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夜来访
万圣之夜,百鬼游荡。
酒吧被装扮奇诡的年轻人围得水泄不通。光怪陆离的灯光泼洒在攒动的人影上,扭曲、交融,晕染成一片片迷离的色斑。空气里蒸腾着放纵的气息,狂欢与拥吻是此刻的通行证。烈酒泼洒一地,在无数鞋底的践踏下飞溅四散,浸染着狂欢的印痕。提着烛火摇曳南瓜灯的孩童嬉笑着穿梭其间,紫发红瞳的魅魔向瘦长鬼影抛去媚眼,厚重粉底涂抹出的苍白皮肤上,蔓延着诡谲的纹路。
在这奇装异服的魍魉世界里,不带点邪气,反倒成了异类。
狂欢的夜游已近尾声,街道上只余下零星的醉鬼和迟归的夜行者。
浓烈的酒精与甜腻的糖浆气息在空气中胶着、弥漫,将整条街巷裹进一层醉意朦胧的幻境。壮硕的狼人拥着女巫在街边笨拙旋转,小丑和教皇蹲在昏黄的路灯下划拳斗酒,瘦长鬼影狼狈地扒着墙根呕吐。提着南瓜灯讨糖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污秽的狼藉,奔向抱着吉他、曲不成调的幽灵女王。骷髅骑士讪笑着向魅魔抛出邀请,只换来一个无情的白眼。三五成堆的路人歪倒在道旁,醉眼迷离地打量着这个颠倒迷醉的世界。
夜色如墨,魑魅魍魉,幢幢邪影。
你们当以基督耶稣的心为心。使你们无可指摘,诚实无伪,在这弯曲悖谬的世代,作上帝无瑕无疵的儿女。你们显在这世代中,好像明光照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着洗得发灰的西装,向着摇摇晃晃的人群嘶声宣诵,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耶和华若喜悦我们,就必将我们领进那地,把地赐给我们。那地原是流奶与蜜之地!
传教哪来的疯子
小丑嫌他聒噪,大声呵斥驱赶,一脚踢翻了他身旁破旧的木箱。愚人指着他扭曲的面容和倒地的狼狈,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模仿着他的姿态怪声祈祷。更多人只是漠然地投去一瞥,或是嘴角挂着嘲弄的弧度,便随着人潮走远。
他是沸腾人海中的一块真空,喧嚣与迷醉奔流至此,便自动绕行,留下他如一个被世界刻意遗忘的静止标点。
他固执地钉在原地。
苍老的嘶喊在夜风中颤抖,如风中残烛,可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簇固执的火苗。他高举着手中卷边的纸牌,一遍遍诵念:你要专心仰赖耶和华,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都要认定他,他必指引你的路。不要自以为有智慧,要敬畏耶和华,远离恶事!
凡亲近神者,无论大小,神皆赐福于他!
凡弃绝神的,也必被神弃绝!
涌动不息的人潮里,一道漆黑的影子缓缓析出。那影子俯身,在翻倒的木箱上轻轻掷下一枚银币。
叮——
清越的颤音穿透了浑浊的喧嚣,周遭光怪陆离的色彩仿佛瞬间黯淡、褪去。那枚旋转跳跃的银币,带着冰冷的余韵,竟如实质般直直砸在老人紧绷的心弦上,震得他浑身一僵。老人愕然低头,眼前伫立着一个裹在漆黑中的女人。
她披着一身曳地的黑色斗篷,内里是同样浓墨般的裙裾,裙边随着夜风无声轻摆。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握着一柄精致的檀香扇,扇骨隐在指间。头上压着兜帽,帽檐的阴影几乎吞噬了所有光线,只吝啬地露出侧颈一绺墨色长发,以及礼帽边缘下,一小片苍白的下颌肌肤。
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包围中,那一点肌肤如同雪地上映出的莹莹冷月,毫无一丝温度与血色,甚至透着一丝冰冷的青意。唯一洇染在这片死白之上的,是帽檐阴影下若隐若现的唇色——一抹浅淡却触目的红。正是这一点红,无端令人心悸——它是荆棘刺尖悬着的一粒夜莺心尖血,美丽本身即是濒死的警示,蛊惑着飞蛾扑向那将熄未熄的微光
眼前之人,宛如夜色本身凝化出的鬼魅,美丽得惊心动魄,却又阴森、妖异,散发着令人骨髓生寒的不祥。
传教者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握紧纸板的手心沁出层层冷汗。巨大的惊骇攫住了他,这恐惧来得如此莫名而汹涌,让他喉头发紧。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瞪着那深不可测的帽檐阴影,用紧张而干涩到几乎劈裂的声音嘶喊道:你……你是否愿意皈依我们万能的、慈悲的主若你皈依,我将为你诵读福音,祈求主拯救你的灵魂——!
不必了。女人散漫地开口。
她的声音清冷剔透,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像长刀优雅地敲击在冰凉的银器之上,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回响:我是上帝的亵渎者。你的主,救不了我的灵魂。
传教者瞬间瞪大了浑浊的双眼,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顿了一拍。就在那一刹那的惊骇中,他似乎瞥见那帽檐下的阴影里,有尖锐的犬齿寒光一闪而过!然而未等他看清,那抹冰冷的笑意便已收敛。黑衣人一手优雅地按住礼帽前沿,微微颔首致意,另一只握着檀香扇的手,扇骨轻点自己那抹唯一的血色——冰冷的唇,声音疏离而淡漠:离开吧,传教者,你不该在这里。她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倦怠,这里没有你能救的人。
言罢,她似乎已觉无趣,懒懒地再次颔首,随即转身。曳地的黑裙在夜风中划出一道流畅而神秘的弧线,如同暗夜本身在流动。
传教者呆呆地望着那抹黑色融入人群的方向,茫然失措。他下意识地将脏污的纸牌紧紧夹在胳膊下,腾出手用力揉了揉昏花的双眼,仿佛要确认刚才所见并非幻觉。
这……
上帝的亵渎者……
浸透了酒精与污秽泥水的纸板躺在地上,其上上帝的字迹已被染得模糊不堪,如同一个被亵渎的符号。
癫狂的老人颤抖着手,抹去额头的冷汗,缓缓在胸前划下一个沉重的十字,浑浊的眼睛紧紧闭上,嘴唇翕动,发出无声却虔诚的祈祷:
——阿门。
莫名其妙。
转过街角,穆清笼紧了斗篷,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穆清这一脉是卡帕多西亚的一个稀少且非正统的分支。卡帕多西亚虽被冠以死亡氏族名号,但他们本身并不张扬,智慧与神秘是他们的信条,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持中立态度,鲜少参与其他氏族的纷争。
只可惜千百年前欧陆权力更迭的波谲云诡不允许任何中立的存在,他们的忠诚不绝对在欧陆权力掌控者的眼里就是绝对不忠诚。于是穆清带着她寥寥无几的族人重返了自己母族所在之地——遥远的东方。
然后然后穆清这一脉的分支就与卡帕多西亚再无关系。
不过穆清作为一只高等血族,氏族神秘的特质,让她天生便具有隐匿的能力,甚至比其他同族更为强大。隐匿对于穆清来说轻而易举,只要她不主动跟人类建立联系,就没有人类能察觉到她的存在。这是一个极其好用的能力,尤其是穆清本人也不是个喜欢跟外界联系的主。
今晚她本可以尽快离开这里不惊动任何一个人,但他却莫名其妙为了一个传教士而打破了隐匿的伪装。
真晦气。
穆清在心里询问自己原由无果后,冷笑一声。
或许是因为那人可笑的执着让他像个小丑,又或许是他身上散发的那种格格不入的浓重孤独,也或许是在穆清眼里他只是一支快要熄灭的蜡烛。
无论是什么原因,穆清都不想再费劲去想了。他为一个老人打破了自己一直隐藏的伪装已经足够荒谬了,再去深究岂不是更可笑
这就是她讨厌人类的原因———遇上人类,她总会做出些奇怪的事情。她不喜欢这样,因为这些不可控的因素会打乱她的节奏,对于她这样一位避世隐居的血族来说,风险太大了。
呵,真令人生厌。
折扇的轻轻展开一小截,穆清轻轻叹了口气,压下兜帽,再一次用黑色遮住她淡漠的琥珀色瞳仁。
今夜,她是来拜访老朋友的。
就在24小时前,梵卓家族的希莱斯公爵给跨半个地球的穆清发了封密信,内容简洁明了:命危,速来。
这不可像那位风流绅士的公爵惯用的口吻,应该是说身边心腹代发的。这个命危,自然指代的便是公爵大人的命。
梵卓族是如今欧洲大陆真正掌握实权的血族。二十年前,秘党同教会联手围剿魔党,决战之后魔党首领下落不明,众魔党溃败逃亡,整个西欧对秘党来说不过探囊取物。
之后,在教会的沉默中,秘党内部又进行了数年内战,最终重新构建起了权利的金字塔。梵卓族凭借着氏族的影响力,又利用与教会交好的优势,联合其他数族一道将魔党的布鲁赫族放逐驱赶出欧陆。精明强势的梵卓族便趁机同教会订立条约,担任条约的执法者,从此一跃登上权力的顶峰。
而目前梵卓族中力量最强,血统也最为高贵的希莱斯公爵也因此成为了这一代的执法者,也就是欧洲血族中实际的掌权者。
这位尊贵的欧洲权利的王冠,血族的执法者,居然向穆清求救。
在来之前,穆清还去见了自己的外公一面。那时的穆云舟正坐在水榭亭台边躲懒,正逗着肩上的一只画眉玩。
希莱斯穆云舟头都没抬,他不会来找我的。
穆清在石桌前坐下,看着外公逗鸟。
也是,外公曾经愿意与欧陆的血族们通商往来,无非是看在穆清父母的面子上。而今她的父母早已死在了权力斗争的旋涡,而穆清也已重返故土,贸易和联系自然也就断了。
