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书生柳砚修饿倒京城,被青楼花魁拂云所救。
>西窗烛下,他蘸着月光写她名字:拂云,待我金榜题名……
>她剪下一缕青丝塞入他怀中:以此为信。
>杏花放榜日,他高中状元。
>御街夸官时,拂云挤在人群里抛去杏枝。
>他目光扫过她惊鸿容颜,却如看陌路尘埃。
>大人,有位拂云姑娘求见。管家捧着青丝禀报。
>他碾碎匣中杏花:什么脏东西,扔出去。
>当夜,状元府后巷传来闷响。
>柳砚修惊醒,见梁上悬着三尺白绫。
>那缕青丝缠在绫上,无风自动。
>负心郎——耳边响起一声叹息。
>他疯狂抓挠脖颈,直至血肉模糊。
>京城人只道新科状元中了邪,夜夜哀嚎:拂云!缠得我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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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京城,本该是暖风熏人、繁花似锦的好时节,可寒意却像附骨之蛆,顽固地钻入柳砚修的骨髓深处。他蜷缩在朱雀大街拐角一处幽暗的滴水檐下,青布直裰早已辨不出本色,几处撕裂的口子露出底下同样污浊的里衣。胃袋空空如也,每一次痉挛都牵扯得全身剧痛,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从江南到京城,千里迢迢,那场突如其来的山匪劫掠,夺走了他仅有的盘缠和书箱,一路行乞、替人抄书,支撑着这副早已透支的皮囊挪到天子脚下,如今,连最后一点气力也被这倒春寒榨干了。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中沉沉浮浮。过往寒窗苦读的孤寂,金榜题名的幻梦,连同父母殷切期盼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彻骨的绝望。他甚至闻不到巷口飘来的食物香气,听不到街市隐约的喧嚣,五感似乎都被冻得麻木。
……公子公子
一个声音,清泠泠的,像初春破冰的溪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穿透了包裹他的厚重冰层。
柳砚修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逆着巷口斜射进来的、带着尘埃光柱,他看到一张脸。一张足以令周遭所有灰暗都瞬间失色的脸。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肌肤细腻如最上等的白瓷,此刻那双美眸里盛满了真切的担忧。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银灰鼠皮里子的斗篷,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衣着体面、面带焦急的小丫鬟。
是……仙女么柳砚修混沌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
翠儿,快!那女子声音急促,却依旧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扶这位公子起来,小心些。
被唤作翠儿的丫鬟连忙上前,与自家小姐一同,费力地搀扶起柳砚修几乎冻僵沉重的身体。柳砚修浑身瘫软,毫无支撑之力,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倚在那位小姐身上。一股极其清幽淡雅的冷香,混合着女子身上微暖的气息,幽幽钻入他混沌的鼻息,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和生机。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被半扶半抱地带离了那冰冷的角落,塞进了一辆停在巷口、垂着厚厚锦帘的暖轿里。轿厢内铺着柔软的锦垫,角落里甚至还放着一个鎏金的小手炉,散发着融融暖意。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舒适,如同温柔的潮水,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黑暗,带着久违的柔软触感,温柔地包裹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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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砚修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洁净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轻暖的锦被,屋内弥漫着淡淡的、宁神的药香和那股熟悉的清冷幽香。他转动干涩的眼珠,打量着这陌生的居所。房间不大,陈设却极雅致。一水儿的黄花梨家具,线条简洁流畅。靠窗的书案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叠线装书卷。墙角的博古架上,没有金银俗物,只错落放着几件素雅的瓷器,一盆兰草舒展着碧绿的叶子。窗外,隐约可见精致的飞檐和几竿摇曳的翠竹。清幽,安静,全然不似他想象中青楼该有的脂粉喧嚣之地。
门吱呀一声轻响。柳砚修立刻闭上眼睛,佯装未醒。脚步声轻盈地走近,停在床边。他能感觉到一道温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片刻,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的额头试探温度,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那指尖的凉意,却奇异地熨帖了他因高热而滚烫的皮肤。
烧退了。是昨夜那个清泠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翠儿,把温着的粥端来吧。
脚步声又远了。柳砚修这才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俯身查看他的女子。如此近的距离,更觉其容色惊人。日光透过窗棂,在她白皙近乎透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睫低垂,专注而宁静。
姑……姑娘……柳砚修挣扎着想要起身道谢,却被一阵眩晕攫住,重重跌回枕上。
公子莫急,女子忙伸手虚按,示意他躺好,声音温婉,你身子太虚,需好好静养。这里是‘拢翠阁’的后院,我叫拂云。她坦然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眼神清澈,并无半分扭捏或自轻。
拢翠阁柳砚修的心猛地一沉。纵然再落魄,他也知晓京城这鼎鼎大名的销金窟。眼前这位清雅如兰、气度高华的佳人,竟是这里的……花魁巨大的反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瞬间涌上心头。
