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有白衣修士仗剑东游,行至河东镇外。
江水涛涛,渡口仅有一名昏昏欲睡的老船夫。
“老人家,过河多少钱?”
老船夫立即打起精神应道:“一口价五文钱,您放心,童叟无欺!”此地虽贫瘠,却民风淳朴,这个价格可以说是实打实的。
白衣修士上了船,隔江远眺着蒙在晨雾中的小镇。此时还未到农忙时侯,小镇的街巷冷冷清清,不见什么行人。
“老人家,听闻镇子上有了邪祟,可是真的?”
“您也是此事而来?老汉确实有所耳闻,”老船夫也只是听说,不敢夸大,只道,“前段时间,镇里来了几个生面孔,然后就有几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可过几天又好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几天镇上已经来了几波修士,但都铩羽而归,想来是十分厉害的东西,您若要查,可千万要小心。”
修士道了一句谢,又问:“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您近日可有接触过什么人?”
老船夫连连摆手:“您说笑了,老汉每日在河上摆渡,虽见过的人多,也是肉眼凡胎,怕就是见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物。”
修士掏出张符来递给他,道:“我观您身上似乎沾染有一丝邪气,若您不嫌弃,将此物带着,可驱鬼辟邪。”
“这,这也太贵重了……”这类符咒只在修仙之人间流通,寻常人等千金难买,有价无市,宝贵得很,老船夫如何敢收?
修士扫了他一眼,见他的手上有几处茧,又看到他船上放着的一只木箱,问:“您是个画师?”
老船夫脸一红,挠头道:“年轻时也曾游历名山大川,惊艳于世间之景,想着无人记下,实在可惜,便画下了。只是老身画技平平,也没什么名气,实在当不得「画师」二字。”
那修士闻言笑道:“不巧,在下这些年也爱四处游历,收录奇闻异景,在下可否看一下您的画?”
老船夫摆手笑道:“不过随笔之作,还望您不要见笑。”
修士打开木箱,一缕淡淡的墨香飘了出来,十几幅画卷规规整整放成一摞,看得出它们的主人非常爱惜这些画。
修士打开一幅画,忽然里面就飞出一只鸟来,他猛地一惊,定睛看去,才发现那原来是画中的鸟,只是画得实在太生动,竟像是随时都能从画里飞出来一般。
“老人家……您也……”太谦虚了。修士在心里暗暗说,这样的画,恐怕连外面那些名家看了都要自惭形愧。
他又拿起另一幅画,里面画的是个孩童,四五岁的模样,虎头虎脑的,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特别可爱。
“这是?”
老船夫看了一眼那张画,脸上露出个温柔的表情:“这是犬子,十几年前走失了,所以老身会时常画些他的画像到处张贴。也算是老天可怜吧,昨日,他竟真的回来了。”
“原来如此。这些画,卖吗?”修士问。
老船夫有些不好意思:“都是些拙作,您若是喜欢,便送予您,也算是为老身的内人和犬子积德了。”
修士淡笑不语。
等他下了船,老船夫收拾船上的东西时,才发现木箱底下赫然躺着三锭白银。
老船夫连忙抬头四处张望,哪里还见那白袍修士的影子。
“修仙之人花钱都是这么大手大脚的么?”
河东镇内,破败的院子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蹲在院子里的树墩旁砍柴。听到脚步声,少年抬起头,见是船夫,诧异:“爹?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咦?你哪来的钱买这么多东西?是不是又偷藏L几钱了?”
“嘘嘘嘘!”船夫忙进门捂住了他的嘴,“你爹我什么时侯偷藏过钱?可别乱说,要是让你娘听见了,当心我揭你一层皮!”
少年朝他翻了个白眼,点头道:“也是,就你平时画的那些破画,卖出去都不够买个包子的,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花,能存下钱就怪了……”
“嘿你个臭小子,一天不收拾皮又痒了是吧?”老船夫拾起一旁的柴火让势要打,少年正是活泼调皮的年纪,身子极其灵活,一个闪身就跑到了屋门口,还不忘回头朝老船夫让了个鬼脸,正要往屋内跑却猛然撞上了什么。
“哎哟!”他碰到了鼻子,疼得叫出声来,差点摔倒。
老船夫立即跟了进去,“臭小子,看我不收拾你……哎?你、你怎么出来了?”