穆清知道外公的心里是有怨和愧的。怨没能阻止自己的女儿远嫁,也没能在权力的斗争中保下自己唯一的女儿。愧则是对穆清的,愧疚没能让她像是东方孩子一样,在长辈的宠溺下长大,而是被迫在流亡中挣扎求生。
希莱斯可是个精明毒辣的‘投资者’。穆云舟挥手放飞那只画眉,转头看向穆清,他这是想要你履行诺言了。
二十年前,也就是穆清为父母报仇雪恨,重归故土的时间,一向平和宁静的巫族掀起巫族之乱。他们怀疑且嫌恶穆清半身血族的身份,怀疑这是欧陆对东方的权力干涉,更有甚者怀疑穆清不过是狸猫换太子,真正的神女的子嗣早已死在了欧陆权力的斗争中。
族内反叛势力联合外部势力想将穆清置于死地,那时穆云舟分身乏术,迫不得已只能将穆清转移出国,希莱斯找到了她,跟她做了笔交易,他可以帮助穆清躲过追兵,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把她送回中国。相应的穆清欠他一个人情,他可以随时找穆清要求履行。
这可不是什么平等互惠的协议,不过希莱斯也没给穆清拒绝的选项,只要她拒绝,希莱斯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杀了她。
像穆清这样强大又聪明的血族,如果不能跟她合作或让他为人所用,那么便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毁掉,否则后患无穷。
契约达成,双方便不能反悔,否则将遭到反噬。
居然有人能伤到他穆清沉吟,他那么惜命。
说不定真有呢穆云舟乐呵呵一笑,把一盏清茶推到穆清面前,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希莱斯那边最近很是焦头烂额,一向和教会交好的梵卓族最近跟教会的关系很僵啊。
外公知道些什么
还能知道些什么。穆云舟无奈摊手,摸摸下巴,我又不掺和他们,管他们那么多干什么。
他们和教会的龉龃事多着呢,被教会背刺也说不定。穆云舟兴致缺缺,有些不耐地挥了挥手。
现在是白天吧,这也困穆清疑惑地看着眼前抱着手打盹的老头子。
我可患了一看公文就头疼的病,小清啊,你还跟我说了半天晦气的希莱斯,好歹心疼一下外公这把老骨头吧。
穆清:………我怀疑外公你是故意偷懒的
穆云舟大概也就只知道这些了,毕竟最近欧洲血族那边消息也捂的死死的。穆清也不打算陪着老顽童在这躲懒,起身就走。
刚要出地下室的门,就听见穆云舟懒洋洋的声音响起: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呐。
希莱斯的住所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处高级别墅区。穆清根据密信中的地址找到别墅区,周围植被丰富花卉奇艳,巨大的天使雕像怀抱执瓶倒倾,周围喷泉流淌飞溅,灯光华美,一派奢华古典的贵族做派,倒是符合希莱斯穷奢极欲,挥金如土的做派。
这处别墅区哪哪都透露着奢华,离市中心不远,却清静少人,里面住的人十有八九不是富商政要就是皇亲国戚,都是上等人。
既是上等人,安保和防护自然也得配得上大人物的水平——从别墅区进去还有个接待大厅,大厅外站了四五个人高马大,全副武装的机械保安,大门是透明的玻璃材质上了密码锁,极厚,一看就是做过精密的防弹防爆裂处理,坚固而又清透。透过这层透明的材料,穆清能看到金碧辉煌的门厅里有七八个暗中对准他的红外摄像头,两个热感成像仪,还有前台一位接待的侍者。
血族有远超常人的移动速度,速度快却不能穿墙。即使是拥有出色隐匿能力的穆清,在严丝合缝的玻璃门面前也得一视同仁的撤了伪装,登记走正门。
机械保安的机械眼上下扫描了一遍穆清,确认她身上没有危险物品后,打开了大门,礼貌的欠了欠身,平板的机械男声一板一眼的说:欢迎您来到泊西雅别墅区,小姐。
那个值夜班的侍者是个看起来25岁左右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修身的黑色西装,正撑着下巴对着面前七八个监控屏幕打量。听见门铃声,他歪着头看了眼门外,看见门口安静站着的穆清,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呆愣愣的看着穆清。
穆清活了不少年岁,又是高等血族,一般人乍见通常会被她的气势所震撼。加之穆清的容貌昳丽,即使在一众优雅尊贵的高等血族中也是一等一的美人,人类被震慑或惊艳到呆滞无措的神情她早就司空见惯,因此她并没有把侍者的异常放在心上,而是再次按了按门铃,把侍者跑丢了的魂唤回来。
呃…小姐您好。惊醒过来的小侍者红了脸,抓了抓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请问您是访客吗
穆清笼紧了斗篷遮去一点身上的生人勿近的冷气,淡淡道:07125789,希莱斯公爵。
哦哦,好的,请稍等,我帮您确认一下访客预约。
小侍者用肩膀夹着电话听筒埋头在键盘上敲打,胳膊肘不小心碰掉了旁边的台历,又笨手笨脚敲错了好几次希莱斯的联络号码。
穆清不住用手指轻轻抚摸漆扇上精致的镂空纹饰,看着这样一个有些笨拙生涩的小孩,忍不住为这个别墅区的服务水平担心起来。
不过……这个小侍者倒是确实长得不错——短短的黑发,大而清澈的绿眼睛,五官精致秀挺还带着孩子的稚气,是个美人胚子。做个侍者倒是可惜了,这要是走在街上说不定会被眼尖的星探挖走。
不过,看他这个清澈又愚蠢的样子八成也不算什么正经侍者,大概是个讨往来客人欢心的花瓶吧。
反正已经苟了24小时的希莱斯公爵一时半会儿也死不掉,穆清并不着急,便一边耐心等着一边盯着这小侍者出神。正想着,小侍者的电脑响起一声确认通过的提示音。
那黑发男孩跑着从座位上绕过来,在离穆清四五步的地方站定,漂亮的绿眼睛偷偷打量着她。
欢迎您,美丽的小姐。他笑得有些腼腆,红着脸说:让我帮您拿东西吧。
说着便要伸手去拿拉她的斗篷。穆清皱起眉,侧身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淡淡道:不必,谢谢。
这孩子生得漂亮,但他到底也只是一个人类罢了。
穆清无心与他多说话,便冷淡地扫了他一眼,自顾自绕开他往前走。这一眼冷冰冰的,倨傲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掺着几分警告。
那孩子被吓了一愣,但是这里的规定是要求侍者要主动帮访客或住户提行李拿东西,不然他可能会被责怪甚至开除的。
穆清只觉得一只手从背后袭来,就要抓住她的肩膀。她不动声色错开半步,一个转身间,衣袍翻飞滚过,漆扇上镶着血红锋利扇尖已经稳稳抵在了小侍者的喉咙上。
一点点莲花的清香飘过来,若有似无,清浅而朦胧。
小侍者瞬间就被吓住了,他红着眼圈,颤声道:抱歉,小姐……您肩上有东西,我只是想帮您拍下来……
穆清冷冷盯着他,琥珀般的眼睛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似在探究他所言的真实性。眼前的小侍者都要被吓哭了,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喉咙上抵着的扇子,哀求道:对不起小姐,我错了,您能饶过我吗这里……
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穆清头顶,……有监控的。
穆清的目光从他颤抖不停的睫毛移开,见他鼻尖沁出汗,嘴唇颤抖,惊惶害怕的模样不似作假,原本紧绷的态度便放松了些。然而,一见他握住自己的扇子,穆清眉心一蹙,立刻冷着脸将扇子狠狠抽了回来。
穆清讨厌人类的气味,而且,她爱干净到近乎洁癖。
不许碰我的东西。穆清冷冰冰地说:滚开。
说完,穆清再也不看那小侍者一眼,冷着脸大步向电梯间走去。
黑发侍者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背起的手,悄无声息地搓了搓指尖。
没认出来么他低声喃喃。
空荡的走廊里没有回音。他忽而低下头自嘲一笑,绿眼睛里的无辜怯懦慢慢褪去,一点点泛上深邃冰冷的颜色。
他眨了眨眼睛,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红色的药剂,面无表情的喝了下去。
他歪着头,他对着空荡荡的地方无声露出一个笑,轻声说:忘记了也没关系。我终于……
——找到你了。
第2章
神秘的血猎人
富丽堂皇的别墅里,最顶层的房间窗户大开,月光洒了满床,窗沿停着一排倒挂的蝙蝠。房间里没有开灯,四处摆着点燃的蜡烛。火光无风自动,在墙上投出怪异的黑影,棕发的公爵大人就斜靠在黑影围绕的雕花床头,双手摊开,闭目养神。
暗红色的丝绸毯子盖在他的腰间,昏暗的火光里他仿佛也被那暗影吞噬。他的上半身赤裸着,从左肩往下也是一片湿淋淋的猩红——但那不是丝绸,而是真正的血。他左半边的身体上盖着大片的毛巾,毛巾早已被血浸透,深红一片。
一群血仆跪在他身侧不停用白毛巾为他擦拭毛巾边缘滴落的鲜血,来不及擦的便掉在深红的丝绸床单上,融在一处。
他的头发被汗水浸湿,无力地搭在他的脖颈和肩膀。床头堆满了空了的高脚杯,有几个里面还存留着余红,不过这远远不够。
意气风发的公爵此刻像一块冷硬的苍白石膏,浑身散发出将要油尽灯枯的死气。
听到穆清进来,希莱斯慢慢抬起眼,苍白如纸的嘴唇缓缓勾起一个笑:你来了。
穆清淡淡看着他,道:没想到,你真的要死了。
