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骨灯(大结局前夜)
轰隆——!
一道撕裂天穹的紫电骤亮,紧随其后便是滚滚天雷砸落!厚重的铅云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沉坠向宫墙殿阁,顷刻间将整个禁宫拖入了白昼与黑夜激烈交战的混沌。狂风骤起,刮着尖利的哨音卷过空旷森严的广场,卷起浑浊的雨瀑狠狠砸在蟠龙殿冰冷的琉璃瓦顶上,溅起一片迷蒙水烟。
殿内,却燃着千百支牛油巨烛,灯火通明如昼。沉水香竭力焚烧的浓郁气息,死死压抑着空气中弥漫的、混杂了血、雨和未知恐惧的粘腻腥甜。
御座高悬。陛下玄色龙袍上的金线盘龙在烛火下隐现寒芒,深邃面容笼在重重冕旒投下的阴影里,只余下紧抿的、透不出半点温度的唇线。阶下丹陛,两列重臣王公按品肃立,蟒袍紫绯,冠带俨然。一张张昔日高深莫测或从容不迫的脸,此刻皆蒙上了一层或惊惧、或猜忌、或惨淡的灰白。方才储秀宫苏氏女那腹中炸出的血肉妖虫、太医们崩溃的尖声回禀、禁军铜甲撞击拖拽尸骸的刺耳声响……还有更早前听雨轩里钦天监正使那触目惊心的呕血指认……所有惊变如同沉重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底,将空气都凝固成了即将碎裂的坚冰。
殿门开合处,寒风卷着雨气卷入,带来一阵轻微而压抑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去——
我一身素服,缓步踏入这风雨欲来的风暴眼中心。
身上的衣料是最素净的月白粗绸,不染一丝纹饰,比在场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都要简朴。头发只是随意绾了个最普通的圆髻,用一支黯淡无光的陈旧竹簪固定。雨水沾湿了些许鬓角,几缕乌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上。全身上下,唯一的颜色,是那截露在宽大素袖之外的手腕。
纤细,脆弱。
手腕内侧,那道盘踞的印记在殿内辉煌烛光的映照下,显露出它全部的狰狞与神异。暗红如凝固血髓的龙身盘卷,每一片鳞甲都仿佛经过地狱之火的淬炼,凸起如浮雕,在皮肤下搏动!狰狞怒张的龙首昂扬,龙角刺破光影的界限!那双点睛之笔的龙睛,不再是单纯的印记红色,而是内蕴着两点如同血狱深处熔炉核心般跳动的、炽烈到令人无法逼视的猩红光芒!
它像是活的!像一头从深渊血海中挣脱枷锁、盘踞于凡人手臂之上、正用燃烧着无边业火的双瞳冰冷审视着这片虚伪皇权的古老凶物!
哗——
殿内死水般凝固的气氛被这惊世骇俗的印迹瞬间打破!清晰的倒抽冷气声、因惊骇而不自觉的后退带起的衣袍摩擦声、甚至是金冠步摇细微的震颤碰撞声……汇成一股压抑的暗流。前排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更是瞬间色如金纸,身体晃了晃,若非身边人及时扶住,几乎要当场软倒。几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探究、恐惧与欲除之而后快的恶意,死死钉在我的手腕上。那是几位皇子的外家,与苏家盘根错节的纽带此刻正发出绝望的呻吟。
我微微垂首,眼睫在苍白透明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隔绝了那些几乎要将人焚化的视线。脚步沉稳,一步步行至御阶之下,躬身下拜。额前的微湿发丝几欲触及冰冷如铁的金砖。
罪女苏意薇,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外肆虐的风雨声和殿内沉重的呼吸,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拜见吾皇万岁。
没有辩解,没有哭诉,只有最简单的称谓和动作。
手腕处的盘龙蛊印似乎感受到了此刻天威的凝重与整个大殿如同即将喷薄爆发的压抑熔炉氛围,血红的龙睛光芒剧烈地一盛!那种炽热、滚烫、仿佛要将血脉骨髓都点燃的刺痛感猛地加剧!如同千百根烧红的钢针同时从印记深处狠狠刺入!我紧贴在冰冷金砖上的指尖无法抑制地微微一颤!额头一滴冷汗终于承受不住那双重压力,沿着鬓角滚落,砸在坚硬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罪女御座之上,陛下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得如同这殿外的雷音滚过云端,冰冷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你这腕间妖物,作何解
他直接指向了那万恶之源。没有多余的审问,没有虚假的周旋,如同最精准的利刃,直接剖向核心!大殿之内,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燃烧着最后的期望与审判的火,死死锁在我的手臂上!
