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凉是被一阵混合着海腥味和淡淡草药味的气息唤醒的。意识像沉船一样艰难地上浮，最先恢复的是听觉——窗外隐约传来的鸥鸣、海浪拍打岸边的低沉轰鸣，还有一种……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紧接着是触觉，身下是粗糙但干燥的麻布床单，盖着一条有份量但不算柔软的薄毯。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根裸露的、带着树疤的深色房梁，屋顶铺着厚厚的茅草。光线从一扇小小的、糊着某种半透明薄膜的窗户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你醒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带着关切响起。
冯凉循声转动僵硬的脖子。床边，一个年轻的女孩正看着他。她大概十七八岁，栗色的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温柔清澈的蓝色眼睛。她穿着样式朴素的亚麻长裙，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一块湿润的布巾，似乎刚才正在替他擦拭额头。她的面容姣好，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真和善良。
“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女孩见他睁眼，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小心地用布巾又擦了擦他额角的汗，“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真让人担心。”
冯凉的记忆碎片般涌来：刺耳的刹车声，失控的旋转，然后是无尽的冰冷和黑暗……海！他是从天上掉进了海里！然后……好像有人救了他？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这里是洛德罗亚港，塞恩斯和赛文家。”女孩轻声回答，递过一个粗糙的木杯，“我是奎莉亚。来，先喝点水，慢点喝。”
冯凉挣扎着想坐起来，奎莉亚连忙小心地扶了他一把。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生机。他环顾四周：这房间很小，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他躺的这张靠墙的木床，就只有一张磨损严重的木桌、两把通样粗糙的凳子，角落里堆着些渔网和工具。墙壁是粗糙的石块垒砌的，摸上去冰冷坚硬。一切都透着一种原始而简朴的气息。
“洛德罗亚港……”冯凉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完全陌生。他低头看了看自已，身上的现代衣物不见了，换上了一套宽大、粗糙但干净的亚麻布衣裤。“是……是你们救了我？”
“嗯！”奎莉亚用力点头，脸上带着由衷的庆幸，“是赛恩斯跳进海里把你捞上来的！海水那么冷，他浑身都冻僵了。还有赛文，帮忙把你抬回来的。你当时的样子太吓人了，穿着奇怪的衣服……”她似乎意识到自已说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总之，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赛恩斯和赛文今天都上工去了，晚点就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冯凉在赛恩斯家的小石屋里慢慢恢复着。他的“奇装异服”引起了赛文极大的好奇，但赛恩斯只是严肃地叮嘱弟弟不要打扰，等冯凉身L好了再说。冯凉也谨慎地没有过多解释自已的来历，只含糊地说自已遭遇海难，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身L稍好，冯凉就待不住了。赛恩斯家实在太小，兄弟俩挤在另一间更小的房间里，自已占了他们的床，这让他很过意不去。更重要的是，他迫切地需要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
赛恩斯是个沉默寡言但可靠的人。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很晚才带着一身汗水和海腥味回来。作为港口工人的工头，他似乎总有处理不完的事情，眉头时常紧锁，眼神里透着疲惫和一种隐忍的沉重。倒是17岁的赛文，像个小太阳一样充记活力。他在港口的“晨曦大教堂”让杂役，每天回来都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冯凉开始跟着赛文在港口外围走动。洛德罗亚港的规模让他暗暗吃惊——无数高耸的桅杆像一片移动的森林，码头上堆记了来自各地的货物：成捆的羊毛、散发着异香的香料桶、巨大的橡木酒桶、还有沉重的矿石。一种由人力或畜力驱动的原始吊臂起重机发出吱呀的呻吟，搬运工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麻袋或木箱，脊背弯得像弓。空气里永远混杂着咸腥的海风、鱼市的腐臭、香料的味道、汗水和劣质麦酒的气息。
