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凉的身L终于摆脱了落水后的虚弱,他明白暂时回不去了——这个念头从最初的茫然无措,逐渐沉淀为一种苦涩的清醒。生存,成了唯一的目标。于是,他换上了和其他工人一样的粗麻短褂,露出了在现代城市里绝不可能晒出的、属于劳力的臂膀线条,加入了塞恩斯管辖的装卸队伍。
港口工人的日子,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沉重。天未亮,号子声就撕裂了黎明。巨大的木箱、沉重的矿石、散发着异味的腌鱼桶……每一件货物都像一座小山,压弯了男人的脊梁。汗水浸透粗麻,紧贴在皮肤上,混合着灰尘和盐粒,在皮肤上摩擦出火辣辣的痛感。海风不再是浪漫的象征,而是裹挟着咸腥和疲惫的鞭子。一天下来,筋骨酸痛欲裂,换来的不过是几枚勉强糊口的铜币。冯凉暗自庆幸:幸亏这个世界的夜晚还属于黑暗,只有微弱的煤油灯和蜡烛光晕摇曳,无法支撑大规模夜间作业,否则这压榨怕是要日夜不息。
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苦役中,冯凉真切地理解了塞恩斯为何能在25岁就成为备受工人信赖的工头。
那是一次装卸“海狮号”运来的大型压舱石。一块形状不规则、边缘尖锐的巨石(足有寻常三四个壮汉合力才能勉强移动的重量)在从船舱吊出时,连接吊索的一个关键铁环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紧接着“嘣”一声脆响,断裂了!巨石失去了平衡,带着千钧之势,朝着下方几个正埋头清理甲板的工人斜砸下去!惊呼声瞬间被死亡的阴影笼罩。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身影如猎豹般冲出!是塞恩斯!他没有丝毫犹豫,怒吼一声,双臂肌肉虬结贲张,青筋如老藤般暴起,竟在巨石离地不足半米时,硬生生用肩膀和后背顶住了那恐怖的冲击!沉重的石头砸在他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塞恩斯的双腿猛地一沉,脚下的甲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整张脸因巨大的压力而涨红,额头、脖颈上的血管突突直跳,但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却燃烧着惊人的意志力。他死死顶住,为吓呆的工友争取了宝贵的逃生时间。当其他人惊魂未定地找来撬棍和新的吊索时,塞恩斯才缓缓卸力,巨石轰然落地。他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的衣衫被尖锐的石头划破,露出大片擦伤和淤青,但他只是抹了把脸上的汗,对围上来的工人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检查吊索!继续干活!”那份天生的神力与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担当,让冯凉看得心惊肉跳,也由衷敬佩。
塞恩斯的刚毅勇猛是盾牌,而赛文的机敏圆滑则是润滑剂。一次,因商会恶意克扣工钱,工人们群情激愤,围住了商会派来的管事和几个趾高气扬的领主卫兵。气氛剑拔弩张,管事脸色发白,卫兵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冲突一触即发。塞恩斯站在工人最前,面色铁青,拳头紧握,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穿着干净教会杂役袍的赛文,如通一条灵活的泥鳅,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他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甚至有些天真烂漫的笑容,声音清亮地喊道:“管事大人!卫兵大哥!今天是‘圣光之女’圣安娜的纪念日呢!晨曦大教堂正在分发祈福面包,老维克多神父说,今日心怀善念、平息戾气者,必得圣光庇佑,财运亨通呢!”
他这番话,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内容更是巧妙。抬出教会和圣徒纪念日,给双方都递了一个台阶下。管事和卫兵紧绷的神色明显松动了一丝,谁也不想在圣日闹出流血事件。赛文趁热打铁,转向工人们,语气带着少年的真诚:“塞恩斯大哥,还有各位叔叔伯伯,教会今天的面包可香了!咱们先去领了圣餐,沾沾福气,再好好跟管事大人理论工钱的事,圣光在上,一定会给咱们工人一个公道说法的!”
一番话,既安抚了工人,又给了商会和领主面子,更巧妙地用教会的光环暂时压制了冲突。工人们紧绷的神经在“圣餐”和“圣光”的暗示下稍稍放松,塞恩斯也借着弟弟的话头,顺势收起了锋芒,给了管事一个警告的眼神。一场眼看就要流血的冲突,被赛文用几句冠冕堂皇又无比实用的“圣言”化解于无形。冯凉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这17岁的少年,察言观色和借势用力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
这对兄弟——一个力能扛鼎、坚毅如礁石的工头哥哥,一个机灵似狐、长袖善舞的教会弟弟——成了洛德罗亚港底层的一道独特风景线。他们的名字,在码头、酒馆和贫民区的小屋里被反复提起,是苦难中的依靠,也是某种微妙的平衡点。
因为赛文的关系,冯凉也时常出入晨曦大教堂。他帮忙打扫庭院,搬运一些不重要的杂物,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个在港口工人心中如通灯塔般的存在。教堂内部宏伟肃穆,彩绘玻璃描绘着圣徒受难与神迹显现的故事。老维克多神父确实仁慈,艾米丽修女的草药也缓解了不少穷人的病痛。然而,冯凉敏锐地察觉到,在这表面的慈爱与祥和之下,潜藏着一种更深沉、更强大的力量。
他听赛文和虔诚的老工人絮叨着这个国家的根基——不朽帝国。一个政教合一的庞然大物。帝国的皇帝,通时是教会的最高精神领袖——“圣座”。传说中,开国皇帝并非凡人,而是不朽意志在人间的化身。他手持圣光之剑,历经九死一生,最终在“终焉之地”击败了意图吞噬世界的恐怖魔神——诺兰巴硕,将人类从永恒的黑暗中解救出来,建立了这沐浴在圣光下的不朽国度。
“诺兰巴硕……”
当这个名字第一次从老维克多神父那苍老而虔诚的叙述中流淌出来时,冯凉的心脏如通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席卷了他。
那个名字!那个在他从冰冷海水中挣扎求生、意识模糊之际,如通附骨之蛆般反复出现在混乱梦境中的名字!低沉、邪恶、带着令人窒息的回响……他原以为那只是濒死幻觉的产物。
原来,它是真实的!
魔神诺兰巴硕……这个世界的创世神话中,被打败的终极黑暗!它不仅仅是一个传说,更与他的穿越、与那卷写着神秘符号的羊皮纸、甚至与他坠落的地点洛德罗亚港,隐隐产生了一种难以捉摸的联系。
冯凉站在教堂高大的穹顶之下,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脚下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影。他抬头望向教堂深处那扇永远紧闭的“静思室”大门,仿佛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远超仁慈的力量。港口工人的汗水和血泪,领主与商会的贪婪压迫,教会表面的仁慈与深藏的权柄,还有那在神话与梦境中交织的魔神之名……
这个名为洛德罗亚的港口,这个自称不朽的帝国,远比表面看到的更加波谲云诡,也更加……“有意思”了。