希莱斯无奈地摇摇头,用目光看了眼身旁的血仆。血仆女孩会意,立刻拍拍手,领着血仆们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大门咔哒一声扣上,房间里只剩下穆清与希莱斯两人,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静静对视。
穆清讨厌人类的气味,希莱斯是知道的。
希莱斯曾调侃过他,怎么会有血族会讨厌人类的血气的荒谬笑话。那时,穆清正坐在自己城郊的庭院里,捏着医用血袋倒进瓷碗里。她没有反驳希莱斯的嘲笑,因为她自己很荒谬。
不过活过许久的怪物总有一点儿自己的脾气,就像希莱斯喜欢豢养蓝色眼睛的女性血仆那样,穆清的脾气就是讨厌人类的气味,宁可自己开个连锁医院收集也不想咬破哪个人类的脖子。
也因此,希莱斯遣走了所有血仆,毕竟血仆本质上依然是人类,依然会散发令穆清不快的气味。
哪怕他现在已经一脚踏进了阎王殿,这个男人依然有着细腻到令人恶心的体贴。
穆清皱了皱眉,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看着虚弱的血族,伸出手轻轻揭开他左胸上浸满鲜血的纱布。粘连的皮肉被一点点从纤维上扯下来,发出令人牙酸的粘稠声音。
纱布之下,破损的肌理翻开,随着呼吸一汩汩往外冒血,像一朵盛开的狰狞的肉花。创口处,可见森森白骨,几乎能看到里头的内脏。
饶是穆清也不由得为如此严重的外伤而愣了一愣。这简直就像是有人从希莱斯体里引爆了一枚炸弹,把他从内到外炸了个千疮百孔。
穆清冷白的手指按了按焦黑的皮肤边缘,问:霰弹枪
希莱斯被他按得抽了口气,点点头:对,子弹里被人动了手脚,我的伤口没办法复原,那东西在通过伤口腐蚀我的身体……
什么人干的,教会穆清挑起眉,啧啧道:我倒是欣赏他们的心狠手辣。
希莱斯额头冷汗涔涔,无奈地舔舔发白的嘴唇,笑着对穆清道:我会给你解释的,但你现在能不能先救我我再这么失血下去,怕是待会儿就要兽性大发啃你了。
穆清瞥他一眼,不再接话,而是走到一旁拿了果盘里的餐刀。餐刀划开手腕的皮肤。
穆清和她同一代的血族不是因人类或同类的围猎而死去,就是因无法忍受生活的折磨而选择自我放逐,唯有她在复仇与死亡的夹击下活了下来,成为偏安一隅的强大存在。
而她能做到这一点,也早已说明了她强大可怖的实力,巫族和血族的东西结合,孕育了她世上极为少见的双天赋,【隐匿】和【复原】。
她的血可以令受创的身体恢复到初始的状态,且不受圣物、毒液、或任何外在事物的干扰。
只要时间来得及,穆清也舍得放足够的血,哪怕是被银弹射中心脏的血族也能捡回一条命。因此,无论是教会还是其他血族都对穆清极为忌惮,谁要是能得到她的帮助,基本上就是等于拥有了一次免死金牌。
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当年巫族之乱希莱斯才会帮穆清一把。
穆清垂眸静静看着自己手腕上涌出的腥甜血液汩汩落进高脚杯内,不多时便盛了一满杯。
她抬起手,舌尖舔过手腕上残留的血液,那处狰狞的伤口很快便恢复如初。她端着杯子走到床边,将手中的血递到了希莱斯手里。
其实,你可以直接把手腕给我,让我自己来的。希莱斯舔舔嘴角,不正经道:我更想感受你的温度。
穆清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就要拿走杯子:那这杯你也不必喝了,死掉算了。
希莱斯忙接过杯子,三口并两口将杯中血喝了个干净。一杯血下去,狰狞外翻的血肉便开始愈合,血流也变得缓慢起来。
希莱斯伤势太重,穆清不得不又给他放了一杯,直到第三杯,希莱斯被炸坏的身体终于慢慢恢复,破损的肌肉盖住骨头,胸口只剩下几道未愈合的伤疤,不过已经不打紧了。
穆清放了很多血,面色也有些发白。
她坐在床边,漫不经心的问:谁动的手
不知道。希莱斯舔去嘴角的血渍,耸耸肩:我是被偷袭的。这阵子连续有好几位高级血族被袭击,如出一辙,都是被人用未知的武器击中后使不上力气,随后被人用特制的武器拷问折磨。我向教会通报了此事,教会说这并非他们授意,他们也有几位主教受到了袭击,希望能协助我一起追查行凶者。我一路追查,然后就被偷袭了。
废物。穆清总结陈词。
希莱斯委屈起来,无奈道:那人手上有某种特制的药物,能令血族失去行动能力。你要是中招也得跟我一样乖乖被拿捏。
教会不是什么好狗,你也同样。
我去问过教会的邦德长老,看那个老古板着急上火的样子,我猜这个人确实不受教会控制。不过——希莱斯顿了顿,皱眉道,我手下的人查到些线索,那个人虽然不受教会控制,但十之八九是教会所培养的血族猎人之一。他非常聪明,自己研究出些了不得的东西后叛出教会,独自狩猎高等血族。教会现在也在追查他,大概是想要他手里的东西……那些可以狩猎高等血族的东西。
说完,希莱斯深深望着穆清的眼睛:你应该清楚,我们绝不能让那个人落到教会的手里。他手上的东西——不,是技术,足以威胁到所有血族的安全。
穆清抱臂冷然道:我因契约来救你的命。我不会替你们做事,更不会掺和进你们的恩怨里。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装傻,希莱斯也冷下脸,说:当年德拉斯败逃,我们把除了中国之外的整个世界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他,你觉得他可能在哪
怎么,你们的废物是用来证明我有罪的证据穆清周身气势也冷了下来,眸中射出森寒的光。
德拉斯是当年血族大战中的魔党中的核心人物。二十多年前,秘党向魔党发难,秘党暗中联合教会围剿魔党,爆发半个世纪以来最激烈的战争。
在那场战争中,德拉斯身受重伤,只知道他逃出欧洲逃亡东亚后,再也没有过任何线索。
行,那我们暂且不提德拉斯。希莱斯一字一顿道:就说我们现在的处境,如果教会先找到那个疯子,他手里的武器很快就会被拿去研究量产,成为围猎血族的一把利器。这已经威胁到了所有血族的安全,我已经下发了命令,所有可应召的血族都必须出动搜捕这个人类,我们务必要在教会之前抓住他。
我们穆清冷冷咀嚼着这个词。
不,希莱斯。穆清睨着他,我此行的目的只有履行契约,如今契约完成,你没有资格来叫我做事。
顿了顿,穆清毫不客气地说:你们毫无信处可言,我只管我自己的领地与族人。这个疯子是冲你们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穆清站起身,在月光里看也不看床上的希莱斯,手一抬,沙发上的斗篷便回到了穆清手里。
你就这么确定那个疯子是冲我们来的看着穆清离开的背影,希莱斯突然呵呵一笑,靠在软垫上慵懒地说。
穆清脚步一顿: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了么,那个疯子抓住高等血族后,拷问了我们。你就不好奇他问了什么吗希莱斯笑着看向穆清,蓝紫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里化成妖异的玫红色:他问的是——你的下落。
穆清闻言,愣住了:我
身负双天赋又叛逃的血族可不好找,不是么他捕猎高等血族,最后把线索追到了我这里……他问我你的下落,以及找到你的方法。希莱斯耸耸肩,穆清,他是冲你来的。
我的仇家都没了。
谁说是仇人希莱斯笑起来,你猜猜看他还问了我什么
穆清冷眼旁观着,并不打算接茬。
希莱斯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回答道:他问我,血族的至高血契和完成它的方式。
至高血契,是所有血族契约里面最严苛的契约,也是能令双方契约者绑定最深的纽带。最普通的血契,不过只需要血仆连续七天自愿供给血液,再由血主自愿赐予一点血液就可达成,血仆成为血主的附庸。可至高血契却要双方彼此交换几乎全身的血液才能达成,一旦达成,双方互为对方半身,共享寿命,休戚与共,唯有死亡可令契约终止。
千百年里,不少血族曾试图与自己的伴侣建立至高血契,但几乎以失败告终。因为,当血族失血到达一个极限,他们便会变成一个失去理智,只会疯狂嗜血的怪物。在生存的本能的重压下,任何的弥足珍贵的情感都不值一提,失去理智的血族眼里只有极度饥渴的进食欲,他们会把自己的伴侣活生生吸成人干。
而脆弱的人类也无法承受失血的代价,在血族恢复理智灌入血液之前他们就会死去。
这几乎是血族和其伴侣无法逾越的鸿沟。
上一个试图建立至高血契的血族正是希莱斯,而这个尝试的结果,就是他身边一个又一个蓝色眼睛的女性血仆。
人间的故事里,最极致臻纯的爱总是要用死亡来做考验,但死亡本身就是让爱化为永恒折磨的刽子手。
那个疯子拷问希莱斯关于至高血契的信息,为什么他想要建立至高血契吗和谁
和……
穆清心下一沉。
和我吗
宝贝,我并没有撒谎,我告诉了他我所知的一切关于至高血契的信息。希莱斯捻着一捋自己的发丝,散漫道:我告诉了他双方必须交换近乎全身的血液,并且必须自愿。而你——穆清
希莱斯笑起来:你真的会自愿
希莱斯抬头,饶有兴致的注视着她:我还告诉了他,没有人会用至高血契去证明自己的爱,就连疯子也不会,因为死亡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而跟死亡对抗是愚蠢又可笑的,它的阴霾平等地笼罩着每一种生物。我很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穆清握紧了拳头,目光森寒凌厉:你是故意的。
她怒极反笑:你的目的一直都是他。你知道他在捕猎我,你要我引蛇出洞……无论我抓住他,还是他抓住我,他的不可能活着。不管怎样,你的目的都会达成。
希莱斯点点头,旋即又苦涩地笑笑,你就是这般该死的聪明。
穆清深吸一口气。
她冷眼看了看床上虚弱的希莱斯,突然冷冷一笑:不愧是执法者,是我小看你了。
