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编号154 > 第一章

末日不是突然降临的,是一点点活出来的。你不会记得哪一天阳光变冷、风变硬、水开始发臭,但你会记得你第一次为一瓶水和一个人动刀。那天,我记得很清楚。
1
只值五个罐头
我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南十区凌晨三点的空气总带着一股碳化塑料的味道,混着腐肉、潮湿和汽油。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气味,它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死了的人,不再怕臭。
脚下那具尸体原本是个少年,穿着学校校服,脸朝下倒在一堆垃圾袋上,身上还残留着昨日的雨水和烟灰。我没有掀开他的脸,也没翻他的口袋,只是默默从他身边绕过去。他已经值不了什么了。
我叫林启,三十二岁,前快递员,现废土拾荒工。每天早上五点之前必须赶到北门外集合,抢活干,抢物资,抢位置。迟到五分钟,连试试的资格都没了。
我妹病了。咳得整夜睡不着,整栋楼听得见。那楼早塌了一半,剩下能住人的地方不过十几平方米,墙是我用快递箱子糊的,门帘是抢来的防水布。她躺在最里头,薄毯子下的身体瘦得像没长好的麻杆,一咳嗽骨头就要戳破皮似的。
林启……她低声叫我,声音轻得像从哪儿飘过来一样,你今天能弄到药吗
我点头,撒谎跟吃饭一样自然。
她眯着眼,笑了一下,你骗人,不眨眼。
我咧嘴,不眨眼才能混下去啊。
她没再说话,我轻轻拉上了帘子,把外面的风隔在外头。
清晨的街道空空荡荡,连狗都没了。那年疫病爆发得快,死人更多。政府宣布封锁城区后,最后一批应急部队也撤走了。城市成了个被抛弃的容器,里面剩的,全靠自己吞咽。
港口组是这一片最硬的势力,控制着南十区的饮水站和黑市交易点。听说他们还有几个会修发电机的老技师,能让那种老式广播设备偶尔响一响,播点安抚性话术。我妹就喜欢听那些东西,说像以前老师念课文。
我不信那玩意,我只信能换的动的东西。
那天中午,我正背着昨天换来的废铜线走向北门的交易点,远远看到几个身穿港口组制服的人站在我那栋楼前。
我心里一跳,立刻丢下背包往那边冲。
来不及了。
我冲上三楼,只见房间门大开,地上的帘子被撕开扔在一边,箱子散落一地,墙上的旧报纸都被踩碎。
人没了。
墙上贴着一张字条,用黑色喷漆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她活着,来港口组谈。
我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那个瞬间,我以为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脏碎裂的声音。那不是普通的恐惧,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宣判。
我知道港口组这类人是什么货色。他们不杀人,但他们会用比杀人更恶心的方式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我花了一晚上跑遍了能去的几条废楼和藏身点,什么都没找着。到了夜里,我蜷缩在一辆报废公交车的后座,脑袋靠着玻璃,整个人冷得像快冻僵的尸体。
我盯着黑夜,一句一句默念:她还活着,他们说的——她还活着。
我不知道这是给我妹听的,还是给我自己听的。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港口组。
他们的营地建在老港口仓库那一片,门口用集装箱堆了两圈,上面装着铁丝网和锈迹斑斑的高射灯。守门的是个我认识的老面孔,瘦高个,叫杜森,之前跟我一起抢过水票,后来投了胡波。
你来干嘛杜森冷着脸,冲我点了点头,你知道规矩的。
我咬着牙,她呢
他笑了笑,你以为你妹值几个罐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说价。
