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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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头一次被吓了一跳。
我高兴地前仰后合,捧腹大笑。
这是我留给他的惊喜,也是我给众人的交代。
他们总说我不配,说我对不起长姐对不起家族对不起所有人。
可我问心无愧,我谁都对得起,唯一对不起的只有自己。
长姐大我五岁。
三岁便能作诗,五岁就弹得一首好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才女。
但败就败在女字上。
明家最不缺的就是女儿,像我一样的明婉还有很多个,起个贱命就丢在别院自生自灭。
明家唯一的儿子,是庶出,还不学无术。
可即使这样,父亲也将他当作宝贝。
他弄坏长姐心爱的琴,父亲甚至还会拍手称赞,夸他的儿子有力气。
母亲将一切都压在了长姐身上。
在得知我们意外结识了皇子后,母亲更是欣喜若狂。
所有人都称赞长姐和三皇子是天作之合,只有我看出来了长姐的迷茫。
或许她也不清楚自己对三皇子的感情到底算什么。
被权力裹挟着行走的人,连自己的喜欢都做不了主。
于是我卑劣地破坏着长姐和三皇子的婚事,撮合长姐和周烨。
因为我知哪怕周烨再喜欢长姐,也不会强求她。
我早就看出,我和周烨是一种人。
因为我们是残次品,不会也不敢去玷污美玉。
春去秋来,长姐认清了自己对三皇子的感情。
他们不愿受人操纵,做权力的牺牲品。
他们要私奔了。
我和周烨都很开心。
美玉就该立于神坛之上,我想我的阿姐应当平安顺遂。
可意外发生了。
三皇子遭人暗算,命丧荒野。
长姐虽平安归来,眼中却没了光。
父母将长姐关在家中,为她寻觅起新的人家。
当今的太子,一个比周烨还恶劣的纨绔。
我曾远远见过他一面,只一眼便让我想吐。
我不满父母的行为,我想帮长姐。
我要去杀了太子。
周烨拦住了我,问我有没有想过后果。
他让我等着,说他会处理好一切。
三个月后,长姐大婚前夜,周烨发动政变,取了老皇帝和太子的人头。
他果然是条听话的狗。
没错,我利用了他,我当然不会傻傻地去送命。
因为不被珍视,我比任何人盼着自己能活下去。
可我没想到,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册封长姐为皇后。
我猛地掀翻棋盘,脸色比乌云还阴沉。
是我小瞧他了。
让狗有了反叛之心。
但这场对弈之中,谁是猎手谁是猎物,还不一定。
上京流言四起,说周烨德不配位。
说三皇子的死很有可能也是他促成的。
其实我一时也有些分不清真假。
但我更愿相信是太子派人暗杀了三皇子。
因为周烨是和我一样的。
我不会伤害长姐,所以他也应当不会害自己的兄长。
周烨手段凌厉,很快便排除了朝中异己,扶持自己的人上位。
不得不说,他在某种方面上,的确是个诡才。
离封后大典越来越近,我想掩护长姐逃离,却被长姐拒绝了。
她说。
这一切就由我自己来做决定吧。
看见她的眸子又重新亮起了光,我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也就是那个决定,让我悔恨一生。
长姐死了。
死在了出嫁的路上。
温热的血染红了飘落的雪。
长姐就那样倒在了我面前。
嫁衣下俨然是一身白衣。
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也是为三皇子准备的。
周围的人乱作一团,只有我抱着长姐的尸体呆愣在原地。
我这时才明白长姐的话。
她的一生只有死亡可以由她自己做主。
那我呢
上天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给我。
7.