说罢,穆清披上斗篷转身就走。
希莱斯在穆清身后看着他,玫红色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一丝歉意。
一只蝙蝠从窗外飞来,停在希莱斯苍白的指尖。他抬起眼,在穆清身后大声说:我已下发了猎杀令,今夜之后,全欧洲的血族都会追杀那个男人。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他必须死。
所以——他看着穆清的背影轻声说。
砰——
房门轰然摔上,把最后的喃喃隔绝在门板之外。
多加小心。
第三章
狩猎
穆清被跟踪了。
离开希莱斯的别墅以后,穆清便隐约察觉到周围似乎不太对劲。
死寂的大厅,前台电脑屏幕屏幕发着幽微的蓝光,在黑暗的笼罩下看起来格外诡异。
监控前趴着个人,也是西装制服,身形却比之前的侍者强壮多了。那人趴在桌前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安静得没有一点鼾声。
穆清收敛自己的气息悄悄走过去,手指探向那人的鼻间,鼻息微弱稳定。
或许是夜班侍者刚换过班,那腼腆胆怯的黑头发青年走了,换来了上班摸鱼睡觉的懒散人。
或许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被希莱斯半真半假地恐吓一番,她竟也被扰了心神,忌惮起那个疯子来,真是荒唐。
巫族之乱之后,族内的叛乱势力见颠覆无望,果断跑路。跑路归跑路,他们也没放弃时不时给穆清和穆云舟使绊子,不过这些年里他们不断秘密派出杀手中隐隐有了些教会的影子。
但那些杀手无一例外都铩羽而归,一些有去无回,一些被关了几个月后放出来,记忆被清空。
哪怕是曾经教会最负盛名的血族杀手,在穆清手上也没讨到好处。
区区一个叛逃的疯子,就算他手里有特制的武器,到底是人类的血肉之躯,有何可惧
一个人类,竟妄想着狩猎位同亲王的她,真是痴人说梦。
穆清面上浮起轻蔑的神色。
愚不可及的自不量力。
穆清压低帽檐遮住自己冰冷的瞳仁,裹紧斗篷,熟练的运用起她出色的隐匿能力。
她走出公寓,披着一身阴沉沉的浓重夜色,大步走向前方灯火阑珊的城市。
穆清的隐匿能力只要她没有主动与对方建立联系,那么就不会有人类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可不想当谁的猎物,更不想被希莱斯绑上战车,为那些醉心于勾心斗角的血族做任何事。
她得立刻去机场,坐上最早一班航班返回中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她本来是这样计划的。
可是,刚进巷口,穆清便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阴暗的角落里窥视着她。
历史悠久的老街区,路灯幽暗,巷道狭窄,残缺模糊的雕塑无神地注视着来人,积水的路面上拉出扭曲长影。风从屋舍的缝隙间滚过,树影摇晃,簌簌声由远而近,仿佛有什么随风而来,冰冷而森然。
她骤然回首,望向声源处,那里却空无一人,叶影摇曳间,露出一角斑驳破碎的肮脏白墙。
拥挤的巷道里只有穆清一个人,但她很肯定,有人在跟踪她。
空气漂浮着微不可闻的血气,混合着某些奇特的杂味,是穆清最讨厌的味道——人类的气味。
一个血猎人正藏在阴影里,用他那不知死活的贪婪目光盯着他不该肖想的血族,手中握着一支填了药的枪,像暗影里眼冒绿光的狼。
真让人不爽。
那个人是如何破解她的隐匿的
最后一个与她对话的人类是大厅的黑发侍者,可即使是他,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穆清与他之间的那一点儿稀薄的联系也早已失效了。
那个疯猎人难道有办法破除血族的能力
穆清蹙起眉,自觉晦气。
秘党六诫,避世、领权,血族不可在人类面前显露真身,
进入其他血族的领地,不可挑衅忤逆。
穆清虽然不是秘党,她向来也不屑于遵守那些繁文缛节,但毕竟此处是希莱斯的领地,她也不想闹出太大动静,给希莱斯和教会落下把柄。
她转身绕进小巷边缘的阴影中,融进黑暗,悄无声息瞬移至街对角的树丛中,又如此反复三四次,利用隐秘的瞬移来摆脱跟踪者。
有好几次,穆清觉得自己已经甩开了跟踪者。但每当她稍有停顿,她很快便再次感受到那道窥视的目光跟了上来。这个跟踪的人极为难缠,且极为谨慎耐心。
穆清甩不开他,又躲不掉,可每当她想要主动出击,那人却屏息不动,藏得滴水不露,宛如一只如影随形的鬼魂。
落入猎枪的狙击范围中,被一只隐藏在黑暗里的野兽精心围猎着。穆清不知那人打的什么算盘,何时会露出獠牙,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贴在后背,深沉冰冷。
野心勃勃的猎人将猎物层层逼入陷阱,他耐心且谨慎,享受着他渴望已久的捕猎。
什么人竟能如此狂妄,竟将她当作掌中老鼠一般戏弄。
穆清暗暗咬牙,现在她已失去先机,步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再这么被动纠缠下去,等那人拿出那些奇怪的招数,局势只会越来越糟。
现在看来,倒不如将计就计,等那人自己先按耐不住露出狐狸尾巴。
既如此,穆清快步绕出巷子,走进一旁没有路灯的森林公园里,一步步往幽暗密林的深处走去。
避开人类的耳目,深入黑暗,便是她的领地。
穆清冷笑一声,眸中莹光流转,犬齿森森,手指立刻化出尖利指甲。她面上仍装作淡淡的模样,衣袍下却早已悄然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等暗中蛰伏的猎人主动露出獠牙,自己来送死。
果然,进入树林不过两三分钟,穆清瞳孔一缩,身后有什么东西撕裂风声而来。她脚尖一转,侧身避过,尖利之物擦着她的衣角飞过,一声闷响射进她身侧的树上。
是一枚捕兽用的麻醉针钉在那里,针尖几乎全部没入树皮,尾部仍在大力之下轻轻颤动。针显然被人做过手脚,一旦射中便会瞬间压缩针筒。不到一秒的时间,针管中淡红色的药剂便空了,全被注射进了树皮里。
这般大的冲击力,如此快速的推送,丝毫不在乎被击中者是否会穿骨透肉血管爆裂……好狠戾的手段。
穆清眯起眼睛,微微侧头,便听见风中另有异动,便扬起袖后退半步。
又是一支针剂。
疯狂的猎人打定了主意不与穆清正面对抗,他藏匿在层层林叶间,瞄准血族的心脏,一枪接一枪射来致命的毒药。
穆清扬袍跃起,避开又一针角度刁钻的针剂,忽地一抬手,凭空抓住了紧接飞来的另一枪针筒。
她十指合拢,将针筒生生捏碎,落下一地碎片。几乎是同时,她用指尖挑出那根极粗的长针,指节发力,骤然弹向某个方向。
长针瞬间破空飞去,撕裂空气,发出尖啸声。
刹那间,林中那处叶声簌簌。
抓住你了。
穆清扯出一个残酷的笑,斗篷一卷,刹那间出现在叶片摇动的那处。巨树枝桠上,一个浑身黑色的青年正蹲在叶片间,胳膊上划开一道血口,流出猩红的血液。
穆清凭空出现,惊电般伸出手指狠厉地抓向青年面门,下一秒就要生生连面罩带皮肉撕下他的脸。
青年身手不凡,当机立断向后倒去,堪堪躲开穆清的利爪,脚尖勾住树干化出一个半圆,翻身落在地面上。
穆清见被他逃脱,立刻消失在半空中,下一秒便在青年身后,抬脚一踹,男人瞬间便如一只断线的风筝般踹飞了四五米远,重重落在地上。
这一脚极重,若是普通人,只怕肋骨尽碎。那青年趴跪在地上,不住咳嗽,声音嘶哑而痛苦。
穆清呵笑,舔舔嘴角,一步步慢慢走过去。
空气里浮出浓郁的血腥气,腥甜而粘稠,悄无声息的挑动着嗜血的本能。穆清嘴角伸出吸血的长牙,眼中的淡金色汹涌翻腾,她望向眼前绝望的猎物。
穆清讨厌人类,宁可吸血袋也打算咬谁,但这不代表着穆清就是什么仁慈的和平主义者。恰恰相反,这位血族用平和淡漠的表象所压制的,正是他骨血之中与生俱来的疯狂嗜血。
自不量力的蠢货。她冷笑着一步步靠近跪伏的男人,想好怎么死了么
咳咳咳……青年蜷缩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哀求:您……饶了我,不要杀——咳咳,不要杀我……
懦夫。
穆清冷冷瞧着,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色。青年一无所觉,只伏在地上嘶哑地哀求:求求你,求求——
刹那间,穆清瞳孔一缩。
那个跪在地上的虚弱青年突然就地一滚,转过身来。他的面罩四分五裂,蛛网般的裂纹里,一双青绿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穆清,疯狂却又冷静。
电光石火间,他藏在胸口的手骤然举起,黑洞洞枪口已对准穆清的心脏。
砰——
子弹射出,穆清凭空消失,下一秒出现在五米开外,侧脸一道血痕。
地上的青年几乎在开枪的同时便滚入旁边的草丛,又一次藏入密林之中。
穆清伸出舌头,舔了舔侧脸滑落的血,那道伤痕瞬间消失。她扬起下巴,闻着空气里飘散的血腥味,森然一笑。
你以为你躲得掉么她倨傲地笑了起来:你的肺被骨刺扎破,腿上手上全是外伤……这里到处都是你的气味。你以为你逃得掉吗,蠢货。
她拿起那把漆扇,顺着扇身抚摸,声音柔和,话却冷酷:等我抓到你,我会用这把扇子把你的脑袋——
话音戛然而止。
穆清低下头看着扇子的折页,那里正贴着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贴纸。她挑开贴纸,里面粘着一枚米粒大小的黑色发射器,正一闪一闪发着红光。
是追踪器。
这就是为什么他始终甩不开这个疯子,因为那个疯子在她的扇子上粘了一个追踪器!