他没回答,侧身让开了一条路,胡哥说,让你自己进去。
仓库里,胡波站在改装的办公室门前。他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亮,像个要去拍宣传照的干部。
林启,好久不见。他说,语气像见了个老邻居,听说你妹病得不轻这年头,活着已经不容易了,你说是不是
我咬牙,她人呢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扔给我一个小型录音器,里面播放着我妹的声音。
哥,我还好……他们说你来了……
我听完那一句,整个人像被捅了一刀,脑子嗡嗡响。
你想见她可以,胡波笑了笑,干点活儿而已。送点货,拿点东西。做完,她就是你的。
如果我不做呢
那你俩就一样,死在我这儿。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快感,只有精确的计算。
我知道我没得选。
离开港口组时,天又开始下灰色的雨,像天也在嘲笑我这个连自己妹妹都保不住的失败者。
但我也知道,从这一步开始,我不能再退了。
她得活,我也得活。
不为尊严,也不是为了正义。
只是因为我不信,这个世界真能烂到底而没人还手。
2
任务值几个罐头
港口组的任务交接区在原来港务局办公楼的负一层,门口摆着一台老式金属检测门框,一旁坐着一个穿迷彩服的登记员,正懒洋洋地数着指甲缝里的黑泥。
我被分配到货运小队五号,任务是转移一批旧城区临时医疗站的剩余物资。说是剩余,其实是从控制区夜里撤离时没来得及拉走的那些。里面有没有药没人知道。胡波说得很清楚:你负责把箱子搬回来,东西是什么不关你事。
登记员扫了我一眼,递来一张任务清单和一张腕带,上面印着编号和时限。
四十八小时之内送达,延误作废。超时等同于任务失败,自动取消交易权利。
我点了点头,把腕带绑在左手。这个东西有芯片,会定位记录时间,一旦剪断或逾期,就不再承认你是执行任务的人。港口组讲规矩,说穿了就是讲得好听的暴力。
一旁走来个年约四十的男人,头发短,眼神沉,脸上一道斜斜的旧刀疤。他丢给我一个水壶,声音干巴巴的:别中暑,今天三十八度。
老杨。他伸出手,你是五号队新拉来的
我点头,林启。
你以前做什么的
送快递。
他笑了笑,行,那你认得路。
我们分到的车是一辆改装皮卡,后头绑了防弹铁板,发动机嘶吼一声就像一头喘不过气的老狗。我坐副驾驶,老杨开车,后头还坐着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路上抱着枪东张西望,看见个黑影都要喊停。
别理他们,老杨说,第一次跑外区的,火气多点。
我们从港口组的主路绕出,穿过老立交桥,往城南方向行进。那片区域早就没了人烟,到处都是倒塌的楼、焦黑的地砖和干裂的水泥壳。路边还有早些年疫病死掉的人,尸骨早被扒光,只剩轮廓。
行驶到下午两点,我们抵达任务点。
那是一栋烂尾楼,外墙剥落,半边坍塌,只剩残留的病号牌和临时医疗所四个喷涂字样还吊在外墙。门被铁链锁住,铁链外头还挂着一张警示牌:疫区已封,禁止入内。
我转头看老杨,他已经拿出一把钳子,利落地剪断铁链。
怕就别来了。他说完,背着枪第一个踏进去。
里面潮湿、闷热,味道像发酵过的尸水与消毒水混合。我们四人分组搜索,找到了一间半塌的药品仓库,几个塑料箱还封着塑料膜,上面用黑笔写着RIV-16,一种当年传说能抑制高热咳喘的药。
这玩意儿还值钱吗后头那小子问。
管它呢,胡波要的就是这个代号的箱子。老杨皱着眉头,带走。
我们搬着箱子往外走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几声沉闷的脚步声,还有犬吠。
哨岗小队。老杨压低声音,快,后门。
我们绕到楼后,借着老旧排水道脱离,正好避过一队全副武装的巡逻兵。他们不是港口组的,也不是我们这边的,看样子像是控制区外围还残留的正规军,但那种装配……已经不像维护治安,倒更像雇佣兵。
回到车上,天色已晚,林子里传来隐隐的枪声。
今天他们不该巡逻的。老杨说,任务表被人提前通风了。
我皱着眉,胡波
他没说话。
车子发动回程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这趟任务的真正价值在哪里。