让我没想到的是,周烨竟然哭了。
哭得很丑,鼻涕眼泪全蹭在了我的衣服上。
我原以为看到我的死,他会愤恨,会恼怒抑或是开怀大笑。
可他却哭了。
一边哭还一边喃喃自语。
是我的卑劣害了你。
从周烨口中,我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原来他从未喜欢过我的长姐。
从见到我的那一刻起,他的心脏就只为我而跳动。
我所有的利用都有他的默许。
只要我想,哪怕让他为此付出生命都可以。
但他深知,我这样的人,最不信纯粹的感情。
于是他装作和我一样,在算计中夹杂着真心。
封后是他和长姐共同策划的。
因为长姐说,她想为自己活一次,也想让明婉可以为了她自己活下去。
明婉为了她付出了太多,她不想再做她的累赘了。
我现在才知自己有多傻。
原来我以为的运筹帷幄,其实都在别人的意料之中。
原来也有这么多人默默爱着我。
我真的好想活下去。
想与周烨继续斗下去,与他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可惜这一切只能是我的愿景。
周烨指尖抚过我染血的唇角,蓦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包含了太多苦涩。
你好傻,这么久都没有发现我的心意。
我也好傻,竟没发现你存了死志。
你说这算不算是我们的报应。
没有人回答他,殿中一片寂静。
周烨一直没将我下葬,而是将我的尸体存在了冰棺里。
但哪怕是冰棺也只能延迟我的尸体腐烂的程度。
我的脸上开始出现尸斑,变得狰狞可怖,可周烨却像是看不见一样,日日宿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才能入睡。
周烨没能等来和长姐相似的那个姑娘入宫,明家就谋反了。
这天周烨正在为我梳头,宫人突然撞开殿门,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大喊道。
不好了陛下！明家举兵包围皇宫了！御林军要顶不住了！
他猛地起身,腰间佩剑出鞘的寒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神无悲无喜,周身却带着一股杀意。
殿外传来的喊杀声像一张巨网,将这偌大的皇宫裹挟在其中。
我飘在半空看着他,才发现这疯子皇帝的背影竟有些单薄。
明家比我想得要莽撞很多,他们将周烨当作一个纨绔,太过轻敌。
母亲送来的假死丹,不过是调虎离山的幌子。
周烨盯着我的尸体,突然冷笑。
你说我让他们给你陪葬好不好
我跟着他穿过长廊,空气中已经满是血腥气。
我嫌恶地捂住鼻子,自从长姐离世后,我就不太喜欢血的味道,太过刺鼻。
8.
转过转角时,我看到明家的偷养的兵马已经冲破宫门,他们举着火把,火光将夜空照得通红。
明父骑在高头大马上,蟒纹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举起手中的玄铁剑高声喊道。
皇帝根本不是天命之子,是妖孽！
本相的两个女儿皆因皇帝而死,克妻之命,又怎会是真龙天命！
本相受到天命指引,特来除歼革弊,替天行道！
周烨站在台阶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相,你喊得这么大义凛然,不觉得累吗
明父的马踏前几步,剑尖指着周烨的鼻尖。
逆贼！还不速速交出明......我女儿的尸首,让她魂归故里。
他话说到一半,居然卡了一下,连我的名字都没能叫全。
真是可笑啊。
明婉这个名字太过轻贱,连将它赋予在我身上的人都不会挂记。
周烨突然大笑起来。
明大人连自己女儿的名字都记不住,还好意思说替天行道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女儿,可当年太子派人送来联姻书信时,你怎么没想过明溪愿不愿意
明婉入宫当皇后后,你可曾牵挂过她的安危,可曾关心过她一次
休得胡言！明父涨红了脸,溪儿的死,全是因为你这个暴君！若不是你强娶她为后,她又怎会死
至于明......明婉,我这个做父亲的当然牵挂着她,无时无刻都想救她出去。
周烨突然拔剑出鞘。
强娶
明相记性不好,要不要我帮你回忆
当年是你亲自求见,说明溪贤良淑德,与朕相配。
可转头你便听说太子势力更大,就想把人送进太子府里,以此拉拢太子。
你根本就没在乎过这些女儿,她们全部都只是你的棋子,没有利用价值就可以随意丢弃。
像你这样的人,也配受到天命指引
明父恼羞成怒,对着身后士兵大喊。
别听他胡说！给我杀！
我才是天命之人,我才是真龙天子,该坐上那把龙椅的是我才对！
乱箭齐发的瞬间,周烨突然抬头朝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心下一惊,还以为他能看见我,可下一秒他便收回了视线。
鲜血溅在白玉阶上,周烨收起往日的玩世不恭,展现出一直隐藏的杀意。
明婉,看好了。
既然世人都称呼我们为疯子,那我们就疯给他们看。
9.
