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骤梦寻阶莫惊婵 > 故梦(修)

杜霖坠在荆婵后头和他的驴一样吵。
“姐姐当真是武功盖世,我早就知道那伙小贼不成气候,这不,碰上姐姐大侠只有仓皇乱逃的份。
”“嗯啊——嗯嗯嗯啊——”“虽未亲眼得见,但听到满山兵刃相接的啸声心中尚感涤荡,足可见姐姐武力深厚。
”“嗯嗯嗯啊——嗯啊——”“姐姐师承何处,有无门派,不满您说,家师亦算得上半个江湖人物,以棍法立世,不知姐姐可听闻‘蒋绝棍’否,那是家师诨名。
”蒋绝棍?荆婵脑海中不由冒出一个须毛乱发的高壮男子,手持着一根铁云漆棍,一棒开山。
那人老是形容不整,每到一座城几乎都会被人认作乞丐,众人皆扶额短叹,只有他挥掌朗声大笑:“哈哈哈!乞丐又如何,我本行走江湖,只求快意,不求其他,人行一张皮,老子就是一张乞丐皮又如何!哈哈哈哈……”这么一个洒脱自在的人居然也折改斗志,隐退保身,投到某个大族门下,给一个四体不勤的柔弱公子当起老师来了吗?荆婵只是微微一顿,她怎判得了别人?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不幸者各有其不幸,连同她,也是这路上的一环。
曾经奋斗过的、妄想过的、牺牲过的,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犹如从未来过一般,被世事吞没个干净。
荆婵回避着骨子里那些沉寂数年突然窜起的冲动,驾马稳稳地在山道上走着。
“小丫头,好刀啊!哈哈哈哈哈,此刀可有名字?”“无名,今日过后,我传言出去,叫作‘破棍刀’也使得!”“哈哈哈哈!好好好,‘破棍刀’也使得,你连‘螳煞刀’的名号都可抛却,要叫打破我蒋大山的‘破棍刀’,求之不得啊求之不得!”那是何等的恣意狂骄?那是乱流交缠之前的哪一年?是双刀蝶翅惊飞江湖的哪一岁?蒙尘的事迹即便荆婵故意遗忘,也还是在那里驱策着她,使她煎熬,使她多年深处后宅内心也不得安宁。
江湖上的诸事早就在乙亥年暴戾的大雨下埋葬了。
荆婵握住缰绳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颤抖,她一遍一遍提醒自己要独善其身。
“你想清楚了再来告诉师父。
”师父!此乃时也,运也!此天诛我也!非我小民可以转圜。
“你想清楚了……再来告诉师父。
”师父,是我荆婵愧对师门,是我恃才傲物不知天外有物,而世有穷恶……等我,等我了此一事,我便来谢罪,师父……是徒儿错了。
……断锋山蝉噪蛙鸣的一个夏天,从小被师父偏心的五师姐要被罚跪祠堂了,据说是五师姐长到十四岁来的头一遭。
祠堂外面人来人往,门内新收的几个小弟子装作扫地也要去祠堂门口晃一圈,心里有些快意,谁叫五师姐老端着身份,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冷样子。
可是庆成拖着比他还高的扫帚狗狗祟祟从祠堂门口经过,扒着门缝看见五师姐浑身是伤,还是直挺挺地跪在青石上——师父不许她跪垫子,他心里又欢喜不起来。
五师姐虽然严厉,也不爱笑,但却不似山下员外一样长着一张大善人的脸,却心肠硬冷,随意把口一开,就能打杀一个人。