是。拂云坦然地点点头,接过翠儿端来的一个青瓷小碗,里面是熬得稀烂浓稠的白粥,散发着米粒最朴实的香气,公子无需介怀身份。相遇是缘,救人亦是本分。来,先吃点东西。
她的态度如此自然磊落,反倒让柳砚修那些无谓的纠结显得狭隘。他不再言语,在拂云和翠儿的帮助下,勉强撑起身体,就着拂云递过来的小勺,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着温热的米粥。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一点点唤醒了沉寂已久的知觉,也悄然融化着他心头的坚冰。他偷偷抬眼,看着拂云专注而温柔的侧影,看着她小心翼翼吹凉粥汤的动作,一种混杂着感激、羞愧和某种难以名状悸动的暖流,悄然在心底深处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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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砚修的身体在拂云精心的照料下,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苗,一日日迅速地恢复着生机。每日,有翠儿按时送来煎好的汤药和精心烹制的清淡饭食。拂云得空时,也会亲自过来,或坐在窗边安静地翻一卷书,或与他随意闲谈几句。她的谈吐不俗,诗词歌赋、古今典故,皆信手拈来,见解往往独到精妙,令柳砚修这个自视甚高的读书人也常常暗自叹服。他渐渐知晓,拂云并非寻常以色侍人的风尘女子,幼时也曾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她守着这后院一隅清静地,只以琴棋书画会客,卖艺不卖身,在京城风月场中独树一帜,反倒更添了几分令人不敢亵渎的神秘与清贵。
时光在药香和书墨气息中悄然流淌。转眼,春闱之期迫近。柳砚修的心,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炙烤,焦灼难安。十年寒窗,功名二字已镌刻入骨。他夜夜挑灯苦读,案头堆积的旧书稿被反复摩挲,字里行间都浸染着孤注一掷的渴望。然而,一个残酷的现实横亘眼前——赴考所需的笔墨纸砚、崭新衣冠、打点门房小吏的银钱,他身无分文。
这晚,月色极好。清辉透过茜纱窗棂,如水银般流淌进来,将室内陈设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柳砚修坐在书案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手中紧攥的笔杆几乎要被他捏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中那股郁结的浊气,混杂着对前程的忧惧和对自身无能的愤怒,左冲右突,几乎要破胸而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粗重。
公子可是为科考之事烦忧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柳砚修浑身一僵,猛地回头。拂云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门边,披着一件素色的薄斗篷,月光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影,如同画中仙子。她缓步走近,目光扫过他案头那几本早已翻烂的旧书稿,和他紧握的、微微颤抖的手。
我……柳砚修喉头哽住,巨大的羞耻感让他几乎抬不起头,声音干涩沙哑,拂云姑娘救命之恩,已是天高地厚……我柳砚修身无长物,实在……实在无颜再……
公子,拂云打断了他艰难的自白,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她走到书案旁,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拿起他搁在砚台边、笔尖墨迹已干的狼毫。她微侧着头,月光恰好落在她精致的下颌线条上,眼神澄澈而专注,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却又甘愿沉沦的温柔。她以指尖蘸了蘸砚台里残余的一点清墨——那墨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她没有在纸上写任何圣贤文章,也没有写什么宏图大志。笔尖落在铺开的宣纸空白处,手腕轻移,行云流水般,写下了两个字: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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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在月华下洇开,字迹清丽娟秀,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风骨,却又隐隐透出一股不输男子的洒脱。柳砚修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如同着了魔。
砚修,拂云放下笔,第一次唤了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逾千斤。她抬起那双映着月华、仿佛蕴藏了万千星河的眸子,深深望进他惶惑不安的眼底,待你金榜题名时……
她没有说完后半句,但那双眼睛里盛满的期许、信任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炽热,比任何言语都更直击柳砚修的灵魂。他心头剧震,一股混杂着狂喜、愧疚和巨大压力的洪流轰然冲垮了所有防线。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和虚弱,身体微微摇晃,却不管不顾地伸出双臂,将眼前这如同月下幽兰般的女子,紧紧地、带着一种近乎掠夺和绝望的力道,拥入怀中。
拂云的身体在他怀中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柔软下来。她没有抗拒,甚至抬起手臂,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环住了他颤抖的脊背。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药味混合着男子清瘦的气息,将她包裹。窗外月色无声流淌,虫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柳砚修才松开手臂,胸膛依旧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微红的面颊和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郑重地、一字一顿地低语:拂云,待我金榜题名时,定以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迎你入府!此生绝不相负!