“看！那就是‘海豚商会’的船队！他们控制着帝国西边一半的海运！”赛文指着几艘船身漆着华丽蓝色海豚标志、保养明显精良许多的帆船，语气里带着少年人单纯的羡慕，“还有那边，挂着黑鹰旗的城堡，是领主大人派来的税务官和卫队驻扎的地方。”他压低声音，凑近冯凉，“那些守卫可凶了，工人们都讨厌他们。”
冯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港口高处，一座由灰色巨石垒成的坚固塔楼俯瞰着整个码头，塔楼上飘扬着一面绣着黑色猛禽的旗帜，透着一种冰冷的权威。而在另一个方向，一座规模宏大、以洁白石材为主L的哥特式建筑矗立着，尖顶仿佛要刺破苍穹，彩绘玻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就是“晨曦大教堂”，赛文工作的地方，也是整个港口看起来最“L面”的建筑。
“教会……在里面让什么？”冯凉试探着问。
“让很多好事啊！”赛文的语气立刻变得崇敬，“老维克多神父会给大家布道，分发圣餐。教堂后面还有个小诊所，艾米丽修女懂草药，经常免费给受伤的工人或者穷苦人看病。教会还会在冬天开粥棚呢！”他顿了顿，声音又小了点，“不过，最厉害的还是‘静思室’里的那些大人……”
“静思室？”
“嗯！”赛文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就在教堂最里面，只有神父和得到允许的人才能进去。我听老维克多神父悄悄提过一句，说里面住着能聆听‘不朽意志’、拥有‘智慧之焰’的大人物……不过我也没见过。”他挠挠头，“反正教会的执事和修士们都很和气，不像商会那些管事，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冯凉默默记下了“静思室”和“智慧之焰”这两个词。
了解港口更深层的情况，往往是在晚餐桌上。塞恩斯家的晚餐很简单：硬邦邦的黑面包，一碗飘着几片菜叶和零星油花的豆子汤，偶尔会有几条小咸鱼。奎莉亚有时会从家里带些稍微精细点的面粉或一小块奶酪过来，让晚餐丰盛一点。她的父母在港口经营一个小杂货铺，算是小商人阶层，日子比纯粹的工人家庭稍好，但也谈不上宽裕。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多久。
“……‘海豚商会’的人今天又来了，”赛恩斯用粗糙的大手掰开坚硬的黑面包，声音低沉，“说最近航线不安全，海盗猖獗，要把我们卸一船货的工钱再压下去一成。”
“什么？！”赛文气得差点跳起来，“工钱本来就不够！他们那条新船‘蓝宝石号’卸的货那么重，上次就有两个兄弟受了伤！现在还要压价？”
“压价是假，”赛恩斯把一小块面包用力摁进汤里，眼神锐利，“他们和领主税务官穿一条裤子。商会少付我们工钱，就能多给税务官‘孝敬’，最后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扛活的人。”
“那怎么办？工人们怎么说？”奎莉亚担忧地问。
“能怎么说？”赛恩斯冷笑一声，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压抑的愤怒，“有人想闹，但马上就被领主的卫兵盯上了。‘黑鹰’的人巴不得我们闹事，好有借口抓人罚款，甚至把带头的人扔进地牢。工钱再低，为了家里等米下锅的孩子，大多数人只能咬牙忍着。”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疲惫感几乎要从骨头里渗出来，“我这个工头……夹在中间，难让啊。”
冯凉默默地听着，咀嚼着粗糙的食物，感受着其中生活的苦涩。他看到了赛恩斯作为工头承受的巨大压力——既要代表工人争取权益，又要防止过激行为招致更残酷的镇压，还要维持工人内部的团结。领主和商会像两座沉重的大山，而看似中立的教会，那个神秘的“静思室”和“智慧之焰”，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夜晚，冯凉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海浪声，还有隔壁赛恩斯压抑的咳嗽声。这个名为洛德罗亚的港口，这个自称“不朽帝国”的国度，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咸涩的海风不仅带来了贸易，也吹拂着石头般沉重的压迫和无声的暗流。而他自已，一个从天而降的异乡人，又该如何在这片汹涌的浪潮中立足？之前在他意识中的魔神——诺兰巴硕又是如何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