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胶跑道烫得灼人,有些年头的学士服闷出馊味。
毕业典礼的冗长流程刚结束,人群炸开,欢呼拥抱哭泣乱成一锅粥。
陈妄精准地拨开人群,挤到我面前。
他脸上残余的兴奋和期待,撞上我冰冷的脸,瞬间冻结。
空气凝滞。
他喉结滚了滚,深吸一口气,猛地单膝跪地。
咚!膝盖砸在滚烫塑胶上,汗珠顺着他涨红的额角滑落。
周围瞬间死寂。
他从宽大学士服口袋掏出深蓝丝绒礼盒,手抖得厉害。
晓芸!毕业了!嫁给我!他仰着脸,眼里是孤注一掷的光。
1
太吵了。
太阳、人声、他的求婚词,吵得我脑仁嗡嗡响。
我没说话,慢条斯理拉开帆布包拉链,哗啦声刺破寂静。
他高举盒子的手开始不稳,脸上血色褪尽。
我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
阳光无情地照亮顶头几个黑体大字:
孕检报告单。
周围响起一片倒抽冷气。
我捏着纸,俯视他。
汗水顺着他煞白脸颊往下淌。
陈妄,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省省吧。孩子不是你的。
他身体猛地一晃,高举的手颓然垂落。
戒指盒啪嗒掉地,一枚廉价银戒滚出来,在塑胶地上划出一道讽刺。
死寂轰然炸开,惊呼议论声浪涌起。
……谁的他嘴唇哆嗦,嘶哑破碎,眼里风暴翻涌,孩子……是谁的!
我俯身靠近他汗湿扭曲的脸,声音压得极低,淬了冰:你最好闺蜜,苏玫的。
他眼神瞬间空洞。
我毫无表情地继续说:
她出钱,让我替她代孕。怕身材走样,耽误她钓金龟婿。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嗬——,身体直挺挺向后砸倒。
咚!沉闷的撞击声。
那枚戒指被他压在身下。
啊——!尖叫炸开。
陈妄!快叫救护车!
混乱如沸油入水。
周围指指点点,震惊鄙夷猎奇的目光,像针扎在我背上。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撕裂午后虚假的平静。
我站在原地,漠然看着担架抬走他灰败的身体。
担架轮子碾过地上那张皱巴巴的孕检单。
帆布包带子勒得肩疼。
包里有苏玫给的银行卡。
背后目光黏稠如沥青。
我拨开挡路的人,低头盯着脏污跑道,一步步走出校门。
2
喧嚣被车流声取代。
我靠在冰冷铁栏杆上,无声吸了口气。
尾气呛人。
包里手机疯狂震动。
苏玫。
屏幕亮起,暗下,又亮起。
我直接关机。
灰蒙蒙的天。
我招手拦车,报出那家私立妇产医院名字。
司机瞥了眼我惨白的脸,默默踩下油门。
私立医院走廊光洁如镜,消毒水味浓得窒息。粉色护士服的导诊姑娘笑容甜美:您好
我递上皱巴巴、带着鞋印的孕检单,声音发哑:
预约手术。今天下午,姓李。
笑容纹丝不动,眼神却在我脸上飞快扫过。
她递来表格和笔:好的,李小姐。麻烦填资料,还有这份手术同意书。
我接过那沓冰凉的纸。
最上面一行黑体字刺眼:人工流产手术知情同意书。
角落塑料椅冰凉。
隐约的压抑哭泣从走廊尽头传来。
旁边年轻女孩死死抓着男友的手,男人眼神躲闪。
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压下来。
笔尖悬在患者签名栏上方,颤抖。
落下。
黑色墨水洇开,假名刻上去一样生硬。
签完,递回。