我看着他挥剑迎向箭雨,明父却畏缩地躲在士兵身后大喊。
给我往死里打！杀了这昏君,我要让他为明......为溪儿陪葬！
他又一次把我的名字咽了回去,在他心里,完美的长姐显然更有价值。
只是无论是从他的嘴里听到谁的名字,我都觉得恶心。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配亲口说出我们的名字。
当明家的士兵冲上来时,周烨一剑劈开身前的两人,却被另一个人从背后偷袭。
他猛地转身,剑锋直接挑断那人的喉咙,血喷在他脸上。
明父远远看到这一幕,竟高声喊道。
今日谁斩下这昏君的项上人头,谁就是新政的大功臣,我将赐予他土地和官职,还有数不清的财富。
听到明父的话,士兵们突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一个接一个冲上前去。
我笑他们实在是太蠢。
明父这样的人机关算尽,又怎么会将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留下。
被压迫久了的人就是这样,膝盖软了,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可以与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驰。
周烨突然收剑,任由明家的士兵将他团团围住。
明父骑马冲过来,剑尖抵住他咽喉。
怎么不还手了现在知道怕了
写下传位诏书,交出皇后尸体,我留你全尸。
他想要我的尸体,也不是单纯得心疼我命丧皇宫。
他只是害怕有人发现端倪,所以必须要将我挫骨扬灰才行。
周烨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你口口声声为女儿报仇,可你连她叫什么都记不住！
明相,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你真把她当女儿,还是当工具
他突然笑起来,伸手擦去唇边血迹。
知道皇后怎么死的吗
她喝毒酒前说,唯一后悔的——
是没能亲手杀了你这个连女儿名字都记不住的老东西！
周烨忽然拔剑朝明父冲去,但俨然已经来不及。
找死！
明父长剑狠狠刺进周烨胸口。
我想冲过去阻拦,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周烨的胸膛,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周烨踉跄着后退,血从嘴角不断涌出,却还在笑。
明家......也就这点本事......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坐稳皇位太天真了......
他倒下的瞬间,明父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得意地大笑。
把这疯子的尸体挂在城楼上！还有那个妖后,也一并送过去！让天下人看看,得罪我明家的下场！
他高兴地抱着自己的儿子往大殿里走去。
看着那白玉做的龙椅,他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一步一步朝着那龙椅走去。
就在他的手要碰到龙椅时,他身后的阴影里突然窜出一道寒光。
明父的笑声戛然而止,头颅滚落在地。
周烨的暗卫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而周烨,竟捂着胸口慢慢站了起来。
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死
他踢开明父的尸体,鲜血顺着剑尖滴落。
这都比不了明婉伤我的万分之一。
老东西,你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低估了你的女儿。
她聪慧机智有城府,不比男子逊色。
她只是生错了时代,生在了这个动荡的乱世,这个吃人的社会。
他摇摇晃晃走向我的尸体,跪坐在我身旁,眼中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脆弱。
明婉,看到了吗
明婉,我好想你,你再唤一声我的名字可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倒在了我身上。
我终于不用再装作恨你了。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渐渐覆盖住这皇宫中的尸体。
10.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反反复复,我倚在绣楼窗前,看着雨丝在青石板上敲出细密的水花。
心口又泛起那熟悉的钝痛,像是被人用丝线反复缠绕,勒得生疼。
这种感觉自三年前我在城隍庙醒来后便一直都有,大夫说是旧疾,是心病,可我翻遍记忆,却寻不到半点病根。
阿宁小姐,王公子又来送桂花糕了。
丫鬟小翠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铜镜里映出陌生的自己,鹅蛋脸,柳叶眉,右眼角还有颗朱砂痣,活脱脱是江南水乡养出的温婉女子。
可每当夜深人静,梦里总会闪过金戈铁马的残影,我似乎并不属于这里。
市集上,说书人的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各位看官,今儿个讲讲那疯子皇帝和妖后的故事！
我握着糖画的手猛然收紧,滚烫的糖浆溅在指尖,我竟不觉得疼。
话说那封后大典上,皇后娘娘袖中藏剑,一剑刺进皇帝心口！
人群爆发出惊呼,我却眼前发黑,仿佛看见自己穿着凤冠霞帔,短剑上的血顺着剑尖滴落,在白玉阶上绽开红梅。
后来呢后来如何
有人催促。
说书人摇头晃脑。
这两人啊,成婚三年,每日不是你下毒,就是我暗杀,活脱脱一对冤家！
可听说那皇后娘娘突然暴毙,皇帝抱着她的尸体哭了整整三日,皇后的母族带兵谋反......