是药是人情还是他们想要的,是看我是否听话
夜里我们临时在一处烧毁的小学里歇脚,墙上还挂着撕裂的课表。火堆刚燃起,老杨递给我一块咸饼干,问:你为啥来跑任务
我看着火光,说:我妹……他们说她还活着。
你信
我得信。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吐了口气,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露出一段残缺的警徽。
以前我信法律,现在我信人话。
我看着他,你觉得人话还有用吗
他笑,没用。但你要是不说点人话,你连自己都骗不了。
这一夜,我没合眼。脑子里只想着一个问题:
我到底值几个罐头
天亮的时候,车子继续出发,目标是将药箱运回港口组东仓。
我原以为这趟送完就能见到我妹。
直到我们返程半路被迫改道,老杨收到一条短讯:
港口东仓被封,任务交付点改为南桥会旧集市。
我愣了。
南桥会,不是港口组的地盘。
我们根本不是送货,而是被当成棋子,被送过去谈交易的使者。换句话说,我们成了被利用的工具,而他们,才是要出价的买家。
这不是任务,这是押送。
我握紧了方向盘。
如果她真的还活着——那这一趟,我赌上所有。
3
垃圾场里的真相
从接到南桥会旧集市改点消息那一刻起,老杨的眼神就不再像之前那样稳了。他没说话,只是轻轻把枪扣上了保险,丢给我一把冷却下来的铁管,等下要是动手,别犹豫。
南桥会旧集市的位置在南二区,那曾经是最热闹的批发市场,后来烧过两次,塌了半边,剩下的那半,现在成了这片区域最大的黑市中转站。那里不问来路、不问归属,只认物资和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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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车子在城东绕了个大圈,从垃圾填埋区穿过去。天气闷得出奇,天色乌沉沉的,像有雷又落不下来。老杨把车开得很慢,防止车轮陷进半干不干的垃圾泥里。
你知道南桥会跟港口组什么关系他突然问。
我摇头。
狗咬狗。一个卖骨头,一个等着吃。他冷笑了一声,胡波把你这趟当做‘赔本买卖’的信号放出去,是想测一测南桥那边的底价。如果你回不来,他也有理由对外开战。
我只是个快递员。我说。
是,你是个快递员。但你手上的东西,不是快递。
我低头看那批药品箱,贴着RIV-16标签的封条已经有些磨损。老杨说过,这是当年最早用来抑制疫病高热反应的试验品,后来因为成分里含有一种疑似致幻物质被紧急叫停。但即便如此,在现在这个没药、没医院的世界里,它依然值命。
我们到达旧集市时,天已彻底黑了。集市外围是几个用广告牌拼起来的铁棚子,一盏红灯挂在门口,像肉摊上滴下来的血。
林启,记住,老杨拍了拍我的肩,一会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别急着认账。
什么意思
你要知道,他们不是来给你妹妹开门的。
我们刚把箱子卸下,立刻被几个拿着短枪的南桥会守卫围住。一个带着金属耳钉的瘦子走上前,拿着一个老式的识别仪扫了扫药箱,确认封条未破后点了点头。
货收到了,人留下。
我们是港口组的人。老杨盯着他。
我知道。瘦子笑,所以你们不是客人,是押送员。任务完成,你们可以走了。
人呢我问。
他耸耸肩,胡波说会给你答复,我们只是收货的。
我看着那些箱子被搬进市场后方一辆黑色货车上,车尾印着南桥会的标志,一只被削去牙的狼。
你们是不是根本没打算换人我声音发抖。
瘦子笑了笑,从兜里摸出一个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哥,我在南桥会。他们说你快到了。是我妹妹的声音。
我冲过去想抢,几个人立刻拔枪挡在我面前。
录音是昨天的,现在她在哪我们也不知道。瘦子说得轻描淡写。
你们说她活着。我瞪着他,嗓子发哑。
是啊。他点头,昨天还活着,今天就不确定了。
我站在原地,手心全是汗,脑子却冷得像泡在冰水里。
老杨靠近一步,挡住我前进的动作,走了,林启。