好的,李小姐。请跟我来做术前准备。完美微笑。
高跟鞋嗒、嗒、嗒敲打光洁地砖,空洞回响。
紧闭的门,模糊忙碌的人影。
护士推开一扇门。
白色无菌检查床,冰冷金属器械架。
穿绿色手术服、戴口罩帽子的女医生等着,只露一双没情绪的眼睛。
躺上去,裤子脱到膝盖下。声音闷,命令。
金属床沿冰冷。
我躺下,头顶无影灯惨白刺眼。
橡胶手套带着滑石粉的干涩和刺骨凉意,贴上小腹。
双腿分开,放松。
我闭上眼。
视野里一片模糊白光。
橡胶手套摩擦皮肤的咯吱声,自己粗重的呼吸。
凉意粗暴深入。
确认宫内早孕。准备手术室。毫无波澜。
我坐起,默默整理衣服。
指尖冰凉麻木。
跟我来。女医生走向另一扇门。
我跟上。
更短的走廊,尽头是厚重的金属手术室门。
无声滑开。
更浓烈冰冷的消毒水和药水味扑面,带着死亡寒意。
窄窄的、闪着冷光的手术床。
复杂仪器屏幕幽绿闪烁。
无影灯蓄势待发。
躺上去。女医生指手术床,自己去刷手,哗哗水声。
我躺上去。
金属冰凉穿透衣料。
头顶巨大的无影灯像冰冷的复眼。
护士进来,口罩帽子遮脸,眼神飘忽不敢看我。
拿输液袋针头。
手伸出来。
我伸出右手。
橡胶管扎紧手腕,血管凸起。
碘伏棉签凉飕飕涂抹。
冰冷针尖刺破皮肤。
有点疼,忍一下。针头固定。
透明液体流进血管,带来凉意。
女医生甩干手,拿起金属托盘。
寒光闪闪的器械,形状奇特恐怖。
金属碰撞叮当脆响。
她拿起一件,前端是尖锐的金属钩爪。
眼睛看向我:
开始了。放松。
冰冷的金属,带着死亡的寒意,缓缓靠近。
那点金属反光像毒蛇鳞片。
女医生的手平稳下移。
只有仪器嘀嗒声,输液滴落声,和我擂鼓般的心跳。
消毒水味苦得压胸。
指甲深掐掌心,疼痛拉扯意识。
别想……
砰——!!!
巨响撕裂死寂!
厚重金属门剧震!
指甲疯狂抓挠金属的刺耳尖啸!
开门!开门啊!!给我开门!!
苏玫尖利变形的哭嚎穿透门板,淬毒的刀子捅进来!
歇斯底里的恐慌。
灯光似乎都闪烁了一下。
女医生的手僵在半空。
眼睛错愕愠怒。
护士吓得夹板啪嗒掉地。
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你们不能动!开门!求求你们开门!!嘶哑绝望的哭腔。
砰!更猛烈的撞击!门框震动!
女医生烦躁啧一声,厉声道:
去看看!让他们安静!
护士慌慌张解锁。
咔哒弹开瞬间,巨力撞入!护士惊呼后倒!
门口光线被两个身影堵死。
苏玫冲进来,头发散乱,眼肿如桃,妆容糊成一片。
名牌连衣裙皱巴沾灰,一只鞋跟歪了。
她看到手术台上的我,看到那闪着寒光的器械,瞳孔缩成针尖!
不——!!!凄厉非人的尖叫爆发!
她像发狂母兽扑向手术台,十指张开,抓向女医生的手臂!
你干什么!女医生惊怒抬手格挡。嘶啦!指甲划破绿色手术服袖子。
3
混乱中,另一个身影踉跄扑到手术台边。
陈妄。
脸色死灰,嘴唇青紫。
额角纱布渗着暗红血渍,衬衫领口歪斜。
沾满灰尘和呕吐物污渍,浑身颓败汗馊的绝望。
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身上,震惊、痛苦、难以置信、濒死的乞求。
扑通!
沉重闷响!他直挺挺跪在冰冷光滑地砖上!
膝盖正压住护士掉落的夹板旁,那张签了假名的手术同意书被压住一角。
晓芸……声音嘶哑如破风箱,字字带血沫,孩子……是我的,对不对
眼神像抓最后一根稻草,绝望疯狂,你报复我报复我和苏玫……是不是说话啊!