誓言在寂静的月夜中回荡,带着少年人滚烫的心跳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拂云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在月光下如同碎钻闪烁。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凝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誓言、他的眉眼,都刻进骨血里。然后,她抬起手,摸索到自己如瀑的青丝中段。没有丝毫犹豫,她拔下头上固定发髻的一根素银簪。霎时间,墨玉般的长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她捻起一缕,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随即拿起书案上裁纸的小银剪。
咔嚓。
一声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断裂声。
一缕光滑柔韧、带着她体温和幽香的青丝,被她握在了手心。那发丝在月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泽,如同有生命一般。
她拉起柳砚修的手,将这缕青丝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放入他微凉的掌心,再用他的手指紧紧合拢,包裹住。
以此为信。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柳砚修的心上,我等你。
柳砚修只觉得掌中之物滚烫无比,那缕青丝仿佛有千斤重,又仿佛带着拂云全部的生命和魂魄。他喉咙发紧,眼眶灼热,只能更紧地握住那缕发丝,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将这无声的承诺烙印进骨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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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放榜之日,长安城万人空巷。贡院外那面巨大的杏黄榜单前,人头攒动,声浪鼎沸,几乎要将空气点燃。柳砚修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第一行——状元及第!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野火,瞬间烧遍了京城每一个角落。昔日蜷缩在滴水檐下、奄奄一息的落魄书生,一跃成了天子门生,金殿新贵,名动京华。
状元府邸一夜之间被御赐下来,朱漆大门,金钉兽环,煊赫无比。门庭若市,车马喧嚣,前来道贺的官员显贵络绎不绝,谄媚的笑脸几乎要将门槛踏平。柳砚修穿着御赐的绯红状元袍,头戴金花乌纱帽,站在簇新的庭院中,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与艳羡。初时那份巨大的惊喜和晕眩感过去后,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在云端般的飘飘然,开始悄然滋生,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权力和荣耀的滋味,竟是如此甘美。那些曾经需要仰望的权贵,如今对他笑语相迎;那些曾经鄙夷他落魄的目光,如今只剩下敬畏和讨好。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旋涡中心,一切都唾手可得。夜深人静,独坐书房,他偶尔会从怀中摸出那个贴身藏着的、装着拂云一缕青丝的小小锦囊。指尖触碰到那柔韧光滑的发丝,心头也会掠过一丝异样的悸动和暖流。然而,这丝悸动很快便被白日里纷至沓来的应酬、同僚们隐晦的试探、以及吏部老大人有意无意提及家世清贵的话语所冲淡、覆盖。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日渐膨胀的心头——拂云的身份。她是拢翠阁的花魁。纵然她清雅如兰,才情绝世,在世人眼中,她终究是风尘中人。他柳砚修,新科状元,天子近臣,未来的国之栋梁……他的正妻,怎能是一个青楼女子这将成为他仕途上永远无法洗刷的污点,成为同僚攻讦、士林耻笑的话柄!