我不能就这么走。我低声说。
你走不走,这地方不属于我们。他说,这就是港口组的游戏规则,借你的命,测他们的反应。
我死死看着那辆远去的货车,车尾冒着黑烟,像拉着一整车的人命。
离开旧集市后,我们在一间废弃车库里短暂停留。老杨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用刀清理指甲。我靠着墙,眼睛盯着地板上的一块碎木板,发呆。
过了一会,他抬头问我:你想知道她还活着吗
当然。
那你得先想清楚一个事,他声音低了下去,你要她活着,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你还不是个彻底的废物还是想拿她当理由,不去杀人
我抬头看他。
港口组给你一个任务,叫你相信一件事,然后用那件事把你拴在他们的绳子上。老杨继续说,你送完东西,他们不兑现承诺;你质疑,他们说人还在;你愤怒,他们就让你再跑一趟。
直到你不是为了她活着,而是为了‘可能’她还活着而活着。
那晚我失眠了。我想起妹妹生病前的模样,想起她第一次咳嗽时,我还笑着说感冒多喝水。
现在,每次有人跟我说她还活着,我都想问一句:你见过她死吗
可我问不出口。
清晨,我们离开车库,往港口组方向返回。
老杨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从没打算让你见到她
我点头,我想过。
他笑了一声,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低声回答:让他们见见我值几个罐头。
4
她从没在里面
回到港口组的那天,天特别蓝。
整个南十区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天了,蓝得干净,蓝得不像这片废土该有的颜色。空气里没有血味,没有尸臭,甚至连那种烧焦塑料的味道都淡了些。阳光照在锈迹斑斑的集装箱上,把港口组的外围照得像块准备出售的废金属。
但我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沉。
我们把那批药交到了东仓门口,守卫验货、拍照、记录,流程和程序一样不少,效率像是一家正经营运的快递公司。没人提妹妹,也没人提交易。
你就这么回来了胡波站在仓库门前,西装整齐,皮鞋锃亮,仿佛这地方不是末世,而是某个正开着内部会议的高级写字楼。他手里拿着一杯温水,玻璃杯上还有水汽。
我盯着他没说话。
不错,他点头,货带回来了,人还活着,任务完成了。
她呢我问。
谁他歪了下头,像是真没听懂。
林澜,我妹妹。
他轻轻一笑,哦,你说她啊。
你说任务完成了就给我见她。
我说过很多话,你得挑有用的听。
他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就像告诉我今天风大雨小。
我走上前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答应我见她的。
胡波咬了一口手里的口香糖,我答应的,是你把东西送回来,我考虑让你见她。
那你现在考虑了吗
他眨了眨眼睛,考虑完了,我不想。
我听见自己心里咯噔一声。
这一声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彻底脱力的空白。那种感觉,就像你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根唯一的绳索,一直往前爬,突然间发现,那绳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断了。
她根本不在你们手里。我说。
他耸耸肩,你不傻。
我上前一步,拳头握紧。
他的手下立刻抬起枪。
胡波举了下手,示意他们别动,然后看着我,你想动手吗你动手试试。
我没动。
他笑了笑,你不会的。你还在赌她活着,还在幻想你能换她回来。你真动手了,那幻想就彻底断了。你林启嘛,骨头不硬,命却贼紧。
我转身离开,走得不快,一步一步。
身后胡波的声音在风里飘过来,记住你今天的感觉——无力、无声、没人听你。这才是现实。