身体剧烈颤抖如落叶,额角伤口崩裂,新鲜暗红渗出。
沾满污渍的手伸向手术台边缘,抖得不成样子。
死寂。
只有仪器嘀嗒。
苏玫僵住,泪痕疯狂的脸上只剩惊恐。
女医生举着器械的手僵着,眼神荒谬警惕。
所有目光聚光灯般打在我脸上。
空气凝固。
消毒水、血腥味(来自陈妄额角)、苏玫甜腻汗泪破坏的香水味,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躺在冰冷台子上,感受输液管里的冰凉液体。
目光扫过跪在血泊(他的血)边缘、狼狈如丧家犬、满眼乞求的陈妄,扫过僵住、糊满泪疯狂、指甲残留抓痕的苏玫,最后落在眼神错愕的女医生脸上。
视线定格在陈妄膝盖压住的那张纸上,白纸黑假名签名,边缘被灰尘血渍弄脏。
时间拉长。
我抬起没扎针的左手。
动作慢,决绝。
手指摸到右手胶布下的针头。
猛地一扯!
嘶啦——!胶布撕裂声刺耳。
针头粗暴拽离血管。
温热液体飙射!
鲜红血液在空中飞溅,啪嗒、啪嗒溅落在那张皱巴巴的手术同意书上。
猩红血点在白纸黑字间洇开,像几朵诡异狰狞的小花,盖住假名,盖住知情同意。
剧痛从手背传来,压过腹腔深处的存在感。
我撑臂坐起,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血泊边缘、狼狈如犬、眼中恐惧攫住的陈妄。
声音异常平静,结冰的湖面,盖过仪器嘀嗒:
猜对了。
血珠从针眼渗出,蜿蜒滑落,滴在白色床单,晕开刺目小红花。
看着他眼中因猜对骤然燃起的微弱希望火苗,冰冷地说道:
但手术继续。
……
4
血滴落下的声音像秒针走动。
陈妄眼中的火苗噗地熄灭,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破风箱漏了最后的空气。
苏玫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怪异的呜咽。
女医生终于从震惊中回神,口罩上方的眼睛锐利如刀。
都出去!她厉喝,声音穿透口罩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否则我叫保安,报警!
不!那是我的孩子!我的!苏玫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想扑上来,被护士死死拦住。
陈妄没动。
他跪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脊骨。
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砖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
压着手术同意书的那一角,被他的血和泪洇湿,变得模糊。
保安!女医生提高音量,手已经按向墙上的紧急呼叫按钮。
苏玫浑身一僵,指甲深深抠进护士的手臂。
护士痛呼一声。
苏玫死死盯着手术台上冷漠的我,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针。
李!晓!芸!她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等着!我要告你!告你谋杀!
她猛地甩开护士,高跟鞋哒哒哒地冲向门口,像一阵裹着怨恨的风卷了出去。
护士揉着被抓红的手臂,惊魂未定地看着还跪在地上的陈妄:先生…先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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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妄慢慢抬起头,额角的血混着汗水和灰尘,在脸上勾勒出几道污痕。
他看向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为什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要这样对自己
我没回答,甚至没看他。
目光落在女医生身上:医生,继续吗
女医生眼神复杂地在我和地上的陈妄之间扫了个来回,最终职业素养压倒了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对护士说:清场。准备镇静剂。
又看向我,李小姐,我需要重新消毒,你…稍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护士鼓起勇气去拉陈妄:先生,请你先出去!你这样影响手术!