灼痛如同跗骨之蛆!盘龙蛊印深处那点纯粹由诅咒与仇恨淬炼出的核心,似被这皇权的质疑所激怒,蠢蠢欲动地咆哮起来!那种渴望吞噬、渴望撕裂、渴望将这至高殿堂践踏入泥的毁灭冲动几乎要冲破意志的堤坝!
我死死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绝不能再让这蛊印彻底暴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意志角力之时——
启禀父皇!
一个温润如玉、似能抚平万千风浪的嗓音,清晰无比地在御阶下方的一角响起!
监国太子萧景琰!
他一撩蟒袍下摆,毫不犹豫地当众出列,跪倒在我的身侧靠后位置,姿态恭谨而坚定。那身明黄蟒袍在烛火下流淌着温暖的光泽,仿佛瞬间驱散了身周寸许之地压抑的寒气。他抬起那张温雅清隽的脸庞,目光澄澈明亮,坦荡而无惧地迎向御座上那穿透冕旒的冰冷审视。他微微侧首看了我一眼,眼神深处带着一种不易察觉却极其坚韧的暖意,随后坚定开口:
儿臣以太子之位及萧氏历代先祖为誓!清朗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韵,掷地有声地在每个人心头炸响!儿臣担保苏才人绝无欺君犯上之意!更非祸乱宫闱之妖邪!她腕间异像虽奇诡……但儿臣深知,此为身负天大冤屈、血海深仇所激!绝非常人可解!此物虽凶戾,但其本源炽烈纯净,只为寻求公道!而非屠戮无辜,颠覆江山!
天大冤屈阶下左侧列班之首,身着紫袍金冠的楚王萧景禹骤然冷笑出声,打断了太子情真意切的陈词。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带着冰冷刻薄讥诮的弧度,眼神如同淬了毒的蛇信,越过伏地的太子和我,直刺御座:
臣弟也听闻了些‘冤屈’,倒是有趣得很!不过是些市井传言陈府宅门恩怨!无非是庶女嫉妒嫡姐风华,恶奴欺主之类的微末龌龊!怎就值得引动此等毁天灭地的巫蛊妖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淬冰的钢针,刻意将巫蛊妖物四字咬得极重!目光更是瞬间转厉,如同实质的冰刺狠狠射向我手腕上那跳跃着危险光芒的蛊印!
且此妖物成形之日,便是听雨轩惨剧之时!钦天监章大人呕血指认盘龙血诅窃取皇权气运!更亲眼目睹此物之戾,激发苏氏妖女腹中寄胎!酿成惊天惨祸!此等邪异之物盘踞宫禁、近在君侧,非但不即刻请高僧法师予以诛灭镇封,殿下竟还要以储君之位与国运相赌,替其作保!皇兄!他猛地转向太子,厉声喝道,此物既盘腕臂,焉知其心可控!焉知他日龙驭宾天,这妖蛊第一个要吞噬的——不是你我这至亲手足之精血魂魄!
楚王慎言!另一位列班大臣厉声反驳,事未查清,岂可妄加诅咒!
臣附议!陛下明鉴!盘龙妖印之凶险绝非虚妄!太子殿下以国本为质,恐有失权衡!又有数位朝臣呼啦啦跪倒一片,声援楚王之言!整个大殿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之中!太子党与倾向楚王的朝臣势力激烈碰撞!指责、辩解、攻讦之声此起彼伏!空气仿佛被这无形的硝烟炙烤得扭曲燃烧!