我回到临时宿舍,那间原本属于一个被饿死的老头的铁皮房,外头写着冷库检修间,里面只有一张破旧折叠床、一桶空水罐和一副裂开的镜子。
我脱掉外套,把脸埋进手里,深呼吸。
那天晚上,我发了一条消息给老杨:我想知道她在哪。
他只回了三个字:不该问。
我没有再追问。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一遍遍听那段妹妹的录音。
哥,我还好……他们说你快到了……
我反复听那句他们说你快到了,语气是真实的,情绪也是稳定的。可每次听,我都觉得哪里不对。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了老杨。
我要她的录音源文件。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我不信他们,我信声音。
他把一枚小型芯片从衣兜里丢给我,三天前的原始备份,信号是从‘南十三区广播塔’发出的。
我拧紧眉头,那不是港口组的地盘。
不是,他点头,是南桥会的。
我沉默了一秒,那天我们把药送过去,她在那
不知道。
你知道的。我看着他,你是他们之间的传话人。
他看着我,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她确实被带到南桥会过,但不是那天。
那哪天
三个月前。
我后背一凉,像是刚被一桶冷水泼下。
三个月前她就被送过去了你们一直在骗我
她那时候还活着。老杨说,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我咬紧牙,嗓子发涩,为什么骗我
胡波要看你能值几个罐头。他说,所以你才一直活着。
那晚,我躺在床上彻底没睡着。
我第一次开始想象她已经死了的可能。不是那种被抢走后杀害的死,而是病死、饿死、被遗弃死。一个人躺在废墟里,没人看、没人救,呼吸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可能还在喊我的名字。
我想象她死的时候穿的,是不是那件我给她抢来的格子衬衫。
是不是在她死的那一刻,还以为我会去接她。
第二天,我去港口组西区广播间的废墟,把那录音放了一遍又一遍。
我从背景杂音里听到了广播塔的电流声,听到了一声远处玻璃碎裂的回响,甚至听到她轻轻咳了一声——咳得像一只病猫。
但我始终没听见什么让我确信她还活着的东西。
我盯着那段录音,喉咙发紧。
那声音的尾音断了,我听见一个熟悉的细节。
你快到了……她说完那句话之后,停了两秒,背景音变得模糊,接着有人关掉了录音设备的电源。
声音一闪而灭。
我终于明白,那不是临终前的嘱托,那是一次彩排。
她从没在里面。她从头到尾,都是他们演出的一部分。
我站起身,把那芯片碾碎在脚下。
既然她的命被人当筹码,那我也可以试试,当一颗炸药。
5
尸坑与账本
胡波的面子太亮,亮到你总看不见他的手在干什么。
港口组的人都说他讲规矩,但他们忘了,规矩是什么规矩就是刀子割在别人脖子上,自己说出一个数字,然后让对方感激自己没直接要命。
我一直以为,等我知道妹妹的下落,就是最坏的时候。
但真正最坏的,是你知道她可能早就不在了,所有人都用她的名字当了一圈借口,而你还得继续活着,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种感觉,像站在尸坑边上,脚下全是你自己的影子,怎么跳都跳不出去。
老杨给我看了一张图。
那是南桥会仓储站点的转运记录,一共二十七页,都是药品箱编号、运输批次、目标地,还有负责协调的港口组人员名单。
名单最后一列,标着一个代号:M-4。
M-4是谁我问。
没人知道。老杨说,但每一批药的最终流向,都是他批准的。
你什么时候拿到这账本的
他沉默了一会,三个月前。
我呼吸有些发紧,你早就知道她在哪。
我知道她去哪了。他看着我,但我不知道她回没回来。
港口组不会给你答案,南桥会也不会。他顿了顿,但有地方会。
我看着他,眉头皱紧。
控制区西废坑。
西废坑是城市控制区的遗弃带。那片地早年是个垃圾填埋场,后来爆发疫病后,变成了尸体处理点。再后来尸体太多,连火都烧不过来,就改成直接掩埋。整座废坑像个张开的嘴,一点点吞下整座城市的下水道和秘密。