陈妄像个木偶,被护士半拖半拽地拉了起来,踉跄着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里的绝望浓得化不开。
然后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他最后一点气息。
手术室恢复了死寂,只有仪器的嘀嗒声,比之前更清晰,更冰冷。
浓烈的消毒水味重新占领空间,刚才的混乱像一场荒诞的噩梦。
护士重新给我扎针,手有点抖。
冰冷的液体再次流入血管。
女医生重新刷手,动作比之前更用力,水流哗哗作响。
她走回手术台边,拿起那件冰冷的器械,金属的寒光再次逼近。
这次,别让人打扰了。她声音闷闷的,带着警告。
我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头顶的无影灯白光刺透眼皮。
小腹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拉扯般的剧痛,比刚才的探查更甚,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粗暴地翻搅。
我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抓住手术台的边缘,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额头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顺着太阳穴滑落,滴在冰冷的皮革垫子上。
痛。
尖锐的,钝重的,混杂在一起,像要把身体撕裂。
仪器规律的嘀嗒声被放大,敲打着耳膜,每一次都伴随着下腹猛烈的抽痛。
时间变得混沌而漫长。
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消毒水味中浮沉,苏玫怨毒的脸,陈妄绝望的眼,在眼前混乱地闪现。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翻搅的剧痛终于停止。
好了。女医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
器械被放回托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
护士走过来,帮我整理衣服,动作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同情。
腹部的疼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闷痛和强烈的空虚感,沉甸甸地坠着,像被挖走了一块。
休息半小时观察。女医生脱掉手套,走到水池边,术后注意事项护士会跟你说。有异常按铃。她洗着手,没再看我。
护士扶着我坐起来,双腿发软,踩到地面像踩在棉花上。
冰冷的触感从脚底传来。
她把我扶到旁边一张移动床上躺下,盖上一张薄毯。
毯子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并不温暖。
腹部的闷痛一阵阵袭来。
我侧过头,目光落在手术室角落那个黄色的医疗垃圾桶。
盖子是掀开的。
最上面,一团模糊的、暗红色的组织,浸在淡黄色的液体里,安静地躺在垃圾袋上。
像一件被遗弃的、失败的标本。
5
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微弱却执着。
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
我躺在观察室冰硬的塑料椅上,腹部持续的闷痛提醒着刚刚结束的一切。
护士念的术后注意事项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
消炎药,休息两周,禁同房,注意出血量…
她递给我一小袋药片和一张打印的注意事项单。
有什么不舒服马上回来。护士声音公式化,眼神扫过我依旧苍白的脸。
我点点头,接过药袋和纸。
纸是温的,药片隔着塑料袋硌着掌心。
帆布包里的震动停了。
几秒后,又嗡嗡响起。催命一样。
扶着冰冷的墙壁站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下腹的痛。
走出观察室,穿过那条光洁得令人眩晕的走廊,消毒水味如影随形。
导诊台那个粉色护士服姑娘看了我一眼,很快移开目光,低头假装忙碌。
推开医院沉重的玻璃门,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和汽车尾气味吹在脸上,驱散了一点医院里窒息的沉闷。
手机还在包里执着地震。
我靠在冰冷的石柱上,掏出手机。
屏幕碎裂了一道纹,上面挤满了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
绝大部分来自苏玫。
最新一条信息,就在一分钟前:
贱人!敢打掉我的孩子!钱一分都别想要!等着收法院传票吧!我要你身败名裂!
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点开手机银行APP。
输入密码,登录。
界面跳转。
我直接点进转账记录。
最新的几条记录异常清晰:
入账:人民币
50,000.00
付款人:苏玫
附言:第一期
时间:2025年5月15日
14:36
入账:人民币
50,000.00
付款人:苏玫
附言:第二期
时间:2025年6月1日
09:17
冰冷的数字,明确的姓名,赤裸裸的附言,像三把淬了毒的匕首,把代孕两个字钉死在阳光下。
我截了图。
清晰,完整,时间、金额、付款人、附言,一个不少。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点开陈妄的头像。毕业前的他穿着球衣,阳光下笑得一脸灿烂的照片,刺眼得很。
我把截图发了过去。
没有文字。
不需要任何文字。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
几乎是同时,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屏幕上,陈妄两个字疯狂跳跃。
我直接按了关机键。
世界瞬间清净。
晚风吹过,带着点凉意。
腹部的闷痛似乎也轻了一点。
我把手机塞回帆布包深处,像塞进一个潘多拉魔盒。
该回去了。
回到那个堆满打包纸箱、弥漫着离别和腐朽气息的出租屋。
毕业了,该滚蛋了。
我抬手,拦下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
车子滑到面前停下。
拉开车门,坐进去。
皮革座椅散发着廉价的香精味。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我一眼,没问地址,大概我这副刚从医院出来、脸色惨白的鬼样子,目的地显而易见。
去城南大学区,向阳路。我报出地址,声音有点哑。
车子汇入车流。
窗外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流光溢彩,却照不进车内分毫。
我靠着车窗,玻璃冰凉。
包里那张手术同意书的复印件,边缘似乎还残留着血腥味。
和转账记录的截图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帆布包最底层。
……
6
出租车停在向阳路尽头那栋灰扑扑的老旧居民楼下。