庆成知道的,五师姐下山去把员外杀掉了,把员外家的金银财宝散到了大街上,今年的旱变得没那么难了。
庆成刚拜师进门那会,是同龄的几人中身材最瘦小的,初来的几天就老是遭人嘲笑。
荆婵不知从哪里得知此事,也不向下施威,只是在每回庆成缩在角落吃饭的时候扔给他一个鸡腿,有时还是啃过一嘴的,只说“吃不下了”,丢给庆成免得浪费。
那时候五师姐也很瘦,肩膀薄得像一片纸,但她已经可以日日挥刀一万下了,是断锋山上下最勤奋的人。
也是庆成心中最强大的人。
“去去去,里头啥也没有,挡得严严的,没甚看头,走吧走吧……”庆成在别人挤过来偷看时打哈哈把人都吆喝走了。
五师姐那么要强,要是被她知道了我们特特来看她落魄,等她咸鱼翻身我们肯定要吃挂落的!才不是因为我不想别人看呢。
庆成现在长壮实了,虽然还不太高,但和当初笑他的师兄妹堂堂正正站桩子比试一次,已经是“团”字辈的领头人了,他说“没什么好看的”,其他人纵使有些不服,但还是跟着走了。
山里的风疏散暑气,把天上的太阳吹往西,层林影斜,飞鸟归山。
“小月崽,你说说你,这是在闹什么。
”何妙清轻车熟路地从祠堂的窗子外翻进来,当然还带着酒,一壶剑玉春提在她手上,红色鲜亮的人就已经平添上醉意。
荆婵彼时不过十四岁,平日里乖巧的皮囊已经藏不住她犟种的本色了。
她瞥了一眼大师姐,冷淡开口:“又偷酒喝?”“说得什么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子爱酒取之就有,我拿我自己的酒,算得了什么偷。
”何妙清就知道这丫头不听劝,师父还偏支她过来,不惜割肉似的换了壶剑玉春给她。
不过甫一起话头何妙清就放弃了,荆婵那眼神瞧着就心里有数,像她,是个有主见的好孩子。
于是何妙清大大咧咧躺倒在供桌上挑剑饮酒。
她喝酒从来不带杯子,只把酒壶停在剑尖,她的鹳逍剑就是酒杯,俯仰轻佻,更是美人。
断锋山的祠堂里从不供奉什么祖宗先人,供桌前只挂着一副字,是断锋山最初开宗立派的侠士途荪白写的,狂狷张扬的行草泼墨撒金占满了尺长的白娟,他写——“鉴天地两宽,独我一剑一川”。
荆婵跪在浮躁的烛光之下,师父叫她在这里参悟这副字上的剑招,何时参透,何时才能起身。
荆婵便死死地盯着那娟上游走的笔锋,既要我参,我便参破万法,还要更胜一招。
何妙清就趴在供桌上边撑头看她,边举剑喝酒,她喝醉了就长身躺在桌上。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何妙清打小就不爱读书,到现在恐怕都还是半个文盲,太白的诗她也只会背这两句,今儿不知是喝了酒兴致大发,还是半疯半痴借醉癫狂,她倒在桌上一句句高声背这首《将进酒》。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后面的何妙清不会,又继续似吟似唱地背回“黄河之水天上来”,背到忘了神,她突然立腰醉起,随手抛掉剑鞘,借醉拳“八仙”提膝独立斟酒站于桌上,迷蒙一双醉眼与黑暗对打起来。
浓秋群枫一叶深,万红醉烧千兆云。
何妙清恍若无人地一跌一起,一斟一酌,剑招随着那壶剑玉春愈来愈劲烈。
黑夜中那无明的敌人正举刀飞鹤式从下至下直指廉泉,何妙清醉步踉跄缓身欲跌仰去,左手提酒勾挡,右手持剑,化太极手游龙上翻扭身袭去。