盘龙蛊印在暴戾争吵的声浪中搏动得更加猛烈!血脉中那股源于诅咒的纯粹吞噬力量在诸王皇权的激烈对抗气运之中,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鲨群,近乎疯狂地冲击着我的理智堤坝!它在尖啸!在渴望!渴望吞噬眼前所有的真龙气运,将它们撕碎嚼烂!剧痛已经模糊了指尖触摸金砖的冰冷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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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感到那层薄如蝉翼的控制即将被汹涌戾气撕裂的前一刹那——
一只温暖宽厚、骨节分明的手掌,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无比自然地轻轻覆盖在了我紧攥成拳、指甲深陷掌心已渗出丝丝血痕的手背上!
是太子萧景琰!
他的动作是如此自然流畅,仿佛安抚受惊的同伴,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那只属于监国太子、蕴含着部分帝国气运的手,其掌心的暖意透过冰冷微颤的肌肤,如同最温和坚韧的壁垒,瞬间压制住了手腕蛊印即将喷发的狂暴戾气!那股源自蛊印核心的撕裂性吞噬渴望,如同被一层温润而宏大的力量包裹、抚慰,狂暴的冲击感竟不可思议地瞬间缓和!灼烧骨髓的剧痛也奇迹般地消退了数分!
孤信她。三个字,如同最坚硬的磐石,沉静而清晰地透过指尖传递过来,更是响在了御阶之上。萧景琰依旧跪着,背脊挺直如同青松,那双看向御座的眼眸温润如玉,却蕴含着无人能撼动的决然与坦荡。
御座之上,冕旒玉珠的微光后,陛下那双深沉如寒渊的黑瞳,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伏地的太子与……那只被太子轻覆的手上。
大殿内针锋相对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从愤怒、猜忌、恐惧,全部转化为了一种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楚王萧景禹脸上那刻薄的讥诮与狠戾彻底凝固,如同戴了一张滑稽诡异的面具!他死死盯着那只交叠的手,眼神像是要活生生将那两只手剜下来!
轰隆隆——!
殿外又是一道撕裂天穹的紫电炸亮!惨白的巨光透过敞开的殿门和高窗,瞬间将满殿人影拖拽成幢幢魍魉!电光火石之间——
陛下那深沉得如同亘古玄冰、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声音,裹挟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穿透风雨雷电,沉沉地砸落下来:
传,钦天监章鸿煊。
风雨稍歇。
沉重的蟠龙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也隔绝了殿内依旧凝重如同磐石的空气。冰冷的寒气依旧如同跗骨的毒蛇,穿透了单薄的素衣,丝丝缕缕地侵蚀着肌肤。手腕上那道盘龙蛊印也仿佛经历了方才大殿之上风暴的洗礼,血红的龙睛光芒虽依旧不熄,但其中的那种狂暴喷薄的戾气却消沉了许多,转为一种更加深沉内敛的幽红,如同地火在岩石下涌动。
贴身宫女流云脚步轻若狸猫地迎了上来,小心翼翼地为我披上一件厚实的素色锦缎斗篷,她的动作带着无言的默契与担忧。
才人……
流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一边仔细地为我系紧斗篷的丝带,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手腕上那已经掩入袖中的蛊印位置,太子殿下……被陛下单独留下了。楚王那些人……盯着咱们宫门方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的声音里含着深深的不安。
回宫。我打断她未尽的忧心,声音平静无波,裹紧了带着流云体温的斗篷,迈步踏入殿外潮湿冰冷的雨气中。