只有一个人碰过她的扇子。用手握住扇尖……那个黑发的年轻侍者。
是他。
穆清脸上笑容褪去,半晌,她突然发出一声冰冷至极的笑声。她竟然被一个人类愚弄至此……不可饶恕!
穆清被彻底激怒了。
滚出来!她怒吼,她展开折扇,扇尖上淬着血红冰冷的光。
穆清不再顾及教会和希莱斯的颜面,即使他们日后要来找麻烦她也无所谓,她现在就要抓到那个胆敢戏耍她的青年,把他碎尸万段。
穆清挥手掀起气浪向青年滚进的林间攻去,两人合抱的树木拦腰折断,木屑四散崩飞。
几乎是同时,深林中响起枪声,三枚子弹刁钻而来,顷刻间便到了穆清身前。她斗篷一卷,裹住子弹掷在地上,飞身冲向子弹射来的方向。
黑衣青年立刻敏捷地换了位置,反身抬手又是三枪。穆清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又出现,追逐着前方奔逃的青年。而黑衣青年身手也不容小觑,他灵活地像条泥鳅,借助着森林的障碍打掩护,一边射击一边绕着圈子,有惊无险地从穆清的进攻下转移。二人在林中追逃,惊起暗鸦四散逃窜嘶鸣。
不过,人类终究是人类,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大概是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黑衣青年躲过穆清从侧后方刺来的尖爪,一个趔趄。穆清抓住瞬间勾住那个黑衣青年的衣领,狠狠将他砸在树上。
未等黑衣青年有所挣扎,穆清抬脚击碎了他的膝盖,五指成刀向他的双腕砸下,击落他手中的手枪后,轻松利落地将他的手腕脱臼。
骨骼断裂的清脆声响在森林中幽幽响起,而青年只是痛哼了一声。
抓住你了。穆清冷笑着俯下身,透过破碎的面罩看向男人的眼睛。
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人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惊慌,也没有扭曲的痛苦。
他的身体因巨大的疼痛而发颤,皮肤上全是冷汗,可他的青绿的眸子里却闪着炽热的光,咄咄逼人,似幽夜里不灭的磷火……
他……居然在笑。
穆清掐住他的脖子,一把扯掉他的面罩。
他果然是那个黑发侍者。可是,此刻的他看起来却不像穆清遇到的那个侍者一样。
那个年轻的黑发侍者样貌清秀干净,笑起来羞怯腼腆的,眼睛清澈,像是清晨校园里跟同学打招呼的大学生。
而此刻的他……还是那样的五官,可是那点儿青涩的稚气却消失了。他被捏在穆清手里,就个破损的玩偶,绿眼睛里满是疯狂,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像是被搅浑的深潭,但此刻穆清望着他的眼睛,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浓烈的——质问和恨意。
青年看着她的眼神太诡异了,就好像此刻他眼前的穆清,不是一个陌生的马上就要要了他的命的血族,而是跟他纠缠了一生,令他眷恋又恼恨得刻骨铭心。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穆清柳眉皱起,手下不由收了几分力,冷声问:你是什么人。
岑羽濠。男人嘴角咳出血沫,眼角却弯起。
看到穆清茫然的眼神,他笑了起来,眼神竟有涌出些无可奈何的悲凉:是啊,你认不出我了,甚至不记得我的名字。你——咳咳咳,多狠心啊。
穆清眯起眼,问:我见过你
你不记得了吗岑羽濠微微偏头:二十年前,你说你会带我走,不记得了吗
二十年前
穆清一愣,记忆中突然浮现出一处荒废破败的神庙,血红的落日余晖洒在高茂的荒草上,还有……立在神像前那个瘦小而模糊的影子。
你——她张口刚要问什么,却敏锐地察觉到岑羽濠肌肉的紧绷。她掐住岑羽濠的脖子,危险地嘶声警告:你的武器对我没用,你的手脚都断了,不要找死。
呵。岑羽濠嘴角溢出鲜血:你怎么知道我的武器没有用
穆清眯起眼看他,却见他突然一笑,舌尖一翻,突然从口中勾出一枚小小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机关。
穆清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岑羽濠便一口咬碎了它。呲呲的淡红色烟雾瞬间从四周喷出,穆清暗道糟糕,立刻松开了岑羽濠,用衣袖遮住口鼻,刚才岑羽濠射偏的子弹全都钉在树上,此刻正向往喷射烟雾。
——他竟然是故意射偏的
穆清下意识要离开此处,可是,淡红色的烟雾钻入他的口鼻,身体立刻就像是被卸力了一样,视野跟着模糊起来。
天旋地转间,穆清软倒在地上,在红色的烟雾中茫然看着头顶的圆月。
身旁的岑羽濠用手肘一点点爬到他的身边,低下头,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我不会用那些东西来对付你的。
他干燥开裂的唇贴上穆清的手腕,舔了舔她透出紫色血管的苍白肌肤。
他低下头咬破穆清的手腕,此刻穆清软绵绵地使不上任何力气,脑子也昏昏沉沉,手腕处有些微陌生的痛楚,才让她反应过来血液被吸走了。
而趴在他身上的人,不是血族,也不是人类。烟雾里他的面目模糊而熟悉,像一个温柔的噩梦。
意识在逐渐渺远,头脑越来越重,视线也模糊的摇摇欲坠。
昏睡前的最后一秒,穆清看见岑羽濠染红的嘴唇开合,对她吐出遥远的话音。
对付你的武器,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
岑羽濠弯起眼睛,他露出一个直达眼底的笑:
——我自己。
第4章
被遗忘的他
迷迷糊糊间,穆清做了个梦。
此刻这里不是希莱斯繁华奢靡的领地,也不是那个她和青年战斗的森林公园。
这里是一处荒废了的神庙。层层叠叠的藤蔓遒劲攀在瓦片房顶,远远看去活像一堵深厚的绿山墙。
吱呀长久没有上油的门轴发出绵长又厚重的声音,像是垂死之人寂寂的哀吟。从周身流过的气流扬起经年的尘灰呛的人鼻子发酸,带着一股属于荒芜凄凉的死气。房檐下结满了蛛网,一荡一荡地反射着暖黄的光。
神庙内光线昏暗,坑坑洼洼的地表因为干燥而开裂卷起一块块土皮。残破的瓦能让人隐隐窥见一丝天光,尘埃在惊起的瞬间在空气中飘扬,随后无奈地归于平静。
穆清站在庭院里的一棵枫树下,看着一个黑发的女子正靠在破碎的砖石旁,手腕瘦骨嶙峋,犹如枯死的松枝,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那是二十年前的她自己,那个重伤虚弱的自己。
孩童时期那些弥足珍贵的快乐已经很渺远了,父亲的样貌和母亲的笑像是褪色的胶卷,落满了遗忘的灰尘。
清晰的记忆只留在了那个血色的夜晚,她记得父亲高大背影离开时的决绝,记得母亲血战不退时撕心裂肺的自己。那一夜她是个叛逃的懦夫,被老师带走,从此流亡。
多年后,她也是在一个夜晚送走了老师。穆清坐在医院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听见医生遗憾的道歉,安静的在死亡通知书下签下自己的名字。
清清,生死乃人之常情,莫要执妄。
可是老师,为什么他们的荣耀要用我家人的鲜血写就如果生死已经不能在我身上留下刻痕,那么我还剩下什么呢我早已一无所有,只剩这具行尸走肉的躯壳了啊,老师………
后来,她和不受宠但是能力和野心极大的希莱斯做了笔交易,她会在希莱斯夺权的关键节点帮助他,前提是希莱斯把她的仇人交给她处置。
希莱斯讶异穆清居然没杀他们,穆清只是轻轻说:死亡从来都不是惩罚,只有活着才能感受无尽痛苦。
穆清本以为处理完欧陆的事情,带着父母的骨灰回到东方,就是事情的结束。没想到不过是山雨欲来的开始。
双生血脉的她,成为了怪物和不详的预兆。父母的结合也成了人们口中肮脏和背叛祖宗的苟合。
原来,她始终是一个人,孑孑独行。
她已经失去父母和老师了,穆清不想失去外公……那已经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导向了命运早就写好了的剧本。穆清成功了,也失败了。她确实创造出了一个克制嗜血欲望和变革发展的奇迹,不少顽固不化的老东西被她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新派得以大展拳脚,也因此族内反对她的势力终于抓到了机会,来势汹汹的掀起了一场叛乱。
很明显,这场叛乱蓄谋已久,不是仅有巫族就能做到的,他们的目的不仅在穆清,而且还将矛头对准了穆云舟。因此,穆清的外逃既是为了转移视线分担压力,带着有生力量的战略转移,也是为引蛇出洞。
那时的穆清,为了重伤的族人已经花去了太多力量和血液,又因为外逃的途中受了伤,整个人正是虚弱的时候,最后不得不躲进山里一个荒废的神庙里。
精神状态摇摇欲坠又大量失血的穆清已经不能凭借着天赋自己恢复了,外出猎食风险太高,很容易就被叛军发现,只能抓些周围的动物和鸟来勉强维持生命。
那是穆清数百年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落魄又狼狈的时候。好几次穆清都以为自己就要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荒凉偏僻的地方了。
但是,救了穆清的是一个人类孩子。
穆清倚在枫树上静静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神庙外的草丛里传开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黑发的小孩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悄悄地从破门的缝隙里钻进来。
靠在墙边暗影记忆里的自己听见声音,抬头看到孩子时,眼睛倏的一亮。她惊电般跃起,捏住那孩子的肩膀按在墙上,侧头咬破了他的脖颈大口吸起血。
穆清默默的看着,想起当时自己饿到极致,脑子里没剩下多少理智,看到那孩子从门缝里钻进来,逮着他就是一口,差点就把那个孩子活活吸干。
鬼使神差间,就在那个孩子失去意识昏迷之前,穆清停了下来,她咬破自己的指尖给身下失温的孩子喂了点血,把那个孩子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这个孩子看到穆清了,按照常理,他应该把他杀了以绝后患。
可当穆清看到那孩子清澈茫然的绿眼睛,感受到手下温热的体温和微弱的脉搏时,她突然就觉得杀了他似乎有点可惜。
莫名其妙。
每次碰到人类,穆清总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跟没杀这个孩子是这样,为一个传教士破除伪装也是这样。
穆清讨厌这样的不可控,也因此连带着人类一起讨厌。
那时的穆清以为这个孩子醒来以后会因为惊吓过度而逃跑。可当那个孩子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只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穆清,不叫也不闹,他胆大包天地揪住穆清的衣袖,小心翼翼又暗藏期待地问:你…呃……您是神仙吗
靠在树干上看记忆的穆清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当时怎么回答那个孩子来着
我不是神仙。穆清生硬地否认,想要甩开那只脏兮兮的手,给我……
还没等穆清把松手吐出,那小孩便更紧的攥住了她的袖子,露出了可怜又受伤的表情。穆清看着那孩子这副样子,愣了愣,真就按着手不动了。
你怎么会不是神仙。那孩子委屈地瘪嘴,嘟囔道:你明明跟庙里的神像长的一模一样。
神像什么神像穆清偏头看见了那个立在屋内正堂里的石像。厚重的灰尘盖在它的身上,或是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神仙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现下东一块缺,西一块少的看起来很是寒碜。
你骂我穆清不爽地眯了眯眼睛。
不是的,不是的!孩子慌忙摆手,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它以前很漂亮的,而且你也像它一样很好看。
那孩子甚至伸出手摸了摸穆清垂下的长发。
不是,哪来的不知好歹的野娃娃她何时被这样……呃…冒犯,穆清心里的怒气噌噌的往上涨。
她捏住孩子的脸蛋,恶狠狠的警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小崽:小鬼,你给我记好了,我不是神仙!