虚空中的敌人转腕挑刀突转斜砍,不守反攻,好一记快慢刀!何妙清若是不作抵挡,喉间热血便要溅洒当场,可她指剑并未停顿,反而行至半途更添虎啸吟壮此一剑声势,而至于那夺喉而来的一刀,何妙清左手推杯卸力化解,又见八卦之感,下身立足翻身探海深取,竟是将右手鹤逍剑送得更深。
若是何妙清身前有人,剑锋早已从眉而入刺穿百会,可何妙清却是右腕往下御力——与她对阵之人乃持双刀!荆婵眼中何妙清收放松弛的开合变得更加清晰,她是在与自己对阵。
荆婵曾听说棋艺精湛者可以盲棋对弈,到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盲局对阵,且破招的对手正是自己。
剑玉春一半进了何妙清的肚肠,一半洒了满室的酒香,何妙清醉红了一身衣,独舞于香案上之上,袖扇翻飞如戏玩般拆掉了荆婵所有的招式,螳煞退春刀三十六式刀法,被她持剑一一挑落在地。
长夏的夜生息繁茂,山里水沸如歌,虫鸣鸟叫都被祠堂内半遮的老木门隔绝了,荆婵汲汲若渴地看着何妙清舞剑,等何妙清一剑绝胜酣然睡去,荆婵还在心里一遍遍同何妙清过招,这夜过后,荆婵去找了师父,从此两耳不闻山外事,泡在祠堂参悟刀法,对着孤案上的九川乾坤剑谱,日夜挥刀千万次。
夏尽,秋泯,冬逝,春生。
荆婵在暮春之前冲关而出,师父问她:“你可想清楚了?”她依旧不改当初,跪立如松:“螳煞刀法,挥刀若不为斩除万世不公,不为惩尽恶臣奸邪,那天生我何故!”真是……真是幼稚得可笑啊……师父,我错了。
“喂!醒醒啊,是死是病你说两句啊?”杜霖不知从哪捡了根木棍,贱嗖嗖地拿过来戳荆婵的眼睑,一下一下,到还有良心手上捏着劲,没给人把眼戳瞎。
这女人走着走着就晕过去了,腰一松就倒在了马上,她那匹马倒是个好的,感知到人泄力跌倒也不惊,大步沉稳地驮着荆婵到山阴处,不叫她被太阳晒到。
杜霖戳了一阵也没把人弄醒,遂丢了树枝子,想去偷荆婵的佩刀玩上一玩。
“以为你多了不得呢,没想到也是个花架子,若是没本事就甭想着装相强撑,小爷我可不会领情。
”杜霖一面想呈口舌之快,一面又怕说话的功夫荆婵就醒了,一句狠话觑着荆婵的脸色说得哆哆嗦嗦的,若是有个风吹草动,杜霖就装死噤声。
也是好笑。
荆婵早在他四处寻摸树枝的时候就醒了,只是身心疲惫,不想睁眼。
几天没正经合过眼,加之连夜赶路还未进食,与山野乱匪一番交手终于让荆婵紧绷着的弦断了,她忽地坠入黑暗,做了个梦。
现梦醒了。
“嚯,晕过去还抓这么死紧,看你浑身上下就这两把刀还值几个钱了,还不肯当,且让我瞧瞧是个什么货杜霖费了牛劲也没掰开荆婵握刀的手,只好作罢,就此放弃又叫他不甘心,于是他双手并齐使劲,终于拔掉了一只刀鞘,自得一会才凑过来细看。
只见那刀通身淬纹,锋窄而薄,刀身细长窈窕,约莫一尺寸半,刃口有一枚小小的钢印,可惜已被毁去,辨不清字。
杜霖拇指叩上那引轻轻摩挲,双手捧着刀细细把玩:此刀近之生寒,呼之鸣震,是把绝世的好刀。
杜霖眼馋不已,挽袖欲要拔另一把来看。
荆婵突然翻转刀背压下他的贼手,杜霖马上转换姿态开始求饶保证,叽叽喳喳不休,荆婵烦了放他走开,因着调息养神懒得睁眼,自然也错过了杜霖一瞬得失神。
“姐姐,我见前头有丛山莓,我去给您摘些来解解渴,润润喉。
”“你就在此稍候,在此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