雨势收敛了许多,但风未止,卷着冰针般的水汽在空旷的甬道中穿行。青石地砖上汪着积水,倒映着两旁高耸朱墙和阴沉如铅的天空,如同一片片碎裂的墨玉。长而直的宫道在暮色四合中向深处延伸,空无一人,只有靴子踏过积水时溅起的轻微声响,如同叩打着死寂之境的回音。
脚步放得极缓,每一步都踏得很稳。
心底却远不像外表这般平静。方才殿上太子那只覆上的手,那坚定而温润的暖意,似乎还残留在手背上。那份不合时宜却重逾千钧的信任……他究竟为何真如他所言那般纯粹为了所谓的公道还是……另有所图
前世今生,宫闱倾轧,真情与假意如同两条纠缠不清的毒蛇,早已撕扯得遍体鳞伤,难以分辨。
手腕上的盘龙蛊印似乎感应到心绪的波动,蛰伏的灼热感再次清晰起来,带来阵阵隐痛。这诅咒之力,此刻更像是一柄悬顶的双刃剑。
就在心思沉浮之际——
前方宫道拐角处,一道修长笔挺、身披玄色锦缎斗篷的身影仿佛融于阴影之中,悄然伫立。雨水打湿了他墨玉般的发髻,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更衬得那张脸在晦暗天色中显得清俊如玉雕琢。正是被陛下单独留下、方才出言回护我的太子,萧景琰。
他似乎特意在此等候。
苏才人。太子开口,声音如同被细雨浸润的玉石,温润依旧,却平添了几分夜色般的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他迈出一步,从宫墙的阴影下走出,昏沉暮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
流云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脚步微顿。
萧景琰显然察觉了宫女的戒备,并未走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下。雨水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条滑落,滴入冰冷的领口。他的目光,穿透细密的雨丝,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似乎涌动着复杂的暗流。
今夜之事……他的声音顿了顿,斟酌着字句,孤只问你一句。夜风拂过他略显单薄的锦袍,却无法撼动那份沉凝的气度,腕间蛊印……是否可控
他没有问它从何而来,没有问它究竟是何物,更没有如同殿上群臣般质疑其凶险与不祥。
他只问——是否可控。
手腕上的烙印在这一问之下猛地悸动了一下!那股幽深的地火仿佛被投入了滚油,骤然蹿升!蛊印深处蛰伏的凶性似乎被这一语刺中命门!那渴望吞噬、渴望撕裂眼前之人的杀欲从未如此清晰地翻涌咆哮!不是因为恨意,而是源于诅咒本源的、对这真龙纯粹气运最本能的贪婪与吞噬欲望!
盘龙血诅……秽乱宫闱……窃取……吞噬真龙……
钦天监正使呕血吐出的警告在脑海中轰然炸响!
呼吸猛地一窒!脊背瞬间绷紧!另一只藏在斗篷里的手狠狠掐入掌心,几乎要用剧痛刺透那突然爆发的蛊印狂潮!眼底深处那点幽暗的猩红,恐怕已无法压抑!
对面的太子萧景琰,却只是静静地站着。那双温润的眼眸似乎并未察觉到那瞬间汹涌的杀机,又或许是早已洞悉,却选择了沉默。雨水落在他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缓缓滑落。那份沉静与包容,如同深海。
时间在这窒息般的对峙中凝滞了数息。
……可以。两个冰冷的字终于从干涩的齿缝间挤出。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
手腕上蛊印的躁动,在得到了主人意志确认束缚的指令后,那股狂暴喷薄的杀念如同退潮般不甘地汹涌回缩。烙印依旧灼烫搏动,但那股尖锐的、直指太子的吞噬欲望被强行压回幽深的血脉底层。
好。太子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纯粹的一丝释然。他不再多言,动作行云流水般探手入怀。
一枚圆润温凉的事物被塞入了我紧攥的、指甲已深陷血肉的掌心之中。
那是一枚菩提子。
并不名贵,甚至有些灰扑扑的陈旧痕迹。触手温润光滑,像是被岁月与人气长久摩挲盘玩过。奇异的是,当它触及肌肤的瞬间,一股极其清净温和的气息便丝丝缕缕地顺着掌心传入血脉!这股气息纯粹、宁静,带着一种悲悯的佛性,如同一泓清泉,瞬间涤荡过刚刚被杀欲与戾气剧烈冲击的心神识海!手腕上那蛊印刚刚平息下去的灼热感,竟被这清凉温润的佛意所压制,变得真正温顺了一些!