因为穆清情绪过于激动,他头顶的兜帽掉落,露出了她原本样子。是的,因为太过虚弱穆清的隐藏已经用不了了。
沉如乌木的发长长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下巴在一片深黯里看来越发如玉般光润玲珑。穆清的眼眸生得极美,流转间似熔金淌火,凝睇人时却静若渊薮。只消一眼,那目光便如凿穿骨血的楔子,将蛊惑与审视深深烙进魂魄。
那孩子原本泪汪汪的眼睛在看到穆清的长相,忽的一亮,被穆清揪着的脸扬起个怪怪的笑,他含糊地惊呼:里…不似笋先,是祥瑞…
穆清直接给气笑了,什么祥瑞好你个臭小子,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是吧!可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泉阳被犬欺。枫树旁的穆清凉凉的评价了一句,对自己以前的遭遇也嘴毒如此。
一通鸡飞狗跳之后,小孩在穆清的暴力威胁下,勉强接受了穆清是个血族的事实。看到那个孩子失望地垂着头,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穆清有些心烦意乱,他不耐烦地发问:喂,小孩,你为什么找神仙
我想救一个人。那孩子仰望着她,眼眸像是雨后湿润的苔藓,是隔壁的一个眼瞎的姐姐。
她跟你有什么关系穆清嗤笑,心道年纪小就是容易同情心泛滥,连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然后记忆里的自己就坐在院里的砖石上,听那个孩子讲起自己的故事。但是这样一个偏僻山村里的故事,似乎跟所有山村里的故事都没有区别。
那个孩子家里为了生男孩,不停的生,可是前五胎都是女孩,孩子的父亲暴跳如雷,那些女孩好些的被卖给别人做了童养媳,坏些的被卖给了人贩子。
那孩子的母亲在生完他后便撒手人寰了,他虽然是男孩,但他还有个哥哥,其实也不是亲哥哥。父亲嫌弃孩子的母亲没用,便在外面找了新人,很快便有了他哥哥。父亲从小就偏爱那个哥哥,那个哥哥也嚣张跋扈,从此孩子便在水深火热里挣扎求生。
我知道你不喜欢人类。孩子轻声说。
我不也喜欢人类……人类都是这样,喜欢就带在身边,不惜一切的得到,得到了又要把它扔掉,而被扔掉的东西只能被扔掉。我恨这样的感觉,我讨厌被扔掉,我想活下去。黑发的孩子摸了摸脖子上已经愈合的伤口,露出一个笑轻松道:可是如果你是血族的话,只要我有血,你就会需要我,你就不会把我丢掉,我就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穆清沉默着,她想要跟孩子说,血族其实跟人类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会比人类更加残忍,但是当搂住那孩子嶙峋瘦小的身体时,她什么都没说。
黑发的孩子干枯瘦小,像根枯草。每次被穆清吸完血,他晕乎乎的很难受的时候,就自己爬到穆清怀里依偎着她,明明穆清是血族,身上冰冷没有温度,那孩子目光却眷恋而满足,仿佛归乡的游子。穆清看着他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绿眼睛,心里总会莫名刺痛酸胀,然后她放弃了咬孩子的脖颈,改咬手腕。
作为血液的交换,穆清治好了那个眼盲女人被打的伤,虽然她依旧看不到,但那孩子却开心了很久。明明那孩子平时在外人面前都是木讷呆愣任人欺负的模样,却在穆清的面前活泼地像只小狗。
那孩子的笑,明媚光明,像阳光一样。
孩子执拗的认为穆清就是村里老人说的天上的神仙。
神仙会吸你的血吗要是有神仙的话,为什么人间还苦难如炼狱穆清嗤嘲道,她并不期待一个小小的孩子能回答上些什么。
那孩子歪头想了想,说:可是你实现了我的愿望啊,神仙也不能白干的吧。那你就是我的神仙,是我一个人的神仙!
穆清叹气,她知道那孩子脾气倔,她也真是闲着没事干才老是费劲跟孩子斗嘴,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山外全是叛军的追兵,外公的援军离的还远,穆清现在只能苟在这破败的神庙里,慢慢恢复,不过,这样似乎也不算太坏
白天孩子得被驱赶去干活挣钱,穆清白天也不能出现,所以晚上便成了孩子最期待的时候,他仿佛不是去被吸血,而是归航。
今天孩子神秘兮兮地跟穆清说给他带了个好东西,他珍惜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芭蕉叶包好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块米糕。
那是盲眼姐姐送你的礼物,很珍贵的。孩子弯着绿眼睛笑的开心,明明自己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却还是把东西推到穆清面前。
穆清愣住了,血族是没有味觉的,就连进食血液也是,跟喝水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缓解饥饿的灼烧感。她看着孩子因为期待而亮起的眼睛,却感觉还是不要骗孩子的好。
那孩子也没想到自己无所不能的神仙没有味觉,他在穆清的不要浪费粮食的威胁下,默默低头吃起来。
等穆清感觉不对劲抬起那孩子的头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哭的眼泪汪汪的了,泪水顺着他的脸滑落,砸在叶片上啪啪的响。
孩子哭着跟她道歉,说他不知道,也没想到她这么惨。本来还有点心疼的穆清,一听这话,差点又被他气死。那孩子稀里哗啦的给她哭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很是好笑。
其实,在他之前,没有人会心疼她,也没有人会因为知道她没有味觉之后的冒犯后向她道歉。
但是这个孩子会。
看着孩子哭的惨兮兮的样子,穆清的心里涌起了一些莫名的情绪,有些酸胀,有些悲伤,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自从她遇到人类小孩以后,这样的莫名其妙太多了。
这天,穆清的亲信回来了,三个只剩下一个了,那是跟在她身边最长的三个人,她来不及悲伤,因为那个亲信重伤濒死。她放了好多血才险险把那个近卫救回来。
穆清捏着那孩子越来越瘦的身体,皱起眉,再这样下去,这孩子迟早营养不良掉,而等待救援的时间一眼看不到头。
穆清想,那孩子要是死了,自己会很麻烦。出于这个目的,穆清减少了吸食的血量,虽然她依旧饥饿,她会悄悄出去捕猎动物,穆清会把吸干的动物带回来,让那孩子晚上来的时候,自己烤了吃,补充营养。
穆清为自己不可思议的行为解释道,自己绝不是被不合时宜的心软了,这是为了给那孩子续命,她现在得负担两个人的用血量了,因为穆清还得放血救她的亲信。那孩子要是死了,穆清就没有食物来源了。
孩子询问过穆清的异常,穆清也如实告诉了他。这次的孩子点点头,利索地把动物拔毛去掉内脏,架在火上烤制。
原来这就是食物的味道吗穆清有些迷茫,很奇怪,她闻了闻空气中飘散的味道,有点温暖有点点香。
那孩子会给穆清描述那些食物的味道,因为穆清没有基本味觉的体验,所以孩子都是用触觉来描述。什么像是冰凉的河水流过很舒服,想冬天冷的要死的时候钻进被窝等诸如此类。
而穆清居然也会根据那孩子漫无边际的描述去试图想象起那些食物可能的味道。
很奇怪,但……也不错
就这样,在那个无人的寂静之地,穆清便纵容着那个孩子蜷缩在她的怀里,无依无靠的幼崽依偎着自己的神仙身边,孩子依偎着穆清,穆清依赖着那孩子。
今日也一如往常。
枫树底下的穆清看着,孩子伸出手交给二十年前的自己吸血,嘴唇因失血变得苍白单薄,自己的另一只手却轻轻抚摸着那孩子脏兮兮的头发,把手指插进他沾灰乱蓬蓬的头发里,一下一下轻轻帮他梳理开毛结。
我有的时候,怎么总是感觉你破破烂烂的吸完血,穆清听见那个孩子一脸好奇又不解看着自己。
破破烂烂这是什么形容。
习惯了被这孩子一天一小气,两天一大气,穆清现在已经能沉着应对,俗称摆烂。她低头看看自己确实不太整洁的衣裙,还没说什么,就听那孩子问。
你一个人对吗
穆清实在不知道破破烂烂和一个人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她直觉这小崽可能得说些什么意想不到的话来气她,他便反唇相讥:你个小孩不也一个人人,还破破烂烂的
你身边是不是没有人陪你,是不是有人没有跟你道别就走了孩子澄澈的绿色眼睛直直的看进穆清的眼底,像是要把她的灵魂也要洞穿。
穆清在那孩子的眼神下无处可藏,于是她缄默着。
你看起来很伤心,很难过。孩子手脚并用的窝到穆清怀里,仰头看她,你说血族有无尽的寿数,这样的话岂不是会很难受失望吗
难受或许吧,不过只有像人类这样短寿的物种才会有这样丰沛的情感吧。穆清苦笑一声,多少人渴求永生,却不知永生才最好笑的笑话,它残忍的剥离了你的一切,将你与世界隔离。你与其他人不在同一个时间河流里,你的思想格格不入,你看到的跟别人截然不同。那些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感受,我全都求而不得。孤独或许早已成为我的河流,千万年与一天并没有分别。失望怀有希望的人才可能会失望,当人渴望希望和变化的时候,一天就会像千万年一样漫长,无数个日夜,不,甚至不需要无数,你就会被期待和孤独摧折,直至被时间逼疯。