那地方现在还有人守吗
没人。老杨说,但是地底那口密仓还在,M-4的转运签封都贴在那里面的铁柜上。
我没问他怎么知道的。我知道,知道太多的人,往往活得不长。
我们夜里出发。
控制区外围已经很久没有正规的哨岗了,旧警备线路早已被各势力瓜分成碎片。我们用一辆被涂改车号的老式运输车混进去,车里藏着挖掘用的工具、一把折叠铲和一个长筒电筒。
废坑一带臭得惊人,那不是普通的腐烂味,而是一种彻底绝望后的沉积物,像是一整片死人喊破喉咙都没人听见,然后一起沉下去的味道。
我们下到坑底。
地面是层层叠叠的垃圾、衣物、骨灰与断肢混合的泥浆,有的地方还能看到已经半化的塑料脚丫和模糊不清的面孔。
老杨说那口密仓在东北角废水管道下方,有一扇半埋的合金舱门。他走在前头,动作干净利落。我跟在他身后,鞋底踩进泥水里,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吸附声。
我们找到那扇门的时候,它还完好无损。
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封条纸,上面写着:医疗高危废弃物封控区
禁止擅自启封,落款时间是三个月前。
我蹲下身,轻轻撕开封条,门发出一声低沉的哐响。
密仓不大,约十几平米。墙上嵌着三个钢柜,每个柜子都有编号。我们翻到第三个柜时,发现了它——一排排写着RIV-16字样的药箱,封条完好,标签齐全。
这批药,根本没发出去。我说。
他们演了一场戏。老杨低声回答。
我掀开一箱药,看到了一沓夹在最下方的运输单。上面清楚写着发货人:港口组M-4。
而收货人那一栏,赫然是:林澜(编号154)。
我的手指顿了一下。
编号154
老杨点点头,港口组的‘交易人道管理名单’,每个‘非正式囚禁者’都有编号。
她真来过。
是。
但现在不在。
是。
我低下头,呼吸开始不稳。
原来我一直寻找的答案,就在这十几平方米的腐臭密封空间里。她确实来过,确实被处理,确实——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他们把她送到这儿,是当成什么
老杨看着我,眼神有些疲惫。
交易前样本。
我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你见到的药,是为新一轮‘控制区外换药计划’准备的。他语气发沉,他们要拿你妹妹的病情、反应数据,去跟北方的灰市组织谈判。
你是说,她是……样本
老杨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站在那口密仓里,觉得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四周的墙壁像无数张嘴,正在重复着一个声音:
她死了,但她还活着。
不是身体,而是数据。
我把那张运输单折起来,放进口袋,然后关上了那扇门。
走出废坑那一刻,天开始下雨。
不是瓢泼,而是细细的,像是从乌云底下滴落下来的嘲讽。
老杨站在我身边,你要做什么
我看着远处港口组的方向,像看着一个早已被标好价格的市场。
我要送一样东西回去。
什么
真相。
他笑了笑,你觉得港口组的人,会在乎这个
我不指望他们在乎。我说。
那你想让谁看到
我扭头看他。
所有还没死的人。
6
广播与爆破点
广播塔是在第三天下午被接通的。
那是一根锈到骨子里的钢铁骨架,孤零零地立在东城区一片荒草丛生的电力遗址上。半截塔身倾斜地扎进废土里,看着像个失去方向的指针。没人会注意它,因为那儿没水、没电、也没人。
可我知道,港口组的广播系统还在依赖这座塔传输内部频率。
三天前,我从老杨手里拿到那份运输单后,第一时间不是去找胡波质问,而是开始准备播出材料。
我不是要讲一个故事。
我要播放一段音频,一段来自尸坑深处的现场采样、一段妹妹的身份编号与药品封存记录绑定音轨,还有一段对话录音:胡波对换人任务的直接否认,和港口组交易表格中的交叉比对。
我准备用声音引爆整片废墟。
你确定这样能起作用老杨问。
不确定。我回答,但他们怕真相。怕的不是别人知道,而是知道得太多。
你准备怎么播
我看向那座塔。