随身带着。萧景琰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覆盖,若有……万一失控之时,它能暂稳心神。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等我的任何反应,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信任、忧虑、一丝决绝,还有……某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随即转身,玄色的斗篷在渐沉的暮色和细细雨丝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大步没入了另一重宫墙的阴影之下,消失不见。
雨丝冰凉地打在脸上。我缓缓摊开掌心。那枚灰扑扑的菩提子静静躺在被掐破的皮肉浸染了一小片暗红的掌心里。温润清和的气息缓缓逸散。方才蛊印狂躁时引发的心脏深处一丝细微的、被牵动起来的异样隐痛,竟也在这佛息缭绕间悄然平息了许多。
才人……流云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殿下他……
回宫。我攥紧掌心那枚带着他人体温的菩提子,将它贴身藏好。不再看向太子消失的方向,决然转身。
夜色彻底吞没了最后的天光。雨丝依旧缠绵。通往听雨轩的路在黑暗和风雨中显得格外漫长寂静。手腕上的蛊印在菩提的清凉气息安抚下,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眠般的宁静,但那烙印的存在感却如此清晰。
回到宫室,沉重的门扉隔绝了风雨。烛台上跳跃的火焰驱不散骨子里透出的寒气。流云小心翼翼地为我卸下沾湿的外袍,目光落在我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和那件早已被掐出褶皱破损痕迹的素绸里衣袖口上,忧色更浓。
奴婢去备些安神汤……她低声道。
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屏退了所有人。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摇曳的烛光将影子投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拉长晃动,如同幢幢鬼影。空气中还残余着一丝白日焚香未散的冷香。
站在空旷的殿中央,寒风依旧从窗棂缝隙钻入。我缓缓抬起手,一点点、极慢地褪下了那件沾着冷汗和一丝干涸血痕的素绸里衣单袖。冰冷的空气瞬间舔舐上赤露的手臂,激起一片细小的寒栗。
衣袖滑落至臂弯,露出那截纤细脆弱的皓腕。
手腕内侧,那枚盘龙蛊印的形貌在烛火下纤毫毕现,彻底暴露出来。
暗红如干涸凝血,色泽比殿上众人所见更加深沉、幽邃。盘结虬扎的龙躯之上,每一片凸起的鳞甲都像是用焦炭与骨灰凝聚而成,边缘锐利得仿佛能割破视线!狰狞的龙首昂扬,带着来自九幽血池的暴虐威严,那两点龙睛内蕴的猩红光芒如同凝固的岩浆,在暗色中无声燃烧!整个印记散发着一种阴森诡异却又蕴含着无上怨毒威严的压迫感!
它静静地盘踞在那里,仿佛一件艺术品,一件从地狱最深层打捞上来的、沾染了无尽诅咒的圣物。
然而,我的目光却并未在它身上停留太久。
视线顺着光滑的臂弯向上移动。
烛光的边缘无法触及的肩胛位置。那是寻常光线下绝对无法窥见的地方。
一片平滑细腻的肌肤上,一道极其诡异、如同蜈蚣般的扭曲烙印,正无声地蛰伏在阴影之下!
那烙印的形态……与手腕的盘龙蛊印截然不同!更加古老、狰狞、原始!如同最原始的祭祀图腾!它的颜色并非盘龙那种血腥的红,而是一种仿佛被冥火灼烧过的、扭曲沸腾的青黑色!烙印的边缘如同活物触须般细微蠕动,深深扎入皮肉深处!
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加阴冷、更加沉寂、仿佛承载着岁月腐朽与大地怨念的悸动,无声无息地从那肩胛深处的烙印处传来!
它……在缓缓搏动!
如同一个深埋地底、被唤醒的心脏!节奏缓慢却极其沉重有力!每一次搏动,都牵引着血脉深处那种被菩提子暂时压制的、源自前世临死前诅咒的刺骨冰寒!