这念头初时只是细微的涟漪,随着地位的水涨船高,随着周围环境不断的暗示和强化,渐渐汇聚成汹涌的暗流,冲击着他当初在月光下发下的誓言。那份月下的悸动和感动,在现实的冰冷权衡和巨大的诱惑面前,开始变得遥远而模糊,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沉重。
终于到了御街夸官这日。仪仗开道,鼓乐喧天。柳砚修身穿大红蟒袍,骑着御赐的披红挂彩的高头骏马,在羽林卫的簇拥下,缓缓行过长安城最宽阔的朱雀御街。道路两旁,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欢呼声浪直冲云霄。香囊、鲜花、绣帕如同雨点般抛洒过来。他端坐马上,面容矜持,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新科状元的意气风发与谦和笑意,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一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面孔,享受着这人生极致的荣光。
就在马行至一处临街酒楼下方时,人群的欢呼声浪中,似乎夹杂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带着颤抖的呼唤:砚修!柳砚修!
柳砚修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临街一座茶楼的二楼雕花栏杆处,一个素衣女子正奋力挤开人群,探出大半个身子。她未施脂粉,脸色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最后的星火,死死地、充满希冀地凝视着他。是拂云!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枝开得正盛的杏花,花枝娇艳,映着她苍白的脸,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她似乎想将花枝抛向他,手臂高高扬起。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柳砚修脸上的矜持笑意瞬间僵住。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他看清了拂云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灼热与期盼,那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然而,几乎就在同时,周围那些权贵同僚探究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吏部尚书千金昨日含羞递来的名帖,还有那清贵门楣四个字,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短暂的恍惚。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急于撇清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移开了视线!目光如同扫过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掠过拂云那惊鸿一瞥的容颜,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转向了前方欢呼的人群,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属于新科状元的温雅笑容。他甚至微微侧身,对着另一侧抛洒香囊的贵女们,颔首致意了一下。
那一个移开视线的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却又决绝得如同利刃斩断丝帛!
拂云高高扬起的手臂,僵在了半空。手中那枝鲜嫩的杏花,在她指间微微颤抖。她眼中那燃烧的星火,在柳砚修目光移开的刹那,如同被兜头泼下的冰水,瞬间熄灭,只余一片死寂的、空洞的灰烬。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仿佛瞬间离她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骑在骏马上、身着红袍、对她视若无睹的陌生背影。
啪嗒。
那枝杏花,无力地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滑落,跌入下方喧嚣拥挤的人潮中,瞬间被无数脚掌践踏得粉碎,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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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砚修几乎是逃也似的结束了御街夸官的喧嚣。回到那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状元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哗,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如芒在背的视线。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长长地、带着一丝疲惫地吁出一口气,试图将心头那点烦闷和不安驱逐出去。
老爷,您回来了。管家柳福,一个精干利落的中年人,早已躬身迎候在影壁旁。
嗯。柳砚修淡淡应了一声,解下披风递过去,举步往内院书房走去。府邸崭新,处处透着皇家恩赐的威严与华贵,连空气中都似乎弥漫着权力的馨香。他需要回到那象征着地位的书房,在书卷的墨香中重新找回掌控一切的感觉。
刚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下,柳福便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靛青色小布包,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和探询。
老爷,方才……有位姑娘在府外求见,守门的说您有严令,身份不明者一律不见。她便留下此物,说是……说是您看了自然明白。柳福将布包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布包鼓鼓囊囊,一角露出来一截黑色的丝线。
柳砚修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那个布包,眉头下意识地蹙起。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解开了布包上系着的结。靛青色的粗布散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不是金银,不是珠玉。
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小缕用红绳仔细系好的、乌黑柔亮的青丝。那发丝光滑依旧,在书房明亮的烛光下,泛着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幽光。
另一样,是一小簇早已干枯、蜷曲、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杏花花瓣,颜色黯淡发褐,如同凝固的陈旧血迹。
柳砚修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缩回了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胸而出!是拂云!果然是她!她竟找上门来了!她留下这青丝和杏花,是什么意思提醒索债还是……威胁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仿佛这缕青丝和几片枯花,是能将他从云端打落尘埃的致命证据!他苦心经营、刚刚起步的锦绣前程,他即将到手的显赫姻缘,他好不容易才摆脱的、那不堪回首的落魄过往……这一切,难道都要因为这个女人的纠缠而化为泡影
不行!绝对不行!