后面的话逐渐被耳鸣声吞没,我踉跄着扶住一旁的门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深夜,我又被噩梦惊醒。
梦里是漫天的雪,我倒在一个人的怀里,他身上的血腥味混着龙涎香,滴落在我的眼睫,烫得我眼眶生疼。
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箫声,曲调哀婉,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未竟的心事。
我披衣起身,循着声音走到后院。
月光下,一道玄色身影立在老梅树下,他的背影像座雕塑,孤寂又决绝。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缓缓转身,我看清了他的脸,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左眼角下有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是被利器所伤。
你是谁
我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中颤抖。
他望着我,睫毛微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
陌路人罢了。
可当他再次转身时,我瞥见他腰间挂着的玉佩,那上面的螭龙纹与我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一模一样。
更诡异的是,他离去时,老梅树竟簌簌落下几朵早该凋零的花,花瓣落在积水里,像极了记忆里白玉阶上的血。
此后的日子,那道身影频繁出现在我身边。
我在绸缎庄挑布料,能在街角的茶寮看到他倚窗独饮,可面前的茶盏明明早已凉透,连雾气都没有。
去庙里上香,发现他站在香案后,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香炉里的香灰突然无风自动,像是佛祖听到了我的祈愿。
甚至在河边浣衣时,上游会漂来带着墨迹的桃花笺,上面写着雨天路滑,慢行,字迹苍劲有力,和我枕下那张不知何时出现的天凉添衣字条如出一辙。
中秋夜,我独自在江边漫步。
月光洒在江面,碎成粼粼银波。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猛地转身,那人正捧着一盒桂花糕,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这个给你。他的声音沙哑,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11.
我盯着他的眼睛,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
有冬至宴上他将端妃揽在怀中的恶劣笑靥
有我挥着金簪刺向他时,他眼底的疯狂。
还有最后那杯酒,他明明怀疑有毒,却还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的模样。
记忆如泉水般在我脑中浮现,最后定格在一个画面。
他跪在我尸体旁,与黑影立下契约,用魂飞魄散换我重生。
周烨！
我哽咽着喊出这个名字,泪水模糊了视线。
你以为换身衣裳,藏起伤疤,我就认不出那个说要和我互相折磨到死的疯子皇帝了
他手中的桂花糕跌落,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将我紧紧搂进怀里。
他的手冷得惊人,可怀抱却灼热得像是要将我融化。
我以为......
他的声音闷在我发间,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了。
这些日子看着你与旁人说笑,我嫉妒得快要发疯,却只能躲在暗处......
我抬头,看到他眼底布满血丝。
右耳垂上还戴着我当年硬生生扎进他耳垂的坠子。
已经有些褪色,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你以为躲着我,我就认不出你了
我捶打着他的胸膛。
为什么不早点和我相认
周烨突然低头,温热的唇落在我额间。
明婉,我与阎王做了交易,我本不该再介入你的生活。
可我舍不得,舍不得远远看着你,哪怕只能闻闻你的气息,听听你的声音......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我惊恐地抱住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
忘了我吧。
他伸手抚去我脸上的泪。
我的明婉要岁岁安宁才是。
我死死攥住他的衣袖,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我不要什么重生,不要什么安宁,没有你在,我又怎会安宁。
你说过我们会互相折磨到死,现在想逃,没那么容易。
你以为用我的命换你的消散,我就会安心
我告诉你,周烨,若你敢消失,我现在就一头扎进这江里,就算变成厉鬼我也要一直缠着你！
我的声音越来越轻,记忆里的身影开始模糊起来,我不再感觉到伤心。
阿宁,我了解你,自然不会给你寻死的机会。
江风卷起我的裙裾,周烨的身影渐渐消散。
我的眼泪渐渐滑落,哭声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我在伤心什么,我记不清了。
再醒来时,我躺在绣楼的床榻上,窗外的梅树竟开满了不合时宜的花。
小翠红着眼眶守在床边,见我醒来,惊喜地喊道。
小姐！你昏迷了整整七日,可吓死我了！
我摸了摸胸口,那里不再有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失落。
此后,市集上说书人不再讲皇宫秘闻,转而说起新帝励精图治的佳话。
王家公子送来的桂花糕堆在案头发馊,我却再尝不出半点甜意。
唯有夜深人静之时,我站在院里,遥望那抹月光,诉出那个只能压在心底的名字。
周烨。
我怎么会忘记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