这是……心口那枚被鼠齿啃噬、穿透了时空壁垒回到我手中的……碎骨……的回应!
我闭上眼。
前世雨夜被剖腹取子、绝望诅咒的情景再次清晰地在脑海中炸开!
……若有来世——定将你剔骨为灯!
剔骨……为灯……
冰冷的指尖缓缓抚过那片在黑暗阴影下诡异搏动的青黑烙印。烛火在指尖流淌。火焰跳跃的光芒映在那古老而扭曲的烙印上,诡异得如同某种邪异的祭祀正在进行。
一个名字骤然划过心头!
苏!晚!雪!
手腕蛊印代表的是诅咒的执行之器。而那埋于肩胛皮骨之下、与心口碎骨共鸣的青黑烙印,则是诅咒本身真正的核心——那剔骨熬油、燃魂为灯的……仪式锚点!
哗啦——!
窗棂外,一阵裹挟着雨水的强风猛地撞开了未曾关严的一扇雕花木窗!烛火被狂风扇灭大半!寝殿内霎时陷入半明半暗!
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瞬间吞噬了整个内殿!
只有在明暗交错的瞬间——
我手腕上那盘龙蛊印骤然红光流转!那双龙睛内燃烧的火焰如同得到了信号,光芒陡盛!
而肩胛之下那青黑色的古老烙印,则如同呼应般,猛地一涨一缩!
一股冰冷、粘稠、充满怨毒毁灭意志的奇异联结,瞬间穿透了蛊印与这黑暗深处的烙印!如同跨越冥河的桥梁被骤然架通!
与此同时!
遥远得仿佛跨越了时空界限!一股极其微弱的、饱含着无边痛苦、怨毒与极致绝望的哀嚎尖鸣,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的毒蛇,丝丝缕缕地、清晰地……透过这刚刚建立的联结,无比真切地刺入了我的灵魂最深处!
这声音……是她!苏晚雪!
她在炼狱中受苦!
剔骨为灯……诅咒的核心锚点已呼应……那灯……将燃!
烛芯在摇晃明灭的光线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我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那一点被菩提子压下的幽暗猩红骤然被点燃!化为纯粹的、冰冷的、燃尽一切的寒焰!
指尖……不知何时已无意识地掐起了一个极其怪异、扭曲、仿佛蕴藏着远古祭祀气息的……火焰诀!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暴雨再次猛烈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听雨轩的琉璃瓦顶上、紧闭的窗棂上,发出密如鼓点、恍如千军万马奔腾撞击的喧嚣!狂风卷着瀑布般的雨水扑打在窗纸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啪啪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不甘地拍打着窗棂。屋檐下汇集的水流如同瀑布般飞泻而下,在窗外的青石板上溅起大片大片浑浊的水花。
寝殿内早已点燃了数盏格外粗壮的巨烛,将殿中照得亮如白昼。然而,这辉煌的光明却被窗外无尽的黑暗和凄风苦雨紧紧包裹着,挤压着,反而更加衬托出殿内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窒息。沉水香不知何时已经焚烧殆尽,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水汽和一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悄然滋长的、无声的沉寂。
我独坐于梳妆台前。
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纯白色丝质中衣,衣料在烛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更显出几分不沾人间烟火气的脆弱与……诡异。一头乌发早已打散,瀑布般流泻至腰际,未施任何钗环。
梳妆台光洁如镜的紫檀台面上,却不见任何胭脂水粉。
只静静放置着三件物事:
一枚边缘带着清晰鼠啮齿痕、颜色乌黑冰冷的碎骨。表面那粗糙的棱角在烛火下折射着幽光,细密的啃咬痕迹诉说着它在无尽黑暗地底所经历的岁月。此刻它却异常安静。