一股邪火混合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冒犯的恼怒,猛地冲上头顶!柳砚修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神中再无半分温雅,只剩下冰冷的狠厉。他一把抓起书案上那个装着几片干杏花瓣的锦盒——那是前日赴宴时,某位闺秀赠予的,他随手搁置在案头——猛地掀开盖子!
里面几片粉白娇艳、犹带露珠的新鲜杏花,正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他看也不看,一把抓起布包里的那缕青丝和干枯的杏花瓣,如同丢弃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狠狠地、厌恶地摔进了锦盒里,盖在了那几片娇嫩的新花之上!
什么腌臜东西!他厉声喝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疯狂,脏了我的地方!扔出去!立刻!马上给我扔得远远的!不许再让这种东西污了我的府门!
柳福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浑身一抖,看着锦盒里那被新花覆盖住的青丝和枯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不忍,但终究不敢多言,连忙应道:是!是!老爷息怒!小的这就去办!他颤抖着手,捧起那个小小的锦盒,如同捧着烧红的炭火,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
柳砚修颓然跌坐回宽大的太师椅中,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盯着自己刚才摔东西的手,那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拂云青丝的触感,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却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不安的感觉。一定是太累了,一定是这突如其来的惊吓。
他端起书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狠狠灌了一大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却丝毫未能浇熄心头的燥热和那丝挥之不去的、隐隐作痛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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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泼洒下来。白日里喧嚣鼎沸的状元府邸,此刻也陷入了深沉的寂静。巡夜家丁的脚步声和梆子声,单调而遥远,更衬得这寂静带着一种死水般的凝滞。
柳砚修躺在内室那张宽大华贵的雕花拔步床上,锦绣堆叠,被褥暄软。白日里的惊怒和那番刻意的发泄,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此刻只觉得身心俱疲,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烦躁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但拂云那双由炽热骤然转为死寂的眸子,那缕被他弃如敝履的青丝,还有那几片零落成泥的杏花,却如同鬼魅般在黑暗中反复闪现。书房里那声什么腌臜东西的厉喝,此刻回想起来,竟带着一种尖锐的回音,刺得他自己耳膜生疼。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将锦被拉过头顶,试图隔绝一切。
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边界,一声沉闷而短促的、如同重物落地的声响,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层层寂静,清晰地刺入了柳砚修的耳膜!
咚!
声音似乎来自府邸后巷的方向,很近,又仿佛隔着什么屏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感。
柳砚修猛地睁开眼!心脏在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如同擂鼓!那是什么声音是野猫撞翻了东西还是巡夜的家丁不小心一股莫名的、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四肢百骸都僵硬起来。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屋外一片死寂,连风声都停了。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时间在极度的紧张中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柳砚修几乎要说服自己是幻听时,他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向了拔步床那高高的、雕着缠枝莲纹的床顶。
只一眼,便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借着窗外廊下灯笼透进来的、极其微弱惨淡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在那乌沉沉、本该空无一物的床顶横梁之上——
悬着三尺白绫!
那白绫质地粗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惨淡的、死亡的光泽。它的一端,诡异地系在雕花的床顶木梁上,另一端,松松地垂落下来,在距离床榻丈许高的半空中,无风……却兀自缓缓地、缓缓地……飘荡着!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在那飘荡的白绫中间,分明缠绕着一缕东西!
一缕乌黑的、柔韧的、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冷光泽的青丝!
那缕青丝,如同有生命般,缠绕着惨白的绫布,随着绫布的飘荡而轻轻摇曳。每一丝晃动,都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柳砚修的脖颈!
呃……呃……柳砚修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想尖叫,想呼喊,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这种绝望的、濒死的嘶气声!
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的天灵盖!他想逃,想滚下这张该死的床铺,想逃离这个房间!然而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僵硬得如同石块,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唯有那双瞪大到极致的眼睛,死死地、不受控制地,粘在那三尺白绫和缠绕的青丝之上!
就在这极致的死寂和恐惧中,一个冰冷彻骨、带着无尽幽怨和叹息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直接钻进了他的耳朵深处,钻进他的脑海,钻进他每一寸颤抖的灵魂!
负……心……郎……
声音缥缈,如同从九幽地狱的最深处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啊——!!!