楼道口的声控灯坏了,黑洞洞的。
我付了钱下车,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腹部的闷痛在走路时更明显了些。
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隔壁飘来的油烟味。
脚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
上到三楼,掏出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
门推开一条缝,里面没开灯。
一股混杂着灰尘、未散尽的快餐盒味道和…浓烈酒气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我顿了一下,推开门。
客厅没开灯,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一点微光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打包好的纸箱堆在墙角,像沉默的坟包。
一个人影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地板上,背对着门,身边滚倒着几个空啤酒罐。
是陈妄。
他听见开门声,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回头。浓烈的酒味就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反手关上门,啪一声轻响。
没开灯,也没说话。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径直走向自己房间。
经过沙发时,脚下踢到一个空罐子,哐当一声滚出去老远,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蜷缩的背影剧烈地抖了一下。
我走进自己房间,打开灯。
惨白的光线瞬间填满小小的空间。
这里也堆满了打包的纸箱,床上只剩光秃秃的床垫。
书桌上很干净,只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我走过去,拿起文件袋,抽出里面的东西。
两张纸。
第一张,是那张签了假名、溅着血点的手术同意书复印件。暗红的斑点像凝固的眼睛。
第二张,是苏玫那两笔五万块的转账记录截图打印件。白纸黑字红印章(银行电子章),清晰无比。
我把这两张纸并排放在光秃秃的书桌上。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两份无声的判决书。
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着是沉重踉跄的脚步声,停在了我的房门口。
我转过身。
陈妄靠在门框上,头发凌乱,脸色惨白浮肿。
眼睛里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额角的纱布歪斜,渗出新的暗红。
浓重的酒气几乎形成实质的屏障。
他死死盯着书桌上那两张纸,嘴唇哆嗦着,眼神在惊惧、痛苦和难以置信中疯狂撕扯。
他看到了。
看到了同意书上那个假名旁刺目的血点。
看到了截图里苏玫的名字和那赤裸裸的附言。
空气凝固了。
只有他粗重带着酒味的喘息。
为什么…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要签假名他目光死死钉在同意书的签名处。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
目光扫过他狼狈的样子,声音没什么起伏:
毕业了,钥匙还我。
我朝他伸出手。
掌心向上,空空荡荡。
他像是没听懂,茫然地看着我伸出的手,又看看桌上那两张纸,最后目光落回我脸上,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困惑。
晓芸…那孩子…是我的…是不是你故意气我的…对不对他向前踉跄一步,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带着绝望的乞求,
你和苏玫…你们串通好骗我报复我那次喝醉…那次…那次是她…是她主动的!我推开她了!真的!
他语无伦次,试图抓住我的胳膊,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下,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钥匙。我的声音冷硬,打断了他混乱的辩解,手依旧伸着,纹丝不动。
像在讨债。
他眼中的光彻底碎了。
最后一点支撑崩塌。
他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口袋,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地上。
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呜咽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荡,混合着浓重的酒味和灰尘的气息,令人窒息。
我收回手,不再看他。
弯腰,从地上一个敞开的纸箱里,拿出一个硬纸板做的、原本装打印机的盒子。
盒子不大,很轻。
我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两张纸。
染血的同意书复印件,转账截图打印件。
将它们仔细地、平整地放进盒子里。
盖上盒盖。
我抱着这个轻飘飘的盒子,绕过地上蜷缩呜咽的陈妄,走出房间。
客厅依旧昏暗。
我走到玄关,弯腰换鞋。
帆布鞋的带子有点紧。
身后传来陈妄嘶哑含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要去哪
我没回答。
直起身,拧开防盗门的门锁。咔哒。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屋内浑浊的空气、浓烈的酒味和压抑的哭泣声。
楼道依旧黑暗。
我抱着那个装着证据的盒子,一步步走下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
腹部的闷痛还在,但脚步却异常平稳。
楼下,城市的夜风带着自由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
该彻底结束了。
……
7
新租的房子很小,在城北。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塞得满满当当。
空气里有新刷墙漆的味道,还有点潮湿。
唯一的优点是带个小阳台。
腹部的闷痛持续了几天,出血量在减少,像一场缓慢退潮的战争。
药按时吃着,苦味在舌根蔓延。
手机一直关机。
世界清净得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周后,感觉身体里的力气回来了一点。
我打开手机。
瞬间,信息提示音疯狂炸响,屏幕被无数个苏玫的未接来电和辱骂信息塞满,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的:
贱人!你以为躲起来就没事了等着!我让你在这个城市混不下去!