用他们的方式。
老杨没再问什么,只是转身开始帮我调整旧发射机的频率。
我们在广播塔下搭了一个简易发电舱,靠老杨从废仓回收的柴油发电机提供能源。塔身的主干电缆经过修复已能维持半小时稳定输出。我带着剪辑好的文件,插入播放器,最后调了一个时间点。
午夜零点整。
我想让他们在最安静的时刻听到最不愿意听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没回宿舍。整个南十区都像一只闭上的眼,没有风,没有狗吠,连偶尔传来的争吵声都变得遥远。我站在广播塔下,看着那台小得可怜的信号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像极了一个濒死人的心跳。
零点准时,播放启动。
这里是港口组内部广播系统,档案编号:M-4,日期:三个月前。内容开始——
然后是密仓录音,运输记录,对话节选,还有林澜的编号、状态和医学样本报告的原文。
声音一字一句穿透空气,飘过废墟,灌进每一栋楼、每一辆车、每一个不肯承认事情发生过的脑袋里。
我站在原地,听着那段录音反复响起,直到播放器的最后一条音轨播放完毕,只剩下老式信号机沙哑的咔哒声。
然后,我听到了枪声。
广播塔下方,一队人影破土而出。
他们动作迅猛,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来这里。他们穿着便服,枪法老道,两个守岗小子瞬间被击中倒地。我反应极快,扑向发电舱一侧,拉开备用电闸,断电、切频、关塔——但来不及了。
塔身被炸了半截。
那群人不是胡波的外围守卫,而是南桥会的清障队。他们不是来警告,是来封口。
你很烦。领头那人走过来,踩着残骸一步步逼近,我们能做的事,是建立秩序,不是听人哭丧。
我没回答。
你说的也许都是真的。但在这世上,说真话不会有人给你鼓掌。
他举起枪。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一道低沉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接着是数道火光在废墟的远端炸开。
是谁他低吼。
我擦去嘴角的血,吐出两个字:灰市。
三天前我就把录音备份寄出了,由废区跑腿帮我送到了灰市西南据点。那群人向来不管命,只要材料。他们对内部背叛信息有不低的兴趣,而我,只用了一张运输单和一段录音,就换来一小队他们的火力支援。
远处的火焰不是炸塔,是炸港口组的南仓。
当他们赶去查明时,广场上的电子屏也开始出现乱码。
一段被剪辑的视频片段开始滚动播放:尸坑实拍画面、林澜的封号编号、胡波在会议中默认特殊样本的发言画面,以及港口组内部人员名单轮播。
短短三十秒,足够让混乱点燃。
南区人群开始骚动。谁都知道港口组藏东西、压人命,可没人想过他们是真的在用样本编号交换权力。
我趁乱逃出了广播塔废址。
电塔断裂,火光四起,老杨在废墟另一端接应我。他递来一个包,里面装着剩下的几枚手雷、自制遥控引爆器,以及一把锈迹不多的短管猎枪。
胡波要开大会了,他说,明天上午,全区要召开‘公开回应’,说要恢复信任。
他永远在等台词。我擦干血,我来写结尾。
我背上包,深吸了一口夜里的风。
港口组建在一片碎石与权力之上,我曾跪着仰望,以为他们说的话是真话。他们叫人资源,叫死人交易失败,叫药品失效试验。
可这一次,我让他们听我的。
他们要开会,那我就送一场闭幕。
他们要重建秩序,那我就送一次重启。
他们要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让他们,再也闭不上嘴。
7
闭幕与重启
清晨六点,港口组大会如期召开。
会场设在东城区废旧物流中心,三层半塌的大楼中央被清出一片空地,周围搭起铁皮观众台,头排是势力代表,后排站着上百个拿着破手机、望远镜、甚至是锅底反光片的普通人。他们不是真的想听什么,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活下去的方式,就是看谁说得算。
胡波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穿着一身干净的防化服,背后是蓝白相间的巨大横幅:重建·整合·希望。