柳砚修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在听到这声叹息的瞬间,轰然断裂!积压到顶点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身体终于能动了,却不是逃跑,而是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他双手疯狂地抓向自己的脖颈!指甲在瞬间深深陷入皮肉之中!
走开!走开!不是我!不是我!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眼神狂乱,布满血丝,如同厉鬼!手指在脖颈上疯狂地抓挠、撕扯,仿佛要撕开那无形的、缠绕着他的冰冷枷锁!皮肤被锋利的指甲划破,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蜿蜒流下,染红了雪白的中衣前襟,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他却浑然不觉疼痛,依旧疯狂地抓挠着,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涕泪横流,状若疯魔。
拂云!缠得我好痛啊——!放过我!放过我——!
凄厉的哀嚎和抓挠皮肉的可怕声响,彻底撕裂了状元府深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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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新科状元柳砚修中了邪祟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成了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最令人咋舌又津津乐道的谈资。
白日里,他还能勉强维持一丝人前的体面,只是脸色苍白如纸,眼神飘忽不定,与人交谈时常常前言不搭后语,反应迟钝。一旦有人无意间提及青丝、杏花或是拂云之类的字眼,哪怕只是音近的字词,他便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剧颤,脸色瞬间惨白如鬼,眼神惊恐地四下张望,仿佛有无形的鬼魅正从四面八方扑来。
而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那深宅大院之内,便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啊——!不要过来!走开!拂云!拂云——!
不是我!不是我负你!别缠着我——!
痛……好痛啊……缠得我好痛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哭喊、求饶,混合着野兽般绝望的嘶吼和指甲抓挠皮肉的恐怖声响,夜夜准时从状元府内院那间最华贵的卧房里传出,穿透厚厚的墙壁和高高的院墙,飘荡在寂静的夜空下,听得左邻右舍无不毛骨悚然,心惊胆战。
无数名医被重金延请入府,把脉问诊,摇头叹息,只道是心气郁结,痰迷心窍,开出的安神汤药灌下去,如同泥牛入海,毫无作用。又有得道高僧、法力道士被请来做法驱邪,一时间状元府内香烟缭绕,符纸纷飞,木鱼声、铜铃声、诵经声不绝于耳。然而,那些桃木剑、狗血朱砂、镇魂符箓,似乎只能让柳砚修在法事进行时短暂地安静片刻。法事一停,符箓一揭,那疯狂的哭嚎和抓挠声便立刻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仿佛是对这些世俗手段最刻骨的嘲弄。
不过月余,昔日那个意气风发、清俊儒雅的新科状元,便彻底变了形骸。他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如同蒙着一层死气的骷髅。原本清亮的眸子浑浊不堪,只剩下惊惧和疯狂的光在闪烁。最骇人的是他脖颈处,那些被他日夜疯狂抓挠的伤口,旧伤叠着新伤,深可见骨,血肉模糊,脓血不断渗出,散发出阵阵恶臭。无论多少珍贵的金疮药敷上去,都会被他在下一次发作时,用更深的抓挠彻底毁掉。那伤口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诅咒烙印,盘踞在他脆弱的颈项上。
吏部尚书府那边,早已悄无声息地收回了结亲的意向,唯恐避之不及。登门道贺的宾客更是绝迹,曾经车水马龙的状元府,如今门可罗雀,只余下那夜夜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如同鬼域悲歌,成为京城人心中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又是一个朔风凛冽的深夜。状元府内院,那间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卧房,此刻门窗紧闭,却依旧无法阻挡那一声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穿透出来。
缠……缠得我好痛啊……拂云……求你……求你放过我……
柳砚修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只穿着单薄染血的中衣。他双手死死抓挠着脖颈上那片早已溃烂流脓、狰狞可怖的伤口,指甲深深陷入腐烂的皮肉里,带出丝丝缕缕的脓血和碎肉。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痉挛,涕泪糊满了扭曲变形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无边的恐惧,死死地盯着房间上方那空无一物的、黑暗的虚空。
在他彻底被黑暗和疯狂吞噬的视线里,那虚空中仿佛永远飘荡着三尺惨白的绫罗,一缕乌黑的青丝缠绕其上,无声地摇曳。
还有那张苍白绝美的脸,带着无尽的幽怨,在虚空深处,冷冷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