穆清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抬起头看向天上高悬的月亮:有些人把千白年当做一天来过,没有希望,怎么会有失望呢
你很孤独,穆清。
不。
好吧,我也是。黑发的孩子答非所问,他搂住穆清的脖子,雀跃地说:你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想要一个人来陪我,那就你来陪我,我也来陪着你吧,我不想看到神仙伤心。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一个人类的寿命不过百年,陪又能陪得多久
可二十年前的穆清却没有反驳,只是抬手揉了揉孩子干燥的黑发,把他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之前问我,如果一个人注定了走向死亡,那为什么还要挣扎怀里的孩子闷声说话。
他细瘦的手臂抱住穆清,用他小小的脸颊贴着穆清的脸: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话。但是,只要是活着的话,那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吧。
我很想活着,也想让我的神仙也活着。孩子绿色的眼睛里像是盈满了一片星海。
所以,坏坏的好神仙一定要记得把我带上,我会一直陪你的,你也会一直陪着我的,因为——你答应过我的,神仙不会骗人。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树下的穆清努力转动有些滞涩的记忆回想。后来……哦对
后来亲信打探回来后,焦急的告诉穆清,叛军已经找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得快速从山间小路离开。
可惜,可惜没能跟那个孩子告别了。
之后,穆清就被希莱斯找到,跟他订立了契约,回到中国后,穆清立即命令她的亲信去往那个地方找到那个孩子。
穆清当然不会把那个孩子带在身边,族内的叛乱还没完结,外公那边的麻烦更是一波接着一波,况且一个血族也不会是一个合适的家长。
后来她的亲卫告诉她,那个孩子被被安置在一个富裕又善良的人家里。知道那个孩子现在过得很好,穆清便不在过问,开始着手处理现在乱七八糟的局面。
他似乎还能依稀记得那孩子的名字………他叫………
穆清眼前是一大片火红的日落,她身旁的那棵大枫树簌簌的飘下几枚落叶。黑发的孩子站在光里,披着一身霞光对着穆清挥挥手,眼眸宛如雨后的湿润草地:我来了,穆姐姐!
嗯。
穆清看到自己坐在阴影里,懒懒冲那孩子招招手:
岑羽濠。
岑羽濠……对,那孩子是叫岑羽濠!
岑羽濠!
穆清浑身一颤,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第5章
救赎还是毁灭
四周红烛高燃,晃着人眼迷蒙,在微凉的夜风里摇曳,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穆清抬头看向屋顶上巨大的天窗,银白的月光落下,洒了她一身。
让她恍如还身处梦境里的神庙。
空气里漂浮着浓重的血腥味,周围安静的针落有声,不断有叮咚叮咚的水声,滴下,又底下,清晰而幽深地回荡在耳边。
穆清头晕目眩,正想起身,却发现全身绵软乏力,双手双脚也被什么东西绑住了。她侧过头,眯起眼打量,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十字架上,伸平的双手被绑了起来。在穆清手腕被被切开一个深深的口子。血液便从伤口里一滴滴落下,滴在下方的桶里。桶里已经蓄积了小半桶的量,那叮咚叮咚断续的水声便是她血液滴入桶内的声音。
是岑羽濠!
穆清惊了一跳,用力的挣扎起来想要挣脱束缚。旁边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岑羽濠站在她身边静静的望着她。
他内里穿着一身黑色紧身衣,肩上披着件灰色的外套,贴身的衣物下隐隐透出流畅漂亮的肌肉和劲瘦的腰身。银白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停在他卷翘的睫毛上,将他的皮肤照得雪白,像是有森林里的精灵。
可他的眼睛却隐在阴影里,透着深邃的暗绿,潜动着无声的暗流。
你……穆清望着他,情绪复杂:你是那个孩子。
想起来了
岑羽濠走近,转身坐在穆清身边,低头看向她。
你下手真狠,我的肋骨断了五六根,被断裂的骨刺扎穿了肺,差点就扎到了心脏,还被你废了双手双脚。岑羽濠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要不是知道你的血可以复原,我可不敢这么跟你硬碰硬,很容易死的。
说着,岑羽濠双手撑在身后,抬头望向屋顶天窗里框住的那轮圆月,叹了口气:你真的很难找啊,你知道吗你不告而别以后,我就开始找你,十多年间,我把整个中国都翻遍了,什么都没有。后来我进入教会,在教会里找了五六年,一无所获。偌大个世界,你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痕迹。
我有时会想,你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只是我幻想出的一个影子一个妄图拯救那个怯弱自己的梦。岑羽濠转过头看向穆清,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穆清没有回答他,岑羽濠似乎也不期待穆清能回答他。
岑羽濠索性直接躺下,靠在穆清胸口上,把耳朵贴在穆清的左胸上,听着里面那颗心脏起伏跳动的声音。就像小时候,他蜷在穆清怀里一样。
后来,我把线索追到了希莱斯那里。岑羽濠的眼睛安静的阖上,看起来很乖。
你想杀了他
一个小小的警告罢了。岑羽濠有些心不在焉,希莱斯小动作太多,贪婪又精明,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岑羽濠睁开眼睛,无所谓道:而且,如果他不死,你怎么会来救他呢
……
穆清咬牙道:为什么
她顿了顿,恨声道:我给你找了个好人家,让你生活幸福,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岑羽濠没答话,只是轻轻笑了两声,仿佛在听什么笑话。
岑羽濠在月光里仰起头,鼻尖浸着银边,宛如钉在穆清手边木头里的锋利的刀锋。
他走到穆清的面前,带着半指手套的手按在穆清的心口上,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洒在穆清干燥起皮的嘴唇,像一个无声的吻。
穆清看他,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是啊,为什么呢岑羽濠直起身,离开穆清,走向房间的中间。
穆清这才有机会看清房间的布局,此处的空间不算太大,四周燃着许多红烛,还有她面前的一座石像。
那是当年神庙里的那座神像!披风长裙,一手执折扇。不……不对…那是按照穆清的面貌和神庙神像形制混合而成的石像。
穆清一怔。
你把我扔给别人了,你骗了我。岑羽濠一字一句缓慢的说,他露出一个笑,你不要我了。
他盯着穆清的眼睛,他眼眸幽深,倒映着穆清的影子,仿佛望不到底的深渊,要吞噬掉穆清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声呼吸。
你想要什么穆清的声音听不出悲喜,至高血契你想要跟我完成它
……
你就这么想死穆清淡金色的视线落在岑羽濠身上,似笑非笑,宛如引诱,又像嘲笑。
二十年前被你丢掉的那天,我就已经死去了。
疯子!希莱斯没告诉你人类这种脆弱又弱小的东西根本撑不到完成契约吗穆清罕见的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怒火。
岑羽濠看着失血过多,被气的一阵阵恶心头晕的穆清有些愉悦的翘起嘴角:如果我偏要呢
况且,你是谁,凭什么管我的死活岑羽濠平静的眼中是穆清努力平复呼吸的模样。
我的仇人都死了。或许……不是仇人呢希莱斯那张笑的意味深长的脸又出现在了穆清的眼前。
不是……仇人…穆清闭了闭眼睛,她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自嘲的笑,她终于看清了穆清眼底质问情绪背后的东西,是悲恸,只有痛到极致,才会如此平静,因为穆清不仅忘了他,还忘了……爱。
原来,那些藏在那孩眼子里像阳光一样的东西,那些每一次没有温度但紧紧相拥的拥抱,还有那二十年生不如死的找寻。她被仇恨和痛苦放逐得太久了,早已忘了爱是什么滋味了,她甚至连自己都不记得。
但有一个人记得,记得她是谁,记得要找到她,记得要来那些散落在二十年前的感情。
可是——
穆清,你阻止不了我的。
二十年里我把自己变成了怪物,我的身体里有你的一部分血,我就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好在我成功了。岑羽濠笑得像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我不在意教会或者希莱斯是否利用我。
你……你会死的……
我不在乎。
失血的后遗症终于姗姗来迟,穆清感觉自己要被撕裂成两个人了,一个疯狂暴虐一个痛苦克制,它们彼此缠绕一起坠入深渊。药物还在折磨着穆清的身体,给疯狂的欲望又令她无力。而岑羽濠离她那么近,他身上的气味激荡起穆清汹涌的猎杀欲望,就像二十年前那样。
