕和尖叫声彻底淹没!
卧槽!!!!!
什么情况特效
杀人了!!!
报警!快报警啊!!!
头!头掉了!真的掉了!!!
……
我的手机啪嗒一声,从冰冷僵硬、完全失去知觉的手指间滑落,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铁车厢地板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直播画面定格在那血腥恐怖的一幕——无头的身体,喷溅的鲜血,滚落的头颅上凝固的甜美笑容,还有那面被染红的、倒映着这一切的华丽梳妆镜……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我猛地捂住嘴,强烈的呕吐感灼烧着喉咙。周围乘客的目光像针一样刺过来,带着惊疑和嫌弃。但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扼住了我的心脏!
梳头……镜子……滚落的头颅……
和昨夜皮影戏上演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那口箱子!它在预告!它在……点名!
下一个……下一个……它会演谁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地随着人流挤出地铁站。午休时间,公司楼下的小面馆人声鼎沸,我却感觉身处冰窖。点了碗最便宜的素面,机械地拿起一次性筷子。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响的脆裂声。
我低头看去。
手中那双崭新的、淡黄色的竹筷,其中一根,就在我指尖捏着的部位,毫无征兆地、齐刷刷地……断裂了。
断口平滑得如同被最锋利的刀瞬间削过。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捏着那半截断筷,如同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炸开,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断了……像……像被斩断的……脖子……
皮影戏里书生滚落的头颅……女主播身首分离的惨状……还有手中这齐刷刷断裂的筷子……
死亡的预告!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预告!
它来了!它真的来了!它的目标……是我!
咣当!
面碗被我失手打翻,滚烫的面汤泼了一桌,又溅到我的裤腿上。但我毫无知觉。巨大的恐惧像海啸般瞬间吞噬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撞开挡路的椅子,在周围食客惊愕的目光和老板的呵斥声中,跌跌撞撞地冲出面馆!
逃!必须逃!离开这里!离开那个家!离开那口该死的箱子!
去哪里老家!对,爷爷的老宅!那个被三叔公说埋了箱子的地方!也许……也许那里有答案!也许只有回到那个源头,才能解开这一切!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冲到路边,几乎是扑进了一辆刚刚停下的出租车。
师傅!去……去槐树村!快!越快越好!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神情吓到了。槐树村那地方偏得很,路也不好走……
钱!我加钱!双倍!三倍都行!快开车!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死死抠住前排座椅的靠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司机被我的样子震住了,没再多问,一脚油门踩下,车子猛地蹿了出去。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高楼大厦逐渐被低矮的平房和荒凉的田野取代。我瘫在后座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浸透了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颠簸,都让我心惊肉跳。脑海里全是那无声的皮影戏,滚落的头颅,断裂的筷子……还有那口散发着血腥恶臭的箱子。它现在在做什么它发现我逃跑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在一个极其荒僻的岔路口停下。
小哥,槐树村到了。前面那路太窄太破了,我这车实在开不进去。司机指着一条被野草几乎淹没的、坑洼不平的土路尽头,那里隐约能看到几片断壁残垣的轮廓,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暮色中。喏,那边就是。这地方……早没人住了,邪性得很。你……确定要进去司机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犹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就这里!谢谢!我胡乱地抽出几张钞票塞给司机,甚至顾不上看具体金额,拉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双脚踩在松软的、长满荒草的泥地上,一股混合着泥土、腐败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若隐若现。风穿过废弃村庄的断壁残垣,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连虫鸣都听不到一声。
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惨白的光束刺破浓重的黑暗,勉强照亮前方。脚下是坑洼的泥路,两旁是倒塌的土墙、腐朽的房梁,半人高的蒿草在夜风中摇晃,像无数鬼魅的手臂。空气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寒意。
凭着模糊的记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庄深处,爷爷老宅的方向摸索。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落叶和瓦砾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刺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耳膜。手机电筒的光圈在残垣断壁间晃动,不时照亮一张残破的蜘蛛网,或是一道扭曲的裂缝,都让我心惊肉跳。
越往里走,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仿佛周围的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终于,在绕过几堵完全坍塌的土墙后,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空地中央,赫然矗立着一个残破不堪的戏台!
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冷的光辉,恰好笼罩在那座孤零零的戏台上。
那戏台比我记忆中更加破败。几根支撑的柱子歪歪斜斜,布满了虫蛀的孔洞和霉烂的痕迹。顶棚早已坍塌了大半,露出狰狞的、朽烂的椽子骨架,像一具被剥了皮的巨兽骸骨。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和枯枝败叶。
然而,就在这片废墟中央,在那摇摇欲坠的戏台上——
惨白色的幕布,悬垂着!
两根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竹竿,悬在幕布前方!
和家里客厅上演的,一模一样!
一股寒气瞬间从头顶灌到脚底,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僵了!它在这里!那东西……它在这里等我!它知道我会来!
就在这时,那两根悬空的竹竿,在惨淡的月光下,毫无征兆地、诡异地……动了起来!