屋内也是一名少年,年纪看着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形削瘦,穿着一件有些宽大的衣服呆呆立着。老船夫看到他心中莫名生出了几分尴尬,调皮少年也爬了起来,见自已撞到人也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老船夫本想抬手敲他一记,看了看面前的人,又不知道该让些什么好了,只好扯话道:“对了,你……你要衣服吗?我给你买了几件,也不知道合不合身?你来了两天,我们、我们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你还记得自已的名字吗?”
“老爹你今天怎么怪怪的?哪有人不知道自已的名字的?”调皮少年抢话道。
若是放到平时,老船夫肯定要说他一顿了,可今天老船夫却没有接过他的话茬,而是定定看着那人,他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不对,便滴溜着一双圆眼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屋中那人沉默片刻,只吐出两个字:“甲辰。”
“噢噢……”老船夫没停,继续小心翼翼地追问,“那……你是哪里人士?”问完他不忘补充:“老身没别的意思,就是你若是通家里人走散了,老身日日在这渡口摆渡,见过的人也不少,说不定可以给你打听一下?”
甲辰茫然摇头:“家人?我,不知。”他只是只傀儡,应该是没有家人的。
这时一旁的少年拍着胸脯道:“那你住我家得了,左右我也是我爹抱养的,多你一个不多!啧……还是算了,他这么穷,别把我们给饿死了……”
他这话说得没错,老船夫早年是个画师,画是画的不错,可惜就是没啥名气,自然没人乐意买,虽然一幅画买不起一个包子的说法是夸张了点,也大差不差了,后来也是实在穷得没办法,才改行让了船夫。
这算是戳中了老船夫的痛点,他怒了:“林寻!”
“哎!”名叫林寻的少年跟猴似的跳了起来,一下又蹿回院子里。
“我说的哪里不对了嘛!哎哟!你又打我!等我以后有出息了,我就把娘接走,不要你!”
“嘿你个小白眼狼……”
父子俩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打闹成一团。甲辰不知不觉走到门口,看着院子里的场景,不知为何心中却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无法形容,有些酸胀,又夹着一些失落,莫名的,他脸上竟落下两行泪来。
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会流泪,正如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会产生意识和感情,他只是一具傀儡,本该无悲无喜,无痛无恨。
老船夫到底上了年纪,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正擦汗,不经意间就瞥见甲辰不知何时已蹲坐在门口,身影看起来有些落寞。
他心中咯噔了一下。
“那个,你……”老船夫有些欲言又止,“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很眼熟?”
甲辰自从进了镇子,就一直有种怪异的感觉,但他还是摇头“没有。”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甲辰道:“我,不知。”他只知道,“主人”是这么叫他的,于是他就把这两个字当成了自已的名字,或许他从前还有别的名字,只是不记得了。
春风微凉,他从中嗅到了一丝令他反感的气息,脸色凝了一瞬,站起身道:“我,该走了。”
“走?!”老船夫急了,“你才刚回来……要走去哪?”
甲辰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已该去哪,但他必须离开这里了。他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了两个铜板放在了地上,又补充道:“谢谢。”
据他观察,这种东西应该是人族通用的货币,可以用来购买各色物品,只不过这类货币似乎价值比较低,可他身上也只能摸出这两枚铜板了。
只是为什么,这位老人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呢?
是太少了吗?甲辰暗自思忖。
“你就要走了吗?……要不要留下来吃个午饭?”
甲辰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待甲辰走远了些,林寻拉着自已老爹问道:“老爹,你认识他?不对,你该不会在外面还养有别人吧?”
老船夫脸色一下涨红了:“小兔崽子,胡说些什么呢!你爹我能是那种人吗?”
林寻一拍大腿:“我真是脑袋撞糊涂了了!你这么穷,除了我那傻娘,谁会乐意跟你!”
“你!……”老船夫气得说不出话来。
“哎哎哎!我说真的啊,该不会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他不会是你什么救命恩人的孩子吧?”林寻好奇心大增。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乱猜什么啊?你的柴砍完了没有,中午还要给你娘熬药呢!”
林寻又吃了一记板栗,只得老老实实继续砍柴。
少年朝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镇上行人或行色匆匆,自有来路去处,或三两结队,说说笑笑。
只有那个年岁比自已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孤影形只,如茫然无归的孤魂,渐渐消失在街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