还有几条陌生的号码发来的威胁信息,大概是她找的人。
我面无表情,一条条划过,删除。
像清理垃圾。
直到信息列表清空。
然后,我点开了一个直播APP。
不是常用的那个。
新注册的小号,头像一片空白,名字是一串乱码。
搜索框输入一个名字:玫玫小公主。
页面跳转。
一个布置得粉嫩梦幻的直播间。
镜头前,苏玫穿着精致的吊带裙,画着无懈可击的妆容,正对着镜头嘟嘴卖萌,声音甜得发腻:
…谢谢‘爱玫一万年’哥哥的火箭!爱你哟,么么哒!哥哥想看玫玫跳新学的舞吗
弹幕刷得飞快:
玫玫最美!
老婆跳一个!
富婆看看我!
听说主播很有钱傍上大款了
我静静地看着。
屏幕里的她光彩照人,笑容甜美,仿佛一周前那个在医院手术室歇斯底里、妆容糊花、指甲抓人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代孕流产官司在她精心营造的小公主世界里,似乎从未发生过。
我点开充值入口。
选择金额:50,000。
支付方式:银行卡。
输入密码。确认。
操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
回到直播间。
苏玫正在对着镜头扭腰,弹幕一片老婆好辣!富婆贴贴!。
我点开礼物栏,找到那个最贵、特效最浮夸的嘉年华。
价值3000块一个。
指尖悬停。
然后,连续点击。
一次,两次,三次…
手指稳定而快速。
屏幕上,一个接一个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嘉年华特效轰然炸开!炫目的光芒瞬间淹没了苏玫跳舞的身影,也盖住了所有弹幕!整个直播间被金色的浪潮席卷!
用户『a7f3k9d』送出嘉年华×1!
用户『a7f3k9d』送出嘉年华×2!
用户『a7f3k9d』送出嘉年华×3!
……
特效提示音密集得如同狂风暴雨!
苏玫的舞步僵住了,甜美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睛因为震惊和突如其来的狂喜瞪得溜圆!
她捂住嘴,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天…天啊!谢谢!谢谢‘a7f3k9d’哥哥的嘉年华!
太破费了!哥哥你…你是谁呀是认识玫玫的朋友吗
弹幕也疯了:
卧槽!连击嘉年华!
土豪!真土豪!
一出手就是几万!
这ID没见过啊!新大哥
富婆的圈子果然都是富婆!
我面无表情,手指没有停。
嘉年华的特效还在疯狂刷屏,金光几乎要溢出屏幕。
直播间的人数开始火箭般飙升。
终于,点够了。数字停在嘉年华×16。
特效停止。
金光散去。
直播间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苏玫急促的呼吸声和背景音乐还在响。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壕无人性的巨额打赏震懵了。
我点开输入框。
打字。
发送。
一行白色的、没有任何特效的普通弹幕,静静地飘过被嘉年华金光洗礼过、此刻显得有些黯淡的屏幕:
苏玫,代孕尾款。两清了。
发送成功。
屏幕里的苏玫,脸上的狂喜和激动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潮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惨白!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死死盯着那条弹幕,像看到了最恐怖的鬼怪!
嘴唇哆嗦着,血色尽失。
下一秒,直播间屏幕猛地一黑!