他对着话筒开口时,声音稳,字正腔圆,就像多年前广播电视台那些年终总结的主持人。
我们经历过混乱,也目睹过牺牲。但今天,是港口组为南区人民重新立下承诺的时刻……
我站在人群最后,背着包,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捏着引爆器的按钮。
身边是老杨,他表情平静,像个来送旧友的旁观者。他说过,他不怕死,但不想白死。所以这次,他留了条命,来见证。
胡波还在说话。
我们将重新开放药物审批流程,统一资源配发口径,保障基层生命权利。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隐约的笑,像是提前知道所有人都会买账的自信。
我们欢迎质疑,也欢迎建议。但请大家相信一点,我们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南区的存续。
人群中响起几声掌声。那掌声是试探性的,零星的,就像一场大雨前的落石声。
我按下第一枚按钮。
高台右侧的金属立柱轰然断裂,扬起一团尘雾,瞬间打断胡波的发言。他愣了一秒,迅速后撤,警卫们立刻冲上前护住他,台下开始混乱。
第二声爆炸在左后侧响起,直接把一面临时搭建的摄影墙炸穿。碎片飞起,砸断了附近两根支撑桩,观众席左半边开始塌陷,尖叫声此起彼伏。
人群开始四散奔逃。
我趁乱走上前,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踏在尘土和惊惧上。有人撞到我,摔倒,又有人踩过那人,像一堆慌不择路的牲畜。
我穿过乱流,走到高台正下方。胡波还没撤离,他躲在两个护卫中间,拿着对讲机狂喊什么,但没人再听清楚。
我抬起头,看着他,四目相对。
他终于认出了我,脸色一瞬间从铁灰变成死白。
我没说话,缓缓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那是一页放大的账本复印件,林澜的编号、运输记录、签字验收,还有他那潦草的签名。
我把它高举起来。
后方的广播器还在运行,虽然信号已断,但我的声音仍通过手持扩音器传出去。
她叫林澜,是我妹妹。她的名字,出现在了港口组的物资处理名单里,编号154。
人群没有回应,但空气静了一下。
她被转运,被取样,被处理。她的药品从未分发,只存在于仓库深处,作为交易凭证。
我停顿了三秒。
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是不敢信。
可她是真的人。
像你们每一个人一样。
远处的警报声响起,更多武装人员赶来,但已经没有人再能控制场面。有人开始向胡波丢石块,有人冲上来想要抢那份纸。我将它撕碎,扔进人群——让它变成千万张碎片,飞进每一个人眼里。
你说港口组要重建要统一要整合
我转身看着身后那座逐渐失控的广场。
我帮你整合了。她的编号,就是你们的秩序。
警卫开始朝我靠近,我感觉到老杨站到了我身后。他低声说:够了。
我点点头,把猎枪从背后拿出来,空枪,不上膛,只是举着,像举着一个曾经的信仰。
我对着胡波举起枪,扣下扳机。
空响。
他愣了愣。
我放下枪,扔在地上。
你活着,是为了让人知道你干了什么。你死了,反而干净了。
他咬牙,脸上青一块白一块。
我转身,穿过人群,没有人阻拦我。那一刻,人潮不是墙,而是河流。
走出广场时,天彻底亮了。阳光照在脸上,不再是毒辣的死光,而是一种久违的温热。
老杨在我身边,他没说话。
接下来去哪他问。
我看着远方,一排残破的广告牌在晨风中摇晃,上面写着早已褪色的几个字: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去哪都行。我说,只要不是这里。
他点头,只要别再让人当货物。
不会了。我答。
你确定
我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她的旧通行证,翻过来,在背面写了三个字:
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