咯吱……咯吱……
那熟悉的、如同骨头摩擦的操纵声,在这死寂的废墟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惨白的幕布上,光影开始晃动、凝聚。
一个人影被投映出来。
穿着现代的衣服——一件我再熟悉不过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连帽衫。身形……瘦削,肩膀微微塌着……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是我!
幕布上投映出来的皮影人,赫然是我的形象!每一个细节,甚至那件常穿的旧外套,都清晰可辨!
我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动作僵硬,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背景光影晃动,依稀能辨认出……是这废弃村庄的轮廓!是这片残垣断壁!是这座……破败的戏台!
我走到了戏台中央。光影变幻,模拟出台上那几根歪斜的柱子。
然后,两根操纵竹竿猛地向上一提!
幕布上的我,身体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得笔直,脚尖离地!
紧接着,竹竿向旁边一根代表柱子的光影猛地一甩!
我的脖子,精准无比地套进了一个凭空出现的、光影构成的绳圈里!
绳圈猛地收紧!
幕布上,我的身影剧烈地抽搐起来,双手徒劳地去抓挠脖子上的光影绳套,双腿在空中无力地蹬踹……动作僵硬而绝望。
最终,抽搐停止。我的身影一动不动地被吊在光影的绳套上,头歪向一边,如同一个破败的玩偶。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液,瞬间注满四肢百骸。我的手脚一片冰凉,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幕布上那个自己被吊死的全过程。每一个抽搐,每一次挣扎,都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灼烧着我的神经。
它演完了。它告诉我了。我的结局——被吊死在这座戏台上。
幕布上的光影渐渐暗淡下去。但那两根悬空的竹竿,却并未停止动作。它们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牵引着幕布后方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缓缓地、缓缓地……向前移动。
惨淡的月光下,一个更加清晰、更加真实的影子,被投射到了幕布之上。
那是一个人的侧影。
穿着样式古怪、洗得发白的老式对襟褂子。身形佝偻,干瘦。手里,正握着两根操控皮影的竹竿。
那侧影的轮廓……那微微驼背的线条……那稀疏头发的形状……
爷爷!
我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不可能!爷爷已经死了!骨灰都入土了!
就在我惊骇欲绝、几乎要尖叫出声的瞬间,幕布上,那个操控着竹竿的佝偻侧影,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一张脸,清晰地映在了惨白的幕布上!
是爷爷的脸!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脸!但此刻,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表情。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蜡像般的惨白,僵硬得如同凝固的石膏。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用刻刀雕琢出来的眼睛,空洞、漆黑、深不见底,如同两口吞噬一切的枯井!
那双空洞的眼睛,隔着幕布,精准地、冰冷地……看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月光冰冷如霜,惨白地泼洒在废墟之上,给那摇摇欲坠的戏台镀上一层死寂的银边。幕布上,那张属于爷爷的、僵硬惨白的脸孔,那双深不见底、如同枯井般的漆黑眼窝,正穿透黑暗,死死地盯着我。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冰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朽木与血腥混合的恶臭。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冰冷僵硬的四肢,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在疯狂尖叫!
爷爷!真的是爷爷!可他……他怎么会……!
就在我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瞬间——
咯吱……咯吱……
那熟悉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竹竿操纵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声音并非来自幕布前方悬空的那两根,而是……直接来自幕布之后!来自那个投射出爷爷侧影的位置!
随着这刺耳的摩擦声,幕布上爷爷那张惨白僵硬的脸孔,嘴角部位极其缓慢地、极其不自然地……向上拉扯!
刻刀雕琢出的嘴唇线条,向两边咧开,形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弧度!一直咧到了耳根的位置!
那是一个非人的、纯粹由刀痕构成的……笑容!
空洞漆黑的眼窝,搭配着这咧到耳根的诡笑,在惨白的幕布上形成了一幅极端恐怖、足以击溃任何理智的画面!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干涩、嘶哑、如同两片粗糙的砂纸在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陈腐的气息,仿佛来自坟墓的最深处。那语调,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慈祥的温和。
乖孙……
那声音,赫然是我记忆中爷爷的嗓音!只是被扭曲、拉长,浸泡在无边的死寂里。
……该你上场了。
轰——!
大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恐惧、绝望、荒谬……无数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不——!!!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在死寂的废墟中炸响!我猛地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朝着来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瓦砾和纠缠的荒草,每一步都踉跄得随时可能摔倒。身后,那咯吱……咯吱……的竹竿操纵声,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地紧紧追随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想要抓住我的脚踝!
跑……快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疯狂嘶鸣。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我不敢回头,不敢有丝毫停顿,拼命地朝着村口那唯一能通向外界的方向狂奔。
快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影子就在前面!冲过去!
就在我即将冲出村口,踏上那条通往外界土路的瞬间——
呼!
一阵极其猛烈、带着浓烈腐臭味的阴风,毫无预兆地从侧面猛地卷来!像一堵无形的墙,狠狠撞在我的身上!