主播已下播。
世界清净了。
我把手机丢在一边,屏幕朝下。
新刷墙漆的味道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走到小阳台,推开窗。
城北的风带着点工业区的味道,有些粗粝,却比城南的自由。
远处,霓虹依旧闪烁,构成一片虚假繁荣的星河。
腹部的闷痛几乎消失了。
我扶着冰凉的窗框,看着那片闪烁的灯火。
结束了。
钱债两清。
剩下的,是命里该还的。
……
8
日子像褪色的旧照片,一天天翻过去。
城北的小屋,渐渐有了生活的痕迹。
我在一家小出版社找到份文字编辑的活儿,薪水不高,但安静。
每天对着电脑屏幕,修改错别字和语病,世界被框定在方正的宋体字里。
陈妄像一滴水,彻底蒸发了。
苏玫也是。
那场闹剧的余波,似乎被城市的巨大喧嚣彻底吞没。
偶尔路过街角巨大的广告牌,看到上面新晋网红玫玫小公主笑容甜美的代言照,我会停下脚步,看几秒。
照片修得很完美,看不出半点阴影。
然后转身,汇入人流。
腹部的刀口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像一道隐秘的封印,提醒着里面曾经存在又消失的东西。
直到那个闷热的傍晚。
加班结束,走出写字楼。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
手机在包里震动。
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接起:喂
…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异常僵硬干涩的声音,…晓芸
是陈妄。
声音里的疲惫和某种沉坠的东西,几乎穿透电波。
我没说话。
等着。
…我…我下个月结婚。他说得极其艰难,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抠出来。
晚高峰的车流声尖锐地灌入耳膜。
我握着手机,站在喧嚣的路边,看着对面巨大广告牌上苏玫那张无懈可击的笑脸。
路灯的光晕在湿热的空气里扭曲。
和苏玫我问。
声音平静,连自己都意外。
…嗯。他应了一声,短促得像一声叹息,又像是被什么哽住。
恭喜。我说。
两个字,干巴巴的,没什么情绪。
像在说天气不错。
电话那头是更长的沉默。
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他才极其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能来吗
尾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的希冀。
我看着广告牌上苏玫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巨大的灯箱照射下,漂亮得像个精致的假人。
不了。我说,忙。
…哦。他应了一声。
那点微弱的希冀像风里的烛火,噗地灭了。只剩下空洞的回音。
…那…打扰了。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颓然。
嗯。我应道。
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
忙音响起。
我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
广告牌的光打在脸上,明明灭灭。
空气依旧闷热潮湿。
我转身,走进地铁站汹涌的人潮。
陈旧的冷气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
刷卡,过闸机,被裹挟着走向站台。
列车进站,带起一阵带着铁锈味的风。
门开了,人潮涌入。
腹部的旧伤处,传来一阵细微的、牵扯般的钝痛。
很轻,很快又消失了。
……
9
苏玫的电子请柬还是来了。
邮箱里,安静地躺在几封广告邮件中间。
设计得异常精美,粉色的背景,烫金的艺术字:陈妄
&
苏玫
百年好合。
下面附着时间地点:下月十五,凯悦酒店玫瑰厅。
电子请柬的背景音乐是那首烂大街的《今天你要嫁给我》。
我点开,看了几秒。
照片上,陈妄穿着笔挺的西装,脸上是努力扯出来的、略显僵硬的笑容。
苏玫依偎在他怀里,穿着洁白的婚纱小样。
笑容甜美灿烂,眼神明亮,幸福得无懈可击。
看不出任何阴影,仿佛那个在手术室尖叫抓狂、在直播间瞬间惨白的女人从未存在过。
手指悬在删除键上。
顿了顿,还是点了下去。
请柬消失在收件箱。
日子照旧。
上班,下班,改稿。
腹部的刀口在某个骤降暴雨的深夜狠狠疼了一次,像有冰冷的钩子在旧伤里搅动,把我从睡梦中疼醒。
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了睡衣。