一盆被细细筛过、带着微烫体温的干净陈年草木灰烬。灰白色细腻的粉末被小心翼翼地拢成一个小堆。
最后一盏灯。
一盏极其古老、造型怪异的黄铜油灯。不是宫中华贵精美的式样。灯座沉厚拙朴,近乎四方的底托,表面浮雕着已然模糊的火焰云纹。灯柱粗短,顶端伸出的灯托并非圆盘,而是一个形如怒张兽口、边缘带着狰狞利齿的狻猊头颅托盆!整个灯身油垢厚重,遍布着经年油渍焚烧熏出的黑色污痕,在烛光下泛着沉郁冰冷的幽光。一眼望去,便知是尘封于深宫库房角落不知多少岁月、早已被人遗忘的古物。灯托内,仅残留着一指厚的、早已凝固泛黄的油脂残留。
我的左手稳稳地端起那只造型狰狞的铜灯。
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捻起一小撮温热的草木灰烬。细腻的灰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无声地覆盖在灯托内那凝固发黄的陈年灯油之上,形成一层薄薄的灰白色覆盖。
做完这一切,我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抬起,落在镜中。
铜镜打磨得极其光洁,清晰地映照出身后的景象。明暗跳动的烛光无法照亮殿中所有角落,只有梳妆台附近被煌煌烛火笼罩。镜中映出的,是殿内空荡荡的巨大空间,一排排的楠木柱子森然挺立,投射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光线所及之外,是无尽的、浓得几乎要流淌下来的黑暗。
就在这片深邃的黑暗与跳跃光明的交界之处。
仿佛被这压抑死寂的气氛所召唤。
两道……或者说,一片无法用寻常言语描述的存在,悄然浮现!
它们没有实体!没有具体的形状!
更像是两团被强行扭曲、压缩、聚拢于此地的人形……雾气!
雾气浓郁粘稠,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血液彻底凝结干涸后呈现的青黑色!雾气深处,无数细小的、闪烁着极其微弱白磷般光芒的光点疯狂明灭闪烁着,如同亿万只痛苦哀嚎的细小虫豸在雾障中挣扎翻滚!
那团稍大些的雾气边缘轮廓相对清晰些,隐约可见扭曲而模糊的五官虚影,那虚影正发出无声的、极致的痛苦嘶吼!仿佛被万箭穿心!又似被烈火焚烧!
而另一团略小、却更加凝实深邃些的青黑雾气,则紧紧纠缠着第一团!它的形态更加混沌难辨,只有边缘不断幻化出尖锐如爪的轮廓,狠狠撕扯着前一团的雾气,贪婪地吮吸着其中散逸出的……某种怨毒与痛苦的本源气息!每一丝吮吸,都使得那雾气的青黑色泽更加深暗一分,雾气深处闪烁的白磷光点也更加明亮一分!
恶毒、贪婪、怨憎、痛苦……种种人间至恶至毒的气息混杂交织,形成实质的阴风,扑面而来!却又诡异地被局限在光影交界处的那一小片空间之内,如同一个透明的炼狱囚笼!
看着镜中这非人的景象,我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惧。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镜中倒影。
我的眼神,空洞得如同寒潭古井,深处却跳跃着两点与手腕蛊印龙睛同源的、幽暗到令人心悸的猩红!
缓缓地。
我抬起了右手。
指尖沾着那冰冷坚硬的碎骨,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凝重与仪式感,落向那覆着灰白草灰的灯托。
就在那碎骨即将触及灯托内凝固油脂和新鲜草木灰的混合物的前一刻——
镜中那团边缘轮廓相对清晰、无声嘶吼的主魂青雾猛然震颤起来!仿佛感应到了致命威胁!
而另一团更加凝实贪婪的副魂雾气也停止了吮吸,发出无声的、凶戾刺耳的尖锐咆哮!
整个寝殿内的空气骤然被无形的寒意冻结凝固!
窗外风雨声似乎都被拉远!
唯有镜中,那一点冰冷的碎骨与灯油的接触点——
一点细小到极致、却燃烧着绝望到极致的青幽火焰,噗地一声,极其微弱地……在灯托的灰烬深处……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