呃!
我闷哼一声,身体完全失去平衡,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带着,狠狠朝旁边摔去!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泥泞。没等我挣扎爬起,脖颈处猛地传来一股冰冷刺骨、滑腻坚韧的触感!
低头一看——一条惨白色的、如同浸泡过石灰水般的皮革绳索,不知何时,已经如同毒蛇般,死死缠住了我的脖子!
那绳索……那质感……分明就是制作皮影的皮子!
冰冷!滑腻!带着浓烈的血腥和陈腐油脂的恶臭!
呃啊——!窒息感瞬间袭来!我双手拼命地去抓挠、撕扯脖子上的皮绳,但那东西坚韧得超乎想象,如同活物般死死勒紧!
巨大的力量从皮绳的另一端传来!我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拖拽而起,双脚瞬间离地!
视野天旋地转!冰冷的月光、扭曲的树影、破败的废墟……一切都在疯狂地旋转、颠倒!
砰!
后背传来剧痛!我重重地摔在了某个坚硬、布满灰尘的木板上!剧烈的撞击让我眼冒金星,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挤空。
脖子上的皮绳依旧死死勒着,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上来。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
在最后一丝清醒即将消失的刹那,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清了身下的东西——
是戏台!
我被拖回了那座破败的戏台上!
头顶,是歪斜朽烂、如同巨兽肋骨的椽子。其中一根相对完好的横梁上,垂下来一个用同样惨白皮子拧成的绳套。那勒住我脖子的皮绳,另一端正连接在那个绳套上!
而在我身体上方,在那片惨淡的月光下——
两根细长的、布满岁月污痕的竹竿,正被一只枯瘦、干瘪、皮肤呈现出死尸般青灰色的手,稳稳地握着。
那双手的手腕上方,是洗得发白的对襟褂子袖口。
再往上……
一张脸俯视着我。
僵硬,惨白,如同剥了皮的硬木雕琢而成。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凝固在皮肤上。嘴唇的位置,是两道深深咧开、直抵耳根下方的漆黑缝隙——一个永恒的、非人的诡笑。
空洞的眼窝里,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倒映着我因窒息而扭曲涨红的脸。
爷爷。
或者说,是披着爷爷人皮的……某种东西。
嗬…嗬…
我的喉咙被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眼球因为充血和极度的恐惧而凸出,死死盯着那张俯视着我的、诡笑着的脸。
那双握着竹竿的、死灰色的枯手,极其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它们以一种冰冷而精准的力道,缓缓地、不容抗拒地……向上提起!
唔——!
脖子上的皮绳瞬间绷紧到极限!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颈椎生生勒断的剧痛猛地袭来!我的身体被那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上提起,双脚徒劳地在布满灰尘的戏台木板上乱蹬乱踹,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窒息感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地漫过头顶。视野开始剧烈地摇晃、闪烁,无数扭曲的黑斑和刺眼的白光在眼前疯狂炸裂又湮灭。耳中充斥着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濒死的嗬嗬声,以及血液在太阳穴疯狂奔流的轰鸣。
身体在绝望中本能地挣扎扭动,试图抓住任何一点求生的可能。手指在粗糙冰冷的戏台木板上胡乱抓挠,指甲瞬间翻卷、断裂,留下几道模糊的血痕,却什么也抓不住。每一次徒劳的蹬踹,都只换来皮绳更深地嵌入皮肉,带来更强烈的窒息和眩晕。
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明灭不定,随时会彻底熄灭。
就在这濒死的混沌边缘,在那疯狂闪烁、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视野余光里,我看到了台下。
戏台前方,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空荡荡的废墟空地上。
不知何时,影影绰绰地……站满了人。
它们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一团团模糊的、扭曲的、边缘不断摇曳晃动的惨白光影。像被水浸湿后模糊的墨迹,又像坟茔里飘荡的磷火。密密麻麻,无声无息,将整个戏台前方围得水泄不通。
它们没有脸,没有五官,只是一团团纯粹的、散发着冰冷死寂气息的白影。像无数沉默的、等待开场的观众。
我的身体,在皮绳的牵引下,在窒息带来的剧烈抽搐中,终于被彻底提离了地面。脚尖无力地垂着,像断线的木偶。
视线越过那个俯视着我、咧着永恒诡笑的爷爷,越过他手中那两根操控命运的竹竿,越过那根悬挂着我的、惨白皮子拧成的绞索……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的目光,落在了戏台深处,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
那里,一口深褐色的、散发着朽木与血腥气息的老皮影箱,箱盖敞开着,如同张开的、等待吞噬的巨口。
箱子里,层层叠叠,塞满了无数薄薄的、边缘锐利的苍白人影。
它们僵硬地挤在一起,肢体交叠。
在最上面一层,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身形瘦削的崭新皮影人,正被小心翼翼地……放置了进去。
它的脖颈处,一道细细的、深色的刻痕,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