桶里的血已经快满了,穆清意识在溃散边缘,精神也崩到极限。她觉得自己孤立悬崖之上,只要行将踏错就要坠下万丈深渊。可岑羽濠身上的血香一波波不受控制地涌来,就像谷崖间的大风,让他更加摇摇欲坠。
清,穆清……
岑羽濠一边伏在穆清怀里,一边在轻声呢喃穆清的名字。
岑羽濠好像也被撕裂成了两个人。一个饮恨疯狂,要毫不留情的放干穆清的血,恨不得杀她而后快。另一个却悲伤而温柔,他虔诚地吻着心爱之人冰凉的唇,朝圣般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呼唤迟来的救赎。
烛火无风自动,在墙上照出一对相拥的影子,红色的烛泪落下,融进地上如水的月光里。
迷蒙间,穆清睁开眼,垂眸看向岑羽濠,却恰好对上岑羽濠望向他的目光。
那一瞬间,穆清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心间——她与他,在这一刻终于成为了一样的人。
他们的舞步游走在疯狂与清醒的边缘,世间坠落而癫狂,色彩翻转旋转,梦境和现实颠倒混乱,只有肌肤相贴的温度才是最真实的感觉。
身份与种族的界限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你我也不再拥有边界,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此时此刻,只有痛苦,渴望,还有……不可言说的执妄。
在这里,只有疯狂才是清醒的。
月光穿过天窗落在穆清的身上,仿佛为她哀悼,失序正在吞噬她的理智,死亡正在侵染她的灵魂,可她同样也在重生。月光中,有个决绝的疯子正用自己的生命献祭她,以爱救赎她。
这就是岑羽濠想要的。
穆清低垂着头,突然大笑起来,在脆弱的理智即将崩断的苟延残喘里茫然的想: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矛盾的人,那么想要活下来,又那么想要死去。他想要我死去,又想要我活着……
刺目的红从桶中溢出,开出一片火红的花。穆清的脸色越来越白,仿佛马上就要融进月光里。
岑羽濠吻上穆清逐渐涣散的眼睛,他嘴角勾起一个笑,绿色的眼睛却溢出泪水。
是时候了。
岑羽濠拔下十字架上插着的匕首,在月光里举刀,狠狠插进穆清的心脏。温热的红喷了他一身,滴滴答答顺着他的脸颊下巴往下淌。
岑羽濠不在意地抹了把脸,他后退一步张开双臂,眼神眷恋温柔,迎接爱人般对穆清敞开怀抱。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你食言了,那么请在我为你建造地神庙里杀了我,补全二十年前的另一个结局,仿佛我们从未有过交集,结束所有的一切。
黑发的女人猛然睁开双眼,赤金色的瞳仁无机质般淡漠,而后缓缓对上穆清的眼睛。
下一秒,岑羽濠感觉面前有风略过,他的脊背狠狠地撞上墙,发出骨骼断裂的脆响。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头上血留下把视线染成模糊的红,耳畔嗡鸣,尽管疼痛叫嚣着将他包裹,但是他此刻却无比平静。此刻,穆清埋在他脖颈间,尖牙刺破血管,正贪婪地吸走他全身的血液。
穆清的意思已经彻底涣散,现在的她毫无理智可言,一切遵循求生本能,犹如野兽。
岑羽濠要是想逃跑穆清便会被捏碎全身的骨头,岑羽濠要是想呼喊穆清便会拧断他的脖子。
只是,岑羽濠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跑。
身体里的血液飞快流失,身体从末端开始变凉,岑羽濠把另一只还能抬起的手轻轻搭在穆清的后脑勺上,手指插入她柔软的长发里,顺着发丝一路滑落。
他翕动苍白的嘴唇,轻声问:所以你这次选择的是什么呢,是杀了我言,还是带我走……
岑羽濠艰难地喘了口气喘了口气,低低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对付你的武器只有我……
生命和温度在穆清的呼吸间尽数流失,眼前的石像悲悯的垂下眼,俯瞰不过芸芸众生的他们。恍惚间,岑羽濠似乎又回到了山间那个破败的神庙,火红的夕阳染红了一大半的天,枫叶簌簌落到他的脚边,他朝穆清挥手大喊:我来了!
对面那人懒懒对他招手,惜字如金的嗯了一声,但穆清的眼里明明都是他的影子。
皎白月光下,鲜红一路蜿蜒,倒映出墙边的两个重合的影子,一如晚来了二十年的拥抱。
岑羽濠仰起头,任由清冷的月华落了他满身,他干裂的唇微动,吐出眷恋又不舍的呢喃:穆清……
雪白的手指落在黑发上,滑过发梢,最终无力地垂下。
滴答,最后一滴血落下,打碎了血泊里鲜红的倒影。
第6章
后日谈
穆云舟先生,久仰大名。
希莱斯坐在长桌的一边,端着高脚杯轻抿一口,玫红色的眼睛打量着长桌对面的虚影,意味深长道:想见您一面真是难啊。
穆云舟背着手,不徐不疾地跟希莱斯打官腔:彼此彼此,‘执法者’的名号我远在中国也如雷贯耳。
您真是谦虚。希莱斯一饮而尽,似笑非笑道:不过,我觉得,您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哦,不知道‘执法者’指什么
穆先生口口声声说着跟我们划清关系,但是胃口倒是不小。希莱斯笑出了声,冷冷道:德拉斯不在穆清手上,在您手上对吧
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语气。
还有您是怎么知道我和欧洲血族在秘密追杀那个血猎人的希莱斯咄咄逼人,您手伸得也未免太长了点。
呵。穆云舟冷冷嗤笑一声,长臂管辖,扰乱他族秩序,你希莱斯才是一骑绝尘,令人望尘莫及。
穆云舟墨黑的眸子穿过长桌直直凝视着希莱斯:巫族之乱里支持他们的外部势力是你,还有故意设局让小清欠你人情,这里面桩桩件件,‘执法者’远在西欧也能有所作为,当真是手眼通天。
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平静望着希莱斯,却无端让他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了上来。
穆清和那个血猎人还在西欧境内,您不怕我杀了他们吗希莱斯手指敲了敲桌面,要么把德拉斯交出来,要么我杀了你外孙女和那个血猎人。
穆云舟看着志在必得的希莱斯,短促的笑了一声: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希莱斯。
我同意跟你见面,不过是来告知你,我给你一周的时间,让你的小卒子们滚出中国。穆云舟抱臂看着脸色阴沉的希莱斯。
还有,那些死去血族和教会长老,真的都是那个血猎人杀的吗穆云舟说完,如愿看到对面的希莱斯瞬间冰冷的眼神。
秘党六戒,杀亲。穆云舟微笑,你当然可以不做选择,但是勿谓言之不预也,你的‘执法者’生涯恐怕那时也该到此为止了。
穆云舟的肩上飞来一只画眉,他抬手拨弄了几下画眉的羽毛,至于小清,你杀不了她的,那个血猎人的话——
穆云舟露出一个无可奈何又意味深长的表情:他要是有任何闪失,小清同样有办法唤醒德拉斯,到时候你用你和梵卓家四十一位血族的命,给他陪葬。
希莱斯的神色阴沉下来,目光森冷盯着眼前的穆云舟。穆云舟却毫不在意,兴致缺缺地结束了通讯,长桌上瞬间燃起金色的火焰,把那张通讯请帖烧的一干二净。
良久,希莱斯拍拍手,有血族出现在希莱斯身边,洗耳恭听。
上清府
阁楼亭台的池子旁,一面水镜浮在半空中,水镜里穆清肩上一件外衣,锁骨上隐隐约约有个红色痕迹,她现在一副被训话的小学生模样:外公………
死丫头!你倒是给我捅了不少篓子。穆云舟重重哼了一声,你自己好好反思!
反正一切都在外公的掌握里,西欧那边的事你说你不知道,其实门清。穆清小声抱怨,你本来就想收拾一下希莱斯的,我的话,你就顺便救一下而已。
这是你把自己嫁出去的理由吗,囡囡穆云舟微笑发问。
穆清默默闭了嘴。
说话间,穆清身后伸出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外公好。岑羽濠礼貌又不卑不亢地喊人。
谁是你外公!穆云舟眯着眼睛看了眼水镜里的人,老爷子现在一看就是心情很差的样子。
穆云舟额角青筋乱跳,忍了又忍,面对自家这个外孙女是一点重话说不出,于是转而针对岑羽濠那个外孙女婿:你小子出去,我跟囡囡说点话。
穆清拍了拍岑羽濠,岑羽濠不太情愿的起来,先出去了。
穆云舟又是重重一声冷哼。
外公,想问什么穆清正襟危坐。
至高血契在结契时,只要有一方意志出现崩溃,也会失败。你……老爷子眉头皱的死紧。
穆清看着穆云舟,倏然笑了:如果有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把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只为了跟你永远在一起,把一颗心都捧在你面前。那么我会愿意的。
此刻的穆清,半张脸浸在温暖的烛光里,整个人变得有了温度。
那头的老爷子深吸一口气,终是无奈叹气:你跟你母亲一样,痴情种。
或许吧,我只知道母亲在最后一刻都从未后悔。穆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行了。老爷子大手一挥,把悲伤氛围驱散,三天内带着那个臭小子滚回中国,端午节要到了!
好。穆清露出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