窗外雷声轰鸣,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
黑暗中,只有急促的呼吸和身体深处绵延的钝痛。
捱到天色微明,疼痛才像退潮般缓缓平息。
邮箱里多了一封新邮件。
出版社的校对任务,一本厚厚的都市爱情小说稿子。
女主角经历背叛,最终华丽转身,觅得真爱,走上人生巅峰。
很俗套,但市场喜欢。
我打开文档,密密麻麻的字跳出来。
工作让人麻木。
窗外雨停了,天空是洗过后的灰白。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本地一个关注度很高的生活资讯类公众号推送。
标题很抓人眼球:劲爆!凯悦酒店婚礼现场突发状况!新娘当场呕吐不止,疑婚前焦虑
指尖顿在鼠标上。
我拿起手机,点开推送。
几张明显是现场宾客抓拍的高糊照片。
背景是梦幻的玫瑰厅,香槟塔,粉色气球拱门。
照片主角是穿着华丽拖尾主纱的苏玫。
第一张,她站在铺满花瓣的通道上,侧着脸,手捂着小腹,脸色煞白。
第二张,她弯着腰,对着一个不知道谁递过来的垃圾桶(或者是装饰花盆),表情痛苦扭曲。
第三张更糟,她似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昂贵的头纱垂落在地,沾上了可疑的污渍,旁边是惊惶失措的伴娘和皱眉的新郎陈妄。
他正弯腰试图扶她,但动作显得僵硬而疏离。
配文写得绘声绘色:…据知情人士透露,新娘苏玫在仪式开始前突然感到强烈不适,数次冲向洗手间呕吐,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疑似突发急性肠胃炎或严重婚前焦虑。
仪式被迫推迟近一小时,新娘补妆后勉强完成流程,但状态极差…
评论区异常热闹:
卧槽!吐成这样吃坏东西了吧
看着像孕吐啊…
楼上别瞎说!人家刚结婚!
新娘这脸色…感觉像大病一场。
新郎表情好冷漠啊…
啧啧,这婚礼…
我把手机丢回桌上,屏幕朝下。
目光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
文档里,女主角正对着负心汉前男友,掷地有声地说着分手宣言。
宋体字,方方正正,冰冷规整。
我移动鼠标,删掉了那句略显矫情的你会后悔的!,换成了更简洁有力的两个字:滚吧。
然后,继续校对下一段。
窗外的天空,灰白依旧。
……
10
出版社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飕飕地往脖子里钻。
我裹紧薄外套,盯着电脑屏幕,把一段冗长的心理描写删掉大半。
手机在桌面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快递驿站取件码。
下班时,天色阴沉,空气闷得像是要憋一场大雨。
路过驿站,顺道取了包裹。
一个不大的硬纸盒,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寄件人信息栏是空白的。
回到家,把盒子随手丢在桌上。
先去厨房烧水,泡了杯速溶咖啡。
苦涩的香味弥漫开。
窗外的天色更暗了,乌云低低压着。
几滴雨点试探性地砸在玻璃上。
我坐到桌前,拿起那个轻飘飘的盒子。
用美工刀划开胶带。
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填充物。
只有一张对折的硬纸卡,安静地躺在盒底。
我把它拿出来。
是张结婚请柬。
和电子版一样的设计,粉色的卡纸,烫金的陈妄
&
苏玫
百年好合。
纸质版拿在手里,有种冰冷的触感。
翻开来,里面是印刷体的时间地点。
在落款处,新郎新娘名字下面,有一行手写的字。
黑色的墨水,笔迹很重,带着一种失控的力道,几乎要划破卡纸:
你满意了吗
字写得歪斜,透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绝望。
我捏着这张请柬。
粉色的卡纸,烫金的字,还有那行力透纸背的质问,在昏暗的光线下,构成一幅无声的讽刺画。
窗外的雨终于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水痕在玻璃上蜿蜒流淌。
屋子里没开灯,光线很暗。
我把请柬重新对折,放回那个空荡荡的硬纸盒里。
盖上盒盖。
拿起盒子,走到厨房,打开那个塞满外卖单和废纸的垃圾桶。
盒子落进去,发出轻微的噗声。
盖子盖上。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一点廉价的甜。
我端着杯子,走到窗边。
外面雨幕如织,城市的灯火在雨水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腹部的旧伤处,一片平静。
没有痛。
雨声哗哗,淹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